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
中年最尷尬。是天沒亮就睡不著的年齡,只會感慨不會感動的年齡,只有哀愁沒有憤怒的年齡,用濃咖啡服食胃藥的年齡。
中年是下午茶:忘了童年的早餐吃的是稀飯還是饅頭;青年的午餐,那些冰糖元蹄、蔥爆羊肉都還沒有消化掉;老年的晚餐會吃清蒸石斑還是紅燒豆腐,也沒主意;至于八十歲以后的消夜,就更渺茫了,一方餅干?一杯牛奶?總之,這頓下午茶是攪一杯往事、切一塊鄉(xiāng)愁、榨幾滴希望的一頓。
詩人龐德太天真了,竟說中年樂趣無窮,其中一樂是發(fā)現(xiàn)自己當(dāng)年做得對,也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所思所為比十七歲或者二十三歲那年的還要對。人已徹骨,天尚含糊,豈料詩人比天還含糊!中年是看不厭臺靜農(nóng)的字、看不上畢加索的畫的年齡:“山郭春聲聽夜潮,片帆天際白云遙。東風(fēng)未綠秦淮柳,殘雪江山是六朝!”
中年是雜念越想越長、文章越寫越短的年齡。可是中年的納博科夫每天徹夜躲在浴室里寫書,不敢吵醒妻子和嬰兒;陀斯妥耶夫斯基懷念圣彼得堡半夜里還冒出白光的藍(lán)天,說這種天色教人不容易也不需要上床,可以不斷地寫稿;梭羅一生獨(dú)居,寫到筆下約翰·布朗快被絞死的時候,竟夜夜失眠,枕頭下壓著紙筆,輾轉(zhuǎn)反側(cè)之余隨時在黑暗中寫稿;托瑪斯·曼臨終前在威尼斯天天破曉起床,沖冷水浴,在原稿前點(diǎn)上幾支蠟燭,埋頭寫作兩三個小時;亨利·詹姆斯日夜寫稿,出名的多產(chǎn),跟名流墨客夜夜酬酢,半夜里回到家還可以坐下來給朋友寫十六頁長的信。他們都是超人:雜念多,文章也多。
《晉書》本傳里記阮咸,說:“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服,皆錦綺粲目,咸以竿掛大布犢鼻于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fù)爾耳!”大家曬出來的衣服都那么漂亮,家貧沒有多少衣服好曬的人,只好掛出了粗布短褲,算是不能免俗,姑且如此而已。中年是“未能免俗,聊復(fù)爾耳”的年齡。
(又 若摘自花城出版社《跟中國的夢賽跑》一書,黃思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