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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下的中國外賣小哥

2021-04-25 03:39楊麗萍
北京文學 2021年4期
關鍵詞:阿龍海燕小哥

手機的普及,電商的迅猛發(fā)展,為當代人提供了過去無法想象的便利。足不出戶,指尖一按,輕松下單叫外賣。吃飯時間一到,“我要叫外賣”更是成了都市里年輕一代的生活時尚。然而,你在享受生活便利和舌尖上美味的同時,是否體味過那些送餐上門的外賣小哥風雨無阻終日奔波的艱辛與人生況味?楊麗萍的這篇報告文學,濃墨重彩地講述了每天奔波于當代中國都市大街小巷和居民小區(qū)的快遞小哥的生存故事,以白描手法和近乎原生態(tài)的揭示,生動呈現(xiàn)出快遞小哥這個特殊群體的人生際遇和生存現(xiàn)狀,讀之,或許你會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外賣改變了舌尖下的中國。截至2019年年底,中國餐飲外賣產(chǎn)業(yè)規(guī)模突破6500億元,消費者約4.6億人,占中國城鎮(zhèn)常住人口53%。

媒體說,中國有700多萬外賣小哥。我覺得遠不止,在美團獲得收入的外賣小哥有399萬人,餓了么有300多萬,還有點我達、到家美食會、必勝客、宅急送、大眾點評……估計至少有800多萬。

習近平稱贊他們是“美好生活的創(chuàng)造者、守護者”。不論大雨瓢潑,還是大雪漫天,我們在手機上點擊幾下,外賣小哥就捧著熱乎乎美食出現(xiàn)在門口。盡管在川流不息的馬路,在摩肩接踵的街巷,我們到處可見他們來去匆匆的身影,可是對他們卻知之甚少。對我們來說,他們是“親密的陌生人”。

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fā),武漢等城市封城,數(shù)億人居家隔離,外賣小哥冒染疫和生命危險自覺將個人命運與民族命運、國運與家運緊密相連,為隔離居民和醫(yī)護人員搭建一條補給線。他們成為2020年度最讓人感動的群體之一。2020年3月,美國《時代周刊》的封面人物是一位騎著電動車、身穿鵝黃色美團外賣工裝、頭頂黃色頭盔、戴N95口罩的外賣小哥。他叫高治曉,在大疫之下,每天奔跑100多公里,為隔離在家的人送去柴米油鹽醬醋茶、果蔬和藥物。

這一群體引起《北京文學》的高度關注。2020年2月,楊曉升主編約我寫一篇反映外賣小哥生存狀態(tài)的報告文學時,我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選題的價值和分量。半年來,我先后采訪近一百位外賣小哥,他們95%來自農(nóng)村,75%做外賣前為貧困人口,46%負有外債。了解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面臨的壓力,在危難中的擔當,以及他們的欣喜、感動、煩惱、委屈、困惑和憂傷后,深感我們對他們的同情、理解、尊重和幫助遠遠不夠。

第一章 沒有殘缺的尊嚴

一、一條腿可支撐怎樣的人生?

《單腿外賣小哥41秒上7樓》的報道像秋天的紅葉飄入200多家媒體的2018年8月版面與網(wǎng)頁。頭戴白頭盔,身著“點我達”土黃工裝,左腿彎曲70度,雙手持一根長長鐵杖,像劃船似的擺動,伴隨四五下跳動的王建生出現(xiàn)在受眾的視野。

1981年,他生于四川達縣的一個村子。打從記事起,他的左小腿就與大腿筋腱粘連,內(nèi)彎70多度,腳掌外翻,而且僅有大趾和二趾。小時候,他沒問過母親,自己如何跟別人不一樣,長大就更不能問了,怕母親傷心?,F(xiàn)在想問也問不了了,媽媽去世了。

王建生命苦,剛懂事,父親就沒了。母親領著他和哥哥、妹妹改嫁。母親和繼父生了兩個妹妹,家里還有一個爺爺,全家八口靠繼父種的兩畝地維持生存。他和哥哥像叫花子似的衣服補丁摞補丁。村里有人辦喜事,小孩子都去看熱鬧,他和哥哥卻躲進家里,怕人看見。

7歲之前,王建生像小狗似的爬行。上小學時,哥哥背他去學校。有一天,他見一位像他似的殘疾人拄棍而行,哎呀,我也可以這樣行走。他欣喜地爬到屋后,砍下一根竹子,拄著竹竿站了起來。

別人的腿是爹媽給的,只有兩條,王建生的“左腿”換了五六條,從竹竿變成木棍,又從木拐變成鐵杖。這根高他一頭的鐵杖是他花10元錢買下鐵管,又花15塊錢焊接而成。有人問他,你為什么沒像范偉那樣拄雙拐?他說,拄雙拐時間長了,身體會變形,會顯得猥瑣,鐵杖會讓自己保持挺拔。

2015年的夏日午夜,杭州天氣溽熱,街燈昏然欲睡,身高1.6米的王建生拄著鐵杖沿街走來,探著腦袋,佝僂著腰,目光從一個光點轉(zhuǎn)移到另一光點。他想撿點兒紙板或礦泉水瓶,天亮時換點錢,買點吃的撫慰一下轆轆饑腸。

“你撿這個能撿多少錢???”一輛電動自行車突然停下,外賣小哥問。

“多時四五十,少時一二十?!?/p>

“夠用嗎?”

“談不上夠用,對付著活吧?!?/p>

啥叫夠?錢這東西有多多花,有少少花。他在余杭租間農(nóng)民房,月租200元,早晨一睜眼,六七元就沒了,拾荒所得只能勉強糊口。

“去跑外賣吧。”小哥熱心勸道。

跑外賣?王建生跟一個哥們兒說起過此事,那哥們兒打量他一番,不屑地說:“你能跑個屁!”他想想可也是,就自己這模樣,誰能看上?也就放棄了。

“腿有毛病沒關系,不影響。” 小哥說。

“那加個微信吧。” 他驚喜地說。

王建生跟著這位叫徐容相的小哥加入了外賣大軍。其實做外賣很簡單,只要在“達達”“蜂鳥眾包”“美團眾包”等平臺輸入手機號、姓名和身份證號就可成為外賣小哥,不論丑俊還是殘疾,按時把外賣送到即可。

王建生選擇的是“點我達”,相當于美團專送,與眾包相比有點兒門檻。他順利通過面試,經(jīng)過培訓之后就上崗送餐了。

王建生自以為在杭州游蕩十多年,對地形了如指掌,沒想到第一天送餐就顛覆了認知。有一單是開發(fā)區(qū)的,他不知方位,只得跟導航走,結果兩個多小時后才送到。如在俄羅斯,點份外賣,等兩三個小時是很正常的,他們的外賣小哥主要靠步行、乘公交車和騎單車。在中國,這是嚴重超時。超時要被差評,差評則要罰款,汗流浹背白跑一趟不說,還要貼錢。王建生行走江湖十幾年,哪里會吃這眼前虧?

“非常對不起,我剛剛入行,不認識路,耽誤你吃飯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不要給我差評啊?!彼巡秃妥约夯?0元錢買的兩瓶飲料一并遞過去。

客戶一臉憤懣,看看王建生那誠懇表情,再打量一下那桿長長的鐵杖和彎曲萎縮的左腿,怨懟與責備咽了下去,默默收下餐盒與飲料。

王建生是在冷落、鄙夷、嘲諷和責罵中走過來的。在繼父那個村子,他被視為拖油瓶而遭受霸凌。讀村小時,同學欺負他,罵他“瘸子”。小學三年級,去鎮(zhèn)中心小學讀書時,家離學校五六公里,他要提前幾十分鐘離家,放學時同學跑沒影了,他拄根棍子踽然獨行。

做外賣的第二個星期,白天驕陽似火,人似熱鍋里的螞蟻。后半夜,電閃雷鳴,大雨瓢潑,許多外賣小哥下線關機。天氣越是不好,訂餐的越多,平臺爆單,商家又喜又急又懊惱,外賣送不出去,眼瞅著錢流到眼前卻撈不起來,還失了信譽。有些商家平素在小哥面前居高臨下,一副你愛跑不跑,不跑拉倒的架勢,這時不同了,見到小哥就像久別親人似的,偏偏卻見不著了。

突然,門開了,一個濕淋淋編織袋子蹦著沖過來,袋子底部露出一個腦袋。王建生入職沒過考核期,外賣裝備沒有發(fā)下來,騎的電動車是自己的,車后座放個塑料筐代替外賣箱,沒有雨披,他只好找個編織袋子,在底部和左右各剪一個口,將頭和手伸出去。那晚,王建生取餐送餐,馬不停蹄,而且沒一單超時。一周前,送餐超時后,他騎著車子在周邊的商圈和小區(qū)轉(zhuǎn)悠了整整一周,把線路畫在本子上。今天,是他復工的第一天。

王建生贏得了商家的認可與尊重。每當他們道聲“謝謝”時,他就感覺自己一點點地站了起來。

小學畢業(yè)那陣,他雖然拄著棍子,自尊卻趴在地上。鄰居和同學商議讀中學時,他湊過去,他們還翻著白眼看他。他從那些目光讀到的是:你一個瘸子,上中學跟你有毛關系?再說,讓你讀,你交得起學費嗎?有人直言不諱地說:“你去放牛吧?!蹦撬坪跏撬ㄒ坏倪x擇。村里有個患癲癇的人,跌到火堆燒壞了手腳,干不了農(nóng)活,只好去放牛。

王建生不甘心那么活著。他一條腿蹦到鎮(zhèn)上,求見校長。學校說,校長去鄉(xiāng)政府了。他又蹦到鄉(xiāng)政府。那天也下著雨,他心里泥濘得不可收拾。在鄉(xiāng)政府門外等了許久,見校長和鄉(xiāng)干部有說有笑地出來時,他撲了過去,“撲通”跪在泥水里:“校長,我要讀書,不想放牛!”

當年,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莊嚴宣布:“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可是,幾十年來,我們卻時??匆娪腥斯蛳?。采訪時,王建生說,“除了下跪,我沒有別的資本?!彼F得只剩下下跪。

他小學就讀的是九年一貫制學校,校長既管小學,也管中學。全校像王建生這樣的學生不多,校長認識他。他這一跪獲得讀中學的機會,校長免除了他的學雜費,這也為日后遭受霸凌埋下了伏筆。同學動不動就說:“你很牛逼嗎?你是特殊人才!”

“你瘸就有理由不交學費?”

“你的學費哪兒來的?是我們大家替你出的!”

距中考還有十天時,王建生實在忍不下去了,跟同學打了起來。

老師沒有主持正義,指責王建生:不懂得自尊自愛。他聽懂了,老師的意思是你不交學費就得低三下四,任人欺凌。他一氣之下離開了學校。

輟學的第二年,19歲的王建生拄著木棍,肩搭一條裝換洗衣服的編織袋,在塵土飛揚的村道上攔了一輛卡車,爬了上去,離開了那片傷心地。有個放牛人癲癇病發(fā)作,栽倒田里,窒息而死。王建生想,自己待在村里也將步他后塵。母親在他讀初二時去世,哥哥6年前去了鄭州,他已沒什么可留戀的了。

王建生從鄭州找到杭州,也沒尋到哥哥,變成了流浪漢。他扒過火車,蹲過橋洞,當過乞丐,蹬過三輪車,賣過燒烤……這15年來,從沒人對他說聲“謝謝”,沒人對他如此尊重。

在生命河床苦尋尊嚴與價值的何止他一個?2019年7月,阿龍也找到了。阿龍的本名叫許慶龍,他身高1.88米,長得超帥超帥的,有網(wǎng)友說他像金城武,也有人說他像吳彥祖。憑長相阿龍足以迷倒一大片女孩兒,可是一說話就完了,超帥超帥的臉孔被殘酷扭曲,甚至有幾分猙獰與丑陋。一句簡單的話,他費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出來幾個單詞,還含糊不清,語速超慢。

他比王建生小11歲,出生在南昌縣一戶農(nóng)家。在微博上,阿龍風趣地寫道:“農(nóng)歷十二月二十七日,在我們這里是過小年的日子,家家戶戶忙著做豆腐、放鞭炮,我仿佛聞到了豆腐的香味就出世了?!边@語言多么的自然流暢,說話要是如此該有多好。

他的父親是木匠,母親是個很要強的農(nóng)婦,在阿龍出生前幾天還幫鄰居搬磚。阿龍出生時,父母欣喜若狂,有了一個女兒,又添了一個兒子。阿龍沒滿月時得場大病,高燒數(shù)日不退。等燒退了,隱患也埋下了,隨著歲月顯露出來——表情扭曲,手指僵直,不能抓握。父母抱他四處奔走,花光家里積蓄,也沒治好。當他被確診為腦癱時,父母一下似栽進冰川。

阿龍跟王建生一樣在欺凌下,磕磕絆絆讀完初中。升學無望,只好找工作,他不停填表,不斷面試,怕自己說話不利索,讓姐姐陪著去,得到的最好答復就是:回去等消息吧。

幾年下來,阿龍絕望了,也萎靡了,貓在家里打游戲,從起床打到凌晨三四點鐘。媽媽喊他吃飯,他不吃;媽媽罵他,他聽不見。曾經(jīng)還得了胃穿孔,差點兒丟了性命。后來,他幫姐姐帶孩子,為鼓勵自己,在微博上寫道:“做最好的自己,不曾后悔?!笨墒?,他卻沒機會“做最好的自己”。

阿龍在騎電動車去幼兒園接姐姐小孩的路上遇見堂弟。堂弟在送外賣,勸他試試:“門檻不高,會騎車就行。不用面試,在網(wǎng)上注冊就可以了?!?/p>

阿龍一聽心都要跳出來了:“我會騎車,我會騎車……”

阿龍注冊了美團眾包,有了生平第一份工作。

“媽媽,我在送外賣。”幾天后,阿龍說。

“你送外賣?誰要你?。俊?/p>

母親打量一下兒子,他既沒穿外賣的服裝,也沒戴外賣的頭盔。

“我送外賣,一天賺幾十塊?!?/p>

母親這時才發(fā)現(xiàn)阿龍的臉曬黑了,聯(lián)想到他數(shù)日早出晚歸,她熱淚盈眶地說:“感謝平臺,給了我家小龍這么好的機會!”為了兒子,母親在外邊打零工,父親去做裝修,他們眼見自己一天天老下去,擔心哪天走了,阿龍怎么辦,誰來養(yǎng)他?

