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有聲語言藝術的創(chuàng)作隊伍在不斷擴大,演講、朗誦、播音主持、話劇表演、影視配音等等,獲得了越來越多的關注與發(fā)展。但是,我們關于有聲語言藝術的界定,卻依然模糊。
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城邦里的哲學家斥責誦詩人,說他們的“藝術”侵蝕了人心。如今,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有聲語言藝術不僅沒有走向衰落,反而越發(fā)融入生活。我時常會問自己和他人:聲音如果只是回旋在耳中的微小振動,為什么卻能借助語言,抵達心靈的深處?
經(jīng)過了這些年的嘗試,我逐漸確信,有聲語言藝術的根基是理性的語言,而它的靈魂,則來自于感性的“情”。
張頌教授在《朗讀美學》里曾經(jīng)提到朗誦表達的“情緒”“情感”,以及創(chuàng)作者的“情感積淀”。在我看來,“情緒”是顯性的、即興的,“情感積淀”是隱性的、內浸的。但是,這些仍不足以構成完整的“情”。
舉個例子。多年前在華盛頓的一場演出,我為當?shù)厝A人朗誦老舍先生的《想北平》。當時,舞臺上只有一支話筒和一束追光,我站在光圈里,看不到臺下的人,但知道他們能看見我。我忽然有了一個想法,向前邁了半步,停留在光圈的邊緣,使觀眾不再能看清燈光下的我,以期觀眾更聚精會神地聆聽。在黑暗中,我“訴說”著北平。觀眾席是靜默的,可我卻聽到了“聲音”,那是來自他們的回應,仿佛他們也看到了北平——老舍的北平。那種感覺難以形容,它就像某種分子,彌漫在整個現(xiàn)場,讓空氣也染上了北平的味道。
這不是某個感官的知覺,它是一種感知的意境,就像是語詞的奔流,又或是情愫的觸發(fā),但在本質上,是“在場”的意識交融。
我把它稱為“情韻”。
當時選《想北平》這篇散文,是因為我能感覺到,自己與這部作品有著強烈的聯(lián)結。我在北京長大,老舍用語言構建的世界,與我的記憶重合——那景、那情,那難以言表的懷戀,讓我產(chǎn)生了非說不可的欲望和自信。我的目標很明確:用有聲的語言,去喚醒他人,念起故土的天空、流云、鴿哨、蟬鳴……這種欲望的根源,并非來自于我,而是來自老舍。我是在代替老舍,道出那份沉甸甸的鄉(xiāng)情。
那一刻,我不只是我,更是一座橋梁,橋的一端是作者,另一端是聆聽者。
想起古代書畫藝術的“畫韻”,它不是具體的某個線條,某個顏色,也不是你有多少技巧,而是觀者看到了你的風骨,感受到了你傳達的意境。它在視覺之中,又在視覺之外?!扒轫崱迸c之相似,它聯(lián)結了所有參與者,讓彼此之間實現(xiàn)了某種未知的“通感”——它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聽覺感知的范疇。
“情韻”,是“情”的最高境界。它令我著迷,但是要想達到它,首要的不是練習,而是“悟”。
簡單來說,就是要讓作品和自己發(fā)生關系。我要去了解作者,理解他的精神世界,他的微妙情感,他的最初欲念,然后在腦海中,重新構建出一個世界。那些過往的生活境遇,對未來的遐想與寄望,在這個世界中循環(huán)往復出現(xiàn),最終匯集、交織,成為以他為主角的故事。古人說“言生于象”“象生于意”,單純“言”的表演,遠不及對“意”與“象”的演繹。
這是領悟“情韻”的最重要前提之一。我還想聊聊另一個前提,就是“真”。
另一次朗誦演出,我用了大量的時間,沉浸于一部作品中。那是清明節(jié)期間,我在北京的民族宮劇院參加“紀念碑”朗誦會,作品是瞿秋白《多余的話》節(jié)選??吹轿淖种?,我很震驚。因為作品所表達的,是瞿秋白的自我剖析,真誠、坦蕩、毫無掩飾。他仿佛還在那里,停留在那最后的時刻。他所謂“多余的”文字,顛覆了我以往對他的所有認知,甚至懷疑,自己會不會和作品之間產(chǎn)生罅隙。
