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你恓惶的一生中,那個未被糧食填飽過的胃怎么也不會想到,有一天你竟會死在自家的糧倉中。新打下的麥子散著甜香,那氣味混合著你身上常年不散的尿臊和汗臭,給你的死蓋上了一條體面的毯子。
多年來,你睡在這間偏房里,無數個失眠的夜,你睜著混濁的眼在黑暗中,反復核算著自己的死,究竟能換來孩子們的幾滴淚。在那僅有的幾滴中,有幾顆是為了敷衍鄉(xiāng)鄰?有幾顆真真切切屬于你?算著算著,一股涼風便從你腳底翻涌了上來,吹刮著身體里那些搖搖欲墜的零件。
二
一九八九年,你的小兒子去了山西,整天和煤在一起,他的世界終年黑乎乎的,日子何時是個頭?他不去想。他的腦袋被未來的老婆填滿了,雖然他未來的老婆,指不定還在誰家當閨女。無論在誰家當閨女,終究要成為他的老婆,從此燒火做飯生孩子,這一點他非常篤信。因此,每當身體疲乏時,想到這兒,眼前那一塊塊煤,就頃刻間幻化成了一個個女人的臉。他才掙下一個女人的臉,而乳房、腰身和屁股,還遙遙無期呢,于是他緊握手中的鐵锨,加快了裝煤的速度。
三
你老婆死在一九七三年秋天的尾巴上,那時你的小兒子還沒滿月。清晨起來,你見她上身穿一件灰色大褂,扣子解開三顆,兩個乳房干癟,一個乳頭被你的小兒子含在嘴里吮吸?!罢τ至髁耍俊鄙旰⒆?,你老婆像被打通了血口子,血時常從雙腿間流出來。你的手碰到她的腿,像摸到了冰,你的表情被從指尖上傳來的寒意瞬間給凍住了。
你的巴掌順勢扇在你小兒子的肩上,“龜孫!把你娘吃死了還不罷休?!”
你小兒子的嘴離開他娘的乳頭后哇哇大哭。
你在小兒子的哭聲中跪下來,瞥見老婆微微張開的嘴里塞著觀音土,你知道她餓了,你也餓了,身上沒有力氣,跪在地上,像一棵秋風中的蘆葦。
四
十年后,你的大兒子抱著兩個洋瓷碗和一口鐵鍋,領著他老婆,在一個傍晚,從村東搬到了村西,鉆進那兩間土坯房另立門戶,和你斷絕了來往。
從此,你和你的小兒子住在一起。
小兒子早早輟學,十六歲時趴在鎮(zhèn)上初中女廁所的墻上偷窺,被逮到后吃了一頓打,學校領導找到家里,小兒子又挨了你幾腳。
三爺說:“孩子熟了,該討個老婆了?!?/p>
你轉過臉瞪著你的小兒子說:“學學你哥,去山西煤礦上,挖一個老婆回來!不能啥事都指望老子!”你的嘴巴張得很大,仿佛要一口吃掉小兒子的頭。
他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淚珠,背著一個化肥袋子,連夜去了山西。
臨走時,村子里沒有一絲風,傍晚的太陽掛在西邊的屋頂上,像一顆行將溶解的藥丸。
五
小兒子走時,在淚水里發(fā)著狠,同時,仿佛把那三畝薄田砸在了你身上,一時間你趔趄著后退幾步,又迅速穩(wěn)住腳,笑容在你核桃似的臉上蕩漾開來。
“錢別指望我寄,三畝地你自己伺候去,娶老婆的事兒,指望你還不如指望一條狗!”你的小兒子把這話“哐當”一聲撂在堂屋的地上,震得屋頂上的碎土唰唰地往下掉。你臉上的笑還未完全綻開,就僵住了。
六
你坐在一九八九年黃昏的門檻上,從嘴里噴出的煙霧繚繞著腦袋。小兒子離開的背影像一塊冰,囤在你的胸口子上不融化。兩個孩子,終究還是成了“叛徒”,你咂巴咂巴嘴,站起身的同時,順手抄起豎在墻角的農具,向著黃昏的田野走去。
麥子泛黃,在霞光中像塊巨大的黃金。你站田壟上扛著鋤頭,打量著田地,竟沒有一棵草需要鋤——你的小兒子在農活上從不馬虎,三畝地被他伺候得舒舒服服。
遙想過去,小兒子偷懶?;憧偛患辈辉甑卣f:“不好好伺候莊稼,拿什么給你娶媳婦?!”這話很管用,一說到娶媳婦,小兒子瞬間來了精神,收起玩心,一頭扎進了那三畝悶熱難耐的莊稼地。
想來慚愧啊,你心里無比清亮,即便地高產,交了公糧,除去吃喝,還能拿什么給孩子娶媳婦?
