蔣藍(lán)
從白烏到白鴉
有些鳥是借助文化的陣風(fēng)而飛舞,比如仙鶴,比如鴆鳥,比如鳳凰。
有些鳥是在扇動翅膀積蓄、孕化氣流而御風(fēng)飛翔。比如烏鴉,比如烏鶇,比如杜鵑。
杜甫于安史之亂爆發(fā)后的第二年(公元756年)寫作的《哀王孫》,開頭即說:“長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達(dá)官走避胡……”這是頗有預(yù)示性的一幕:在長安城城頭,突然佇立著一只白頭烏鴉。夜暮下,它還飛進(jìn)延秋門上哇哇長噪。這個怪物又向大官邸宅啄個不停,嚇得達(dá)官貴人們,為避胡人紛紛逃離家園。
極端之物具有極端之姿,暗含極端之事,猶如鴆鳥亂飛、黑虎現(xiàn)身。所謂“雪白鴉青”,兩者本重合不到一起,可偏偏就是這么神異的事情,雪鴉竟然來了,雪鴉飛過,不久雪就會隨之而來,似乎雪鴉是大雪的急先鋒。在杜甫眼里,見異則鳴的烏鴉,換裝為白鴉,更預(yù)示不祥。詩歌固然附和了此一時節(jié)王綱解紐的兵荒馬亂,但也有人并不這樣以為,反而以為是盛世之兆。
隋大業(yè)九年(公元613年)十二月,陜西鳳翔人向海明起義,突然有白烏鴉哇哇長噪,和尚出身的向海明視為吉兆。唐朝之前的漫長時期,古人均視白鴉為瑞物。比如《東觀漢記·王阜傳》:“甘露降,白烏見,連有瑞應(yīng)。”比如《南史·范云傳》:“時進(jìn)見齊高帝,云有獻(xiàn)白烏,帝問此何瑞,云位卑最后答,曰:‘臣聞王者敬宗廟,則白烏至?!?/p>
和尚向海明于是自稱皇帝,即以白烏為年號,當(dāng)是依據(jù)《漢書》等文獻(xiàn)中眭孟這一典故。
元鳳二年(公元79年), 泰山東麓的萊蕪山上巨石自立,白鳥云集,魯人眭孟推《春秋》之意,認(rèn)為“泰山石,岱宗之岳,王者易姓告代之處”,“當(dāng)有從匹夫為天子者 ”。(《漢書·眭孟傳》)后來朝廷以妖言惑眾,大逆不道的罪名將其處死。向海明認(rèn)為既白烏出現(xiàn),那就顧不了那么多了,農(nóng)民出身的和尚自然也可以當(dāng)一回皇帝。不妙的是,向海明很快就被隋將楊義臣擊敗了??磥怼鞍诪酢钡哪晏柌⑽锤膶戀栽叫袨榈氖?,反而成為了烏白馬角的例證。
各地發(fā)現(xiàn)白烏進(jìn)獻(xiàn)朝廷,文人學(xué)士撰文稱贊白烏、白鴉為吉祥的記載歷朝歷代都不少見。唐朝著名政治家、文學(xué)家張說(公元667—730),一度執(zhí)掌唐朝文壇三十年,曾到靈州(今寧夏吳忠市境內(nèi))出任首任朔方節(jié)度使,曾撰《白烏賦》(又名《進(jìn)白烏賦》)進(jìn)獻(xiàn)唐玄宗?!栋诪踬x》里特別指出:“有莫黑之凡族,亦變白而效靈,感上仁于孝道,合中瑞于祥經(jīng)。若夫事出神妙,理以舒卷,既集王屋,飛隨帝輦,捧日高翥,迎風(fēng)細(xì)轉(zhuǎn),識句句于招呼,每啞啞于吻吮。以其雪羽霜毛,冰精玉狀,拔奇綠林之下,賞異紫臺之上?!本褪钦f,這是烏鴉陣營里特意委派出的輔佐帝王的白烏,忠孝反哺,天道循環(huán),所以好事連連。
唐玄宗一讀大悅,專門撰墨詔《答張說進(jìn)拜烏賦》,皇帝不但得到了好文章,還得到了那只神鳥:“得所進(jìn)白烏,符彩明媚,助日揚輝,白羽翩翻凌霜比色。況乎反哺斯重,能仁是高,對之有觀,情不能已。又覽所進(jìn),放言體物,詞藻瀏亮,尋繹研味,披玩無厭。所謂文苑菁華,詞場警策也。今賞卿金五挺,銀十挺。”就是說,特別賞賜了張說黃金五根、白銀十根。
可以發(fā)現(xiàn),唐玄宗對白烏的描述很接近白烏鴉,這是雀形目鴉科數(shù)種中白色烏鴉類的俗稱。白烏大體有三類,一種叫做斑駁鴉,身長40多厘米,頸項上有白色的圈,胸部是白色的羽毛;另一種叫白頸大渡鴉,頸部和背部都生長著月牙形的白毛,非常好看;還有一種叫斗篷白嘴鴉,嘴是白色的。當(dāng)然,唐玄宗看到的也可能是白頭椋鳥。
盡管唐朝以后世俗中對烏鴉的好感發(fā)生反轉(zhuǎn),但奇異的白烏鴉卻是例外,繼續(xù)統(tǒng)領(lǐng)著道德的高標(biāo)。浙江省的瑞安市在三國吳國之時,原為安固縣,因為唐朝天復(fù)二年(公元902年)有白烏棲息該縣的集云閣,該縣取白烏象征瑞祥平安之意,改名為瑞安縣,即現(xiàn)在的瑞安市。
白烏蹁躚,聒噪不已。其實,它們一直在等待一個能夠為之造像者,讓世人銘記它們的風(fēng)采。
幾年前我去青城山上清宮開會,那里是張大千先生1940年在青城山居住作畫之地。抬頭朝山上四望,發(fā)現(xiàn)一只白色的鳥飛來。在青城山,一直有白色烏鴉出沒,但很不容易現(xiàn)身。當(dāng)年,一位樵夫就曾把自己捕捉的白烏鴉敬送給了張大千。張大千認(rèn)為白烏乃特別珍稀的祥瑞之鳥,為表感激,當(dāng)場贈其親筆畫的《秋牡丹圖》。此后,張大千以這只白烏鴉為模特,往往是吃過午飯,便在畫室門口,給白烏鴉添食,看著它往瓷罐里啄水,梳理羽毛,反復(fù)觀摩,先后繪制了姿態(tài)各異的《白烏圖》《紅葉白烏圖》等多幅佳作。當(dāng)然,張大千在青城山還蓄養(yǎng)了一頭黑熊和一頭金錢豹,這是后話了。
而根據(jù)張大千女兒張心慶回憶,情況全然是另外一回事。
1944年春季,張大千一家住在成都駱公祠(原為蜀漢趙云洗馬池舊址,晚清時節(jié)建有紀(jì)念四川總督駱秉章的祠堂),收到朋友在青城山捕捉到的一只雪鴉。這只雪鴉極為罕見,除了尾部有些許黑羽之外,周身雪白,而杜甫詩歌《哀王孫》中寫過的白烏,僅僅是“頭白烏”,眼下這只顯然更為特異。張大千非常珍愛,叫人給老友、蜀地國畫名師張采芹送信,請他前來一睹神鳥。張采芹又邀約了林君墨和楊孝慈兩個朋友一道來觀賞。他們一面品茶,一面逗鳥。言談中談及花鳥技法,張采芹技癢,見大千畫桌上剛好有一斗方宣紙,就展開畫紙寫生。張大千一見連聲稱贊,又提筆為雪鴉添了一莖樹枝,枝梢還生出兩片嫩葉。一幅《雪鴉圖》就這樣玉成了。張大千欣然題記:“甲申三月二十六日。友人從青城攜來雪鴉見贈。君默、采芹、道慈諸公來賞,采芹道兄對影寫生,命余補老枝新綠,并為記。大千張爰?!睂懲晟w了大千印章,采芹也補印于下。四人歡聚了一整天才告別。
