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迅
一只得天地靈氣的貔貅,見證了人世間兩百多年的歷史。有人做局,有人精明地脫身,有人入局被困。誰在犯傻?誰更無畏?這是亂象迷人眼的收藏界,亦是不亂曲直心的浮世繪。
1
時光如流水,世事多更迭,按照歷史的慣常,不會因為某一人某一物的缺位,世界就停止發(fā)展。但是如果對于具體的個體足夠重視,也許可以發(fā)現(xiàn),哪怕只是任何一點小小的異樣,也終將產生出另一番因果與必然。
2
當時,崇寧路地攤已經被取締,城中公園里開出了花鳥市場,經營戶搬遷進店面,節(jié)假日從全國各地趕來的臨時地攤則照常,都被集中到公園里一片廣場上,市場開始有了點規(guī)范的氣象。這個行業(yè)都說“一放就亂,一抓就死”,現(xiàn)在比以前規(guī)整多了,卻絲毫沒有死的跡象,還是那樣活活潑潑,還是那樣興旺。趕上了好時代呀,誰說不是呢。各地都在大拆大建搞基礎建設,不要說荒郊野外興修高速公路、拓建工業(yè)園區(qū)這樣的基建項目要挖出多少古墓遺跡,就是在城市中,多少古街古區(qū)成片被改造或拆遷,又有多少舊族老宅的古物遺存流散出來,流通進了市場,成為地皮客古玩商手上奇貨可居的尖貨,成為鑒賞家收藏者書齋里的名件、心頭好。百年難得一見的歷史性機遇,趕上是你運氣,抓住了機會也是命里該著。沒趕上?甚至有些人看著機遇擦肩而過轉瞬即逝?命里無時莫強求,也是你活該!
說是花鳥市場,其實品類繁雜,并不囿于花鳥寵物和玩具雜物,市場的主角倒是那些今天開門明天不開門、吊兒郎當?shù)墓磐娴?。你一盆花一只鳥能值多少錢?蘭花炒得熱了吧,可一苗好蘭花到底能賣多少?上萬的算高級貨了吧,十幾萬一苗聽是聽說過啊,可并不在這種市場里啊,對于這市場里的人來講也不過就是茶余飯后的傳聞,過過嘴癮罷了。要說真金白銀做大交易,當然只有人家古玩店:人家那行話怎么說來著?一百人民幣叫作“一塊”,一萬現(xiàn)大洋只不過“一百塊”,口輕飄飄的,人民幣就像是西瓜皮,媽的!
如果單位事情不忙,他下午兩點來鐘多半會去花鳥市場逛一圈。機關里開會一般都在上午,如果安排在下午則一點鐘、至遲一點半肯定開場。到了兩點,腳頭松的人已經編著理由“外出”了,而中午溜出去打牙祭的同志怕還在基層單位食堂里面“檢查工作”,辦公樓里人就稀松了,每個處室確保都開著門亮著燈,有那么一兩個人留下來接接電話就行了。誰溜誰留,各自在長期的實踐過程中會約定俗成養(yǎng)成一定之規(guī),都是些頭頂拍拍腳底板會響的人,誰心里不記著一本賬,誰肯吃虧呢。這種單位里,明面上是由各種規(guī)章制度在管著,可暗地里起到約束和平衡作用的,還是人心。誰都不可能也沒有辦法做得太過分,要講偷懶,大家基本上也就是勻著來輪著來,否則怎么擺得平。但是行政辦公室的工作有點特殊,按照慣例是局長沒到你該先到,局長沒走你不能走?,F(xiàn)在的這位局長就說過“辦公室工作無大事,辦公室工作無小事”嘛,他本人是從市政府副秘書長職位上下派的,對這個部門的工作理解很深透。
他在行政辦公室好幾年了,卻發(fā)現(xiàn)這個部門其實也有點特性。就以他本人的工作來說,局長一般找他吩咐文稿任務都是在上班之前或者下班以后,一點到下班前的那段時間,他可以彈性控制。反正坐在辦公室里人來人往電話不斷也沒辦法落筆寫稿子,索性溜出去逛逛,透透氣,正好可以逃避不少閑事和閑話。那機關占據(jù)的是一所清朝末年的官僚園林,這個百年的園子實在是太陳舊了,特別黃梅天里它揮發(fā)出來的陳腐氣息更是無孔不入經久不散。這樣的地方,外人看來是精致高雅的,但是長期身處其中的人其實非常悶氣無聊。他有時候在池塘邊的回廊里踱步,旁人認為他是在替局長構思文稿,不由得暗中感佩他的敬業(yè)精神。實則他是逃避屋子里的鉤心斗角,無聊爭寵,寧愿低著頭反復一遍遍去數(shù)方磚的數(shù)額。也數(shù)了好幾年了,其實閉著眼睛也清楚,那回廊里是橫四塊、豎六十三塊。大家也都知道,這秘書其實是個苦差,是份熬夜的活,再說了除局長本人好像也沒人合適去管他,因此也就不會有人來攀比。
他自小喜歡古物,家里原也有點底子,好在那時市場正處于緩慢孕育時期,一切都沒有后來那樣喧囂浮躁,他慢慢摸索也玩得頗有聲色。在機關這種環(huán)境,想要超身事外又不至于顯得過分消極,有一個業(yè)余愛好是很不錯的分身術,其實也是一種障眼法。他于是毫不隱晦自己玩玉的熱情,身上隱蔽處隨時佩戴著十余件寶貝,還川流不息隨時更迭。平日很少有情致跟同事領導談論單位里的人或事,但是只要一聊到玉器古玩,便眉飛色舞,滔滔不絕。時間長了大家也就見怪不怪,都說這是個書呆子、玉癡子,甚至局長閑暇時候心情好,也會拿他調侃幾句,話里話外倒是沒有任何心機和成見,帶著點由衷而起的善意的。都知道他有一個好人緣。特別是在這種文化機關里,有文化畢竟還是受人尊敬的,對一個癡氣的書呆子,總不能過分苛刻吧。
3
那個機關離城中公園很近。他從云薖弄穿出來就是最熱鬧的商業(yè)街中山路,走到商業(yè)大廈門口排幾分鐘的隊,兩塊五買只新出爐的滾燙牛肉餅,用牛皮紙包著先咬開一個口子,讓里面的熱氣散出來,其間他不斷換著手抓住熱餅。裹挾在人流里從斑馬線上匆匆穿過中山路,迎面就到了城中公園大門口。走進公園,在林陰道的條凳上坐下來,絞著腿把餅慢慢吃完,掏出餐巾紙擦擦嘴,然后朝花鳥市場那棟樓走過去。機關里有些人已經買了手機,摩托羅拉的,他則還是腰里別著BP機。倒不是為了別的,他怕這手機,太便捷了,這便捷甚至帶著要反過來控制主人的危險,有了它得生出來多少事情?就像此刻他在花鳥市場閑逛,局長或辦公室主任抽冷子一個電話過來,旁邊是狗叫鳥叫或者市場里其他嘈雜的聲響,這電話你接還是不接?BP機多好,像一只風箏,看著遠在天邊,卻是有一根隱形的線連著,人跟人的距離不遠也不近。反正局長的電話號碼他記得,轉身回到局里也不過一次大解的時段;其他電話拷他,可以回也可以不馬上回。