母親最該感謝的是兒子!據(jù)中國老齡科研中心的統(tǒng)計,全國“有30%的年輕人靠‘啃老過活,有65%以上的家庭存在啃老問題”。阿龍是一級智力殘疾,生活需要照料,卻盡心竭力自食其力,百折不撓地想法活出自己的價值!

阿龍“與人交往能力差,運動能力發(fā)展差”,再加上路不熟,容易超時被罰。對他來說,一天能賺幾十塊已經(jīng)非常了不起了。想到他整天在車水馬龍中穿梭,被車撞死怎么辦?母親不讓他做下去。阿龍卻堅定不移地說:“我在家里也是死,出去還有機會!”

第一個月,阿龍賺了2000元。從第二個月之后,他每個月能賺4000多元??縿e人養(yǎng)是跪著活,就是父母也不行;阿龍能站著活了,他給父親買一部手機,給母親買一套衣服,給農(nóng)村的爺爺奶奶買許多吃的和用的。他可以用自己賺的錢給親人買禮物了,他很珍惜這種快樂與自由。

中國有多少殘疾人在外賣這個平臺找到工作?我沒找到統(tǒng)計數(shù)字,據(jù)報道餓了么、蜂鳥、即配有2000多名殘疾人;成都饞愛善食外賣店的25名員工有72%為殘疾人,其中聾啞人占61%;南京有一“無聲騎士團”,12名送餐員全部是聾啞人。山東濟南的董洪喜,大學畢業(yè)后,因沒有左手和右腿而找不到工作,2018年9月加入餓了么、蜂鳥、即配,每天能送30多單,行2萬步,被新華社授予“中國網(wǎng)事·感動2019十大人物獎”。

二、洗不掉的“原罪”?

進入三伏,杭州已開啟蒸烤模式,火辣辣的陽光直撲大地。王建生覺得自己就像燒窯中的饃要烤干了, 那根鐵杖變得滾燙,好在他的虎口日積月累磨出厚厚的又黃又硬的老繭。

系統(tǒng)派下一單:一袋25公斤大米、兩桶油,還有一箱礦泉水。王建生找個編織袋子把米裝進去,打個結,搭到肩上。一手拽著袋子,一手拄杖,單腿蹦到電動車旁,再蹦兩趟,油和礦泉水也搬到車旁。裝車,捆好,十分流暢,如魚得水地穿梭于車流之中。

王建生主要送餐地南苑位于杭州東北,匯集眾多商場和超市、賓館,以及多家金融機構和政府部門,是聚集生活、娛樂、休閑為一體的商貿(mào)往來經(jīng)濟中心。這一帶最有名商廈是銀泰,那里的非機動車停放處較遠,取餐要穿過整個商城,送餐容易超時,令許多外賣小哥犯怵。王建生不怕,他那身高1.60米、體重42公斤的身子,一條腿蹦著進去取餐,又蹦著出來,蹦來蹦去敏捷得讓人吃驚。

不過,王建生也有怕的時候,眼下就是。貨送到一個老小區(qū),樓房沒電梯,客戶住七樓。

“您訂的貨物到了。家里有人嗎?能不能下來搭一把?”王建生把東西卸在樓梯口,想有人搭把手一趟就上去了。

“家里沒人,我是孕婦?!?/p>

要是送餐,別說七樓,十樓也不怕,他會像袋鼠似的敏捷地蹦上去??墒牵@是25公斤的大米,近20公斤的礦泉水,還有兩桶油。他揚頭看看,七樓高有20來米,挺打怵。打怵也得干,誰讓自己是送外賣的呢,不論多重都得送上門去。他扛起大米,單腿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往上蹦。蹦到兩層已氣喘吁吁,汗如雨下,腿疲軟了。這氣溫就是坐在樹陰下,什么活兒不干都冒汗,扛著25公斤的米往上蹦,哪受得了?他只好單腿站立,喘口氣,接著再蹦。

蹦到七樓時,他已撐不住了。

“哎呀,我不知道你是這情況……”孕婦嚇了一跳,慌忙捧著肚子,怕驚著胎兒。

知道這情況又能怎么樣?她伸了伸手,想接一下,又縮回去,捧著肚子把門口讓開,讓他放下。

他轉(zhuǎn)身下樓。米、油、水全搬完時,他累成一攤泥,恨不得貼在地面上,再也不起來。這一單。他賺了5.6元,流的汗起碼有兩礦泉水瓶,一瓶2.8元。不過,他挺自豪,自己憑著一條腿愣是把100多斤的東西送上七樓,一點兒不比腿腳健全的小哥差。他跨上電動車走了。

對王建生來說,最難承受的不是重件,而是歧視。一天深夜,王建生拎著外賣,站在樓下,給客戶不停地打電話都沒人接。單元門鎖著,他進不去。外賣小哥最怕的就是客戶不接電話,原因有多種,有的打游戲入迷,有的手機靜音,有的睡著了,還有一種可能,電話號碼錯了。王建生還有兩單,這一單不馬上送出去,那兩單就要超時,超時就會被差評。一個差評罰款50到200元,相當于半天到兩天為罰款打工。對單少的小哥來說,這等同于斷掉幾天口糧和房租,讓人抓狂。據(jù)新快報訊,有一外賣小哥一個月遭三次差評,擔心月超5個差評被解雇,差點服毒身亡。

王建生正焦急,一個中年婦女走過來。他急忙把鐵杖藏在身后。晚上送餐,樓道漆黑,在敲門之前,他要把鐵杖藏在門后,怕是客戶見他手持鐵杖,以為打劫,嚇得魂飛魄散,如有高血壓,或心臟病,也許一頭栽倒在地,那麻煩可就大了去了。別說配送費不夠給人家治病,萬一人家心梗猝死,可就是一條命?。?/p>

那女人見他是送外賣的,問去幾樓。

“六樓?巧了,我是房東,要去收租。你腿不好,我?guī)湍闵由先グ??!焙贾萑司瓦@么富有愛心,王建生已屢見不鮮,急忙道謝,遞過外賣。

沒想到次日竟有個差評。去商家取外賣時,老板給他看,昨晚客戶留言:“媽的,你一個瘸子!你知道自己是瘸子還送什么外賣?”

也許房東把餐捎上去,客戶跟房東因房租搞得不愉快,把火撒向了他。這一差評扣掉王建生當月200元獎金。為殘疾而被差評,還有沒有天理?這位客戶違犯了《殘疾人保障法》——“殘疾人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社會和家庭生活等方面享有同其他公民平等的權利。”可是在有些地方講的是叢林法則,講的是誰大誰小、誰強誰弱。依法治國,這是多么漫長的道路。

王建生說,他沒有向平臺申訴,一是自己沒有親自將餐送到客戶手里,二是他申訴什么?客戶嫌棄自己是個瘸子,本來就是瘸子么,申訴后平臺也許注意到他是個殘疾人,如失去這份工作豈不更為悲催?

客戶是上帝,可王建生遇到的則是凱撒。對客戶而言,你花錢訂的是外賣,又不是外賣小哥,憑什么要求他四肢健全?一個租房子、訂十幾元外賣的人,怎么說也算是低收入人群了吧?何必“相煎何太急”?為何如此殘忍?

王建生還不算最倒霉的,更倒霉的可能是成都的劉之翔。

一天,外賣平臺收到兩個點評:“差評,嚴重差評,不是我歧視聾啞人,今天收到快遞,送來的飯菜心里蠻高興,結果快遞人員掏出一張殘疾證,意思還讓我捐點錢。本來有工作,還順便乞討,這種做法真讓人厭煩?!?/p>

商家回復客戶,已向公司投訴,表示“絕對不會再有聾啞人送餐了”。

有記者采訪商家,老板說有位聾啞送餐員取過幾次餐,“看上去多老實的一個人。”

這個“老實人”就是劉之翔,22歲,聾啞人,頸上掛著一個卡片,一面寫有:“您好,美團外賣的騎手劉之翔,因為我是聾啞人,所以不能說話,請你檢查菜品是否齊全,并對我的服務作出評價,謝謝您!”另一面寫著:“您好,我是美團外賣的騎手劉之翔,因為我是聾啞人,所以不能說話,我現(xiàn)在來取餐,請問在哪里取餐?謝謝您!”據(jù)劉之翔回憶,那晚,他將外賣給客戶送去之后,將卡片給對方看看,對方不耐煩地揮揮手,讓他走。

他不僅被罰款,還失去一個商家。“上帝”就可以不講公平正義?平臺怎么可以不分青紅皂白?

殘疾,這是8500萬王建生、阿龍、劉之翔們洗不掉的“原罪”,為此,他們要在荊棘之路忍辱負重,匍匐前行;這又猶如他們?nèi)怏w上的一道深深創(chuàng)口,不時被現(xiàn)實撕裂與深割,永不愈合。

南昌縣東蓮路,黃昏的燈光像水潑在街上,氣溫降至攝氏5度,時不時飄灑一陣小雨,化作綿密寒冷的針,刺人骨髓。街道如清場的影院,不見人影,偶爾有汽車疾駛而過。這是2020年1月17日午夜11時,阿龍穿著黑色短羽絨服,頭戴著鵝黃美團頭盔,電動車把手一個套著紅色方便袋,一個套白色方便袋。

“這么晚還沒回去???”美團眾包的小哥陳小刀停下電動車。

“沒跑到單啊……”阿龍笑了。

他的眉眼擠作一團,搖晃著腦袋,嘴角吃力地撇著,下巴向下拉動,隨之翻一下白眼。他對陳小刀說,他從早晨7點跑到現(xiàn)在才賺100多元。

他們是一個月前認識的。那天,阿龍遇到了麻煩,在餐館取餐時,跟老板交流出現(xiàn)障礙。他越說越急,越急越說不清楚。

“什么情況?”陳小刀發(fā)現(xiàn)這位兄弟不大對頭。

“我這個餐……到現(xiàn)在沒做。”阿龍右手中指靈活地在手機屏幕上滑動著說。

陳小刀聽懂了,阿龍送的餐眼看要超時,餐館還沒燒出來。他幫阿龍跟老板交涉,餐館趕燒出來。阿龍右中指勾起外賣,對陳小刀說:“那我現(xiàn)在要走了?!?/p>

阿龍那種不怨不怒、孩子般天真和真誠,給陳小刀留下很深的印象。

幾天后,倆人又在等單時相遇,一聊他們還是一個小區(qū)的鄰居。說起業(yè)績,阿龍說,他已跑了10單,賺50元。一天掙“100左右,200就比較辛苦”。陳小刀有點兒驚訝,他這天剛跑6單,還沒阿龍跑得多。

陳小刀跟阿龍是前后腳進入外賣這一行當?shù)摹K劝埓笕龤q,之前開過旅行社,送外賣不過是權宜之計,除此之外,他還做自媒體,拍拍視頻,寫寫報道什么的。

“兄弟,我看你跟我們不太一樣,怎么回事?”他直截了當?shù)貑枴?/p>

“有點殘疾……小時候發(fā)高燒,”阿龍用右手中指指腦袋,“燒壞了?!?/p>

“你有沒有遇到過什么困難?”

“打電話……”

阿龍說話很吃力,跟客戶打交道時,語速慢,吐字不清,對方接電話時常常聽不明白。阿龍知道自己這一短板,跟客戶盡量不說話,另外還怕自己說話時的表情嚇著客戶,超時也不解釋。

“有沒有差評?”