《張大千談藝錄》里記錄了他的觀鳥心得:“一種鳥有一種姿態(tài),燕子與鴿子是不站在樹枝上的,鶴與鷺是蜷一足而睡的,等等。倘若只了解鶴與鷺,就拿它的姿態(tài),來畫其它的鳥,這豈不是笑話。烏鴉與喜鵲,動態(tài)是絕不相同的,若將黑皮袍脫下來穿在喜鵲身上,就說它是烏鴉,那是絕對不可以的。所以必須觀察種種微妙的動態(tài):啼晴、調(diào)音、踏枝、欲升、將飛、欲墜、欲下、反爭、飛翔、欲啄,等等。以上各種姿態(tài),胸中都明白了,畫時自然會得心應(yīng)手?!庇纱丝梢姶笄壬^察細(xì)致入微之能,以及技法超拔眾人的原因。
現(xiàn)代篆刻家陳巨來《安持人物瑣憶》記錄了這段“烏鴉逸聞”:“他所畫各式飛禽,顏色五花八門,可謂佳極矣。一日余詢之曰,‘這鳥何名?大千笑云:‘吾在四川青城山久,所見各色飛禽,多至數(shù)百種,都不能舉其名,所以吾畫的鳥,一只白色鴉,確有之物,其他悉以意為之,想世界上當(dāng)有這樣的吧。在第一次展覽會上,有一幅《古木叢林圖》,中畫二烏鴉,窮斗,纏繞之狀,如生也。據(jù)云在成都庭院中時見此狀,故寫生也?!?/p>
有學(xué)者指出,大千題畫時曾寫道:“青城山中樟柟漆樹,未秋先紅,璀燦如錦”,指的就是《紅葉玉鴉》等畫作中的這種紅葉,是他在青城山居住時秋冬之間庭院中的實物。枝上棲息的白羽鳥,張大千名之為“玉鴉”,有時也稱作“雪鴉”,是大千先生在青城山及成都所蓄養(yǎng)的一種異鳥。
這就是說,張大千至少在蜀地有兩次與雪鴉相遇的經(jīng)歷。
晚清魏源《贈謝默卿明》詩之二:“徒聞牛戴角,不見烏白頭。”但在我看來,即使不是處于神異的時代,所謂不可能的事情,卻總能在想象的視野中漸漸落地。
雪鴉、白烏是因非常罕見的鳥類變異現(xiàn)象而出現(xiàn)的珍稀物種。山里人說要百年才會出一只,能夠看見的人都是有福氣的人。那天在青城山出現(xiàn)在我視線里的,是不是一只白烏鴉呢?
難道白烏已經(jīng)從密室的宣紙上飛離,飛回到了自己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
法國作家雨果換了一個角度,說:“經(jīng)過這一場亂斗,我們都不改本色,他們白得像烏鴉,我呢,黑得像天鵝?!?/p>
雅安遇鴉
蜀地雨城雅安,其“雅州”之名,始于隋文帝仁壽四年(公元604年)。一千四百多年前,雅安地區(qū)開始使用“雅州”這一名號。從此“雅”名便和雨城結(jié)緣。
史學(xué)大家任乃強在《雅安八縣地名考釋》中指出,“雅”在羌語里系“牦?!敝?,“五頭牦牛”羌語的讀音即為“雅安”。雅安山之名,就是為紀(jì)念羌人以五頭牦牛為食,抵抗獠人入侵的壯舉。但古藏語認(rèn)為,雅安之名源自藏語“牦牛尾巴”。無論是古羌語還是古藏語,顯然漢語里的雅安是記音而來。這一情況在藏彝走廊很多,雅安的近鄰峨眉,也是記音。
雅安一地,尤其是靠近天全二郎山、漢源大相嶺等地,烏鴉極多,體型碩大。1863年5月,翼王石達(dá)開在石棉一帶連續(xù)被清軍擊退,最終退到的地方就是大渡河著名回水區(qū)“老鴉漩”,那里的懸索橋橋頭巨石阻擋河水形成一個巨大的渦漩,滯留了河道的很多漂浮物與尸體,引來大批烏鴉,老鴉漩因此得名。河面的水漩與空中的飛旋,互嵌對撞,由此譜寫了大渡河的歷史。
雅安是平原向高原的過渡地帶,小嘴烏鴉、大嘴烏鴉、禿鼻烏鴉之外,也常見高原最大的烏鴉——渡鴉,渡鴉一旦發(fā)現(xiàn)食物就興奮鳴叫,被稱為“鳥中鬣狗”的胡兀鷲尋音而來,輕易將渡鴉擠開,使其只能拾取一點肉屑;而當(dāng)渡鴉發(fā)現(xiàn)危險,一邊鳴叫一邊飛走之際,胡兀鷲也知趣地回避了。
許慎《說文解字》:“雅,楚烏也,秦謂之雅”,說春秋戰(zhàn)國時期,秦國人把“楚烏”叫作“雅”。但“楚烏”并非是“楚國的烏鴉”,李時珍《本草綱目·禽三·烏鴉》說得很明白:“楚烏”乃烏鴉的別名。
其實,古人注意到了鴉屬當(dāng)中的區(qū)分?!犊讌沧印分缎栄拧氛f:“大而純黑反哺者烏,小而不純黑不反哺者雅。雅即烏之轉(zhuǎn)聲。字亦作鴉,作鵶。”
“雅”的小篆字形,是由“牙”和“隹”(讀作zhuī)組成?!蚌俊痹诩坠俏闹校且恢欢涛缠B的造像,指稱短尾巴的鳥兒的字,總會嵌入“隹”?!把馈庇靡员砺?,是擬烏鴉叫聲。文字里的鴉大多是仰頭張口的樣子,也有人認(rèn)為上面張著的那張口,是暗示它們是以聲音來彰顯存在的。古羅馬作家普林尼在《博物志》里就認(rèn)為,烏鴉就“像被人掐住脖子似的叫喊,宣布的是兇兆”。由此可見東西方學(xué)者的一致意見。
“雅”是會意字,也是形聲字,它的最初讀音是“哇”,具有明顯的鴉屬特征。約在北宋時期,人們又造出了“鴉”字來專指烏鴉,“雅”字的原義消失,讀音也隨之改變。于是呀——雅,就高雅、正義起來了。盡管在雅安山區(qū),烏鴉們?nèi)匀辉诟叩吐書Q叫,宛如疾風(fēng)蕩起的山巒。
咿——呀——呀……
烏鴉的眼睛
從《說文解字》看,“烏”字像“鳥”,但沒有眼睛。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解釋說:“鳥字點睛,烏則不,以純黑故不見其睛也?!?/p>
其實,黑鴉的眼睛并非純黑,它的身軀滿溢之光并未對頭部形成遮蔽。烏鴉喜歡發(fā)亮的東西,圓形,而且能一口叼住,憑扇動雙翅可以帶走的。
藏族民歌里,有“兇惡的黑嘴烏鴉猛地?fù)鋪恚詾槭鞘w要啄我的眼睛”的唱詞,烏鴉啄去人眼的事情不多,卻有被啄瞎的牛羊。極度饑餓的時節(jié),或者是發(fā)情了,烏鴉的確會飛啄人的眼睛,它以為人的眼睛是珠子。晶體是黑鴉炫富求偶的一種方式,雄性的烏鴉為獲得愛情就會收集很多亮晶晶的東西,放在自己的巢穴附近,亮晶晶的東西越多,目迷五色,獲得愛情的可能性就越大。一個拒絕被光芒照亮的身體,卻渴望著光芒將自己的情欲曝光,這是烏鴉的深刻悖論。
但烏鴉為此惱羞成怒,雙目圓睜。