說是一個花鳥市場,花鳥寵物的攤位設在附樓裙房,雖然有通道相連,跟主樓是分著區(qū)的。兩層主樓里都是經營古玩工藝品店鋪,底樓的鋪面內容蕪雜,樓的里面門對門分割成兩排幾十間,朝南外墻那一圈又破了墻開出鋪面,跟對過一排臨時搭建的簡易房形成面對面的兩排。這四排店鋪大多也掛著匾額立著字號,貨品是駁雜一些,有的店無非圖個老,民國細瓷、白銅手爐、雜木家具甚至陳年的月份牌,但凡有點年份的舊物都上了架,充其量只能稱是舊貨鋪。有的店主要經營新件玉器之類,但是擺不滿鋪面呀,也需要另拿出早年收的那些翡翠花片、金戒指、銀圓、銀酒器或者當代字畫撐撐場面。這駁雜從鋪面門前的過道其實就能鑒察,這里每家門口多少都堆疊著一兩件破損的家具、石墩石槽或者其他粗笨大件古舊器物,那些缺了靠背的櫸木扶手椅、斷了隔板的雜木茶幾上,可能還擺放著幾盆吊蘭或者金錢草,因為水澆得勤,植物倒很青翠鮮活。有的家具雖然殘損或許多少還有點市場價值,店主便拿一根細鐵鏈子環(huán)繞起來,捆鎖于門框一側,表達一下主權的意思了,誠心要偷的話是毫無困難。這些店面雖然狹窄簡陋些,卻也一規(guī)一制,暗地里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門道。
二樓被分隔成較為敞亮的幾大間,那時可沒有哪家私人古玩店、工藝品店能夠撐出這樣大的排場。每個大間里面由關系密切的幾個老板共享,每人安放幾節(jié)柜臺,各自出貨等待買主。每個老板又都有明確的經營重點,或明清古玉,或青花瓷器,或文房雜件,也有專門做海派鄉(xiāng)賢字畫的。這二樓環(huán)境整潔,柜臺里貨品少而精,價格自然不菲。因為店主多半是術業(yè)有專攻的行家,你在他們手上很少會買到假貨,但是也很難撿到便宜。當時造假尚未興起呢,他們入行早、眼光毒、經驗豐富,實戰(zhàn)水平還遠遠領先于時代。
他偶爾也去二樓玩玩,但去得并不多。有次看中一塊白玉長命鎖,到代的乾隆工,兩面淺浮雕榴開百子圖案,工好還在其次,那樣精白的料子實屬難得。尤為可貴的,這玉色白不說,質地還細潤得沒一點結構,就是以新玉標準來衡量也是高級貨。他心里暗自估算著價格:這種清中期長命鎖在北京、上海的大拍上都能過萬,一般南京、蘇州國營文物商店里標價也得這個數(shù),找熟人最多打個八五折。私人店鋪出現(xiàn)這種品級的貨色一般可以開個四五千,也要三千來塊才能夠成交,高低個幾百塊價錢也屬正常,要看來路、成本和貨主的心氣了。但那一般都是青白玉質,而這一塊卻是純白玉細料,怎么說也得是翻倍價格。當他指著玉鎖詢價,店主開出一萬二,還是把他嚇了一跳。他沒吭氣,店主卻多話:這也就做成了一塊長命鎖,如果當初雕刻成兩塊子岡牌,現(xiàn)在值多少?瞧瞧這厚度,如果再切薄一點,甚至可以做成四塊玉牌子!一萬二不貴,你們也就一年的收入。他是從來不愿得罪人的,這個行業(yè)也有很多老規(guī)矩在那里擺著呢,不接口笑笑也就過去了。
更多的時候,他是在底樓那些店鋪之間閑逛,逛久了就有點固定下來,總是在那幾家貨品翻新快、價格相對實惠的店鋪坐坐。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嘛,玩家也是分著類群的。其實市場里這樣的店鋪并不多,也就三五家的樣子,不過對他來講也已經夠了。跟這些老板結識,往往是由一樁上門生意作為開端的。他在這里買到不少小巧而精美的古玉,一塊雕著山水詩文的白玉帽正,一個巧雕的漁翁得利的圓雕,一塊透雕花卉蔓草紋帶板,又或者一枚帶著紅皮的白玉扳指,都是在這里淘到。跟他們熟悉之后發(fā)現(xiàn),其實很多好貨并不一定在店面上,老板收到東西經常是先戴在身上盤著玩著,自己先得點趣頭,順便把包漿盤出來,那賣相就自然上了一個臺階。他們雖然實力有限,不可能一次性購進很多貨品,但是出手一件很快又購入一件,源源不斷地細水長流著,說明他們多年浸淫其間也暗存著廣博的人脈與門路呢。
同時,他們的眼力也是各有高低,因人而異。有次一位老板拿出個雪白小童子給他看,說是去杭州岳王路出攤,撿了同行的漏。因為料子過于白凈,沒人敢認,他則將錯就錯三百元到手。藏在袖管里摸了幾個星期,包漿變得水光油滑,玉上還隱隱約約出現(xiàn)了淡黃色的桂花沁,但那玉色卻白中開始泛黃。千年的白玉轉秋葵嘛,現(xiàn)在變得十分開門了。他幾次盯著老板想買,老板卻因為已經泄露了成本,又不好意思加價太猛,反而不方便賣給他,只好推托說自己也喜歡,想暫時留一留。過些時日他發(fā)現(xiàn),終究還是被老板出手了,一千三。此后老板就像欠了他人情似的,有些別扭。直到后來,便宜收到一副明代白玉絞絲小連環(huán),沒加多少價就轉讓給他,算是彌補了前面的虧欠。這個看似雜亂的市場里,因為還是秉持著熟人社會的舊傳統(tǒng),總能讓人心得到一點溫暖和寧靜,于是就會產生出相應的精神上的依賴感和滿足感,令人流連其中,十分享受。
4
他走到一家熟識的店鋪門口,卻發(fā)現(xiàn)卷簾門緊閉。正打算反身走人,對門那家老板恰好站在門口澆花,主動點頭跟他搭訕:今天對門好像打烊,請進店里來喝口茶?經??匆娝鋈胧袌?,知道是個玩家。他有點猶豫,這家店里以前也曾粗粗瀏覽過,東西實在不敢恭維,坐進去怕過路的人看見誤以為自己跟他是一路呢。但是招架不住對方的笑臉呀,這情形怎么好意思扭頭就走,那不是打人的臉嗎?他只好點著頭,含著笑坐進去。
