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樺
果園的孩子
果園的孩子們幾乎沒有名字。男孩子,你都可以叫他“樹兒”;女孩子,你都可以叫她“花兒”。四月,黃土岡上的桃花開了,春風中,你對著十里桃林大聲喊:
趙小樹——錢小樹——
孫小花——李小花——
果園的遠處傳來回聲,哦,你聽!整個果林都在回答你。
果園的孩子們一個個愛爬樹,一大早躥上粗壯結(jié)實的樹干,黃昏時還停在那高高的樹梢。
“孩子們快下來!爬上去也夠不到太陽月亮星星呢!”六十歲的老梨樹枝干粗糲。六十歲的爺爺種了一輩子果樹,種果樹的老爺爺,他心疼花。
有時候,孩子們并不都聽爺爺?shù)模皦虿恢铝列切蔷筒簧蠘淞藛??”你看那些桃花都在朝上爬呢!你看那些果農(nóng)也在往上爬呢!
趙小樹錢小樹,孫小花李小花,所有的孩子,爬樹都是跟大人們學的。你看那些幫果樹“點花”的春風,帶著一把梯子,就要接近云端。
所有的人都望向那一把梯子;所有的人都望向那一片樹梢;所有的人都望向高高的云端——望向那秋天的枝頭,金燦燦的果子。
蠶豆花的扣子
我去年秋天點下的那些蠶豆開花了,一朵朵,一瓣瓣,卻絕對繁而不亂。
蠶豆開花,一路上不言不語,只貼著狹窄潮濕的田埂。
一朵一朵蠶豆花。遠遠看過去,路邊綴滿了一只只青紫的扣子。蠶豆開花,也只能這樣遠遠地看著吧,我怕一抬腳,就會碰到它們。
碰掉它們身上透明的露水,碰落蝴蝶翅膀上淡淡的花粉,怕將它們雙眼皮的花朵碰成了單眼皮。那些青草,一半是大地的睫毛。
立春,雨水,驚蟄,春分,蠶豆花兒開得總是不緊不慢。就這么開了一朵再開一朵,可能也有一起開的,可誰親眼見過?
不聲不響,蠶豆開花,沿著田埂,一朵朵一直開過那小路。只要隨了自己的心意,它們想怎么開就怎么開吧,哪怕就這樣,一直開到那條河的對岸。
四月,沿海平原上,那些蠶豆開花了,也沒太考慮最終會是什么形狀,它們,就是想將內(nèi)心的那一點一點藍色,說出來。
在一場即將到來的清明的雨水之前,開出來,開足,開透,僅僅是一陣風,就輕易將這些青紫的扣子一只一只地……解——開!
每一朵花都認識我
我不敢再來這片土岡了,梨花年年開放,桃花年年過節(jié),六十多年的老樹,已結(jié)了六十次果。一年一度的“桃花詩會”,開一次,我必定會來一次,還有無數(shù)次,是在夢中。
在無邊的果園里走著,我低著頭,用一大塊陽光遮住自己的臉,冷不丁有一個聲音叫住我,“喂——”那聲音輕輕的、細細的,聽上去,帶著某種不確定,否則,不會故意拖著長音。
而一些孩子,男孩或女孩,他們遠遠就喊:
“叔叔!”
“阿姨!”
花朵太密,看不清他們的臉。但孩子們喊一聲,我答應一聲。我不知道他們在哪里,也不管是誰家的。
進了果園,他們就是果園的孩子;走在春天,他們就是春天的孩子。
梨花年年盛開,桃花年年過節(jié),每個花朵盛開的春天,我們都會帶著詩歌來,每一次我都會站在那桃花底下。
這一回又有誰會再一次喊我呢?
大聲地喊我、喊我,當然,也可以不出聲,只用兩只小小的手掌,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一下,再拍一下。這一下我就知道你是誰了!
我直接就說出了你們的名字——
兩個手持花枝的調(diào)皮的孩子,坐上枝頭的那一個,叫春風;落到地上的那一個,叫雨點!
花兒為什么不過周末
周末,城里的孩子放假了,一個個,跟著爸爸媽媽來到鄉(xiāng)村,看花,順便,看一看春天。
四月的田野上花兒真多,一叢叢,一簇簇,一朵朵,桃花粉紅,杏花雪白,蘋果樹的花朵綠茵茵,油菜花金黃金黃,一朵一朵,正在溫暖的春風中蕩秋千。
哦,花兒都知道怎樣逗孩子們開心!
通向果園的鐵柵欄被誰拉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一株開滿鮮花的果樹底下,山羊的嘴唇靠向豌豆苗,蹭了幾下又很快退了回去。安靜的小山羊,是否遇到了與城里孩子一樣的問題?
周末,孩子們都放假了,天上的風和白云也都放假了,只剩下它們,這些……花兒——哦,這些花兒為什么不放假呢?難道它們也需要上課外班,也得和他們一樣補課寫作業(yè)?
花兒不說話,它們不會回答這樣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如果你一定要問個究竟,那么,請等到——秋天!
秋天,那掛滿枝頭的沉甸甸的果實,一定,會告訴你們答案。
只有流水能夠分開
只有流水能夠分開這片田野,只有流水,能夠切開這一大塊一大塊的……金子。
將這片菜花地比作一大塊金子,我就在這些金子上刻字??烫炜盏拿?,刻流水的名字,刻微風細雨的名字,刻所有花朵和飛鳥的名字。那些看見春天就張開翅的,那些看見春天就撒開腿兒的,那些大眼睛、大嗓門的領(lǐng)著春風四處奔跑的油菜花,它們,是否是從天空傾倒下來的陽光?
有了它,這里的泥土是輕的,這里的油菜花兒也是輕的,看那泥土和菜花漂浮在春水里,只有它們,能夠讓一群群人,游魚一樣,逆流而上,再像水草一般,順流而下。
在這里,油菜花不是花,它就是一大片大片的云,就是云中一聲接一聲的歡呼,就是這春天里金黃色的扣子。
太陽之下,月亮之上,清清流水喂養(yǎng)的這片土地,走近它,你就走近了這又一季的垛田花汛;而我,則一定是將自己的一顆心沉在水底,沉在那片油菜花的無邊金黃之中。
垛田,漂浮在四月水中的云朵,流水簇擁起的油菜花的春天,一百個太陽在你的頭頂照耀,我就在你溫軟的水底里搖曳。
(夏花摘自《中國校園文學·中旬刊》202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