烏鴉喜歡眼睛,它們吞吃動物腦子之前,總是首先吃掉眼睛。
有一句西諺:“一只烏鴉不會啄另一只烏鴉的眼睛?!?/p>
而蒙古人的諺語說得就有意思了:“烏鴉也吃烏鴉的眼睛”。
倦 鳥
疲倦不堪的烏鴉飛不動了,但仍然在飛,在覓食。烏鴉將明媚的夕光擋在翅膀的氣流之后,看上去就像逆光中四周發(fā)亮的日全食。當(dāng)滿溢的金光即將把它漂白之際,烏鴉側(cè)身,拒絕了這一加冕,像一根白熾燈中的鎢絲。
中 道
在獨角獸眼里,世界的中道與兩極,已經(jīng)被自己舉在頭頂。善惡紛披,燃犀燭怪。
而在烏鴉看來,夜與晝的變化易位,均在自己的羽翅之間完全打成一片。
烏鴉的“鴉毛信”
能夠在夢中與烏鴉一起飛翔是幸運的。
卡夫卡在漆黑的空中,看見更黑的鳥影。
能夠與純黑的事物相伴是幸運的。
卡夫卡與烏鴉一道下墜,顯示了深厚的情義。
更幸運的是,醒來時,一片潔白的鳥羽穿過布拉格的陰霾,飄落在他的額頭。
烏鴉與烏鶇
烏鴉與烏鶇不容易相遇。
但有一次它們同在閃電的屋檐下,它們立即緊緊疊壓在一起。
黑到發(fā)出光,拒絕了閃電的漂白。
鴉語者
超邁的鳥總是高飛疾走,遠(yuǎn)離塵囂。它們是天之驕子,忙于天上的生活。
希望靠近人類生活的鳥兒,除了食物原因之外,它們無力高蹈,必須用一技之長來換取繼續(xù)下去的機(jī)會。有些鳥兒乖巧,羽色靚麗,就成功了。這其中奇怪的恰是喜鵲,喜鵲作為鴉科鳥的代表之一,叫聲跟烏鴉同樣是粗鴰的,但在古人耳道里,卻成了喜慶之音。四川方言稱喜鵲為“鴉雀子”,反而指出了其身份。彭乘《墨客揮犀》指出,“北人喜鴉聲而惡鵲聲,南人喜鵲聲而惡鴉聲”;洪邁《容齋隨筆》里寫道;“北人以烏聲為喜,鵲聲為非,南人反是”。
還有一些走中間路線的鳥,比如白鷺、灰鷺、斑頭雁、白鶴之類,不即不離,貌合神離,也在人們的視線內(nèi)外存活了下來。但烏鴉近距離地叫喊,反復(fù)提示,耳提面命,引起了聽眾的極大不快。人類歷來青睞示好者,藐視惡事的預(yù)言家,尤其是真正的“鴉語者”。宋朝詩人謝翱《送人歸烏傷》有“饑鴉啄雪枝上啼”之句,這樣的烏鴉無需豢養(yǎng),就比雅典娜的貓頭鷹更為搭配。而在北歐的神話當(dāng)中,兩只烏鴉分別站在大神奧丁的左肩與右肩,一名福金(Hugin),一名霧尼(Munin),分別代表著思維和記憶。它們是奧丁的眼和耳,可以觀看和聆聽世界上的一切隱秘之事。
尼采不能不采用反諷的口吻說:“也許,智慧在世上只能以被尸臭激起欲望的烏鴉的形式顯現(xiàn)?”
異端認(rèn)為,既然地獄熟門熟路,那就不去了?!盀貘f帶我去天堂!”但烏鴉更喜歡帶先鋒們?nèi)ネ恢劳ㄍ睦锏穆飞?。失去向度,失去目?biāo)。先鋒和烏鴉就像荒野里的細(xì)流,慢慢干涸,直到黑夜填滿、充溢它們的脈管。
黑夜深處并非黑暗,黑夜深處是未知,未知攪動黑色,黑色孕育黑暗,黑暗發(fā)出黑到深處的光,光——滿溢了幽藍(lán)。
鴉語是黑中發(fā)亮的,非人工鍛造,是收斂了一切火與熱的隕鐵。所以,這個世界除了光明就是黑暗,除了軟弱就是玉碎之外,烏鴉站在暗處,為黑暗綴起了一道黑色的邊際,如刀刃之鉻,黑暗就比光明的幅度,多出一寸。
鴉 默
孔雀的叫喊比烏鴉更為驚心動魄,孔雀艷幟高張,而烏鴉反而謙遜地黑漆成一團(tuán)。
按照物性而言,黑羽與怪叫是烏鴉的屬性。但無論如何,依照黑羽與怪叫也還原不出烏鴉。
杜甫說“野鴉無意緒,鳴噪自紛紛”,如果烏鴉“有意緒”呢?鴉默雀靜,也許就有心思重重的烏鴉。而一群烏鴉的沉默涂染了整個樹林,妖氛略遜,嚴(yán)重程度勝于沉默的塞壬。
地鐵站的烏鴉
地鐵成為了最為便捷之途,它毫無風(fēng)景地直達(dá)天堂。
一天下午,我在三瓦窯空蕩蕩的地鐵站看到一只亂飛的烏鴉,它引起了一陣騷動。按理說它不應(yīng)該深入地下,這就像它飛到了自己巢穴密織的底部,燈光組成的枝丫阻止了它的進(jìn)入,但地鐵站源源不斷的涼風(fēng)制造了一種燥熱的天空所不具備的清涼,烏鴉在地鐵站尋找到了自己的夜晚。一陣更為強烈的涼風(fēng)從隧道深處吹來,前面似乎有一個太陽,烏鴉筆直地逆風(fēng)而去,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刻,構(gòu)成了一幅金烏圖。
峨眉山的烏鴉
清末民初,四川大儒趙熙曾對峨眉山名稱來源有過獨到的見解?!抖朊夹芯怼ⅰ分姓f:“是山當(dāng)涐水之眉,眉者,湄也,以水得名。”他認(rèn)為,“峨眉”應(yīng)該是“涐湄”,涐指涐水?!墩f文解字》:“涐水出蜀汶江徼外,東南入江,”也就是今天的大渡河。趙熙在五次登臨峨眉山的詩詞里,多次提及“昏鴉”“晨鴉”“晚鴉”“金鴉”。
傅振倫先生(公元1906—1999)是著名的中國檔案學(xué)家,抗戰(zhàn)時期在重慶、成都等地從事歷史方志研究。其回憶錄《七十年所見所聞》成稿于1984年,其中有《烏鴉白鴉》一篇:
“我們常見的豬,毛色黑,但也有色白的。常見的烏鴉色黑,但四川樂山則有白鴉,聲狀一如烏鴉?!稜栄拧氛f,純黑反哺謂之慈烏,小而腹下白;不反哺謂之鴉烏。白頭而群飛者謂之燕烏,大而白頭者謂之倉鳥。俗語說‘天下烏鴉一般黑,未必盡然?!保ā镀呤晁娝劇?,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106—107頁)
這一記載較為珍貴之處還在于,樂山、峨眉一線的白鴉多為傳聞,通過這記載可以坐實,而且我在報國寺一帶還見到過它們飛雪一般的身影。
峨眉山到瓦屋山沿路的烏鴉很多,體格均較平原的大,從海拔七八百米到三千米,成為了烏鴉的領(lǐng)地。據(jù)村民說,它們張大了翅膀也可以變老鷹。我每一年都會來這一帶住上一陣,記得去年冬季來的時候,早晨從七里坪到達(dá)零公里,全是大霧,突然一陣大風(fēng)把云吹開,看見了密密麻麻的雪山,雪并不厚,與高挺、黝黑的杉樹相映襯,宛如國畫里披麻皴的筆法。一群烏鴉嘎嘎叫嚷而過,很快,大霧又群起,籠罩了全部山水。這是我目前看到過的最壯觀的峨眉冬景。