估計店里很久沒有像樣客人了,老板十分客氣,泡出了很濃的宜興紅茶,兩人不咸不淡閑扯著。這個行業(yè)里,客戶不問商品來路,商家也是不問客戶身份的,彼此又各懷著戒心,因此如果相互不很熟悉的話,往往就沒什么話好深談。這個老板年紀雖然不輕,卻主動攀談著,并沒什么忌諱。很多不該問的他也問,不該提的他也提,其實問了也是白問,人家是不會接你的口,即便敷衍幾句也未必就是實話真話,他卻一點知覺也沒有。有的人就是如此,哪怕在這領域里已然時日不淺,可其實他從來也沒有真正走進過這個行業(yè)的內里,多少年也只能算是個外行——可老板卻覺得自己在這行業(yè)里有一定資格,并且所知甚多,閱歷甚廣。他保持著笑容,等著喝完兩開茶,好起身告辭。
老板說現(xiàn)在是小輩英雄的時代了,很多年輕人的眼光比那些老藏家、老玩家還老辣。他說著就從柜子上搬下一個碧綠色玉跪人來,說,一次有位年輕人就一眼看懂這件是商朝的東西,很多老人卻連什么材質也看不明白!他看著這件綠瑪瑙雕件心里一陣發(fā)笑,這熱水瓶似的一件仿貨,比安陽婦好墓出土的原件可放大了十倍都不止。原件收錄在《中國玉器全集》里,這書是最基本的玉器圖錄。他沒搭老板的話,推托說自己玩明清玉器,對高古玉器所知有限。老板聞言用手指指進門處的那節(jié)玻璃柜臺:里面有些明清玉器不錯,請隨便看看。他乘機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柜臺那邊去觀看,準備意思意思就乘勢抬腿出門,那樣便可以完美地“抽簽”離場了。
柜臺里面小零碎玉器層層疊疊,都是些地攤上收來的河南貨,灰塵撲撲的,似乎在訴說主人長期以來的灰心喪氣。他看了一圈,剛打算一只腳朝外面邁出去,忽然余光瞥過,發(fā)現(xiàn)角落里一只青白玉小獸昂首挺胸,十分有神。那只腳不由自主就往里縮了回來,老板發(fā)現(xiàn)了他的神情,馬上湊過來,得意道:我說還值得看看吧。
他用手指了幾件玉器,老板一件一件拿出來放到玻璃柜臺上面。
他也是一件一件拿在手里看,看到那只小獸時候,只是簡單地掃了幾眼就放下。其實看似漫不經心,關鍵之處已經觀察清楚了:這是一只仿六朝造型的貔貅,齜牙奮目,扭臀闊步,頭、身、尾三點呈流水S形,富于動感。眉毛都用陰刻線絲絲縷縷刻畫出來,尾巴不是漢魏六朝時期常見的兩股分叉,也不是明清時期常見的絲毛長尾,而是分成五股緊貼在尾根部,像一朵盛開的菊花。每股上都精細地絲著毛,跟唐代石像生的處理方式有點接近,饒有古意了。它昂著頭,嘴齒部用管鉆對穿,又碾磨出唇齒線條,牙齒一粒粒都做出來,兩對獠牙也蒼勁有力,在咧著嘴笑呢。東西是件小東西,可做得精到,線條沒有一點蹦茬,均是純熟的古代砣具手工所為,這是件乾隆時期宮廷工藝的仿古杰作。畢竟也兩百余年的歷史了,貔貅前胸有一綹淡黃的汗水沁色,前腳處有一點小小磕碰,略微有灰塵沁進去,不仔細看都不容易發(fā)現(xiàn)。因為質地是最緊致細密的青白色和田籽料,工藝又是如此精細,造型十分罕見,這貔貅乍一看就跟新的一樣。
老板蹺起大拇指夸對方眼光好,說挑出來的這幾件都是真品、精品,他則每件都問一問價,老板逐一作了回答。貔貅開價是一千,他心頭一顫,沒聲張。
這時,他們同時聽見一陣清亮的蟋蟀蟲鳴,老板覺得奇怪,四下張望尋找秋蟲身影。他從皮帶上摘下BP機一看,是局長的電話,連忙打招呼:領導找了,得趕緊回單位。老板眼看生意就要有眉目,卻橫遭突變,倒先有點急了,連聲道:優(yōu)惠,可以優(yōu)惠!
他隨手拿出貔貅,那先買個小東西玩玩,實價?
八百,八百!老板張開拇指和食指,使勁搖了一搖。
好!慌亂中他似乎無心戀戰(zhàn),立馬同意了。
老板眉開眼笑,終于成交了一筆。
他一摸口袋,卻發(fā)現(xiàn)錢沒帶身上,只掏出一把十塊、五塊的鈔票。老板臉色一僵,站定在一旁,等待著他繼續(xù)掏。他卻把鈔票往口袋里一塞,拔腿往門外快步疾走,一邊回頭問:明天幾點開門?我上午就來付錢。
老板眼睛里的光頭頃刻渙散,挺直的腰板一松,低頭漫口應聲道:九點。連他自己都沒把握對方到底有沒有聽清楚。
這樣事敗垂成被放鴿子,也不是一回兩回了,老板深感沮喪,一屁股坐回到里面茶桌旁去了。
5
第二天早晨,老板撅著屁股正拿鑰匙捅地鎖孔呢,驀然一側臉,覺察身后晃著個人影,倒猛吃了一驚。定睛看去,卻是他,笑容隨即浮上臉龐,脫口笑道:你真的來啦?
怎么會不來呢,一夜沒睡好,早就來了,轉了好幾個圈了,看見老板的身影這才走近來。他點點頭,沒多話。這個時候話越少越好。
老板沒來得及去開燈,馬上“嘩”地拉開柜門,拿出昨天那只貔貅來,塞進他的手中。他則緊緊攥住,沒動聲色,另一只手掏出一卷預備好的鈔票遞過去。
老板被感動了,實話實說:昨天以為你要放我鴿子,沒想到這么誠信,開張生意,再找你五十!
他沒肯松手,接過一張五十元鈔票說,謝謝,謝謝。
老板頓了一下,說:這件玉器我可不打包票啊,你是行家,東西要你自己看好,我賣的可是新貨的價格?!睦锇l(fā)虛,把丑話先說前頭了,其實也是個聰明的人。他笑笑:我心里有數(shù),就買個喜歡。
此時,老板才感覺生意是鐵定成交了,遲疑著欲言又止。他問老板有何見教,老板卻反問道:這件玉器,你看是新是老?
他也是明人不做暗事,把玉器藏進口袋,笑著答:我看是清朝東西,但大多數(shù)人會說是新貨、假貨。
讓你說著了,老板拍了記巴掌,道:這才是真懂的行家!也不必瞞你,這件東西在我手上前后賣出過兩次,被退貨了兩次,一次賣得比一次低,我都完全喪失信心了,今天才算碰到個識貨的明白人。老板說完又有點后悔,怕對方反悔,微斜著目光窺測了一陣對方神色,發(fā)現(xiàn)并無異樣,才定心。他總算是管住自己的那張嘴了,要請他進去喝茶。
他說等會兒單位里有事,不敢長久耽擱。正準備轉身離去,老板搶上一步,拉住他手握住,又使勁抖了好幾下,說:這件東西我心里明白,肯定是老玉!我前后跑了好幾趟蕩口古鎮(zhèn),從一位八十多歲老人家手上親自鏟出來的,可是世人不識,樓上那幾位行家都搖頭,我又有什么辦法?
