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寬
綠皮火車,這個在中國大地上逐漸消失的符號,其實一直藏在一代中國人的基因中。在過去幾十年漫長的歲月中,緩慢、擁擠、陌生又熟絡,種種氣味雜糅,充斥著五湖四海的口音,少不了啤酒與燒雞的綠皮車廂里,呈現(xiàn)著一幅真實中國的圖景。
攝影家王福春有一本影像集《火車上的中國人》,記錄了從1987年到2000年,十多年間綠皮火車里的人生百態(tài)。有時候我會翻出這本書看看。其實我小時候沒有太多機會坐綠皮火車出門遠行,那時候,綠皮火車代表著遠方。
許多人會懷念綠皮車廂里的食物。最常被人們提及的是燒雞,燒雞成為某種象征。沒有在綠皮火車里吃過燒雞的人,不足以談論人生。
中國的“四大名雞”都與火車相關:溝幫子熏雞、德州扒雞、道口燒雞、符離集燒雞。從近代中國鐵路發(fā)展地圖上,就可以看到這“四只雞”與鐵路樞紐的關聯(lián)。
溝幫子在遼寧錦州,位于東北兩條重要鐵路的交會處:沈山鐵路(沈陽—山海關)、溝海鐵路(溝幫子—海城)。
山東德州則在京滬鐵路(北京—上海)和京杭大運河的交會點上,無論是鐵路還是水路,德州都是必經(jīng)之地。
安徽宿州符離集也是交通要道,同樣是京滬鐵路的樞紐。紀錄片導演陳曉卿就是符離集人,他從小吃著符離集燒雞長大。據(jù)他考據(jù),符離集燒雞起源于抗日戰(zhàn)爭時期,距今不過幾十年。
道口則位于河南省安陽市滑縣,也是東西南北兩條鐵路交會之地。焦作煤礦外運需要經(jīng)過道清鐵路,南北走向的京廣鐵路也從此經(jīng)過。
四只雞,與鐵路上的中國形成一種微妙的共振。在遙遠的20世紀七八十年代,坐火車出遠門,其身份與地位的象征意義相當于如今坐飛機頭等艙。出一次遠門,可能要在綠皮車廂里搖晃幾天幾夜,在幾天幾夜中,吃喝拉撒必不可免。當時并沒有工業(yè)化的包裝食品,在路上除了攜帶的干糧與茶葉蛋,最體面的食物就是火車在站臺停靠時,蜂擁而上的小販售賣的燒雞。
這燒雞在當時,不僅僅是一只雞。坐在局促的綠皮車廂里,周圍擠滿了人,眾目睽睽之下,你悠然自得,輕輕撕扯下一只油膩芬芳的雞腿。雞肉的香味如此出挑,原本的車廂里充溢著沆瀣一氣的渾濁味道:炒貨味、人體味、花露水味、痱子粉味、劣質(zhì)香煙味……渾濁氣味的交響樂中,忽然傳來一股明亮激越的燒雞的香味,如同在沉郁的大提琴聲中飄來小提琴的歡快。這種香味沒有侵略性,沉郁,嫵媚,且持久,從雞皮、雞肉甚至雞骨頭的縫隙里,絲絲入扣地傳遞出來,經(jīng)久不散。周遭人的眼神有意無意地盯著你,盯著你蠕動的嘴,盯著你手里越來越少的燒雞,靜靜傾聽,似乎還有一陣陣從身邊傳來的腹腔“咕嚕咕?!比鋭拥穆曇簟⑼萄士谒穆曇?。此時還應該有一點酒,啤酒顯得豪邁,倒在一個搪瓷缸子里,潔白的泡沫泛起一陣陣炫耀,仰脖一飲而盡。如果是悶熱的車廂,沒有冰箱,啤酒則顯得溫暾,最好是白酒。倒出一小杯,白酒顛覆一切的香味,富有侵略性,如同挑釁,如同在弦樂之中加入一陣鼓點。喝酒時要含在口腔里,發(fā)出“嗞”的一聲嘆息,緊接著是“叭”的一下吧唧嘴,此時意猶未盡,緊隨其后的是“哈”的一聲嘆息,猶如高潮退去,愛情凋落的感懷?!肮钡囊宦?,其實也是一個序幕,代表著下一個輪回。你的手繼續(xù)伸向那一只傳奇的燒雞,另外一只雞腿已經(jīng)在靜靜等待……
它不僅僅是一只雞,還是社交圣物。漫長的綠皮車廂旅程,如果你是孤身一人,剛好對面坐著的是你不怎么煩的人,邀請他一起吃一只雞,你們將會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
在有限的記憶中,憑借一只燒雞,我曾跟皮革廠的小老板打得火熱,他告訴我不同皮質(zhì)不同顏色的構(gòu)成;跟帶著孩子去北京挑戰(zhàn)吉尼斯紀錄的父親談過話,他女兒可以不間斷地翻跟斗,在擁擠的車廂里也能給我們表演一下;跟秦皇島的酒吧女老板約定有空去她的酒吧看表演。只不過那時沒有微信,沒有“掃一掃”,甚至沒有手機。有的僅僅是燒雞,燒雞就是火車上的“戰(zhàn)斗機”。
更久遠一些的記憶則是我第一次跟隨父親乘坐綠皮火車。車到一個小站,尚未進站,汽笛聲響,許多小販跟著沒有停穩(wěn)的火車奔跑,他們拿著燒雞、礦泉水、茶葉蛋以及啤酒、火腿腸。父親跟我說:“你坐在這里別動,我去買一只燒雞。”
片刻他消失在人群中。我還瘦小,穿著媽媽織的毛衣,看護著行李架上的大包小包。第一次出門的我小心地等他回來,等待他手里提著一只油亮芬芳的燒雞回來。
那種感覺總是讓我想起朱自清的《背影》。他的父親對他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p>
(清荷夕夢摘自《時尚先生》2020年第11期,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