烏鴉群飛,一如思想的嘩變,將云氣擾亂,但云氣很快又停息于冷杉之上。我沒有見過一只黑鴉獨飛的場景。
藏區(qū)有一個不成文的說法,凡是有寺廟的地方,必有雪豹出沒。我們似乎也可以說,凡鄉(xiāng)野民居密集處,總有烏鴉現(xiàn)身。除了孤獨的渡鴉,烏鴉不怕人間煙火氣。
烏鴉是聰明的,它們一般聚集在寺廟附近,那一帶的烏鴉體型都比較大。凡是聽見烏鴉交錯而起的長鳴,肯定有寺廟隱身于林濤之間。比如在遇仙寺、洗象池那里烏鴉叫得得意。而烏鴉再次飛臨,距離仙峰寺也不遠(yuǎn)了。金頂之上,則成為了烏鴉麇集之地。
這些烏鴉早成為經(jīng)堂的???,出入為常,毫無詫異之態(tài)。
一位名叫智欽丹貝尼瑪?shù)拇蟮略谝皇椎栏枥镎f,很多烏鴉發(fā)出的叫喊都是能受持智慧分或者方便分的殊勝密咒。我偶爾聽到它們在大經(jīng)堂頂上念“嗡阿吽”,這些烏鴉其實是菩薩在給人們宣說妙法吧。
律藏中說:“比丘日升起,烏鴉出叫聲,農(nóng)夫耕田地,猩猩皆啼哭,是故當(dāng)精勤?!碧柹鹗侵阜鸪霈F(xiàn)于世間;烏鴉出叫聲是指講經(jīng)說法的上師善知識宣說正法;農(nóng)夫耕田地表示具有福德的施主涌現(xiàn);猩猩皆啼哭義為此時諸魔不歡喜。
我不反對渴望成為雄鷹之輩。我覺得烏鴉就是自己的榜樣,只是不要像峨眉山的白頭烏鴉那樣。要黑,黑成一塊炭,拒絕燃燒。
昨天下午我獨自順曹溪棧道走了幾公里。左側(cè)是山麓,右側(cè)是蜿蜒的石河。亂石布滿的河道上空,有烏鴉群振翮而過。它們哇哇長噪,將沉睡的石河喚醒過來。小水深流,那些藏匿于冰臼洞里的夢,吐著氣泡,在寂靜的時光中“啪”的一聲,就熄滅了。再看烏鴉,已消失在峨眉山的低云間。天色晦暗,細(xì)雨說來就來了。
在缺乏正法甘露的歲月,我既不需百般辛勤、花費資財,也無需患得患失,當(dāng)能夠?qū)貘f的聒噪化為一道飛瀉而下的泉聲,就不枉了烏鴉的苦鳴。
成都的烏鴉
近年在成都東華門遺址的發(fā)掘中,蜀王府后花園的河道、拱橋、水榭以及城墻等遺存相繼被發(fā)現(xiàn)。在蜀王府河道填埋物中清理出近7萬件動物遺存,其中鳥類遺存共35048件,哺乳動物遺存30105件。研究人員認(rèn)為,出土鳥類遺存數(shù)量遠(yuǎn)超哺乳動物,體現(xiàn)了先民對肉食來源的傾向性。相比哺乳動物而言,先民有可能更喜愛食用鳥類動物。鳥類中包括家雞和雉在內(nèi)的雉科動物和鴨科動物比其它鳥類要多,并且雉科動物要稍多于鴨科??磥黼u無論口味還是營養(yǎng)都更受人們歡迎。在鴨科動物中,家鵝的數(shù)量又遠(yuǎn)超家鴨和小型鴨科動物數(shù)量。這說明蜀王府人員對鳥類動物的食用量,從多到少的順序是雞、鵝、鴿子等。另外還發(fā)現(xiàn)了鶴、烏鴉等遺存,它們極可能并非食用品,而是王府豢養(yǎng)或者死在后花園里的禽鳥。
這一推論未必正確,籠養(yǎng)鸚鵡、八哥、畫眉的大有人在,甚至連兇悍的海東青都有人豢養(yǎng),但是至少在清代之前,蜀地沒有養(yǎng)烏鴉的習(xí)俗。神鴉渾身散發(fā)著黑曜石一般的力量,無人敢豢養(yǎng)神靈。
從發(fā)現(xiàn)的飛禽遺存來看,也不排除明朝蜀地有食用烏鴉的飲食習(xí)俗。
杜甫于唐肅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年底來到成都,在百花潭北、萬里橋邊營建一所草堂。經(jīng)過兩三個月時間,到第二年春末草堂落成,杜甫寫了著名的《堂成》一詩,其中有“暫止飛烏將數(shù)子,頻來語燕定新巢”之句,榿木林長成了,就有很多鳥來此做窩,詩人看到了一群烏鴉,烏鴉家庭還生出了小烏鴉,還有一對翩翩飛來的燕子。可見,烏鴉與燕子,歷來是成都民居的典型動物。
舊時的青羊?qū)m一帶,地域闊大,而且林盤星羅棋布。作家李劼人的祖墳就在青羊?qū)m附近,楠木成林,后成為他取木制作書柜、家具的來源。在李劼人筆下,成都的烏鴉不時跳動在字里行間,在短篇《好人家》里,他描繪說:“清晨,不依季節(jié),不論鐘點,除了老頭子和春梅外,一家大小完全依照鄉(xiāng)居的良好習(xí)慣,同烏鴉一齊起床。起床后,并不忙著梳頭洗臉,掃地?fù)刍?,而第一忙的便是弄早飯。女的全下廚房,男的則上街買菜,和打扮幾個小孩子。”
青羊?qū)m被合圍于翠竹、楠木、銀杏、古柏、黃葛樹、榿木、槐樹之間,濃蔭蔽天,綠云匝地。林子一大,什么鳥都有,成群的喜鵲、老鷹、烏鴉、麻雀、杜鵑鳥飛來飛去,尤其烏鴉在數(shù)量上占絕對優(yōu)勢,它們生活很有規(guī)律,每天晨曦初現(xiàn),淡淡晨霧中就傳來它們的聒噪,聲音之大,可傳出十里。少頃,青羊?qū)m大殿的雄渾鐘聲也響起來。鴉噪于前,鐘鳴于后,奏出一章古意蒼茫的西蜀壩子晨曲。待旭日盡現(xiàn),烏鴉們也陸陸續(xù)續(xù)飛往四面八方。
這是烏鴉出工。烏鴉飛向附近的鄉(xiāng)村,分頭活動。它們仗著勢眾,經(jīng)常超低空飛行,甚至與人擦頭而過,翅膀扇起一陣風(fēng),“呼呼”掠過,所謂“烏云罩頂”,老百姓避之不及。這些烏鴉偶爾會屙屎在行人頭上或肩上。有時幾只、十幾只烏鴉還會飛落田頭,尾隨在農(nóng)民犁田的犁耙后面,追逐啄食著新翻起的良田里的各種昆蟲。到了黃昏時分,有些烏鴉會停駐于耕牛背上,頗有北宋詩人張舜民《村居》描述的鄉(xiāng)村景象:
水繞陂田竹繞籬,
榆錢落盡槿花稀。
夕陽牛背無人臥,
帶得寒鴉兩兩歸。
成都文史學(xué)者馮水木先生收集整理的清代歌謠《唱成都》,早年在成都廣為流傳,以木刻印制成薄本線裝書在街邊書攤售賣,其中有“少城院子樹木多,家家都有烏鴉窩”的唱詞,足以看出烏鴉與城市民居之間的親和力,也反映了居住在成都滿城的八旗后裔視烏鴉為護(hù)主神鳥的歷史。清太祖努爾哈赤,有一次在長白山被敵人打敗,全軍覆沒,只身逃到一棵柏樹下躲藏,追兵搜捕,看見那柏樹上棲息了一群烏鴉,便認(rèn)為樹下一定不會有人,努爾哈赤因而幸免于難。在這以后滿人便把烏鴉當(dāng)成否極泰來的象征。出于對烏鴉的這種認(rèn)識,成都居住的滿人,每家每戶都在院中立一根索羅桿,桿頂上還特別安裝一個桿斗,每遇祭祖時,都要放一些烏鴉喜吃的豬心肺和雜糧,供烏鴉享用。