6
上他身的第二年,我開始還魂。
沒錯,我就是那只微笑的貔貅。這些年,他每天貼肉佩戴著我,須臾也不離身。奉獻給我足夠的熱量、水分、體脂、微量元素甚至微生物,有時候還讓我曬曬太陽,幫我松松筋骨。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感覺到自己眼前閃過一片白光,燦爛至極,使我猛然意識到:這個世界上原來有一個“我”的存在!從那一刻起我便是有知覺的了,并且這種知覺越來越強烈起來,這個過程,差不多長達兩年多的時間。這恢復期的日子真是不好過啊,開始的時候我皮膚抽搐,渾身酸脹,感覺總有什么東西在往我身子里面鉆,絲絲縷縷的,蛆拱蟻蝕的,越鉆越深,我的軀干都快要散架了,我的意念也差點崩潰。幸虧,經過他耐心地侍弄,不斷汗水浸潤和指掌按摩,這種痛苦的感覺才奇跡般地逐漸消失。到了第五個年頭的時候,我對自己的狀態(tài)日益滿意,我竟然覺察到自己越來越豐滿、越來越充盈、越來越健旺,那個時候,我得意得都快要笑出聲來了!當然,像我這樣一只玉貔貅在體型上是不可能真的發(fā)福的。我是說我的外觀上肯定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人們應該可以從視覺上觀察得到。我從原來的干澀枯槁逐漸變得油潤靈氣,而我自己則只能是這樣一種內心逐漸充實的感覺而已。
后來我復原得越來越快,我甚至恢復了記憶。我回憶起很多往事,有兩百多年之前的,有一百多年之前的。在距今百年左右的時候,我的記憶卻戛然而止,陷入一片黑暗。我后來判斷出,那時我應該是被當時的主人鎖進箱底,以致逐漸缺氧失水而休克了。
現(xiàn)在,我是一只有靈魂、會思考的貔貅了。除了不會說話和動作,其他的我一樣也不缺,我甚至已經跟他——我現(xiàn)在的主人心有靈犀。我有作家一樣細膩敏銳的洞察能力和哲人一樣邏輯嚴密的思辨能力,他什么也瞞不了我,哪怕他腦子里一閃而過的念頭,也甭想逃得脫我的眼睛。我甚至洞悉了他的一切,包括之前的所有情況。當然,這一切他都無從知曉,這就是我十幾年來的煩惱,也是我的失敗之處。沒辦法,誰叫我是這樣一只玉石做成的貔貅呢?
這最近十多年時光,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情。從大處說,城中公園里的花鳥市場煙消云散了,隨之卻崛起了規(guī)模更龐大、更為嘈雜的南禪寺工藝品市場。每天有成千上萬的人在里面川流不息,爭名奪利。這些年物價飛漲,這個行業(yè)則更是離奇地瘋狂:市場里的玩家大換血了,以往那些有點文化的工薪階層逐步被淘汰出局,他們的收入是再也支撐不了物價啦。在社會急劇變化過程中,少部分人的財富卻迅速膨脹起來,他們資產的增值速度比滾雪球還要快。這才短短幾年時間啊,那數(shù)額就達到了一個個天文數(shù)字,這數(shù)字往往可以令正常思維的尋常百姓們瞠目結舌。錢來得容易,自然花起來也簡單,他們揮金如土,手面闊大。而這一切,又為他們獲取更大的成功提供支撐?,F(xiàn)在,那些成功人士,已經走到了收藏舞臺的中央。
而他,離開了那個古老的園子,成為一家古玩店的店主,現(xiàn)在是市場里受人尊敬的古玉鑒賞高手。在他店的里間角落,掛著一幅請朋友揮毫的隸書立軸,寫的卻是這樣幾句話:
生年三十九,拜官八品從。
四六辨不清,二五任嘲弄。
學無一字成,家徒七面空。
奉旨賣舊貨,好學杭大宗。
這首打油詩,是那年他辭職出來,開店時候的有感而發(fā)。其時他剛好瀕臨四十。那幅字的落款處還有幾行小字,寫道:“中年辟減堂于市廛買賣破銅爛鐵,儼然滌器相如矣,人生矛盾莫過于此,作打油自嘲。不辨四六,鄉(xiāng)曲土諺也;二五郎當,南京俗語也;別戶家徒四壁,我且連天地六面,更主人臉面全無,因之七面皆空也;杭大宗,革職翰林販賣古董為生,高宗賜書‘買賣破銅爛鐵六字予之,刻薄甚矣?!币话研了釡I,滿紙荒唐言,瞧瞧他這牢騷發(fā)的!按說這人到中年,也該圓通點了吧,可他這個人呢本性難移,怎么就不能勉為其難,稍微從俗一些呢?百戰(zhàn)百勝不如一忍??!任憑你才高八斗,總是要跟大多數(shù)的人共處在一個矮屋檐下,忍一忍不就全過去了嗎?真有那么多看不慣的人和事嗎?
人生貴適意。以我兩百多年的塵世閱歷來看,凡事不要太較真才好,隨遇而安頂要緊。當然,話也說回來,人類這一輩子也委實太過短暫了。人的這副血肉之軀在我看來,任憑你活到了七老八十,那也離成熟還差得很遠呢。要讓一個剛剛步入社會才一二十年的人真正看得明白,想得透徹,行得老辣,談何容易!