“這個很多……”

阿龍笑了。他的笑容像萬里無云的藍天似的單純,又像日出似的燦爛。陳小刀感到奇怪的是,阿龍說起讓人恐懼與詛咒的差評卻這樣云淡風輕。

阿龍遭受的冷暴力實在太多了,也許智力殘疾的他沒記住,也許不想記住。一個雨天,他送餐晚了,客戶責怪:“咋這么慢?”他張張嘴,想告訴客戶,我在路上摔倒了,腳摔傷了。他剛開口,客戶就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他索性就不說話了,賠給客戶18塊錢。

有的客戶發(fā)現(xiàn)阿龍不正常,不僅沒有同情,反而嘲諷:“你這樣的人還送什么外賣!”寫下“形象差”的差評。

還有一次,阿龍去家附近的一個小區(qū)送餐。那個小區(qū)有好幾個門,他繞來繞去超時了。訂餐的男人一句話都沒講,接過餐盒扔到地上,“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陳小刀聽明白了,阿龍今天賺得少,想熬夜多跑幾單。

“還跑兩個平臺嗎?”

陳小刀知道阿龍在跑美團和蜂鳥。他跟阿龍說過,即便是健全的小哥也就跑一個平臺,跑兩個平臺很容易超時,勸阿龍舍棄一個。

“一個。美團被封號了。”阿龍也許見陳小刀有點兒意外,接著說,“就是……昨天下雨嘛?!卑堈f著用手指翻弄著手機,四指僵硬如雞爪,只有中指靈活自如。

“‘微笑行動嘛,下雨天沒通過?!卑垙堥_手掌,給陳小刀看手機上美團的頁面:“賬號異常,無法識別,被封三天。”手機屏幕的一角有爆炸性裂紋,那是雨天路滑摔的。

這意味阿龍不僅三天不能接美團的單,還要被罰100—500元錢。

“兩個平臺錢多一點兒?!卑堈f。

他是說,沒辦法,剩一個平臺只好多跑一會兒嘛。阿龍說話時,真誠的目光直視對方,即便發(fā)生了封號、罰款、收入減少這樣的悲催事兒,也沒有任何吐槽和不快,笑容還是又暖又萌,帶著點羞怯。

三、“那還要我干什么?”

第二天,陳小刀將阿龍被封號的視頻發(fā)在西瓜視頻上,瞬間沖上熱搜。

“小哥這樣努力,怎么忍心給差評?看得我眼淚汪汪?!?/p>

“他笑起來真好看,瞬間覺得我遭受的挫折都不算啥?!?/p>

“美團外賣,你他媽給我解開小哥的賬號!”

美團得知后給阿龍解封。

有網(wǎng)友通過微信轉(zhuǎn)來200元錢。陳小刀找到面帶倦意、胡茬兒拉碴的阿龍,也許天氣冷吧,也許是燈光的問題,看上去他臉有點兒蒼白。

“我找你半天了,很多人關心你?!标愋〉栋彦X遞過去。

“這個錢不能要,”阿龍像燙手似的,連連擺手,“我自己憑自己的努力賺錢。我自己多努力一點兒……”

他的眼里有光,眼神明亮:“謝謝大家的關心。這錢不能要?!?/p>

南昌的一個網(wǎng)友在視頻上看到阿龍的手機摔壞了,要送他一部手機;有個商人想資助給他幾萬元,他都謝絕了。他堅定地說:“我自己可以再努力一點兒,早晨七點出去,后半夜一點回家。我能養(yǎng)活自己。”

“要你們的,那還要我干什么?”阿龍說。

這也許是阿龍說過的最流暢的一句話。

數(shù)九寒冬,杭州下起大雪,深夜12點,氣溫驟降到零度以下。這是王建生做外賣的第三年,他的電動車在積雪中減速而行。上午9點從家里出來,跑到下午3點,他回家休息一下,又從晚上9點跑到凌晨三四點。他喜歡夜行,人少,不擁堵,跑起來暢快。

最后一趟,他搶單瘋狂,連搶10單,前后兩個外賣箱塞得滿滿的。其中有兩單是面條和水餃,要趕快送去,時間長就坨了。

天越冷,餐涼得越快,雖說外賣箱保溫,可是開幾次箱就涼了。送出一半時,王建生就發(fā)現(xiàn)剩下的已不大燙了,脫下沖鋒衣的抓絨內(nèi)膽,包起來。沒有內(nèi)膽的沖鋒衣空空蕩蕩,四下透風,凍得他直抖。冷也得這樣,自己暖和了,餐就涼了。這樣的雪夜,誰能吃冷餐?

幾公里的送餐路是沒有監(jiān)管的真空地帶。商家放心地把餐交給自己,客戶放心地吃自己送的餐,說明啥?對自己的信任。為了信任,他王建生寧可被寒風吹著,被雨淋著,也要保護好所送的餐,有時摔倒,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餐盒別撒了。流浪十幾年,嘗遍了世態(tài)炎涼,這份信任彌足珍貴啊。

雪天,他最怕的是減速帶,稍不注意就會“啪”的一下摔出老遠。有時人摔傷了,車摔壞了,餐也撒了。每當這時,他從地上爬起來,不顧傷痛先聯(lián)系商家,讓他們趕快再燒一份,派別人送去。另外,他還要小心斜躥出來的騎車人,剎車不及時就會撞著對方;剎車狠了,輪胎打滑會摔個人仰馬翻。有時汽車停在非機動車道上,逼得你不得不進入機動車道,這要是撞上汽車風險可就大了,弄不好小命就報銷了。

外賣不好做啊,平臺用規(guī)則約束你,客人用差評和投訴逼迫你,商家拖單,交警罰款,你的生存縫隙越來越小??墒?,對殘疾人來說,外賣不是理想的選擇,而是可選的選擇。不做外賣能做啥?

等待取餐時,王建生勤快地幫商家抹桌子

最后一單約5公里,送到時已凌晨一點多,超時一個多小時。訂餐的是個年輕人,接過餐盒發(fā)現(xiàn)還是熱的,打開一看還冒熱氣。

“我前面叫的外賣送來都是涼的,你的還這么熱,太謝謝你啦!”

這一聲“謝謝”又讓王建生激動了。這種天氣,外賣小哥最需要的就是尊重與理解。一次,天下著瓢潑大雨,一個小哥渾身濕透,牙直打戰(zhàn),客戶卻說:“你他媽的怎么這么慢,是干什么吃的?”小哥火了:“你一個月拿幾千塊錢,點個外賣有什么可矯情的?裝什么裝?”

寧可差評,他也要懟回去,錢可以被扣掉,尊嚴不能沒有。

冒著風雪往家走,王建生渾身暖暖的。杭州太好了,絕大多數(shù)客戶在接到餐時都會禮貌地道聲“謝謝”。禁止外賣電動車入內(nèi)的小區(qū),見他腿腳不方便,還給他開了綠燈。

第二章? 深圳的1/10

一、“導師”劉海燕

劉海燕是在住宅附近的公交車站接到良菊的。

真是人如其名,這是一個清淡如菊的女孩,一襲黑裙裹著健美的身軀,斜背著金屬鏈的黑坤包,右手拉著天藍色拉桿箱,左手拎著紅紙袋,里邊裝著一口炒鍋,戴著藍色醫(yī)用口罩,眉眼笑著:“海燕姐,我投奔你來了?!?/p>

“哎喲,你還帶鍋來的,那得租個能煮飯的房子。”

戴著眼鏡、穿著鵝黃美團T恤的劉海燕打量著良菊,感到惋惜,她才20多歲,生得又這么漂亮,不該送外賣。

良菊坦率地解釋說:“家里有欠債,做外賣錢來得快些?!?/p>

深圳寫字樓林立,人口稠密,外賣量大,單價又高,是個金礦。劉海燕是附近布吉美團專送站點的組長,近來不斷有外地人背包羅傘地跑來找她要做外賣。

良菊是從“外賣劉海燕”的視頻號摸過來的。用她的話說,她是四川一座“十八線”小城的瑜伽教練,疫情暴發(fā)后練瑜伽的人少了,月收入跌到兩三千元,只得另謀出路。

這天是2020年7月14日,大暑的前一周,皇歷說適合開市、納財和出行。

劉海燕把良菊領進城中村,這里是劉海燕的“發(fā)祥地”。深圳最高的建筑是平安金融中心,高592.5米,2017年竣工后也就不往上躥了,可是深圳的房價和房租則不然,像只甲殼蟲似的沿著曲里拐彎的曲線一個勁兒地往上爬,似乎永遠也爬不到頂。

城中村屬于深圳的“棚戶區(qū)”,樓房像原始叢林似的密集,參差不齊,矮的四五層,高的八九層,屬農(nóng)民自建房。對城中村的農(nóng)民來說,房子就是他們的田地,把“田”分割成五六米、七八米、或十來米一間租出去,月租400到900元。房客都是外來務工者,劉海燕他們站點的外賣小哥都住在這里。

站點里有40多位外賣小哥像良菊這樣投奔劉海燕來的。接待多了以后,劉海燕見面就用東北話問:“差錢不?”對不差錢的,接下來,她會掏出小本問:“你要住什么價位的,公寓型的、經(jīng)濟型的,還是家電齊全的?”小本記的信息是從街上的小廣告上抄下來的。中午只有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她得速戰(zhàn)速決。

差錢的,她直接送到站點宿舍。那是逼仄的兩室一廳,擺放著三張高低床,住著六個大男人。多數(shù)外賣小哥會選擇租房,不住站點宿舍,每月可領400元補貼。跑單多、收入高的小哥會選擇條件稍好的房間。別的錢可省,房租不能省,睡不好覺,干不好活兒。

站里有5個女性,不過還要算上這個拎著炒鍋的良菊。據(jù)美團研究院2018年的調(diào)查,在外賣員中,女性占比僅10%。良菊來了,站點“達標”了。站點沒有女生宿舍,良菊差不差錢都得租房。劉海燕領她看了幾間房子,有900元空調(diào)房,良菊沒舍得租,租下700元沒空調(diào)的。這間房過去要800元,由于疫情有許多打工仔回家了,房租也就降了下來。這房子光線差點兒,去了床、桌子和風扇所剩無幾。不過有洗手間,可以洗澡。

劉海燕也住這個村。8年前,她像良菊一樣為還債,跑到深圳來賺錢。她不是一人來的,跟她一起來的還有丈夫和9歲的女兒。她和春哥是媒人介紹的,相親那天,他話不多,有點兒悶。她卻一下就喜歡上這個悶帥悶帥的小哥。他之前談過戀愛,黃了。她想,他還沒從失戀中走出來,相信自己能把他那顆涼透的心焐熱乎了。

他倆都是黑龍江的農(nóng)民,屬于沒種過地的那種。結婚后總得干點兒啥,干啥呢?她腦瓜好使,眼珠一轉(zhuǎn):“聽說養(yǎng)豬賺錢!”他聽她的,那就養(yǎng)豬,于是搞了個養(yǎng)豬場。

豬總跟她叫喚,春哥卻跟她沒什么話說,除非兩口子打架,他不僅動口還動手,那顆心沒焐熱,還把她的也搞涼了。七年之癢,她提出離婚。他這下傻了,告饒了:“這個家沒你不行,我改。”

他不打她了,橫行霸道的豬瘟卻來了,豬不叫了,一頭接著一頭地打蔫蹬腿兒,死掉了。她總算知道為啥老人總說,“家有萬貫,帶毛的不算。”可惜晚了,上百頭豬一下子都踢蕩了,他們欠下幾十萬外債。

2012年,他們“空倆爪子”來到深圳。女兒上學要錢,打工要交押金,“你說難人家都不信,這么年輕為什么吃不上飯?不敢跟老家的親戚朋友借錢,養(yǎng)豬時都借遍了,賠錢賠得親戚朋友都跟著倒了霉?!苯徊簧涎航鹁瓦M不了廠,進不了廠就掙不到錢,他們掉進死循環(huán)。

往日不堪回首,感冒發(fā)燒舍不得買藥,在東北幾塊錢一盒的藥,在深圳賣六七十。實在撐不住了,咬牙買一盒還舍不得吃,讓服一片的,她把藥片掰開,服半片留半片。一禮拜花14元錢,那得咋花?買菜趕散市時,專挑賣不掉的、要扔的爛菜,或扒堆的處理菜買?!霸蹡|北農(nóng)村出來的飯量又大,根本吃不飽?!辈稍L時,劉海燕說。

好不容易借了點兒錢,先把女兒送進學校,再窮也不能窮教育,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后來,他們夫妻進廠了,她在日資電子廠,工頭說的粵語像蚊子哼哼,聽不清,也聽不懂。她像火中取栗中的那只猴子似的撿高溫零配件,撿得兩手紅腫打戰(zhàn)……

2015年,夫妻倆改做京東快遞,收入還不錯,倆人加一起過萬??墒?,京東時常送冰箱、空調(diào)、洗衣機,干了一年半,她的腿就累壞了,兩腿扛重件爬樓梯就打戰(zhàn),一條腿還紅腫,行走艱難,醫(yī)生讓休息,干快遞做的就是跑腿的活兒,哪里休息得了?