位于東郊塔子山沙河一側(cè)的坡地,舊時林子茂密,烏鴉麇集,此地因此被稱為“烏鴉坡”,道路也被稱為“烏鴉坡路”。后來有人覺得不吉,就改成了“古雅坡路”。幾年前,詩人流沙河在講座里回憶八十年前的成都,“滿天飛的都是烏鴉”。
在別的鳥類日益繁多的現(xiàn)在,成都的烏鴉卻越來越罕見,市區(qū)內(nèi)早無蹤跡。這未必是城市整潔如常、沒有垃圾的征象。
我注意到一個歷史性原因。
“2002年12月到2004年12月,成都市園林管理局組織吳先智等專家,共609名科技人員在塔子山公園等8個市區(qū)公共綠地進(jìn)行野生鳥類調(diào)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成都市區(qū)新增了22種野生鳥種,但有4種鳥已在成都消失,成都現(xiàn)在幾乎已沒有野生烏鴉了。消失的4種烏鴉分別是:大嘴烏鴉、禿鼻烏鴉、寒鴉和白頸鴉。早在上世紀(jì)50~60年代,人們曾對麻雀進(jìn)行驅(qū)趕。‘當(dāng)時一棵樹上可以停幾百甚至幾千只的麻雀,它們嘰嘰喳喳,那個鬧啊,現(xiàn)在再也看不到這樣的場面了。吳先智說,‘趕麻雀導(dǎo)致的直接后果就是不僅麻雀種群數(shù)量至今難以恢復(fù),曾集群棲息于城區(qū)的大嘴烏鴉、禿鼻烏鴉、寒鴉、白頸鴉等種類也于同一時期在城區(qū)內(nèi)消失。鳥是很聰明的,稍微有風(fēng)吹草動就會飛走。它們都是被嚇跑的??!至今,成都市的各觀鳥站都沒有再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它們的記錄?!保ā冻啥纪韴蟆?008年3月5日)
六十多年過去,被趕盡殺絕的麻雀居然去而復(fù)還,在都市縫隙間歡欣鼓舞。古人以為“禽之制在氣”,烏鴉畢竟戀舊,可一旦失去了生存的氣場,自然就告別這座城市了。
我咨詢了成都攝影家嘉楠,他也為我咨詢成都攝影界的“打鳥”族,目前僅在昭覺寺、牛市口渣子壩一帶有少量烏鴉出沒,為這座城市的鳥類,點綴起了一道若有若無的黑花邊。顯然,烏鴉來此僅僅是為了混口飯吃,并不是對往昔的探望。
雙向表達(dá)
天空下,容易被人銘記的往往是好鳥,以及人們仰視,但看不真切的大鳥。兇鳥是它們的反面,猶如浪子是常人的反面,猶如舉起左手宣誓,猶如砸壞唯一的路燈。但索萊爾斯說:“譫妄是表達(dá)真理的方法。”也許,這是唯一的方法。
烏鴉詩學(xué)
2012年6月9日下午,我到成都公行道采訪著名翻譯家曹明倫教授。
曹明倫與我還是同鄉(xiāng),他譯有“美國文庫”里《愛倫·坡集》《弗羅斯特集》《威拉·凱瑟集》等作品。他說:“我譯《愛倫·坡集》共1520頁,計107 萬字,是迄今為止最完整的愛倫·坡作品中譯本,其中62%的內(nèi)容為國內(nèi)首次譯介。由于該書是中美簽約項目,美方要求對原書內(nèi)容不得有任何增減,甚至連譯者加注也受限制,加之該書從簽約到出書只有兩年半時間,我翻譯了498天!這一期間,我完全沉浸在坡的世界和心境里?!?/p>
鑒于弗羅斯特對詩譯家說過一句大不敬的話,“詩歌翻譯就是譯詩過程中失去的東西”,曹明倫對筆下的每一個字,是慎之又慎。
他慨然贈送了我一套1995年三聯(lián)版《愛倫·坡集——詩歌與故事》,此書市面上早無蹤影,非常珍貴。
曹明倫特別指出:“愛倫·坡這首詩的原名為《The Raven》,而將raven譯成‘烏鴉或‘渡鴉都無可非議。陸谷孫教授編的《英漢大詞典》把raven釋為‘渡鴉,而梁實秋先生編的《遠(yuǎn)東英漢大辭典》則將其釋為‘烏鴉,可這并不能說明梁先生就有失水準(zhǔn),分不清鴉科鳥的類別。畢竟一般人都習(xí)慣把羽毛烏黑的各種鴉統(tǒng)稱為烏鴉,而不刻意去區(qū)分什么寒鴉、渡鴉或大嘴鴉之屬種?!?/p>
關(guān)于他翻譯的愛倫·坡名詩《烏鴉》,曹明倫在一篇文章中說,按照愛倫·坡《創(chuàng)作哲學(xué)》末段中的說法,讀者讀到全詩最后兩節(jié)之后,就“開始把烏鴉視為一種象征,不過要到最后一節(jié)的最后一行,讀者才能弄清這象征的確切含義——烏鴉所象征的是綿綿而無絕期的傷逝。但可能是因為有人讀《烏鴉》讀不到末行,所以不少人以為烏鴉象征死亡,……愛倫·坡若聞此論,不知會作何感想?但愿他能理解‘詩無達(dá)詁之含義?!?/p>
為此我請教了西南交大外語學(xué)院的學(xué)者,對方答復(fù)我:英語crow一詞,源于拉丁語cornic。cornix等于crow,近似于希臘語korax等于raven(渡鴉)。cornice在意大利語中指壁架ledge,而在建筑中,則指飛檐、檐口、楣、檐板,也就是建筑屋頂往外探出來的部分,希臘古典建筑的飛檐外延很寬,跟現(xiàn)代區(qū)別很大,向上,直達(dá)頭部。就是說,烏鴉與“皇冠”一詞的來源有關(guān)。
斯蒂芬·金在《寫作這回事》里,回憶自己早年涂鴉時代寫詩,一首詩的結(jié)尾就是:“烏鴉在這里/渡鴉在這里”,尾句寫到的“渡鴉”原文是raven,是一種大烏鴉。愛倫·坡那首著名詩作便是以此為題。如果都是烏鴉,斯 蒂芬·金何必多此一舉?
我以為,愛倫·坡108行的《烏鴉》,翻譯為《渡鴉》,可能更為妥帖。
英國牧師埃比尼澤·科巴姆·布魯爾(1810—1897)于1870年編纂出版的《成語與寓言詞典》里,分析了烏鴉與渡鴉的不同叫聲,特別注意了烏鴉(crow)、寒鴉(jackdaw)與渡鴉(raven)的意義分野:“烏鴉屬于太陽神阿波羅;烏鴉象征長壽;寒鴉象征空想和空自負(fù);渡鴉——象征背運”。(郭著章《布魯爾動物詞語初探》)
1758年,卡爾·林奈為這種虹膜深褐、目光銳利、通體漆黑如精墨的禽鳥取名為渡鴉,不但在于它嘴喙尖直,發(fā)出鐵器之光,讓人想起了“黑鐵時代”,更在于命名要彰顯:劫渡。
劫渡,抑或渡劫。漢語翻譯突出了渡鴉之“渡”,到底它要“渡”什么?