7
他那個朋友又上門來了,看到他閃爍的眼神,我就知道他又要舊事重提了。
朋友還是滿面春風般蕩漾著笑容,慢慢抿著茶,講話也比平時更加慢條斯理,不過依然中氣十足。經過縝密斟酌才從嘴里將字一個一個放出來,像魚缸里小型熱帶魚在吐泡泡。因為彼此太過熟識,也經?;ハ嚅_開玩笑,只有當這樣刻意慎重地交談,才顯出行事的鄭重與正規(guī)。
他也是微笑著燒水、沖泡、沏茶,等朋友把理由講完,方好想出合適的話來婉拒。
開店做了生意,他才感覺到這一行的難。你不下海不開店,純粹保持一個業(yè)余玩家的身份,甚至領受著半個師傅的角色,很多話、很多事情的處理上你完全可以由著性子來,無須過多顧慮??墒牵F(xiàn)在成為商家,壘起了七星灶,總得要招待十六方的呀。商家有商家的標準,商家有商家的要求,很多話你不能說,很多事處理起來就要掂量著辦了。就像之前,多少玩伴半開玩笑要求他轉讓玉貔貅,他完全可以帶著譏諷的神情道:做夢,想也不要想!而玩伴呢,也只好哈哈一笑,就是想生氣,也是沒有理由呀。
可是,現(xiàn)在呢,譬如眼前的這位朋友,他說:以前不敢開口,可現(xiàn)在你下海經商,我呢也是其他店都信不過,誠心誠意促成你生意,正所謂貨買心頭好,那只貔貅老兄就割愛讓給我了吧!現(xiàn)在朋友說出這話來就擲地有聲,顯得堂堂正正,那還是給你面子。而他呢,婉拒了多次,每次卻都要尋些恰當?shù)挠深^來搪塞,又要考慮到對方的感受和面子,講起話來倒顯得騰挪避讓,似乎有點不夠光明正大,不很擺得上臺面的樣子,弄得自己很苦。
已經拒絕過朋友幾次,每次都要想出不同的理由來,著實也是難為了他。而朋友呢,其實也不容易,每次來開口,都要變換合適的說辭。如果將上次的話重新來再講一遍,那也顯得太不近人情了呀。對方之前已經向你解釋過了,怎么能牛皮糖一樣黏人呢,又不是小孩子!然而,話說是人強氣不強,狠人也拗不過自己的欲望啊。怎么辦呢?只好找準店里閑暇時候,想辦法繼續(xù)談唄。
今天,朋友將帶來的好茶葉往桌子底下一放,卻首先回顧起兩人的交往史,這么一說就至少要追溯到十幾年之前了。他們年齡相仿,當時朋友們跟著他一起玩玉。那群玩伴還為數(shù)尚少,沒有形成氣候,因此這朋友倒是這群人里頭的元老級人物。前些年結伴遨游江湖,蘇州上海是每年要一起跑好多回,甚至有時候他奔遠路,到山西、河南,到北京、天津,朋友也經常丟開手頭的生意陪著一道出去。一則是他自己興味盎然,二則也是陪他做個伴的意思,真算得上貧賤之交的同路人。朋友的眼光雖說進步得慢些,那也是因為人家的心思不在這里呀,喜歡是真喜歡,可精力畢竟有限啊。近幾年生意日益發(fā)達,身份也越爬越高,什么政協(xié)委員啦,商會副會長啦,光環(huán)一大圈。忙完商場還要應酬官場,哪一方面也不敢稍有疏忽啊。時間就越發(fā)金貴起來了,這興頭才有點松懈下來。不過,哪怕再忙,逢年過節(jié)都想到他的。即使自己脫不開身,也要吩咐手下人搬一大盆俏色的鮮花,捎帶上送來大包小包的禮盒,情誼都在那里了。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交情,十幾年來都是如此,這份情可怎么說?
他是個吃情面的人,別人對他的好,自然無時無刻不掛念在心里。朋友現(xiàn)在當面來這樣溫故知新,就如同銀行里的零存整取,似乎那本來就是他的,你就不得不立時三刻讓他提現(xiàn)去。
今天他朋友一上來就城頭上出棺材遠兜遠轉,我便覺察出不對勁,拿交情當籌碼,含著要挾的味道,看來是勢在必得。朋友每回憶起兩人共同的點滴往事,那路途的辛勞、市場的險惡以及同甘共苦的心聲,都會為自己那邊的天平增加重量。他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以我對他的了解,這回他準保吃不消,我看是要完,要完!
他漲紅了臉,找不到合適的話抵擋,內心也焦躁起來了,今天對方的勢頭讓他無從招架。那相當于一種軟功,可以化作繞指柔,卻又足以撥千斤,你頂也不是丟也不是,可怎么好呢?
這些年多少人在想這件貔貅,他是從來沒有松過口。有時候為了讓朋友們死心,他就喊出一個離譜的價碼:低于十萬那可是免談!他只剩下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了,心存僥幸,這話就脫口而出。
當年是花七百五十元買下的,這點旁人都知道,現(xiàn)在硬硬心腸喊個辣價錢,把朋友嚇退了再說。有哪個腦子進水的肯心甘情愿被人坐地起價拿捏一把呢?只要朋友稍作猶豫,他就一拍兩散,借機逃生。不過這心里畢竟是不忍,想想這樣一開價,豈非坐實了自己是個唯利是圖、無情無義的不良奸商?心頭一軟,這嘴上就發(fā)虛,反過來帶著點央求的意思,道:我藏品中清代小貔貅倒另外還有幾件,我讓你任選一兩件精品,隨意付點成本就行,可好?
朋友卻逮了個正著,手伸進包里,夾出一張白金卡,在面前晃了晃,笑道:十萬就十萬,不許賴!
這事情就把自己弄被動了,他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十萬天價本是句唬人的托詞,難不成真的下這樣的黑手,好意思按這價賣朋友?
現(xiàn)在輪到朋友不依不饒了:玩玉是我跟你學,這做生意你可得向我取經了,俗話說貨賣當時,隨行就市。除了自己的老婆孩子,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不賣的東西,只存在價格到與不到的區(qū)別。這貔貅的品質,現(xiàn)在拍賣價格確實不會低于十萬。但是嘉德、瀚海歷年的拍賣紀錄中,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相仿的造型。物以稀為貴,嚴格說來,賺便宜的還是我!
這朋友不愧生意場上的老手,話說得漂亮極了。這下算是完了,現(xiàn)在是不賣也得賣了,他反欠了人家一個絕大的人情。
我差點氣得暈過去!心里就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情愿,也沒辦法跳起來抗議??!老天爺,為什么你賦予我思想的能力,卻剝奪我行動的權利,這算什么天理!這下徹底玩完,我就要歸別人了,我只好跟著別人走了。我可憐的軟弱的主人,沖動是魔鬼,我們算是后會無期了——作為一只玉貔貅,我只能眼睜睜地接受這個事實,卻無可作為。
他們兩人還在對坐著喝茶,他忽然有點感觸,對朋友說,原來在機關里面工作一直認為自己身不由己,倒是羨慕商場上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干脆直接,沒有那么多的彎彎繞。自己下海經商了方才明白,其實很多事情還是個無能為力。朋友聽了一愣,不過因為彼此熟悉,知道他原不過偶有感懷,并非針對自己,也就大度地笑笑,深有體會地點點頭。
他忽然想到一個惡俗的比喻,內心有點發(fā)笑,便也一并講出來:這下海經商其實跟當妓女沒兩樣,也分著三六九等。八大胡同下等妓女是逢人能上,杜十娘就要挑挑客人,甚至賣藝不賣身。原本下了海,自己還想掙個紅姑娘的資格,既要當那個又想樹那個,對吧?,F(xiàn)在看來,是杜十娘也當不上。這話講得尖刻了,朋友有點尷尬。他也覺察出了自己這話有點尖酸過頭,只好悶頭喝茶。朋友的文化并不高,嘴里卻冷不丁蹦出來一句古話:“人間莫若讀書好,世上無如吃飯難。”