他們轉(zhuǎn)做外賣眾包。兩者的差別是做快遞一月掙一萬很難,做外賣只要肯付辛苦就能做到;外賣送的沒大件或重件,不過時間卡得死,像老鼠過街似的滿街跑,比快遞危險。做眾包的好處是時間自由,想干就干,累了可以不接單。兩年下來,他們沒賺多少錢。劉海燕改做外賣專送,讓春哥留在眾包。

一天,劉海燕正要回家時,天驟降暴雨,系統(tǒng)爆單。站長急切地說:“夜班跑不過來,白班電動車有電的留下!” 跑了11個小時,車撐得住,人也撐不住。雨天跑單補助高,可是危險系數(shù)也大,多數(shù)小哥不愿跑,畢竟生命只有一次。劉海燕的車還有電,這是春哥的功勞。她一回家他就給她的電動車檢查、保養(yǎng)。春哥歡喜擺弄那玩意兒,也會捅咕,總讓她的電動車保持最佳狀態(tài)。

夜班忙不過來,能幫就幫好了,再說還有錢賺。家里欠的債沒還完,這幾年連老家都沒臉回。

“一個女騎手在暴雨之夜馳援夜班兄弟!”站長感動了,在系統(tǒng)播報道。

“女的怎么能送外賣?”“上帝”一開門,見門口站個女的,雨水順著雨衣往下淌。

她一手拎著袋子,一手托著底部遞過去,很有儀式感。這既表達對客人的尊重,也表現(xiàn)了敬業(yè)精神,即便超時,或有失誤,“上帝”都會原諒。

深夜12點多,暴雨停歇。劉海燕創(chuàng)下進站以來最高紀錄——50單,賺400多元錢。站長說她講義氣,關鍵時刻頂?shù)蒙稀T谡纠锒傥煌赓u小哥中,她的業(yè)績沖進前10,當上了組長。

她的月收入少則七八千,多則過萬。跑眾包的春哥多則五六千,少則四五千。他清楚賺得多就要多辛苦,懂得心疼媳婦了,晚上把飯燒好,讓她吃口“現(xiàn)成”的;她送啤酒糧油重件時,申請外援時,他就急忙趕過來。

外賣讓他們變得恩愛,路上相遇,打個招呼,會心一笑。

二、哭在城中村

7月26日,太陽潑下的哪是陽光,猶如巖漿。

劉海燕上午11點開始接單,跑到下午1點多鐘歇口氣,瞄眼手機,送了15單,這業(yè)績既不算好,也不算孬。兩天前,中午下大雨,她做了17單。

中午飯口一過,手機像追過兔子的小狗,趴在地上,耷拉著舌頭,變老實了、安靜了。劉海燕站在清水河邊的布吉海鮮市場,汗水在美團鵝黃半袖T恤和防曬服下悄然積聚、流淌。她摘下黑框眼鏡,把一次性的粉色口罩拉到下巴,露出“真容”,濕乎乎、精巧的五官,鼻梁被眼鏡壓出兩道深印。她生得白皙、豐腴,既怕熱,也怕曬。

手機驟響,傳來良菊的哽咽:“海燕姐,我走不回去了?!?/p>

劉海燕接單時,良菊也接兩單,她們倆擺擺手就各奔東西。良菊上工才11天,還沒過“超時”“差評”的坎。站點的人都認為這個看上去嬌滴滴的女孩兒最多干一周,還有人說,她明明拼得起顏值,干嗎拼體力送外賣?

站點的外賣小哥像走馬燈似的這個來那個走,劉海燕帶的徒弟大多也吃不了這份辛苦走掉了。站點規(guī)定誰招進一個新人獎勵1000元錢,不過招進的新人得干滿兩個月。帶新人像帶娃似的操勞,誰都不愿意帶?!皷|北人都是活雷鋒”,這話在劉海燕身上得到驗證,她認為同是天涯淪落人,能幫一把就幫一把,況且自己還是組長,就當為站點作貢獻行不?

有人說,她吃一百個豆不嫌腥,三個月前有個小伙子找她,要做外賣,入職沒幾天,她就把他叫回家“談話”了。

“站長,是不是不讓我做了?”小伙子挺敏感,海燕還沒開口呢,就一臉鐵青,唧唧歪歪。

“你坐下坐下?!?/p>

她坐在小桌旁,上邊擺著東北人愛吃的蘸醬菜和涼拌菜。

站長找過她,說這個小哥不行,要辭退。他是劉海燕招來的,解鈴還得系鈴人,這屁股就得她揩。他心緒黯然地摘下頭盔,癱坐在椅子上。

“站長把你的信息發(fā)給我了。你晚上6點48取的貨,7點42還沒送到。一公里還不到,將近一個小時還沒送到,人家客戶還能要嗎?”她的聲調(diào)有點兒高。

“你聽我講,他還要一杯檸檬茶。他(商家)沒有綁在一次,搞得我送了兩次?!?/p>

“搞得你超時了,是吧?”

劉海燕給新手建了一個群,讓他們遇到問題進群里咨詢。他說,當時只顧打電話了,沒在群里說。

“你又租房子又買電動車的,站長答應再給你一次機會。昨天‘微笑行動,你沒穿工裝沒拿安全卡。今天上午,你有一單,沒接單。晚上你又來一單,客戶不要了,要退款……”

劉海燕氣呼呼地吃了一口涼拌菜,難怪老外賣寧可多跑單都不帶新人。

大家都認為她很擅長帶新人,哪個被罰款了,她幫分析錯在哪兒。深圳有的小區(qū)超大,不僅有好幾個門,里面還分幾個“苑”,每個“苑”還有一道門,新人不是找不到門進不去,就是進去出不來。劉海燕畫了張圖存在手機上,誰迷路了就發(fā)給誰。

“這人腦子不靈活?!辈稍L時提起那個小哥,她搖搖頭說。

最終,他還是被勸退了。不過還好,她沒啥損失。前段時間,一位福建的小哥要做外賣,連著好幾天在網(wǎng)上給她留言:“姐,我沒別的出路,只能跟你做外賣了?!彼陨暇W(wǎng)絡賭博,欠幾十萬債。她告誡自己,不能沾這種人的邊??墒?,見他走投無路,再想想自己當年的慘境,心一軟,答應了。

“小福建”兩手攥空拳就過來了。站點的宿舍滿了,她愣是說服了一個小哥,把出租屋的上鋪騰給了他。

“看起來他這人很聰明,倒是送外賣的一把好手?!彼o他賒一部舊電動車,拆下自己車上兩塊新電池給裝上了,還送他必備的手機防水套、充電寶和雨衣。

三天后,她接到他的電話,帶著哭腔說:“劉姐,我把人撞了,對方要300元,你能不能先借給我?”

她看一下,微信上剛好有300元,轉(zhuǎn)了去。

“劉姐,不行啊,對方還要200?!?/p>

她打電話給春哥,要了200元,又轉(zhuǎn)過去。

“‘小福建走了。同屋的說他的床鋪空了,東西都不見了?!睕]過多大一會兒,春哥來電話說。

他騙她500元錢、一輛電動車,還有兩塊電池。

“小福建”是例外,不能因噎廢食。她問良菊:“你在哪里?”

“我在清水河大橋邊上,城中村這一側?!?/p>

她就在她對面讓新手聞風喪膽的城中村,那里有400多棟農(nóng)民房,像迷宮似的縱橫交錯,不知有多少“一線天”,導航進去都找不到北,一臉蒙相。劉海燕也在那兒迷過路,想順著樓號走,卻發(fā)現(xiàn)人家沒按順序出牌,5號樓一竿子支到28號。下午4點進來,她天黑也沒走出去,最后只得像良菊似的打電話求救。組長無奈地說:“那個地方誰也沒辦法,你自己摸出來吧?!毙姨澟軐K椭?,干過兩年眾包,她才走出來。

“我過來接你?!?/p>

在平時,她可以從橋上過去找她,北京新發(fā)地海鮮市場暴發(fā)疫情后,深圳關閉了海鮮市場,那座橋也封閉了。當下有兩條路可走,她選擇了一條不為人知的小路,用20多分鐘,費盡周折穿過去,遠遠就看見良菊像被霜打的茄子蜷在路邊石上,滿臉的沮喪。

“天天都迷路,怎么辦?天天都在想著,出來能回去就好了。嗚嗚嗚……” 良菊摘下頭盔,縷縷秀發(fā)粘在臉上,淚水模糊地說。

“這條路誰來誰迷瞪,迷一次就好了?!?/p>

“我不要再來了,嗚嗚嗚……”哭得好凄慘,“訂單超時了。”

“沒事,哭過就好了?!?/p>

“剛才在那邊哭了一次了。今天哭了——我看一下,”她把口罩拉到下巴,掰著指頭數(shù)著,“一次兩次三次,一直不停地在那兒哭……”

第一單在清水河邊的城中村,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不到,好不容易打通了電話,訂餐的小伙子還不錯,趕到了小區(qū)門口取走了。第二單嚴重超時,訂餐的女孩打了好幾遍電話,急不可耐地說,“這份餐是我給領導訂的,趕快送過來哈。”

她好不容易把兩份餐送出去,卻找不到回去的路。

入職以來,良菊已不知哭幾次了。有一次送餐回來,天黑了,街燈昏暗,路低洼不平,她邊往回騎邊流淚。

“超時就超時吧。”劉海燕買4罐冰鎮(zhèn)飲料,給她兩罐?;氐秸军c,吃完午飯,休息一下,良菊又歡快地接單送餐了。

三、5.20 沒有鮮花的知足

晚上,劉海燕把良菊領回了家。春哥做的晚飯是烀玉米、涼拌茄子。飯菜端上桌,有了濃濃的家庭氛圍,良菊感受到一股暖意。

劉海燕喜歡良菊的善良與細致,去吃米線時碰到兩位講四川話的老人家,良菊就多叫一碗,端著送過去;玻璃杯碎了,扔掉時,她會用紙盒裝好,寫上“里面有碎玻璃,小心扎手”……

半個月后,良菊花2.99元在“拼多多”買的綠蘿活了,把出租屋的窗臺點綴得生機盎然。她的每日的單量也穩(wěn)定在30單以上,接個“四胞胎”也能準時送達了。

一天,劉海燕到一豪華小區(qū)送餐,見水榭樓臺,綠草如茵,噴泉變幻,不禁想到自己這輩子與它無緣了。這里一套房子至少要4000萬,送一單賺8元,要送500萬單。一天送35單,一年365天,她要送391年,還得不吃不喝。

他們夫妻和17歲女兒住的是城中村的出租屋,月租1200元,使用面積70多平米,這在站點同事的眼里已相當“奢華”了。送外賣是吃青春飯,據(jù)《2020餓了么藍騎士調(diào)研報告》,外賣小哥的平均年齡為31歲,30歲以下占比為47%。送外賣是個體力活兒,45歲以后就跑不動了。等到那時,她干什么,還能干什么?這不僅是劉海燕的問題,也是700萬外賣員不得不考慮的現(xiàn)實問題。

《2020餓了么藍騎士調(diào)研報告》顯示,在外賣大軍中,斜杠青年占比為56%,其中26%為小微創(chuàng)業(yè)者,21%為技術工人,11%為司機。有位外賣小哥做的自媒體火了,僅一年粉絲量躥到45萬,年收入幾十萬,外賣小哥紛紛辦起自媒體,僅蜂鳥即配就出現(xiàn)6700位自媒體博主 。2020年初,劉海燕投資1000元,學會了視頻拍攝與剪輯合成。在送外賣的途中,她把所見所聞拍下,擠出兩三個小時的時間剪輯合成發(fā)到網(wǎng)上。八九個月就吸了2.2萬粉絲量,給她帶來一萬多元的收入。

春哥兼做電動車生意,從廠家進批新車和電瓶,低價賣給新入職的小哥。他擅長維修,買來舊電動車,修好賣出去。有人電動車壞在半路,打個電話,他也會跑去修,每次收取10元。一次半夜下暴雨,有位小哥的電動車壞在7公里外,他趕去修好,回來已是凌晨。

帶劉海燕入行的師傅下班后在夜市擺攤賣煎豆腐和煎薯條。劉海燕和良菊跑過去幫忙,發(fā)現(xiàn)薯條大受歡迎。她回家跟春哥興奮地謀劃一夜,天沒亮倆人就跑到批發(fā)市場買了700元水果,晚上跑到深圳大街榨果汁賣,被城管攆了回來。最后水果榨汁后,給過來修車的小哥喝掉了。

5.20,劉海燕送出一束又一束玫瑰,有紅的、紫的,還有白的。她既不羨慕也不嫉妒收到玫瑰的女人。春哥也送她一件禮物——黑白兩色、座椅寬大的電動車。春哥知道她想要什么。