首先應(yīng)該梳理愛倫·坡之于烏鴉的肇因。這就涉及到維多利亞時期作家查爾斯·狄更斯。
按照秩序,狄更斯創(chuàng)作的第五部小說,是1841年完成的歷史題材作品《巴納比·拉奇:1780年的暴動》,以一個小人物巴納比·拉奇的視角,講述了1780年在英國爆發(fā)的一場反天主教的事件。狄更斯為書中的主角巴納比·拉奇設(shè)計了一只寵物——烏鴉。為全面知曉飼養(yǎng)烏鴉的具體情況,他就去買了一只體格較大的渡鴉來飼養(yǎng),這只“烏鴉”被起名為Grip(格里普)。而Grip本就有“緊握”“緊抓”“把手”等含義,顯示出狄更斯一語雙關(guān)的用意。這也讓我聯(lián)想起懷特海的名言:“把握,就是指一個事物握住或者抓住另一個事物?!庇锌隙ǖ陌盐?,也有否定的把握,“烏鴉”與狄更斯相互持有,相互把握。
格里普的智商較高,據(jù)說它最喜歡朗誦詩歌,是“聲音詩人”,而且它在寬松的環(huán)境里日趨健談。狄更斯忙于寫作之際,格里普展示了“烏鴉”刁鉆的稟賦,總是亂啄狄更斯的孩子們的腳踝,而且非常用力。狄更斯生氣了,把格里普趕出房間。但孩子們卻并不計較,對他們來說格里普活潑又會說話,真是太有趣了,他們懇求父親把“烏鴉”迎回房間。
狄更斯一直在觀察、記錄格里普的舉止。在《巴納比·拉奇》中,這只渡鴉成為了主角。格里普在小說里說了很多,比如“保持你的精神”、“永遠(yuǎn)不要說死”、“波利,把水壺放在桌上,我們要喝茶了”等等。狄更斯對格里普的描寫生動而細(xì)膩,并未夸大渡鴉的能力。比較起來,渡鴉比小說里的巴納比·拉奇更為靈動,它被頭腦簡單的后者視為知己。巴納比·拉奇宣稱:“格里普如同我的兄弟,永遠(yuǎn)在我身邊,而且我們之間的對話非常愉快?!彼裕窭锲者€被稱為“知道的小鬼”和“所有聰明人中最聰明的”。
每次當(dāng)小說中的角色身份難以厘定之時,這只渡鴉總能揭示出重要的信息,我們可以說,渡鴉成為了小說情節(jié)的推動者。
根據(jù)埃洛伊絲·米勒與薩姆·喬迪森合著的《倫敦文學(xué)小史》記載,在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巴納比·拉奇》的時候,狄更斯來到倫敦市“最為破爛、凄慘的街道”上,期待尋找一些能給他帶來創(chuàng)作靈感的場景,便于他以動人的筆觸描寫乞丐和極度貧困的生活狀態(tài),描寫夜間行路令人興奮的情景。
格里普活了不到一年就遭遇意外去世。一般而言,人工飼養(yǎng)的烏鴉大都能活二十年,但這不能怪狄更斯一家,是格里普的怪癖害死了自己。它對油漆特別著迷,到了“濃得化不開”的程度,不但喜歡油漆味兒,而且喜歡從家具上把油漆一條一條撕下來吃掉,甚至有機(jī)會就去油漆桶里痛飲……因為攝入油漆過多,格里普應(yīng)該是死于鉛中毒。
這一記載讓我回憶起多年前見到的一幕:當(dāng)年我就讀的東興寺小學(xué)每到暑假就會請來油漆師傅,將磨損過度的桌椅板凳油漆一遍。師傅們中午吃飯去了,大群烏鴉悄然而來,鉆進(jìn)了油漆桶,一邊歡叫,一邊游泳,真是一團(tuán)糟。一些頭染綠色,一些體染金黃,翅膀染成橙色,尾巴染成褐色……盡管所有的烏鴉都染了色,可是油漆干后烏鴉仍然躍動不已,脖子、嘴邊、腿部、翅膀和尾羽的油漆結(jié)成了硬塊,因為烏鴉的劇烈活動,漆塊又掉落下來。
烏鴉還喜歡汽油的氣味。含有苯等芳香烴類的物質(zhì),成為了啟動烏鴉愉悅的尤物。這不是“烏鴉擦油漆裝孔雀”的美學(xué)儀態(tài),而是烏鴉的生理嗜好。
格里普得隴望蜀,過于饒舌,狄更斯就煩躁起來。他曾經(jīng)說:“我是為了寫小說才勉強養(yǎng)烏鴉做觀察對象,我一點也不喜歡烏鴉,烏鴉吵死了?!比欢?dāng)格里普不在了,狄更斯反而陷入了回憶。他了解格里普,就像了解一個昔日的情人。狄更斯立即又購買了一只烏鴉。
跟著新烏鴉而來的還有一只老鷹。狄更斯一家外出時,有“狗狗男孩”之稱的畫家埃德溫·蘭德希爾還為狄更斯飼養(yǎng)過烏鴉和老鷹。
新烏鴉更加莽撞無禮,于是很快它被送走了……狄更斯家后來迎來了第三只烏鴉。這次的烏鴉被教化得很不錯,與家里的人都關(guān)系親密。
狄更斯這些習(xí)慣,與畫家張大千兄弟非常相似。
格里普被狄更斯做成了標(biāo)本,朝夕相處,烏鴉俯視著作家筆下的每一個字。1870年6月9日狄更斯腦溢血病逝后,這只標(biāo)本被拿來拍賣?,F(xiàn)在這個標(biāo)本被收藏在美國費城圖書館,成為了城市文化、烏鴉詩學(xué)、經(jīng)典文學(xué)的多重象征。
《巴納比·拉奇》出版后,渡鴉格里普的詩學(xué)形象橫空出世,它的叫喊震撼了那些特別敏銳的人。小說在美國出版后,身在費城的埃德加·愛倫·坡,在《格雷厄姆的夫人與紳士雜志》上撰文,對該小說大為贊賞。但他不無遺憾地感嘆,格里普的“叫聲在戲劇發(fā)展過程中,本可以具有預(yù)言的性質(zhì)”,那樣的話,渡鴉的性格塑造可能會更加成功。
顯然,在烏鴉的話語體系之外,愛倫·坡更看重的是預(yù)言。
生活動蕩的愛倫·坡不可能去飼養(yǎng)烏鴉,但與“紙上烏鴉”形影不離就足夠他冥想了。那只被狄更斯放飛的渡鴉,發(fā)出的叫喊一直回蕩在愛倫·坡的頭骨里。
四年之后,愛倫·坡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渡鴉》(《烏鴉》),詩中清楚地回應(yīng)了《巴納比·拉奇》中第五章末尾處的“烏鴉之問”。一個黑暗的夜晚,在一家英國鄉(xiāng)村旅館里,一位熟悉巴納比母親的人聽到外面有響動,想著會不會是烏鴉,于是問道:“外面是它在敲門嗎?”,寡婦拉奇回答,“有人在輕敲擊百葉窗”。愛倫·坡在詩中擴(kuò)大了關(guān)鍵詞“輕敲”的聯(lián)想,將其中“敲擊”的意思,改為擬人化的“輕輕地拍打”,從而突出了烏鴉的預(yù)言之能。兩者唯一的差別是格里普是幽默的,具有較強的喜劇色彩;而愛倫·坡的烏鴉卻神秘而恐怖。
長詩《渡鴉》設(shè)計的場景是,一只會說話的烏鴉對一名發(fā)狂的絕望者的神秘拜訪。透過烏鴉的視角他描繪了這個維特式的人物陷入了癲狂的深潭。麗諾兒是“室內(nèi)騎士”心目中一個理想化的女性,接近于但丁心中的貝雅特麗齊,讀者除了知道她擁有“絕代的光彩”之外,對她的身世一無所知。而造成這一切絕望氛圍的人,主要是愛倫·坡那年輕的身患重病的妻子弗吉尼亞·克萊姆。1847 年,二十四歲的弗吉尼亞染上肺結(jié)核,凄然而逝。
現(xiàn)在,烏鴉坐在家里那尊帕拉斯胸像上,似乎在進(jìn)一步煽動著他的憂傷,烏鴉對于每一個問題,重復(fù)回答:“永不復(fù)還。”
謎底就是謎面,問題就是答案,不答就是回答。一如失去所愛也是常理,常理的要素就是失去。
這種在每個段落里將核心句式重復(fù)疊現(xiàn)的方式,造成回蕩不已的心理效應(yīng)。愛倫·坡在不少詩歌、文章里也使用過,比如《靜——寓言一則》(見曹明倫《愛倫·坡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年3月版,第266—269頁)。
愛倫·坡在《詩歌原理》里,將詩歌定義為“用韻律創(chuàng)造美”,認(rèn)為“音樂是詩歌的根本要素”。在這首詩中,為創(chuàng)造出憂郁的情感空間,坡在詩歌韻律方面下足了功夫,重復(fù)、壓頭韻、擬聲詞、中間韻等手段共同營造出詩歌“哀而不傷”的憂郁之水。這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憂郁,波疊浪涌;而烏鴉可以穿透事物表象的眼力,以及烏鴉對憂郁的見慣不驚的態(tài)度,彰顯了烏鴉具有的深刻反諷意味。
“美女之夭亡和失美之哀傷”,把死亡當(dāng)作靈魂超越肉體束縛得到永恒的途徑,并把它與美系為—體,這樣的創(chuàng)作主題也是人類集體無意識和深層心理的體現(xiàn)。這是愛倫·坡似乎不得不走的詩學(xué)路徑。
愛倫·坡還有不易察覺的深意。他不使用雅典娜的神像,而是選取了死于雅典娜長矛之下的河神特里同之女帕拉斯——雅典娜誤傷好友之后也十分悲痛,為紀(jì)念好友,后來她使用的名字便叫做帕拉斯·雅典娜。貓頭鷹是雅典娜的寵物,那烏鴉呢?這是否暗示,在智慧之前,更有神秘?!