晚上回家,他跟老婆說起白天的事,老婆說:本來嘛,你這也不賣那也不賣,得罪了多少人。想想這貔貅是多少成本來的,現(xiàn)在賺了多少倍,這就叫在商言商,還不知足!這筆錢抵得上家里一年的開銷,學校來通知,女兒假期的補課費可是要交了,不正好嘛。
他默然。
8
我還沒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才一個飯局的工夫,自己卻又落到了這位領導的手上。人類的事情真是變幻莫測,復雜透頂,我的古板腦子顯然已經不夠使了。
領導的這個家十分雅致,客廳和書房里整套明式紅木家具,美觀又實用。墻上得體地掛著北京、上海著名書畫家的作品,里面有一張書法寫的字我雖然識不全,不過落款倒是認出來了。那人電視上經常露面的,白發(fā)稀疏,面色紅潤,可以稱得上是鶴發(fā)童顏。戴著時髦的寬邊眼鏡,年輕女記者一上去采訪,他就會搖頭晃腦半吟半唱,作癡情沉醉狀。然后說,此生最得意的兩句詩,乃是“平生只有兩行淚,半為蒼生半美人”。講到這里,他順帶必定談到當年京城里大人物們對他的賞識及引重,這一切自然不得不令人折服他的才情。更何況,據(jù)說他還是位著作等身的“國學大師”呢。博古架上的器物雖說是新物,但都十分精美,包含著當代人那種久經訓練的藝術感,一看就知道均是出自工藝名家的手筆。這里的一切都透著高端和文雅,是我自誕生之日起便適應的那種環(huán)境,因此從一開始我就有點喜歡上這個新家了。
更可貴的是,領導家里很清靜。除了他們夫婦二人,只有一個全職保姆,平時也幾乎沒有外人上門。電視柜上放著的合家歡照片,上面一共是六個人:領導夫婦,一對年輕夫妻,還有兩個孩子。大點的那個是男孩,四五歲的樣子;小點的那個還抱在嬰兒包里,看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照片上老年的這一對,可能因為保養(yǎng)得好,顯得白皙,尤其是領導本人,坐姿端莊,俯視著鏡頭以外的任何人,有掌控全局的氣勢。年輕的一對可能由于長期處于不同經緯度的日照區(qū)域,反而膚色有點黧黑,但是體型健碩,沒有一點贅肉,是長期堅持有氧運動的那種。雖說他們的神態(tài)有些隨意,眼睛里卻是那種精英人士特有的嚴謹感。那男孩站的位置跟坐著的領導卻隔空了半個人的間距,他就站定在那里了,讓人感覺很難勉強他什么,你是硬拉他過來也不行,他有了獨立的思想了。他的注意力是完全關注著鏡頭這邊的,跟兩位老人明顯無從發(fā)生情感上的交流。不過,這男孩也是笑著的,沒有什么拘束,是我們身邊大部分年輕人很少見到的那種笑容,可見在他的內心里十分自由與陽光。除了領導夫婦,照片上的其他人我一次也沒見過。這個家庭的安謐,很讓我著迷,似乎永遠沒有煩惱沒有干擾,這才叫作生活啊。
我在這個家里見到的第一個外人,是位老年的專家。
他似乎有點緊張,又可能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進門坐定之后,弓著腰,雙手團握在大腿內側,這姿勢保持到出門也沒改動。甚至他的下巴隙開后忘記合上,嘴巴那塊區(qū)域流露出隱約的錯愕感,整個臉部就很長時間顯得有點僵硬。他只是偶爾下意識地做點小動作,如交替搓幾下手,但很快就會讓自己停下來,他內心里是繃著一根弦的。領導卻很和藹,不時提醒道,不必拘謹,就當在自己家里一樣。
領導說其實也沒什么要緊的事,他夫人看中了一件玉器,想找個專家給鑒定鑒定。這項任務,本是由局長指派到博物館,館長推薦了專家,然后再一層層匯報上來,經過領導首肯,他才被一輛小車接到了這里。聽說是應下了這么個差事,專家把頭壓得低低的,沒敢多話。
領導拍拍他的膝蓋,道:不要有思想顧慮,我知道你們圈子里有規(guī)矩,不能說“假”,只能說“好”,對不對?這件東西呢還沒有付錢,你專家說真,我夫人就買了;你若說東西不靈,就讓人給退回去,免得我花冤枉錢呀!你看今天特意請你到家里,也是免得外面人多眼雜,給你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專家在心里琢磨了半天,稍微抬起頭,說,領導您就是這方面的專家,早有耳聞您眼光獨到,藏品豐富,我這不是班門弄斧嗎?專家是看今天機會難得,本意想奉承幾句,表現(xiàn)一下自己也消息靈通的,可是目光仍然不敢跟領導對視。
領導卻不接他的話,擺了擺手,那姿勢幅度較大,含著一種不耐煩。嘴上卻還是平易近人的,很和善地說:誤傳,誤傳,不要信謠傳謠!專家就不敢吱聲了,抿緊了兩片薄薄的嘴唇,怕自己再闖禍。
領導把我從盒子里拿出來,放置到兩人面前的茶幾上。他就是不開口,也有一股凜然的勢頭,讓人無法拒絕。專家從口袋里掏了幾次,摸出個很小很專業(yè)的放大鏡,雙手捧起我,湊近了來觀察我。透過鏡孔的玻璃,我看見了一顆巨大無比的眼珠子,瞳孔在緊張地收縮,像遙遠天空里一個旋轉著的星球,猛一看差點把我嚇得靈魂出竅。
剛才領導的話在專家腦海里開始迅速發(fā)生復雜的反應。以往在電視臺、在鑒寶節(jié)目點評群眾送上來的寶物,他是居高臨下的,也是不用承擔任何后果的。他盡可以憑著自己的感覺出口成章、談笑風生。但是今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窘迫,這樣兩個人的場合,他更是無從推卸任何的壓力。他的手微微開始有點顫抖,腦門上出現(xiàn)了一層油光。
這個貔貅造型,古玉之中倒是見所未見,說是東西兩漢的吧,明顯帶著后代的特征;說是唐宋元明清吧,又跟中古、近古歷代的典型器物沾不上邊——專家內心越是慌亂,就越是轉專業(yè)術語,那樣至少說明他夠“專業(yè)”,盡量不把話說死,留有余地最好。
領導眼光在他臉上掃過幾眼,那就是催促的意思了,他在等下文。專家明白,今天是不給個明快話過不了關了。領導說這件玉器還沒有付錢,誰也摸不清底細啊,這個暫且不管。如果自己說真,人家真的買下來,這東西就一直押在他手上,到底真還是不真,就永遠懸著個危險。如果自己說假,哪怕東西已經買下來了后面去退貨也好,確實沒有付錢他把東西還回去也罷,都跟自己再沒任何關系,管他東西真不真都成了無頭案。如此算來,說假的風險就小很多。而且,只要說假,總能顯得自己眼光高人一籌不是。
專家知道自己不能再猶豫了,再拖延則顯得自己水平不行了。他抬起頭,很誠懇地向領導先作個檢討:領導,我是個搞專業(yè)的,不太會講話,今天就我們兩個人在,那我斗膽就實話實說了?領導說,這就對了嘛,知識分子講求的就是個實事求是,有什么說什么,說。
專家就把依據(jù)先講了三條,分別從器物造型、工藝水平、原料質地三個角度上看,他都發(fā)現(xiàn)了破綻,其實只要任何一條坐實就足以給出判假的結論。然后,他很肯定地告訴領導:這是件具有一定水準的臆造品,從工藝美術角度或者市場空間角度看,價值均不很高。
領導都是從善如流的,聽取完專家的意見,他一身輕松地說,那我就放心了,東西可以完璧歸趙,這下倒替我省錢了嘛!說完,他還哈哈笑了起來。專家見狀,心里的石頭才落地。
我都被氣蒙了,恨不得上去踹那人幾腳,扭住耳朵好好問問他,你算哪門子的專家,你會看東西嗎?你拿個放大鏡“鑒定”時候,你那生雞眼的眼珠子根本不懂該看哪里,什么痕跡是可疑的,什么痕跡是正常的!你在看什么?你是盯著玉料上一個黑點在研究半天,那是玉礦石形成過程中天然生成的瑕疵,要你觀察什么勁!可是,等我神志清醒過來,他已經頻頻點著頭,像只大蝦米一樣彎著腰,一閃,出門去了。氣死我了!