在深圳打拼八年,兩顆心焐得火熱,養(yǎng)豬欠的饑荒也還得差不多了,劉海燕很知足。

據(jù)報道,有25.3萬建檔立卡的貧困人口加入美團外賣后脫貧;餓了么已累計為國家級貧困縣提供近30萬個就業(yè)崗位,這些來自貧困縣的外賣小哥的平均月收入超過5800元,超過2019年全國城鎮(zhèn)平均工資3530元。

外賣不僅讓劉海燕、春哥和良菊他們還清債務,也為50多萬貧困人口提供了一條脫貧之路。

第三章 袋鼠中的袋鼠

一、“沒媽的”父女

中和廣場餐館聚集,烤肉館、烤海鮮、火鍋店、餃子館,空氣中彌漫著誘人美味。這里距紅船3公里,又趕上2020年7月1日,嘉興到處洋溢著生日的喜慶。

晚6點一過,中和廣場的少年路就“腸梗阻”了,公交車、私家車、三輪車、電動自行車擠作一團,或緩緩蠕動,或停下不動。鵝黃的美團、湖藍的餓了么見縫插針,沒縫也要擠出一道縫,在梗阻處靈活穿插。這時是晚餐的飯口,是外賣的晚高峰,也是小哥們一日之際的決戰(zhàn)時刻。

李幫勇的電動車像小魚,擺一下頭,越過一輛車。他像藍精靈,穿的是藍的,戴的也是藍的,藍頭盔、藍口罩,騎的也是藍車,兩腿夾著藍的外賣箱。跟其他小哥不同的是他身后馱個叫梓涵的女孩兒。她黑亮的短發(fā),齊眉的劉海,穿著鵝黃短袖T恤,口罩兜在下巴上,鼻子和嘴露在外,胳膊蜷曲,手搭在爸爸的手臂上,纖弱身子貼著他的背,眼里沒有4歲孩子的清純,有種讓人心疼的憂郁。

紅燈進入“60”秒倒計,李幫勇右轉(zhuǎn),直行20米,又一個迅疾掉頭,回到十字路口,再一個右轉(zhuǎn),搶下二三十秒。下個路口又是紅燈,倒計時還有5秒,橫向車流斷了,他沖了過去,又搶下幾秒鐘,外賣箱里有五六單,要半小時內(nèi)送達。他怕超時,超時會罰款50元到200元,意味白忙一個飯口,甚至一天。他可以白忙活,胃腸不肯,要吃要喝;出租屋也不肯,要付房租水電費……

為賺錢,他有時一小時送12單,前后兩個外賣箱塞得滿滿的。有些單因偏遠難送沒人接,他仗著對這3.5平方公里“版圖”了如指掌,統(tǒng)統(tǒng)撿過來。

著急時,他似乎忘了背后的女兒,急劇加速和轉(zhuǎn)彎時,女兒就攬緊他的腰,身子跟他貼緊些,再緊些。坐時間長了,她臉上會浮現(xiàn)倦意,小腦袋貼在他背上,耷拉下去……過減速帶一顛簸,她慌忙抓緊爸爸的衣服。

到了地方,他從外賣箱掏餐盒時,背后的小梓涵像松鼠似的“哧溜”一下跳下車。他右食指勾著餐袋,左手抱著女兒,沿樓梯迅疾而上。他的右手布滿疤痕,小指黑黑的,僵直著,拇指、中指、無名指失去了部分功能,靈活的僅有食指。

客戶開門,看看遞餐的手,再看看他懷里的孩子:“抱著孩子還送外賣?”

李幫勇笑笑。

他生于云南昭通永善縣的小山村。20歲那年,他離家去廣東佛山打工后就像沒根的浮萍到處漂泊,從佛山漂到東莞、廣州,又從廣州漂到嘉興,也從20歲漂泊到34歲。

據(jù)中國社會科學院一項研究報告顯示,因男女性別比例失衡,導致2020年有2400萬適婚男性找不到老婆。這些“剩男”或生活在偏僻鄉(xiāng)村,或是低學歷、低收入的進城務工者。研究者忽略了中國還有3800萬剩女,她們集中在大城市,多為高學歷、高收入的白領?!笆D小薄笆E辈豢赡芡ɑ?,于是找不到老婆的適婚男性又擴張3800萬,總數(shù)高達6200萬!

不幸的是十多年前李幫勇就體驗到“婚荒”,陷于窘境。2014年,表叔托人給他在四川大涼山找個對象。他趕過去一看,她也就十幾歲。女方家長說,她是超生的,沒有戶口。這等于說她多大就多大,不可舉證。

他已34歲,也就不挑剔了。女方家要八萬元彩禮,看那架勢只要交錢,她就是他的了。他打工14年沒攢下錢。在鄉(xiāng)村當民辦教師的老父親東挪西借,總算湊夠這筆錢。

李幫勇終于脫單,把老婆領回大涼山,安置在老家。他有了養(yǎng)家糊口意識,又回到嘉興去打工賺錢。2016年10月,她生下了女兒。第二個月,他把她們娘兒倆接到嘉興,租間房子,把家安置下來。7個月前,他在涂料廠出了事故,右手被絞進機器里殘了,被定5級傷殘。廠家給他每月開1000多元的生活補貼,三口人過得捉襟見肘。

2017年4月30日傍晚,老婆跟閨蜜去逛街,走后沒有回來。他抱著女兒找到天亮也沒找到。他說,她又懶又饞,在家啥活都不干,躺在床上玩手機。她不管孩子,還拒絕讓女兒吃母乳,都是他半夜起來給孩子喂奶、換尿布。有一次,她要去趕集,他給她2000元錢,她拎回一大堆小食品。

李幫勇說,老婆是被苦日子逼走的,他們跟表弟,還有兩個老鄉(xiāng)合租一室兩廳農(nóng)民房,還是毛坯的,臥室除床之外,什么家具都沒有。

采訪時,他看著我問了好幾遍:“好歹讓女兒有個媽,不是嗎?”

6年前,我們做《中國鄉(xiāng)村“沒媽孩子”調(diào)查》時,去偏遠山村搞過田野調(diào)查,見過許多買老婆的農(nóng)民,戲碼與遭遇相同。李幫勇小時也是“沒媽孩子”,10歲時母親病逝,他的女兒又是“沒媽孩子”,比他還慘,不會叫“媽媽”就沒了母親。殘疾的右手,給這位單親父親帶來諸多不便,給女兒換紙尿褲,右手怎么也抓不住,只得俯身用肘壓住,再用左手往上提。他的右手還不能沾水,沒法給女兒洗澡。

要生存就得賺錢。2018年9月,女兒21個月大時,李幫勇加入了美團眾包。

美團的LOGO是袋鼠,抱著孩子送外賣的李幫勇則是袋鼠中的袋鼠。在“對騎手工作最看重的點”問卷調(diào)查中,“時間靈活”成為外賣小哥的首選,達60%以上。對帶有1到3歲孩子的單親父母來說,還有什么比“時間靈活”更為重要?眾包騎手的時間更為寬松,想跑單就接,孩子頭痛腦熱脫離不開,可以不接單。

二、舍得孩子的夜晚

晚上,6點42時,李幫勇回到中和廣場。小梓涵仰頭看父親去取奶茶。這次,在他跨上電動車后她才爬上去,比平時慢幾十秒鐘。晚高峰尚未過去,送餐要爭分奪秒,慢幾十秒鐘有可能多吃紅燈,甚至趕上擁堵。

小梓涵跟父親送餐快兩年了,已熟悉這種瘋狂節(jié)奏,知道什么時候上車,什么時候下車。李幫勇少言寡語,很少跟女兒說話。小梓涵兩歲多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時常半天蹦一個詞。不過,她很聰明,對父親的每個眼神兒、每個細微動作都能作出準確無誤的判斷和反應。

剛做外賣時,李幫勇在網(wǎng)上買一個紅色的前邊帶護欄的兒童椅,面朝后安裝在電動自行車的踏板上。他們父女可以臉對臉,從表情上讀懂對方。她那時還不滿兩周歲,頭發(fā)短短的、亂蓬蓬的,誰見了都以為是男孩兒。為讓女兒有熱水喝,他帶個暖水壺;她尿了,他就找個地方給她換尿不濕,每天至少換四次;怕她讓雨淋著、讓風吹著,他買了一條藍格擋風被。她寂寞了按幾下護欄上紅色摁鈕,小喇叭就響了。她睡了,他就用兩條腿把她夾緊。她漸漸習慣倚著父親的腿睡覺。

對像李幫勇這樣的單親父親來說,送外賣也許是唯一的選擇。究竟有多少單親父母做外賣?我沒找到統(tǒng)計數(shù)字,也許沒有統(tǒng)計過,據(jù)媒體報道,背娃送外賣的有山東臨沂的李娜、云南晉寧縣晉城鎮(zhèn)的周敏、湖南常德的向拉拉等人,“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辛酸的人各有各的辛酸,他們背的孩子在一到兩歲之間……

2018年3月19日,即李幫勇做外賣的半年前,住在重慶永川城郊農(nóng)舍的陳均一夜未眠。他也是單親父親,比李幫勇大五歲,有兩個孩子,女兒四歲,兒子兩歲。他在為還做不做外賣、怎么做而糾結。

由于“婚荒”,他38歲才找到老婆。他那時在武漢建筑工地打樁,她在工地做飯,彼此都是四川奉節(jié)人。他家在建三峽那年移民到永川,第二年他的父母相繼去世,他失去了至親。也許鄉(xiāng)音入耳,倍感親切,也許彼此孤單,需要溫暖,他們就相愛了。他很窮,又大她10多歲,遭到她父母的強烈反對。

愛情就是一把火,不燃成灰燼哪會熄滅?他們不顧一切地生活在一起,第二年有了女兒,第四年有了兒子。有了老婆孩子,他就不想在外漂泊,于是領著他們回了家。在永州,他有三間平房和一畝薄田。他選擇做外賣養(yǎng)家糊口。外賣可比工地打樁辛苦得多,壓力也大。不過,做外賣時間靈活,他可以幫她帶帶孩子,做做家務。

2018年春節(jié),她帶孩子回了奉節(jié)娘家。接著,得到女兒手臂跌斷的消息,他匆匆趕過去,把女兒送進醫(yī)院。女兒出院時,老婆決絕地說:“你走吧,我不會再回去了?!?/p>

這意味他倆完了,沒戲了。他把女兒領回了家,送進幼兒園,每周接送一次。過些日子,跟兒子通話時,他發(fā)覺兒子鼻音很重,還不停地咳嗽,估計是感冒了。第二天,他沒做外賣,趕往位于長江邊的孩子姥姥家。那地方很偏僻,交通落后。他坐七八個小時長途大巴,又包了輛“摩的”,才趕到那個山村。

“小屹!”遠遠見到兒子,他欣喜喊道。

兩歲的兒子見到爸爸,小虎牙一齜樂了,撲進他的懷里,抱住他的腦袋,撒起了嬌。他發(fā)覺兒子的臉很熱,呼吸粗重急促。他決定馬上帶兒子回去。

“不要你的葉子煙?!痹谒鹤由稀澳Φ摹睍r,孩子的外婆拎著他帶來的葉子煙追出來。

“這是我給爸爸買的,不要就扔了吧?!彼篮⒆拥耐夤珢畚鼰?,而且只吸葉子煙。

“你就這樣子,不說點兒什么?”孩子的外婆說。

他低下頭,不知說什么。他心想,你們不就是嫌我窮嗎?我窮也要有個窮志氣,再難也要把兩個孩子撫養(yǎng)大。

回到永州,給兒子掛過吊瓶,他請鄰居阿婆幫忙照看,就去送外賣了。

“你把他接回來怎么帶?你又沒個父母!”阿婆沖著他的背影埋怨道。

阿婆也是奉節(jié)移民過來的,這些日子沒少麻煩她。周五,他把女兒從幼兒園接回來,周一送回去,雙休日要阿婆幫忙照看。阿婆還要種菜,還要做家務,沒法幫他帶兒子。把兩個孩子都送幼兒園,他負擔不起;在家?guī)鹤?,他沒法賺錢,一家三口吃什么,喝什么?

第一縷晨曦爬進窗子時,陳均起床了,煮好面,把兒子叫醒,給他一杯熱牛奶,讓他再扒拉幾口面。快8點時,他給兒子穿好棉衣,戴上白底紅條絨線帽,找條翠綠色嬰兒毯把兒子兜起,系到自己背上:“走,跟著爸爸去送外賣?!?/p>

等單時,他把兒子放下,陪兒子玩耍。手機“叮”一聲,這是接單提示,他背起兒子飛身上車。送外賣最怕的是超時,背著孩子又怎么快得了?常德的向拉拉說,不背孩子時,他的電動車可達60邁,背孩子只能40邁;孩子睡著時,要降到20邁。等紅燈時,他還要用手機的前置鏡頭觀察一下孩子,醒著還是睡了,這哪里快得了?