在我看來,狄更斯建立的是極富魅力的“烏鴉文學(xué)”,而愛倫·坡則無疑構(gòu)建了“烏鴉詩學(xué)”,或者說他試圖構(gòu)建起自己的語言和表達(dá)體系,將他對烏鴉的觀察與想象,躍升為一種神秘體系。他摒棄了對烏鴉簡單的文學(xué)細(xì)節(jié)式呈現(xiàn),而試圖攝住烏鴉的靈魂以及烏鴉發(fā)散出來的象征,并彰顯、強化其預(yù)言能力,使烏鴉成為了神秘主義大本營的君王。根據(jù)《烏鴉》一詩產(chǎn)生的群體心理效應(yīng),可以理解為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以烏鴉為核心,藝術(shù)地感知、認(rèn)識世界,體驗并渴望勘破憂郁與絕望現(xiàn)實的理論形態(tài)和詩學(xué)品格。這是我所歸結(jié)的“烏鴉詩學(xué)”。
烏鴉把失戀者埋進(jìn)了純粹的絕望,連光也照不進(jìn)一絲的絕望。烏鴉說出的預(yù)言比烏鴉的顏色更黑,就像黑夜深處一盞突然熄滅的油燈,熄滅后立即吸收了全部的黑。
犬儒哲學(xué)家第歐根尼對亞歷山大大帝說:“請別擋住我的陽光!”其實渡鴉也可以說:“勞駕!請別離開,繼續(xù)擋住上面的陽光。我不想被驚醒?!?/p>
在此之后,“烏鴉詩學(xué)”在世界文壇尤其是英國文壇得到了強力普及。
西爾維婭·普拉斯寫有幾首與烏鴉有關(guān)的詩,比如意象主義式的《景象》:“……懸鈴木/斑駁的枝條上/兩只烏鴉弓著背/暗中瞪視,//紅腫著眼,/守望黑夜,/歪著頭注視/這孤獨的夜行人?!边@些描述干凈而清晰,卻有一種冷而灰的感覺縈縈而起。普拉斯還有篇幅不短的《雨天的黑鴉》,賦予了烏鴉讓人洞見奇跡的能力,“再次開始等待,長久地等待天使,等待那罕見的偶然的降臨?!边@是普拉斯陰郁而纖細(xì)的女性“烏鴉詩學(xué)”。
普拉斯的丈夫、著名詩人塔特·休斯也寫有多首烏鴉詩。在《子宮口的口試》里,“烏鴉”回答了“上帝”的連續(xù)提問:
“……
誰比希望還強大? 死神。
誰比意志還強大? 死神。
比愛還強大? 死神。
比生命還強大? 死神。
可是誰比死神還強大?顯然是我。
通過了,烏鴉。”
塔特·休斯在《烏鴉的最后據(jù)點》一詩中,開篇是:“燒呀/燒呀/燒呀/最后有些東西/太陽是燒不了的,在它把/一切摧毀后——只剩下最后一個障礙”。借用古代烏鴉與太陽的象征,卻不寫兩者的重合與親和力,而是寫兩者的敵對、分離。此詩的結(jié)尾處休斯的功夫出來了:“水靈靈,黑晶晶——//是那烏鴉的瞳仁,守著它那燒糊了的堡壘的/塔樓。”其用意是非凡的,烏鴉的瞳仁,孤獨的觀察者的眼睛,在太陽的大火中已經(jīng)錘煉成火眼金睛,這是重生。在塔特·休斯的《烏鴉的第一課》中,“烏鴉”又一次面對“上帝”。休斯的烏鴉是矛盾的,但他更多地揭示了烏鴉的復(fù)雜性,將象征、隱喻、寓言和現(xiàn)實的感觸融為一體。
最后,回到那個終極之問:渡鴉之“渡”,到底要“渡”什么?
也許就像生與死的擺渡者,預(yù)言與現(xiàn)實的旁觀者,過去與未來的見證者,渡鴉就像冥河上的擺渡者卡隆一樣。
火老鴰
成都、重慶均有一句歇后語:“較場壩的老鴰——飛起吃人”,說的是那種沖殼子的牛逼哄哄之輩。較場壩乃較場(校場)。字面上指老鴰飛來吃死人,因為舊時兩個城市的較場,往往也作為處決犯人的刑場。
這是說烏鴉的“冷飛”姿態(tài),還有“熱飛”的。
烏鴉,在四川民間尤其是鄉(xiāng)野被稱為“老鴰”,川南自貢市一帶稱為“老鴰子”,但方言“鴰”的發(fā)音作“蛙”。鄉(xiāng)野山人一聽見老鴰“刮刮刮”的叫聲,就會“呸!呸!呸!”吐口水,以為這樣做就會把倒霉事兒攆跑,這其實是遠(yuǎn)古巫術(shù)的落地。如果老鴰在晚上叫個不停,那多半就是火災(zāi)的預(yù)兆了。聽見老鴰叫聲的人必須成為老鴰聲音的鏡像——不是當(dāng)傳聲筒,而是反彈回去,人也學(xué)著“刮刮刮”的口技,趕跑這個報喪者。所以,凡是提示人們警覺的大自然之物,一般都沒有好報。
鑒于老鴰晚上凄厲而干燥的叫喚,成為了火災(zāi)的暗喻,四川民間就把這樣的烏鴉叫作“鬼老鴰”。
這個命名顯得莫名其妙。烏鴉明明在警示火災(zāi),怎么扯得上“鬼”呢?