專家走后,領導一個人坐進紅木圈椅里,搖了搖頭,苦笑了幾聲,自言自語道:不能啊,這個小王!
我原來主人的那位朋友,姓王。
9
后來我在家里還見到過另外一個生人,這位年輕的下屬低著頭,似有滿腹委屈,向領導的夫人在傾訴,他管夫人叫阿姨。能踏進這個家里,關系自然不會簡單。
阿姨給他剝了個橙子,推過來,下屬還是低著頭,一副想不通的樣子。有點賣寵的意思了,其實透著一個親熱。阿姨勸慰道:還年輕嘛,來日方長,以后機會多的是,領導心里都有數(shù)的。阿姨看方便的時候再幫你吹吹風,這么多任秘書里頭,領導最欣賞的就是你,喜歡還喜歡不過來呢,怎么會不管你!
兩人正說著話,領導從樓下鍛煉完開門進來,下屬站起來問好。領導沒來得及點頭直奔衛(wèi)生間,門也沒有關,撒了很大一脬尿才出來,那嘩嘩的水聲很有勁。夫人把位置讓給領導,指著玄關口堆放的禮品數(shù)落下屬,說這孩子又亂花錢,領導跟你的關系還用得著每次登門都帶東西來。下屬笑笑,沒有說過多的漂亮話,今天有點心不在焉。
領導坐下來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話題,很多問題都只能心照不宣,再怎么算嫡系,也不可能跟個小青年掏心掏肺的。夫人知道當著當事人的面,是不適合談實質性問題的,這也是多年做官太太所養(yǎng)成的基本素質。下屬自然深諳官場之道,也懂得很多的話很多訴求是不能直接跟領導本人提的,很多事情必須轉圜,由領導身邊人去說更穩(wěn)妥。否則時機不對領導拒絕過一次,那今后你就再也不好開口,再也不用妄想,反而把自己的路給走絕了。
領導忽然想起一樁事來,說道:前段時間你阿姨去外地旅游,在一家古玩店里看中件玉器,她心血來潮一沖動就買了下來,你算是玩玉的行家了,也幫著鑒賞鑒賞?他跟夫人眼光一對,夫人會意,就立起身進房間里去找東西了。下屬誠惶誠恐起來:這么多年跟著領導才學到一點點皮毛,我們不還都是您的學生嘛,阿姨買了高級品,讓我也開開眼界。年輕人是很識趣的,句句講在點子上。他們這些身邊人的那點喜好都是隨著上面來的,有時候跟風甚至可以上升為一種政治表態(tài),能夠影響一個人的前途命運。領導喜歡玩收藏,他手底下的人就多半也會養(yǎng)成這一雅好,但這往往又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只是一種潛在的意思,最后其實也就形成了一種默契。因此你如果進不了那個圈子,很多暗語你是聽也聽不明白,很多事情的原委你也無從揣測,那么他們對你也就不會有認知度和認同感。
夫人把我從抽屜里翻出來了,用手擦了幾擦,才走出房間,放到下屬的手心里。下屬仔細看了一陣,連連叫好,說,阿姨您眼光過人,撿了大漏,這件玉器太珍貴了太可愛了!夫人很得意地沖老頭一笑,說,你看,好幾位行家都說物有所值了,我眼光也差不到哪里去吧!領導笑笑。她話鋒一轉,扭頭對下屬又道:不過,自從買了這件貔貅,就出了點麻煩。下屬很奇怪,緊趕著問,阿姨,啥麻煩?
阿姨就如實告訴他,有位懂風水的干部幫領導算過,說家里不能出現(xiàn)龍啊貔貅啊這些東西,否則對主人不利。你看,現(xiàn)在說把東西送人吧,好像不舍得,畢竟花了小兩萬來塊錢呢。要說轉手吧,多少人等著想要,但咱這個身份,也不合適啊,難弄了。
下屬說,阿姨,別為難啊,有難辦的事您交給我啊。我有幾個朋友是做這行生意的,我出面請他們幫忙出手就是了,外人也不會知道是您這里的藏品,只管放心!
夫人跟領導互相看一眼,暗自點頭。
就這樣,我又被下屬帶離了這個家。此時我感到了深深的痛苦,我擁有了獨立的思維和意志,面對現(xiàn)實卻毫無招架之力,甚至連張嘴抗議一下的機會也沒有。我就只能如此被撥弄來撥弄去,在命運的長河里隨波逐流,這種景況還不如不思不想、無知無覺呢。我現(xiàn)在也懶得再去胡思亂想,破罐子破摔算了,由他們去折騰吧!
隔了沒幾天,下屬就悄悄把兩萬現(xiàn)金送到了阿姨手中。阿姨關切地問,這么快就出手了,不會是你自己墊的錢吧?下屬說,哪能呢,這么好的東西,一送到朋友店里,人家玩收藏的就出價三萬了,開店的圖利,他還凈賺一萬哪!
夫人心說,這小子是個人才。
10
我是做夢也沒想到,我竟然會跟他——我原來的主人又見面了!
我咧著嘴沖他笑,他呢,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半晌說不出話來。不過,幸好他沒說話,事情終于朝著我所期盼的方向往下發(fā)展了。
自從我到下屬的手上,過了幾個月時間,這年輕人終于忍不住暗中四處打聽,最后轉了好幾道彎,經過一個熟人介紹,來到他的店里。說要請“老法師”幫忙鑒定,作個結論。
他將我握在掌中,迎光端詳著我,像是在審視斟酌,又像是在檢討自己曾經的過失,憐憫我明珠暗投的可悲際遇。那神情叫我也傷感起來。好在他是個自制力極強的人,沒有在外人面前失態(tài),總算讓我漸漸安下心來。
下屬的目的其實很簡單:評估一下這件玉器的實際價值,哪怕值不到兩萬,他也好綜合核算一下這筆交易的成本。
這次他一反常態(tài),居然沒有給對方一句準話,說的都是些含含糊糊、可進可退的老生常談,這些話被那些“專家”們經常掛在嘴上,早已經是說油了。下屬到底年輕,沉不住氣,眼看“老法師”也沒多大把握,就直奔主題,懇請他幫忙估個價。
他就笑了,說:古玩工藝品這東西,識貨是寶,不識是草,價格高低因人而異的,可怎么估得準?看下屬愣在那里反應不過來,他只好進一步作出說明:譬如我一眼看到這個貔貅就有眼緣,心生歡喜,就愿意多出幾千。不對你的眼,你看來看去是個仿品,怎么看怎么別扭,就是幾千賣你也嫌貴不是?