“爸爸,我要撒尿?!毖劭淳鸵瑫r,兒子卻在背后喊起來。

“忍一下?!彼舐晫鹤诱f。

到了地方,他先幫助兒子解決內(nèi)急。他的那片屬于老城區(qū),即便八九層樓也沒有電梯。他要背著30多斤的兒子,拎著餐袋,一個臺階一個臺階爬上去。幾上幾下,他的汗下來了,后背濕透了。

背孩子爬八九層樓不算高,李幫勇有一次抱著女兒,拎著餐爬到17樓。那天中午,李幫勇去醫(yī)院送餐,電梯排起長龍,眼看就要超時,只好選擇爬樓梯。抱著女兒爬到10多層時,他就上氣不接下氣,說什么也爬不動了。他生得黑瘦黑瘦的,身高1.70米,體重僅55公斤。

有人說,你干嗎不把孩子放在樓下?女兒哪能放在樓下,被人抱跑了怎么辦?別說17層,就是117層,他也要抱她上去。自從她媽媽跑掉之后,他從沒讓女兒離開自己視線之外。

爬上去時,他已快累趴了。送完餐下樓時,女兒說:“爸爸,走樓梯?!?/p>

“爸爸走不動了,咱們坐電梯吧?!?/p>

過了午高峰,他在小西門橫街的一家小館停下,點一份餐。他經(jīng)常在這家用餐,早晨點包子和豆?jié){,午餐不點盒飯就點一碗面,開銷要控制在12元內(nèi)。這天中午,他點的是小份的黃燜雞。老板娘給他加了點兒肉,還送一瓶牛奶。他把肉撥到女兒碗里,女兒將牛奶送到他的嘴邊,讓人看了既溫馨又辛酸。老板娘很同情他們父女,冬天見小梓涵的小臉凍得通紅,腳上連襪子也沒穿,她就讓他把孩子留在店里,幫忙照看一下。單親家庭的孩子缺少安全感,小梓涵死活也不肯離開爸爸,他只得繼續(xù)抱她送餐。

背兒子送餐的第一天,下午1點鐘后,手機終于安靜下來,陳均把兒子從后背解下來。爬樓梯時后背讓汗浸透,這時寒風一吹,他感到寒意,不禁打個冷戰(zhàn)。陳均點了一碗面,花了10元錢。他先把兒子喂飽,然后把剩下的湯湯水水一股腦倒進自己的肚子。

兒子吃飽就困覺了,陳均多想把兒子背回家,放在那張堆滿已洗不出本色被褥的床鋪上安穩(wěn)地睡上一覺。跑專送不同做眾包,只要系統(tǒng)派單就得送,陳均要從早8點鐘跑到晚8點鐘。

挨到下午5點鐘時,陳均跑了19單,很不理想。他平時多則四十多單,少則三十幾單,看來晚高峰要拼一下了??墒牵惥?3歲,在外賣行當算是老人了。據(jù)阿里研究院的調(diào)研報告,“餓了么”的小哥平均年齡只有31歲,90后占比為47%,80后39%,像陳均這樣的70后占比僅11%。

“哎呀,你怎么還背著個小孩?”客戶接過餐,看看他背上的孩子說。

“我沒辦法,他媽媽走了?!彼α诵?,笑得有點兒苦。

陳均是個樂天派,不管多大愁事,說三兩句話就會“哈哈”笑起來,自打背孩子送外賣后,笑聲少了許多。他背著兒子奔波到晚上10點多鐘,總算賺夠三口人的生活費。

晚上10點時,李幫勇還抱著女兒在街頭等單,失意與疲倦輪番襲上這位單親父親的心。跑眾包自由,可是單少,剛開始跑時一天能賺200多塊,接下來就越來越少,今天只賺幾十元。再等下去也沒什么錢好賺了,他決計帶女兒回家睡覺。

暴雨驟降,他看一下手機,驚叫一聲:“天爺啊,單價翻了4倍多!”

爆單了!幾塊錢的單價暴漲到二十多。他急忙搶單,取餐送餐。夜深了,狂風大作,樹枝張皇搖曳,馬路映著碎亂的街燈,空蕩無人。風扯起他們父女的雨衣,雨點噼里啪啦打下來,順著臉和身上流淌。小梓涵嚇得號啕大哭,尖利而顫抖的哭聲像無數(shù)的刀戳在他的心上……他目視前方,咬緊牙關向前沖去。

終于到了地方,他用右手的中指勾著餐,左手抱起濕淋淋的女兒,爬上了樓。他怕女兒受驚嚇,怕她著涼感冒,還怕她在電動車上坐久了,稚嫩的骨頭吃不消會變形,可是這仍然阻止不了他搶單、搶單、再搶單。他似乎搶的不是單,是女兒的牛奶、面包和果蔬,是父女棲身出租屋的房租和水電……

他只得對女兒狠點兒,不狠怎么活下去?那晚,李幫勇?lián)屃?單,賺了100多元。凌晨一點多鐘,他們回到家,他給女兒脫下風雨衣,脫掉濕透了的紙尿褲,把她放進塑料盆,給她洗個熱水澡。女兒實在太累了,放到床上,腦袋一歪就睡著了。

女兒,你可千萬別生病啊。他看著睡熟的女兒,在心里念叨著。

女兒很皮實,這一點像他。當年在富士康打工時,他得了闌尾炎,醫(yī)生說要做手術,手術費要4000多元。他一聽就果斷地放棄了手術,掛了三天吊瓶就奇跡般好了。還有一次,他得了腎結石,聽醫(yī)生說震石要交兩千多元,他選擇了服藥,后來也好了。

陳均的運氣可就沒有李幫勇那么好,兩個孩子輪流生病,這個感冒沒好,那個又病了。單跑不過來,就得調(diào)給別人。孩子生病不僅耽誤他送餐,看一次醫(yī)生少則幾十元,多則數(shù)百元。開銷多了,進項卻少了。過去,他每月能賺五六千元;自打背兒子送外賣之后只能賺3000多了。

送餐到傍晚,小梓涵疲倦地合上眼睛

重慶霧大,太陽成了稀客。摩托車帶起陣陣冷風,這不,兒子又流起鼻涕了。小家伙平時小嘴叭叭不停,“爸爸這是什么?”“爸爸那是什么?”這會兒一句話也不說了。陳均好不容易熬到回家,兒子不吃不喝,也不爬上爬下,打蔫兒了。

陳均摸一下兒子額頭,心不由得一沉,又發(fā)燒了。他背起兒子去診所,體溫38度多,打針,開藥。第二天早晨,兒子見好,他又背去送外賣了。午高峰過后,他摸了摸兒子額頭,又燒起來了,又背兒子去掛吊瓶了。

下午4點多鐘,晚高峰要來了,陳均明知該送兒子回家,可是系統(tǒng)派單不能不接,只得背著兒子取餐送餐。他說,“感覺就是心痛,工作又不能丟,丟了沒法生活。”

到炸醬面鋪取餐時,那家老板說,你把孩子放下,我給你看著。陳均感動得眼淚差點兒掉下來。

陳均在為干專送而苦惱時,李幫勇卻放棄眾包,改做餓了么專送。這樣自由度小了,單卻多了,可以維持他們父女的生活。站點體諒他一人帶孩子不易,允許他上早8點到晚8點那一班。他在站點附近租了房子,夏日午高峰過后可以帶女兒回家睡一覺。

三、午夜,父女疲倦入眠

晚上8點43分,李幫勇再次回到中和廣場時,小梓涵已把腦袋靠在了他的背上,打起了瞌睡。這樣很危險,所以2020年交通新規(guī),兒童乘坐電動車須戴頭盔。李幫勇卻怕女兒一天戴十幾小時頭盔會影響顱腦發(fā)育,沒給她買。

為女兒安全,李幫勇是肯花錢的,他花一萬多元錢買了兩輛安全性能很好的電動車,還配上防滑輪胎。他下午網(wǎng)購一個兒童安全座椅,等收到后安裝在后座,女兒睡著也不會摔下來了。修車的師傅同情他,換剎車片,收別人30,收他20;換電瓶收別人一千三四,只收他1200。還是好人多啊。

過去女兒坐在前邊,外賣箱放在后面,餐盒里的湯容易顛出來,奶茶容易爆掉。有一次,九頭牛餐館的小服務員點三杯奶茶,他送過去一看:靠,全部爆掉了。

“實在對不起,你點的奶茶爆掉了,我賠給你,請不要投訴我,好不好?”

那姑娘低頭看看爆掉的奶茶,抬頭看看他懷里的孩子,跟小梓涵那烏溜溜的大眼睛對視上了。她點點頭,什么也沒說。

他懊惱不已,在微信給她轉(zhuǎn)了32元。送一單才賺5元,這筆損失要跑6單才能賺回。這些日子失誤不斷,前幾天下大雨,有個醫(yī)生點4杯奶茶,他左手抱著穿雨衣的女兒,右食指勾著奶茶跑進醫(yī)院,腳下一滑,摔倒了。女兒沒摔壞,奶茶摔爆了,賠了55元。

意外的是九頭牛餐館的姑娘給他打好幾個電話,由于路上嘈雜,聽不清。他沖著電話大喊:“你重新下單!我很忙,系統(tǒng)會派人給你送去的?!庇袝r就是這樣,賠了錢,客戶還不依不饒,甚至給個差評。

回奶茶店取餐時,商家告訴他,九頭牛餐館又下了單,你賠償?shù)?2元被退回來,讓轉(zhuǎn)還給你。他一想那姑娘收入也不高,點三杯奶茶一口沒喝,還搭了32元錢,自己還誤解了人家,很過意不去。

后來,小梓涵大了,可以坐到后座了,外賣箱放在腳踏板上,奶茶爆掉的事就少了。

這種事陳均也遇到過,有時餐盒沒蓋緊,湯灑了出來,他跟客戶道歉,客戶卻說:“沒關系啦,你背孩子送外賣也不容易?!?/p>

還有一次,他送餐到樓下,客戶在電話說,“你別上來了,我下來拿,我下來拿?!辈灰粫?,一個20多歲的姑娘跑下樓。她在陽臺上看到他背著孩子,就從六樓下來取了。

李幫勇劃一下手機,今天跑45單,感到挺滿意。單多時,他每天跑五六十單;單少時,他就延遲回家,湊夠40單。公司規(guī)定一天夠40單,每單賺5元,不夠的話每單要減三至五毛,差不多減掉二到三單的錢。

據(jù)調(diào)查,外賣小哥日接單量在21—30單,按照每天20單,平均里程數(shù)3公里的話,他們一天要跑60公里。按此算法,李幫勇每天要跑120公里以上了。在美國,外賣小哥是開車送外賣的,每人的日接單量僅為10單,李幫勇是他們的五六倍;美國最大的外賣平臺Grub Hub,日訂單量50萬左右,中國美團的日訂單量為3000萬,為他們的60倍。

據(jù)2020年餓了么的調(diào)查,新增注冊的外賣小哥同比增長1.3倍,其中95后增長最快,在許多地區(qū)外賣已成為年輕人就業(yè)新的選項。如曹德旺所說:“年輕人寧愿去送外賣,也不愿意去工廠了?!蓖赓u小哥的學歷逐漸走高,大學生整體占比接近2成。報道說,中國700萬外賣小哥,碩士及以上學歷者占比為1%,即7萬人。李幫勇覺得外賣小哥明顯增多,聚集中和廣場的不是藍色“餓了么”,就是黃色美團。提成在減少,過去超1200元每單獎勵0.4元取消了,把一箱啤酒或一袋25公斤大米扛到八九層樓也沒有補貼了,配送范圍從3.5公里擴至4.5公里,“越來越多騎手日均配送距離超過90公里,日均配送超過120公里的騎手數(shù)量同比增長2.3倍。”李幫勇的月收入從五六千降至四千多,接下來也許會更少。陳均已放棄了外賣,買輛三輪車拉腳了。他把兒子送進幼兒園,鎮(zhèn)政府每年補貼3000元托兒費。

李幫勇抱孩子送外賣的圖片在媒體發(fā)表后,在社會上引起關注,嘉興一家民辦幼兒園免費接收了小梓涵。李幫勇早晨把女兒送到幼兒園,下午4點50分接回,晚上帶她送外賣。

李幫勇領著女兒走進一個單元,摸黑爬到5樓。為了離幼兒園近些,他把家搬到南湖區(qū)菜花涇西區(qū)的一個老小區(qū)。開門進屋,那是一擔挑房子,迎面是廚房,左右各有一間臥室,家具簡陋,月租金1000。

李幫勇下廚,洗菜,切菜,左手抓起雞蛋,在碗沿磕一下,輕輕一捏,蛋清蛋黃流進碗里。他已不習慣用殘疾右手了。小梓涵搬個小板凳,站上去看著父親做飯。

床上的手機播放著“小豬佩奇”的動畫片,小梓涵只要回家就一刻不停地制造各種各樣的動靜。讓李幫勇?lián)牡氖桥畠阂呀?jīng)4歲多了,卻很少說話,語言發(fā)育明顯低于同齡孩子。

李幫勇用電炒勺煮面,出租屋本來有個煤氣罐,怕小孩亂摸亂碰不安全,讓房東取走了。他把兩碗雞蛋面端上桌時已是晚上10點多鐘,小梓涵在看手機上的動畫片。他叫幾聲后就自己先吃了。女兒吃過一個面包和一支冰激凌,可能不餓了。

小梓涵上床時,已接近午夜12點。李幫勇收拾一下廚房,說,“干凈了沒有蚊蟲,孩子少受點兒罪?!?/p>

有人想收養(yǎng)小梓涵,李幫勇拒絕了。父親去世了,女兒是他唯一親人。

次日清晨7點45分,李幫勇叫醒女兒,從冰箱里拿出一瓶軟塑料瓶牛奶,放到案板,一刀切斷瓶嘴,遞給女兒。她吸完奶,他從衣柜拿出口罩,麻利地給女兒戴上,拿把塑料梳子給她攏幾下頭發(fā)。他背起女兒的書包,父女出門。

臥室里,昨晚打開的電風扇還在轉(zhuǎn)動;餐廳的桌上,女兒那碗面變成了一坨,一雙筷子斜插在面上……

第四章?