火災(zāi)還是發(fā)生了。
舊時巴蜀農(nóng)村的住房絕大多數(shù)是草房,有用小麥秸稈蓋的,用稻草蓋的,也有用山草蓋的;住小青瓦房那是比較富裕的家庭。茅草房、泥巴墻、竹子笆笆門,火一碰就燃。尤其是在冬天,人們?yōu)榱巳∨瘯竞婊\兒,常常因此引發(fā)火災(zāi)。
火燒茅草房時,天空中紛紛揚揚四處飄飛茅草火星灰,黑中帶灰色,飄浮無定,像正人君子一樣外冷內(nèi)熱。人們就叫這種火星為“火老鴰”。“鬼老鴰”與“火老鴰”雖有很大區(qū)別,但是它們與火災(zāi)的關(guān)系都極為密切。其實,這些命名也暗示了烏鴉本就充滿了斗爭意識,并具有火性體質(zhì)。
20世紀(jì)70年代中期,我還在讀小學(xué)。有一天下午,我家附近的竹器社發(fā)生了火災(zāi),我和幾個同學(xué)翻越圍墻自發(fā)地跑去滅火。還好,等我們跑到那兒時,火已被撲滅。返回家的途中,大家紛紛到小河邊,把自己的褲腳用水澆濕。據(jù)說只有這樣做了,才不會把“火老鴰”帶回家,避免引火燒身。
置身鋼筋混凝土的城市森林,偶然想起“火老鴰”,哦,它們伴隨我的童年山河,均已絕跡了。
盜火者
魯迅離開廈門赴廣州時,在給友人的信中以“火老鴉”自比:“不知怎地我這幾年忽然變成火老鴉,到一處燒一處,真是無法。此去不知如何,能停得多少日?!薄盎鹄哮f”指的是一種傳說中能銜火、播火的烏鴉,常常將口中銜著的火置于屋頂,高聲鳴叫,翅膀扇動,使火引燃。魯迅自比“火老鴉”,與茅盾的說法吻合。魯迅這樣特別將自己比為“火老鴉”,是自比普羅米修斯式的盜火者。
針對魯迅自比為烏鴉 , 發(fā)表于1929年的一篇署名“林玉堂”的文章也說:“魯迅曾經(jīng)把自己比之于一種烏鴉,它帶給惡運和火災(zāi)于它所落的家里,——看一看他的頭發(fā)和胡須之黑,這比擬倒也不錯。”
李時珍《本草綱目·禽三·慈烏》:“蜀徼有火鴉, 能銜火?!贬铻檫吔缰猓钦f在指蜀國那一帶。徐珂匯編《清稗類鈔》指出:“儋州有烏鴉,能食火,每卸火置人屋上,以翅煽焚,則群鳴飛舞,其名曰‘火鴉。居人多以食物禳之?!睆慕鼛啄陣馍执蠡鹫匾騺砜矗环N叫嘯鳶的中型猛禽就是縱火者。看來古人認(rèn)為的鳥類銜火,并非全然虛構(gòu)。
更為奇妙的是,畢生以猛攻“火老鴉”魯迅為己任的蘇雪林女士,卻也是以“火老鴉”自命的。
魯迅與蘇雪林見過兩次面。蘇雪林對魯迅很恭敬,執(zhí)弟子禮。雖然她不是魯迅的學(xué)生,在她送給魯迅的《綠天》扉頁上,卻寫著“魯迅先生教正 學(xué)生蘇雪林謹(jǐn)贈 7,4,1928”。開啟猛攻模式后,蘇雪林為魯迅加封了幾十個“封號”:文妖、土匪大師、青皮學(xué)者、紹興師爺、性迫害狂、財迷、火老鴉、剽悍的狗、大流氓、暴君、老毒蛇、瘋老頭等等。
而蘇雪林在悼念胡適的文章里說:之所以很多人攻擊胡適,“導(dǎo)源于那一回我的反魯事件。我這只‘火老鴉,帶累了胡先生遭了一場回祿之災(zāi),至今余焰猶燃,并且愈燒愈熾。我真對不住胡先生呀?!边@不但是借名人抬高自己,而且她忘記了自己拋出去的那一頂荊冠。她如何配用“火老鴉”一詞?!
閉上鳥嘴,豎起耳朵,且聽《藥》里的那只烏鴉,大叫一聲“啞———”
烏鴉是欣喜的
梵·高的哥哥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梵·高這個名字是沿用了哥哥的名字。梵·高的生命里疊加了哥哥的影子。人的生命本就是矛盾的,而梵·高的悖論體現(xiàn)得更為特異,生命的每一次綻放必然投下了死的長影。中年之后,藝術(shù)的出口是如此逼仄,他的麥田,他的陽光,他的烏鴉,都卡在那個生命的瓶頸。
黑澤明拍攝于1990年的電影《夢》中,有一個片段是夢境,年輕的黑澤明來到法國的阿爾小鎮(zhèn)(Arles),見到了正在麥田畫畫的梵·高。黑澤明很恭敬,與他簡單交談后,黑澤明興奮地在四處走動,電影鏡頭不斷把人們帶回到那個顏色不斷交替疊加的19世紀(jì)法國南部農(nóng)村的場域。有一個“黑澤明式”的景象,黑澤明行走在梵·高的畫面中,在梵·高畫中的街道和麥田的小路上,在梵·高清晰而跳躍的場景里,留下了他的東方足跡。最后,黑澤明走進(jìn)了這幅《麥田上的烏鴉》,沿著中間的小路漸漸走向遠(yuǎn)方……
黑澤明后來承認(rèn):“《夢》里有我對這個世界的全部看法?!?/p>
阿爾小鎮(zhèn)周圍至今渡鴉較多,它們不時躍到天空,用鋒利的爪子把小鎮(zhèn)提起來,還有那些波涌如翅的麥田。《麥田上的烏鴉》是梵·高生命后期的作品,雨后的麥田,一群烏鴉在一片安靜而空曠的麥田上空橫飛而來,哇哇長叫由遠(yuǎn)及近,令人心跳加速。
梵·高在給弟弟提奧的信中說:這幅畫是“描繪雨后廣闊的麥田的油畫”,“畫的是動蕩的天空下面大片延伸的麥田,我不需要故意表達(dá)凄涼與極端孤獨的心情”。
麥田是欣喜的,烏鴉是欣喜的。這時的梵·高自然喜不自勝。
我以為,此時的烏鴉從陰霾中降落,被大地的麥田鍍金加冕,并非死亡的象征,此時的烏鴉乃是大地的動詞,渴望攜帶生機(jī)從天空突圍,將金黃的大地褒有于天空。
在美國學(xué)者史蒂文·奈菲與格雷戈里·懷特·史密斯合著的最新的《梵高傳》(譯林出版社2015年版)當(dāng)中,提到一個補充細(xì)節(jié):當(dāng)年梵·高鄰居的女兒艾德琳回憶,說“殺死文森特的那把左輪手槍屬于她的父親——文森特向她父親借手槍‘為的是嚇走烏鴉——這顯然是在說謊,因為文森特并不怕鳥,他尤其認(rèn)為烏鴉是好征兆。然而在她講述這一故事的時候,人們普遍認(rèn)為文森特的最后一幅畫是《有烏鴉的麥田》,這樣的認(rèn)識給艾德琳的故事增添了可信度,同時也為這幅畫增加了深度。如今我們知道《有烏鴉的麥田》繪于7月10日左右,也就是致命槍擊的兩周前?!?/p>
梵·高對提奧說:“我希望你能夠馬上看到這些畫——我認(rèn)為這些畫會把我無法用言語表達(dá)的話告訴給你,把我在鄉(xiāng)下見到的生機(jī)勃勃的景象告訴你?!?/p>
詩人趙熙說,往事“紛紜似猬,離亂如鴉”。阿爾鎮(zhèn)的渡鴉,斜睨世界,也許會說出和愛倫·坡的烏鴉一樣的話:“永不復(fù)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