這下屬依然沒有摸到準星,卻也覺得他說的在理,不由得點頭。現(xiàn)在是求人幫忙,身段自然放低,下屬似乎推心置腹起來,告訴他這件玉器原是有位領導想出手,自己一時好勝說了大話,拍胸脯可以幫忙,現(xiàn)在卻把自己吊在半空中了。他還是笑著不接口,道,很多當官的都有叫部下或老板“幫忙”的事,誰叫你有求于他呢?但凡是真品精品,怎么可能出手,他們缺這幾個錢?你又何曾見過他們做吃虧的生意?下屬聽了,不好作聲。
看年輕人已經掩飾不住灰心,他便隨口問了一句:你那位領導,要的價碼不很高吧?下屬也是存著一線希冀,無奈說出了實話:兩萬。
他有點坐不住了,站起來給茶壺里換茶葉。電磁爐上的礦泉水已經燒開,突突噴出白霧。重新洗凈茶壺,換好茶葉,回身將略微降溫的開水注入壺中,這溫度就控制得剛剛好。泡出來的茶湯,色很正。
還是年輕人沉不住氣,再一次主動試探道:老師你剛才說,一眼看這個貔貅就有眼緣?
聽下屬說出這句話,我就知道這個年輕人完蛋了,我要笑死啦,我知道我又將重歸主人的懷抱了!
果然,后來局面就完全被他控制了,最后成了年輕人求著他買下我,只要他肯松口,就是晚幾天再結賬那人也在所不惜。事情就這么妥了!
他現(xiàn)在緊緊把我攥在掌心里,是怎么撬也撬不開的了,他的手心源源不斷在沁出汗水。
年輕人千恩萬謝地走了。臨出門,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
11
令我猝不及防的是,這次重歸主人,我卻只在他身邊待了幾天的時間。
他居然悄悄把我鎖進了家里的保險柜。這暗無天日的日子叫我怎么過,難道我現(xiàn)在是這么讓你掉分,讓你拿不出手了嗎?開始的時候我心里有點難過,后來就越來越憤憤不平起來。我在外面遭受的冤屈,至今不明不白,你都不替我洗刷,卻將我打入冷宮,這難道就是一個賞識者應有的態(tài)度嗎?這甚至勾起我的舊怨來了,當初你就不該將我賣給朋友,這一切難道不是你的過錯嗎?一步錯,步步錯,這才招致后來的不白冤案!
可是,并沒有任何一個人來同情我、安慰我。殘酷的現(xiàn)實,迫使我慢慢冷靜下來。
我發(fā)現(xiàn)只有在冷靜理智的時候,我開始重新跟他心意相通,我感知到他紛雜的心念。我忽然覺察到,他是那樣無奈與困惑,他被迫承認這樣一個現(xiàn)實:我是一只著名的貔貅,所有人幾乎都知道當初那個撿漏的故事。因為那個故事,一開始我的身上就帶有傳奇的色彩,這色彩無形中也令我身價陡增。而朋友強求強買的經歷,則更是為我的非凡,作出了有力的注解。即便當時他是并不情愿的,可事實就是如此,我至少具有十萬的身價,這是鐵一樣的事實?,F(xiàn)在,我到外面轉了一圈又重新回歸原位,如果一旦現(xiàn)身,誰說得清當初所謂的十萬成交是不是一個故弄玄虛的商業(yè)噱頭,還是最終被市場所檢驗所證實,落了退貨淘汰的下場?即便有了解內情的人,可以幫助解釋,努力去說明這饒舌而隱晦的一切,那事實也不過就是說明,十萬賣出的東西,最終卻花兩萬又收購了回來。這叫什么事呀?
世人有幾個是自己用眼睛去觀世的?又有幾個是真有眼力,確實能夠洞察世間的真贗呢?
在這個昏暗的天地里,我正在失去光澤,失去脂分,失去水分,氧氣也變得愈加稀薄。我開始睡意沉沉,越來越不想動彈,我的思維已經出現(xiàn)間歇性的停頓。這種感受對于我來講,其實已經并非第一次領略,因此我顯得比百年之前那次要從容得多。我知道,等待我的將是再一次被剝奪思想和靈魂,這可能是一種浮沉塵世的宿命,也可能只是一種短暫的處境。
在我還有最后一絲意識的時候,我總是在想,他本來或許可以避免這荒誕透頂?shù)慕Y局的,他只要不再收我回來,事情就不會這樣糟糕。那出現(xiàn)的局面,應該是這樣的:他撿了個大漏,并且成功套現(xiàn)離場,實現(xiàn)了巨額商業(yè)利潤,他的傳奇將在市場中傳頌一時;朋友花重金購得寶物,并成功饋贈出手,辦成了想干的事情,他也心想事成;領導平白多出件藏品,即便賤賣也凈賺真金白銀,毫不費吹灰之力;下屬明面上花費了兩萬元資本,可他其實得到的最多,既獲得了垂涎已久的職位,又到手一件價值十萬的名貴古玩,管他看得懂還是看不懂呢,事實可不就是如此嗎?
本來事情到這里就該結束了,哪怕也充滿著荒唐的成分,但畢竟以皆大歡喜收場,沒有一個是悲劇。那樣的話,整個輪回所付出的全部代價,都將由我一個來承受,反正我又不會說話,沒有叫屈的權利。
可是,這一切都被他打破了。他又一意孤行感情用事,忍不住出手回購了我,這就完全顛覆了所有的邏輯!現(xiàn)在,事實就演變成了這個樣子:他拯救了淪落風塵的寶物,但是從此寶物光鮮體面的身份卻被抹殺掉了,此后我只能以一個隱身者的資格而黯然存在;朋友花費重金饋贈古玩給領導,卻被證明這玩意兒不夠貨真價實,即便領導一時失察而幫他辦成了事,這遭人怨恨的芥蒂算是記在心里了;領導先是被商人蒙蔽,弄假成真,后又被下屬欺騙,將真作假,到底是他玩人呢,還是別人玩他?他若知道所有事實真相,不氣瘋了才怪;下屬明明從領導那里得了便宜撿到大漏,可是反手卻又黃雀在后被他啄了眼——這是一副多么離奇的場景?。∵@個世界上,難道還有比這更加荒謬的事兒嗎?
然而當夜深人靜之時,我再度陷入理性思考,卻又產生出了新的無可辯駁的質疑:這一切,難道,他果真有錯嗎?這樣的一個時代里,在過程與結果、代價與結局的權衡取舍間,世人中的絕大多數(shù)同樣暴露出了過度的功利色彩。所有的人,他們高度統(tǒng)一的行為,萬眾一心,合力推進,制造出了太多的荒誕。這種荒誕在現(xiàn)實中又以萬分合理、充分必然的面目存在,并且不容置疑,牢不可破。以致我想破了腦袋,也得不出一個令自己信服的答案。
作為一只具有兩百余年歷史的貔貅,我一度飽經風霜世故老成?,F(xiàn)在,面對這個全新的世界,我卻深深感覺到了自己無可救藥的幼稚。面對命運的安排,我保持著必須的微笑,讓自己再一次回歸進無邊的寂靜中去……
責任編輯 王虹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