一、7.2元的尊嚴

邯鄲市郊的街道空曠無人,小于孤零零坐在路邊石上,柔弱街燈照在略微揚起的臉和“跑腿悠悠”的黃網(wǎng)狀馬夾。他生張國字臉,眉間較寬,據(jù)說這種人心胸寬廣。此時,他卻眉頭緊皺,額上的一道抬頭紋不時顯現(xiàn)。這是2020年7月18日的凌晨。

小于深吸口煙,隨之夾煙的右手一揮,指向馬路斜對面一幢六層住宅樓。

“這是我這輩子的屈辱,”他咬一下唇,平靜一下心緒,然后一句接一句地說,“為了7.2元外賣費,把我所有能放下的,都放下了……”

那帶有河北味的話里有著說不出的憋屈和不平,還有點兒自嘲與自我寬慰。

小于的網(wǎng)名為“團團的小短短”。這位自認為是特別失敗的小伙子生于衡水農(nóng)村,小時家境不錯,又是獨子,備受溺愛,16歲時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什么活兒都不會干。在村里同齡男孩中,他是第一個訂婚的,很快又解除了婚約。接下來就是相親,他說農(nóng)村提親看家庭,當年給他保媒拉纖的特別多,有一年相親三十六七次。那陣,他開著車,拉著老媽和媒人,提著紅塑料袋,里邊裝著瓜子和糖果到處相親。套路相似,媒人介紹雙方情況,讓男女單聊。問的是“你是干啥的,掙多少錢,有什么愛好?”他風趣地說:“相親三十多次,都是我坐沙發(fā),女方坐在床上。”他知道女孩大都喜歡那種痞帥痞帥的,他侃著侃著就把對方侃蒙了,最終卻一個也沒成,多數(shù)是他不同意。他憧憬的不是婚姻,是愛情和自由。后來,家境衰落,他又患了椎管狹窄,提親的沒了,31歲了,還單著呢。據(jù)最近調(diào)查,美團的外賣小哥75%來自農(nóng)村, 33%是單身。

初中畢業(yè)后,小于進城折騰幾番。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fā)后,夢想的氣球破滅,掉落在現(xiàn)實的地上。他在邯鄲擺過地攤,做過快遞,均不如意。5月份,他改做外賣。他說,他要跟時間賽跑,“父母老了,我怕他們真的有點兒啥病,我拿不出錢來?!弊雒缊F專送要交工裝費和租電動車費,每單僅賺3.7元;“餓了么”每單賺4.5元,兩者他都沒選,選了“跑腿悠悠”和美團眾包,運氣好的話,一天能掙200來塊錢。

一個多小時前,小于搶一單,送餐距離2公里,配送費5.2元,外加2元夜間補貼。跟著導航走,導航結束時,小于撥通客戶電話。對方卻毫無歉意地說,她把地址填錯了,讓他改送到從臺小區(qū)7號樓。沒等他問清楚,她說很忙,不耐煩地掛斷了電話。

小于用導航一查,從臺小區(qū)在五六公里外。按平臺規(guī)定,超出1公里,外賣員可取消訂單。可是,這時客服早已下班,訂單取消不了,吃點虧就吃點虧,給她送去好了。

趕到從臺小區(qū)一打聽,門衛(wèi)大爺說,我們這兒只有1號樓和2號樓,沒7號樓。小于撥兩遍電話通了,她說她不在這個從臺小區(qū),在另一個。他又跑四五公里,再打聽,還不是。又給她打電話,她說她家不在小區(qū)里,在小區(qū)外。他這下蒙了,小區(qū)外可就大了去了,上哪兒去找?他登錄“跑男群”,跟“老江湖”咨詢,沒人知道。

已過半夜11點,街上哪有人影,跟誰打聽?別說,還挺幸運,有人出來了,還真就把小于送到那幢樓跟前。為這一單,他跑十幾公里,用了將近一個小時,要是接其他單,起碼能送三單,賺二三十塊。

楊麗萍

單元的門鎖著,他進不去,打電話讓客戶下來取,她拒絕了。這怎么辦,她不下來,他又進不去,這餐怎么送?運氣又來了,有住戶回來,他跟進去,把那份跑了十幾公里的麻辣燙送上了樓。

“您下次能不能把地址寫清楚?為您這個單跑太遠了?!彼€想說,地址您寫錯了,在電話里說清楚也行啊。

“你是不是想要錢?”那女人冷著臉,做派像是官員,不耐煩地問。

“不是,我再差也不差這一點兒?!?/p>

小于感到備受污辱,臉熱辣辣的。自己雖說窮,也沒在意過這十塊八塊的,她哪怕略表歉意,也讓自己心里過得去。她那副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連句“對不起”也不肯說,讓他實在接受不了。

他恨不得把麻辣燙扔在地上,把錢賠給商家,可是忍了忍,說一句:“祝你用餐愉快。”

轉(zhuǎn)身下樓,他寬慰自己:我一個送外賣的,今晚表現(xiàn)得比你好!

可是,他心里憋屈啊,為7.2元配送費,就讓她踐踏自己的尊嚴。做外賣前,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委屈,現(xiàn)在什么委屈都得受,多么難聽的話都得聽,還要一邊賠笑,一邊說“對不起”。這邊跟商家“對不起”,那邊跟客戶“對不起”,做兩個月外賣,把31年沒說的“對不起”都補上了。

“人家就是一副高高在上凌駕者的氣勢,”小于停頓一下,嘴角一咧,似乎要哭出來,急忙忍住,平靜一下心緒,自嘲地說,“我就為這七、七塊二毛錢,我就低三下四……我混到了這個地步,要錢沒錢,要房沒房,30多歲還沒成家,你還欺負我!”

據(jù)餓了么調(diào)查,感到自己得到尊重的外賣小哥僅占27%,感到不受尊重的卻占36%。有小哥說,“外賣讓我變得越來越自卑?!庇羞@種客戶,他們怎么能不自卑?一位網(wǎng)名為川東小文的外賣小哥說,晚上11點多鐘,我把外賣送到小區(qū)門口。有門禁,我進不去,給客戶打電話,她讓我找保安。我叫了半天保安,沒人應。我又打電話,請她下來接,她叫我等。我說我還有好幾單,沒法等啊。她終于下來了,罵罵咧咧地說:“我要是自己下來拿,還點啥外賣?”我說,你不下來,我進不去啊。她卻不講理地說,以后再也不點外賣了,美團真差勁……第二天,我多了一個差評。

劉海燕剛做外賣時被導航引到山腳下,一道柵欄攔住去路。她聯(lián)系客戶:“你的地址到底在哪兒?附近有什么標記?”

“找到幼兒園就找到了?!?/p>

她跟著導航從山這頭翻到那頭,又從那頭翻過來。陡坡電動車上不去,她就推著走,一條腿做快遞時坐下病,隱隱作痛,浮腫得手一按一個深坑。費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幼兒園,卻說什么也見不到“2棟”。轉(zhuǎn)悠兩個小時,電動車的電快耗沒了。她破罐子破摔地打電話給站長:“這一單說啥都找不到地方,我不送了,你愛咋辦就咋辦吧!”站長把客戶電話要過去,不一會兒回話:“你去吧,在隔壁。他說他來朋友家玩,把地址寫錯了。”

“我的媽呀,還有這種事兒?!彼嘀赓u進去了,一個女的出來接,屋里的男的問:“送來了?”

“送來了?!?/p>

“她不送就給她差評?!?/p>

劉海燕氣壞了:“幾次問你,你都說就這個地址,結果還是寫錯了。”

不過,她不敢發(fā)火,不送就給差評,發(fā)火更要差評。差評不僅白忙活兩個多小時,還要罰款50元。

劉海燕委屈,坐在山上哭著給春哥打電話。

“你別哭了,有啥哭的,遇到這事兒太正常了。你要知道自己干的就是服務行業(yè),啥人都遇得到。”他笑著說。

她本想晚上再跑幾單,氣得沒了心思,坐那兒哭了兩個來小時就回家了。春哥勸她:“這事兒吧,你不能太在乎,他給差評就差評,大不了損失50塊錢;他要投訴就投訴,你也不是每天都能遇到這種客戶?!?/p>

去年秋天,南昌的外賣員陳小刀遇到一件更郁悶的事兒。他把餐送到地方,客戶卻在電話里說:“我不在那個地方,我這里超出配送范圍??墒牵揖拖氤阅强趦海憬o我送過來?!彪S后發(fā)他一個新址。

“我還有其他單要送,你這餐只能退回?!卑葱轮匪腿?,就要改變既定送餐路線,有些單可能超時,陳小刀為難地說。

“你退回?你退回去我就投訴你!”客戶厲聲警告。

有些人不是欺凌別人,就被別人欺凌,還沒學會尊重、同情和理解別人。陳小刀致電平臺,得到答復:修改的地址與原址直線距離不超一公里,要送??磥磉@客戶是老手,深諳此道。規(guī)則是平臺制定的,平臺追求的自然是利益最大化,首先考慮的是客戶,其次是商家。外賣小哥在二者之間,遭受強力擠壓。有時客戶把地址填錯,外賣小哥沒及時送到,商家就蠻橫地說:“限你5分鐘內(nèi)必須送到,否則就投訴你,把你踢出這個送餐區(qū)域!”

外賣小哥不重要嗎?自然重要。外賣從餐飲衍生到果蔬、鮮花、商超、藥品,沒有外賣小哥的“擺渡”怎么能到客戶手里?不過,在失業(yè)率居高不下的背景下,想做外賣員的人多得是,你不做他做。在外賣產(chǎn)業(yè)鏈上,外賣小哥處在最底層。平臺可以把送餐時間由50分降到40分鐘,再降到30分鐘,甚至20分鐘;可以超時就罰款,不問緣由,不予申訴;可以有投訴或差評就封號一天,可以讓客戶的訂單費用由外賣員支付。

陳小刀只得把餐送過去,還要不帶任何負面情緒地說:“祝你用餐愉快。”

客戶卻沒讓他愉快,給他一個差評。

對小于和陳小刀他們來說,此類的窩囊事層出不窮。午夜11點鐘,小于搶一單,送到樓下打好幾遍電話客戶都沒接??蛻粼?5層,小于沒電梯卡,乘不了電梯。打電話問商家,得到答復:“有上樓的你跟進去。”

“半夜11點半了,哪有人上樓?”