我開始翻查資料,包括他的筆記、別人對他行刑前的記錄,等等。我看到了他的疾病、弱點、壓力、逃避,還有他的勇氣、渴望。他有著很強烈的文人氣質,但是面對死亡時,他的淡然又那么超脫。
在演出之前,我的腦海中不斷重復著一個畫面。那是行刑前,瞿秋白一個人抽著煙,盤腿坐在公園里,一副鎮(zhèn)定、從容、輕松的樣子。死亡,對他是一種解脫,這似乎合情理,但是我更渴望窺視他的內心、觸摸他的靈魂,以期在心中還原出最真實的他。我反復地看著文字,一遍、兩遍,不知多少遍,我被深深觸動了。來自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壓力長期積郁,使他不堪承受,這樣的“去死”是他求之不得的。但他并不是“一死了之”,他以自己的真誠與坦蕩回報組織、同志、愛人對他的信任。這樣的勇氣令人折服!我有極其強烈的欲望,想讓所有在場的人,都能和我一起看到,他告別這個世界前的最后的樣子。
臨近落幕,朗誦與交響樂同時結束,一切歸于寧靜。我知道這一刻,瞿秋白的內心是寧靜的,我也是寧靜的,我也渴望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份寧靜,那才是真實的他。演出過后,一位學生告訴我,看見我揮手作別時,他幾乎脫口喊出:“別走、你別走……”我相信,這是人與人、心與心的溝通。它是有情感、有意味、無形卻有感的交流。只有真實的“情”,才能讓表演者和受眾,拋棄瑣碎雜念,掙脫理性的桎梏,以初生般純粹的意識,彼此沉浸在虛與實的想象中。
“情緒”“情感”“情韻”,共同構成了“情”?!扒轫崱?,是“情”對軀體有限性的掙脫,它從一個人的內心出發(fā),直抵另一些人內心深處。
這不僅體現(xiàn)在朗誦演出的現(xiàn)場藝術上,即便是基于媒介傳播的形式,諸如紀錄片解說、有聲讀物,也同樣讓人們彼此發(fā)生著某種聯(lián)結。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風味人間》,為什么深受大眾喜愛?它們明明是關于美食的節(jié)目,卻引起了受眾對“聲音”的“食欲”。我們應該看到,互聯(lián)網(wǎng)增加了有聲語言的豐度,它與媒介之間,將結合得越來越緊密。
那么,伴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誕生的網(wǎng)絡有聲讀物,它還需要“情”嗎?
通常來說,符號化的語言表意,會相對含混、多重。聲音,給了我們一扇窗口,讓聽者能以一種直觀的方式,去捕捉“真相”。
有聲讀物恰是純聲音的存在。遺憾的是,由于商業(yè)利益或是某些觀念的誤導,有聲讀物的從業(yè)者,不少依然流于表面功夫,或是只有情緒,缺乏“悟”和“真”,更無從談“情韻”。有人認為,這是因為媒介的存在,消解掉了有聲語言藝術的在場感。但是我認為,對“情韻”的接收是人的本能,它始終伴隨著我們,雖然它也很容易被遺忘、忽視。
網(wǎng)絡有聲讀物正踏在這條界限上,一邊是門檻低,藝術性欠佳;另一邊是它擁有龐大的受眾,傳播廣泛,生產(chǎn)者眾多。它沒有傳統(tǒng)藝術那種陽春白雪的形象,但它具備激發(fā)“情韻”的基本特質。因為它是更加純粹的有聲語言形式——沒有場景演出,沒有恢宏建筑,只有最基本的音素。它有理由成為有聲語言藝術的未來。
因此,我們應該給予更多關注,幫助有聲語言藝術的新從業(yè)者,他們將成為新的橋梁,聯(lián)結這個世界的聽眾。
世界,是可以用來“聽”的。
作者簡介:李立宏,男,中國傳媒大學講師,配音表演藝術家。配音代表作有1994版《三國演義》(劉備)和譯制片《阿凡達》(杰克)等,解說代表作有《舌尖上的中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