“這個必須要給送到,(你)就是爬也得給人家爬上去。”

為7.2元的配送費,小于就得爬到25層。他患有椎管狹窄,要是累犯病,趴在床上誰來照料,花多少個7.2元才能治好?小于想,我就在這兒等吧,不再接單了。實在不行,這單我自己買了。幾個月來,他沒少買客戶的單,有羊肉串,還有炒酸奶。

他想想就窩囊,我耽誤這么長時間,可能還被差評,商家為難我,客戶為難我,保安也為難我。我才掙這么點錢,不送到又不能走。

陳小刀遇到過比這更惡心的事兒,電梯停運,客戶在23樓,直言不諱地說,我知道電梯停運了,點外賣就是不想爬樓梯。

陳小刀覺得自己被算計,客戶支付三元五元配送費,就讓自己爬23層樓。

“23層太高,我爬到12層,你也下到12層,我們各爬一半?!标愋〉墩f。

“你給我送上來,你爬樓梯也要給我送上來,不送我就投訴你?!?/p>

陳小刀氣得致電客服,這次客服同意退餐,配送費補到他的賬戶里。

小于等了十幾分鐘,21層的住戶回來,他跟進電梯,從21層下來,從樓梯爬到25層。

“你為什么不接電話???”他問接餐的女人。

“我老公訂的,我不知道?!?/p>

二、卑微的高尚

“我在路邊救過兩回人,見到流浪貓狗也救助過,也拿過道德模范,還給貧困學生買過電腦……人家都說,好人好報,我不知道我的好報在哪兒。我屬實憋屈了,但是我又沒地方發(fā)泄,只能坐在路邊,不嫌丟人地這么坐著,我還不敢跟家里說,”小于坐在路邊石上自嘲地笑一下,驟然停頓,又咬一下唇,“我為什么混得這么落魄……”

小于在邯鄲沒什么親友,手機成了密友,送餐給他導航,有什么苦惱就跟它叨咕叨咕,錄下來發(fā)到西瓜視頻。他叨咕完了,見不遠處有個警務室,站起來走過去,跟值班的警察磨叨幾句。警察見他受了委屈,讓他坐一會兒,平息一下。

兩天前,小于跟警察打過交道。那是清晨4點30分,夜色漸漸褪去,晨曦在城市潑灑出稀薄光亮,街燈頓時失去控制力,馬路上出現(xiàn)三三兩兩的車輛和行人。小于在街頭給電動車充電。昨晚忘關平臺系統(tǒng),凌晨兩三點時聽手機一聲提示,“手欠,點了一下”,就這么把單給接了,這也許是下意識的動作,后悔也沒用,得爬起來取餐送餐,一通忙活,跑了六公里,電動車顯示出電不足。

充電猶如一滴一滴的加油,要漫長等待。在百無聊賴的等待中,小于突然發(fā)現(xiàn)滏東大街與叢臺路拐角處倒著一個人。他走近一看,是戴黑邊眼鏡、穿白T恤和牛仔褲的小伙子,看樣子是喝醉了。慶幸的是他沒倒在馬路中間讓車撞著,不過讓小于擔憂的是他的兩只腳伸在機動車道上,司機轉(zhuǎn)彎沒注意就會碾軋了,他就會變成殘疾,司機會吃官司,釀成兩家的悲劇。

小于想把他扶起來,移到路邊,伸出去的手又縮回來。周圍沒人,他要是丟了錢包,少了手機啥的,自己就說不清了。小于想了想,選擇了報警。報警后,他又怕在警察來前,路過的車把小伙子軋了,跑去把充電的車推了過來,橫在那小伙子腳邊。司機即便看不到腳,也會看到紅色電動車。如此看來,當初選擇紅車是無比正確的。

對起五更爬半夜、整天穿行于大街小巷的外賣小哥來說,看見什么都不意外。危急時刻,他們往往會伸把手,幫一下。2018年11月18日下午1時,一輛白色轎車沖斷延吉市新橋的護欄,墜入河中,身穿紅羽絨服的女司機驚慌失措地撞車門、敲打玻璃均無濟于事。圍在河邊的人,有的驚呼:“快救人啊,司機還在車里!”有的電話報警……水卻無情地沿車身緩緩漫上來,沒過輪胎,沒過機器蓋,眼看就要沒過風擋玻璃。車沉下去了,再救也就來不及了。

“撲通”,一位小哥跳進河里。

延吉位于吉林省東部,長白山脈北麓,氣溫已下降至7℃到-2℃,河水寒冷刺骨,小哥沒游多遠腿抽筋了,只得返回岸邊。

“撲通”,又一位小哥跳下去。他奮力游到車旁,將車門拉開,把車上的女人拽出來,艱難地拖著,游向岸邊。在眾人的幫助下,他們上了岸。

先跳入河的小哥叫肖志飛,后跳的叫于超群,倆人是美團的外賣小哥,彼此素不相識。穿紅羽絨服的小趙有七八年“照齡”,卻沒有多少駕齡,在孩子出生這兩年沒碰過車。母親要從外地來,她想練一下車,拉母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車開上橋時,突然一輛車躥過來,她在慌亂中把油門當剎車踩下了。

“老弟啊,你救了姐的命,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親弟弟!”小趙感激不已地對于超群說。

于超群是個90后,生在延吉農(nóng)村。他10歲那年,父親因車禍成植物人,為此家里債臺高筑。他初中輟學打工,為家還債。見車墜河里,他忘記自己不過在河里玩耍時會點兒狗刨,沒有救人經(jīng)驗跳進河里。他救了一個孩子的母親,挽救了一個家庭的悲劇。

另一個午時,即2019年3月16日12點50分,鄭州市經(jīng)五路與黃河路口,一個五歲孩子過馬路時被一輛轎車剮倒,鮮血從嘴中流出,有點神志不清。他位于后車的盲區(qū),極易遭到二次碾軋。突然,一輛電動車逆行而至,身穿黑帽衫和“點我達”馬甲的小伙子將孩子抱起。他左手抱著孩子,右手把著車把,把孩子送到河南省人民醫(yī)院,還墊付了3萬手術費。他叫周大坤,是來自睢縣農(nóng)村的外賣小哥。

兩年前的一個下午,銀川的雨越下越大,上海路與正源北街的人行道上出現(xiàn)暖心的一幕:一位年輕的母親推著童車,車上有個1歲的女孩。母親沒有帶傘。突然,一位“餓了么”小哥把電動車停在斑馬線上,脫下自己的雨披,輕輕罩在童車上。這一情節(jié)被路口監(jiān)控拍下,央視新聞直播出來,感動了無數(shù)受眾。記者采訪22歲的蘇偉時,他說脫雨披時自己猶豫了一下,超時被客戶差評怎么辦?可是想到孩子淋著會生病,相比之下幫助她們更為重要。

在小于翹首觀望時,警車開來了。三位身穿“邯鄲交巡”的警察把那個小伙子扶坐起來。他腦袋耷拉著,神志還在游蕩。警察從他衣兜找出手機,調(diào)出一個號碼撥過去。

“什么?他不是邯鄲人?這邊沒有親戚朋友?他跟誰一塊兒住,同事?沒事沒事,他就是喝多了,別著急。不用送醫(yī)院,沒有明顯外傷。”警察見家人著急了,安慰道。

經(jīng)一番折騰,小伙子的神志終于歸位。警察幫他攔輛出租車。小伙子臨走時請小于留電話,容后再謝。小于沒給。

天已大亮,小于快困死了,電也不充了,回家睡覺去了。無意間救了人,挺有成就感,“就當又加個班吧。”

三、三杯奶茶的溫暖

2020年8月8日深夜,天空如墨,稀落的燈光像星星似的綿軟無力。小于從公共廁所出來,發(fā)覺不對,掀開外賣箱一看,三杯奶茶變成一杯。

“師傅,看到有人動我車嗎?”他問旁邊擺攤賣竹筒粽子的大爺。

“沒注意。你沒鎖嗎?”

沒鎖,他以為進廁所撒泡尿就出來,哪想到會丟???得了,那就認賠吧。他聯(lián)系收貨人:“您好!您點了三杯奶茶是吧?”

“什么奶茶?沒點?!闭Z氣有點兒發(fā)沉。

“那好,我再問一下?!币獟鞌鄷r,他追問一句:“您是丁先生嗎?住在2單元802,對吧?”

“我姓丁,住2單元802?!彼坪跤悬c兒迷迷瞪瞪,可能喝酒了。

“我給您送的奶茶被人偷了兩杯,我現(xiàn)在重新給您買去?!?/p>

“不用了,不要了。沒事,謝謝!”

“您不要了嗎?那、那、那我這個訂單就完成了?”

“好好?!?/p>

像這樣有教養(yǎng),懂得尊重別人的客戶也不少。據(jù)餓了么調(diào)查占比為11%,據(jù)美團調(diào)查占比為13%。四個月前,深圳天下著小雨,布吉美團專送的劉海燕去當?shù)赜忻母蝗藚^(qū)送餐,那里房子的起步價要4000萬。要進小區(qū)時,她發(fā)現(xiàn)湯灑出來。餐盒質(zhì)量太差,盒底裂了,酸菜魚的湯全流出來。她把臟的塑料袋扔了,換個干凈的。她忐忑不安,不要說是富人,就是窮人也不會接受這沒湯的酸菜魚啊,怎么吃啊?

“對不起,盒子破了,湯灑了,只剩下,只剩下魚和酸菜了,”劉海燕抱歉地說,“是我的責任,我把魚錢賠給您?!?/p>

訂餐的女性氣質(zhì)高雅。劉海燕拿出手機,要轉(zhuǎn)60元錢給她。

她卻接過餐:“魚還在吧?沒事的,下雨天,你不容易。路上小心啊?!?/p>

瞬間劉海燕就感動得一塌糊涂,不在于賠不賠錢,而在于她的同情與理解。

丁先生說奶茶不要了,小于還覺得不踏實,也許做三個月的外賣還沒遇到這樣的客戶。他回到奶茶店,店里已冷冷清清,一個顧客都沒有。

“奶茶丟了,我想賠給他,客戶說不要了,你說咋辦,我要不要點送達?”

“這都啥年頭了,還有人偷這個?”老板驚奇地說。

自己是不是有點兒一根筋了?點一下送達就可以回家睡覺了,可是這么做有點兒不安,覺得沒有盡責。不行,小于跟老板要來訂餐人電話,是河南濮陽的。他撥過去,是位年輕女子。

“現(xiàn)在剩幾杯?”聽他講完經(jīng)過,她問。

“剩一杯?!?/p>

“那就送一杯吧。他喝酒了,我怕他不愿意下樓,上邊沒有水?!?/p>

“好,我現(xiàn)在就去,您還有什么囑咐嗎?”

“沒有了,你給他送一杯就行了,本來就他一個人?!?/p>

“好,我替您看看他,他如果有事兒,我就給他買點兒藥什么的?!?/p>

你敬一尺,我敬一丈,人與人要是都這樣該有多好。小于高興地一路唱著歌,“我要像夢一樣自由,就像你的溫柔無法挽留……”風從耳畔吹過,插在車龍頭上的小紅旗呼啦啦地抖動著。

杭州的外賣小哥王建生也遇到過這種事。那是冬日凌晨3點多鐘,他送外賣到樓下,跟客戶聯(lián)系,對方讓他送上去。他爬到四樓,那男人見王建生雙手拄著鐵杖,一條殘腿彎在后邊,愣住了,歉疚地連說幾句:“對不起,讓你辛苦了!”從兜掏出一張百元鈔票塞給他。他謝絕了。

“那你幫忙買包煙吧?!?/p>

送餐時經(jīng)常有人求他給買包香煙,或打火機什么的,也有讓幫忙扔垃圾的,王建生從來不拒絕。

買煙回來,王建生接到那位客戶的電話:“那煙你拿去抽吧,剩下的錢你收好。”

還有一次,王建生爬樓梯把一箱啤酒背到六樓,姓吳的客戶操著東北口音說“你打電話說一聲,我下去取嘛。”說罷,非要給他50元小費不可。王建生連連擺手“不要不要”,趕緊下樓走了??蛻暨€是通過平臺把50元轉(zhuǎn)給了他。

小于到那幢樓,乘電梯上到八樓。他沒去敲802的門,怕深夜驚擾了鄰居。

“你好,我是外賣。到門口了,您開門吧?!彼螂娫捳f。

“不要了吧?”也許酒勁沒過,也許睡著了,有點遲鈍。

“女士非讓給您送過來,怕您沒水喝?!?/p>

“不要,不要,不要了?!?/p>

“您沒事吧?”

“沒事?!?/p>

小于又給那個女士打電話:“我送到門口了,他說不要了?!?/p>

“他在里面嗎?”

“在。他說沒事,我聽也像沒事?!?/p>

“哦,那行吧。”

“這啥事啊,本來想賠兩杯,結果卻賺一杯,”小于樂滋滋往回走,“早知道不來了,不過使命必達啊?!?/p>

小于把視頻發(fā)在網(wǎng)上,引起強烈反響:“外賣不易,一個單子跑了幾趟?!?/p>

“賺一杯奶茶打了好幾個電話,那電話費……”

“人家不要,也應該放門口?!?/p>

“吃的不能放門外,出了事情誰負責?”

“看你后來的愉悅,感到你是占小便宜的人。”

“哪是偷樂?換你遇到這種情況,也會覺得新奇,干嗎說人家貪小便宜?”

“為啥讓客戶替你買單?自己保存不當,該賠的錢還是得賠的,客戶不追究超時就挺好了?!?/p>

“小哥跑來跑去都是那泡尿惹的禍,小偷和客戶一致同意留下一杯是對你的獎勵?!?/p>

點評反映社會對外賣小哥的認識、理解、包容與苛求,也反映了他們所處的生態(tài)環(huán)境。

外買小哥和快遞小哥為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業(yè)鋪就了堅實跑道,沒有他們“最后一公里”就將是斷頭路,虛擬經(jīng)濟也就無法在現(xiàn)實中著陸,中國的外賣也不可能遙遙領先于發(fā)達國家。2020年2月,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會同市場監(jiān)管總局、國家統(tǒng)計局聯(lián)合發(fā)布16個新職業(yè)信息,“外賣小哥”有了官稱——網(wǎng)約配送員。

責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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