七
一九九一年的新麥還沒有成熟,一股濃烈的血腥味突然灌滿了你的鼻孔。你睜開眼,看到屋子里站著一個女人,下身赤裸著,上身穿一件灰色大褂,扣子解開三顆,兩個乳房垂掛在肚子上,像兩個空癟的布袋子;血順著她的大腿往下淌,腳底下殷紅一片。她看到你后,往后捋一捋頭發(fā),喊了聲:“他爹,我餓!”
你慌忙從床上下來,一臉驚愕地望著她問:“你咋回來了?”
“我餓!”
“早知道今天,就不讓你生了!生第一個是叛徒,生第二個搭了你一條命結果還是叛徒!”
說著,你從廚房給她拿了一個白面饃,“晚上剛蒸的,還熱乎著呢,快吃吧?!彼峭袒⒀食酝暌粋€饃后舔著手指頭,你又去拿了一個。兩個白面饃下肚后,你問她:“還餓不?”她搖了搖頭。你微微一笑拉起她的手,向院子里的壓井旁走去。你讓她坐在那只她生前洗衣服用的大盆里,而你自己則蹲下來,一點點洗她腿上的血。你皸裂的手,沾了水,顫抖著在她腿上游。
一滴淚砸在你的頭上,你仰起臉。
“你對我沒這么好過?!彼f。
“為了續(xù)俺老智家的香火,搭上了你一條命?!?/p>
“可惜……生了倆叛徒……”
“不怪你,都是命?!?/p>
洗著洗著,院子里那只公雞突然叫了起來,緊跟著一道黃光從東邊的院墻后跳上來,那束光愈加強烈,你不得不閉了眼去,在閉眼的一瞬,只感到手心一滑,老婆子的腿像一條泥鰍逃出了你的手。
你的手突然空了,像你的心突然空了,日頭騎在樹梢上,院子里金燦燦的、空蕩蕩的……
八
一整天你心神不寧,走著路會突然停下腳,陷入沉思?!袄掀抛尤靸深^回來一次,這不是一個好兆頭……”你喟嘆一聲,搖著頭,又繼續(xù)邁開了腿。
新麥已熟,四野金黃,你順著田壟,走在綿延的黃金的爆炸中,在一座墳前停下來,蹲下去點燃冥紙,在騰起的紙灰中,你看到她去世時微啟的嘴,像一方等待你走進的墓穴。
“該理理發(fā)了。”你拍掉身上的紙灰,握緊鐵锨,鏟去墳頭草的動作緩慢、嫻熟,神態(tài)專注而又認真。
“收完麥,我來陪你?!蹦沌P完最后一棵草后直起腰,望著土墳呆愣了片刻。墳包飽滿、高聳,像她剛嫁來時的乳房。但你清楚,隨著風雨日月侵襲,會一點點塌陷、干癟,以不可控制的速度。想到這兒,你的臉上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
你深吸一口氣,轉過身,朝家的方向走去。越近村,新麥的氣味越淡,而當你走進屋子,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你皺著眉,頹然地坐在床邊上,墨水般失控的夜色迅速涂抹著你的眼……
九
你在堂屋的地上畫了個圓圈,直徑一米七,不多不少。在圓圈里灑些水,土地洇濕后,你舉起鐵锨,朝地上鏟去,土地吃下鐵锨的三分之一;你拔出鐵锨,大地的血肉從鐵锨上往下掉。
深一米五,你嫌不足,頂著汗珠子繼續(xù)往下挖。入夜,你老婆站在上面,探出半個身子,問你這是干啥。
“該收麥了,挖個麥穴子囤新糧?!蹦阃谥?,你老婆子用個竹籃幫你往院子里運土,三個夜晚的工夫,一個新的所謂的麥穴子完工了。你順著木梯子,一天下去個八九趟,站在麥穴子里,背著手反復觀摩。
一天晚上,你拉著你的老婆,在麥穴子潮濕的底部躺了下來。
“啥感覺?”
“像二十年前嫁給你那晚,躺在你家用茅草鋪的床上,沒那軟。”
“還有啥感覺?”
“像生完小娃那年我在坐月子里餓死后,你用桐樹板給我釘了一個小棺材,把我埋進東地的墳院里,沒有那暖?!?/p>
“還有啥感覺?”
“像你也死了,我倆躺在地底下說話,說不完的話……”
這時,一滴淚從她眼角滾了出來,你慌忙用手去接,那滴淚滴落在你手上,熱辣辣的,幾秒后就從你的指縫間消失了。
十
一九九一年六月十三號,鳥鳴在樹枝上彈跳著,小羊莊升騰的煙霧像一塊橡皮,擦著村中的事物和人影。狗慌亂的叫聲,從你家院子里飛出來。那叫聲從早晨開始,中午還不停歇,三爺覺得蹊蹺,拍門喊了幾聲無人應,而大門又分明從里面反鎖著。他找來梯子,喊三奶扶著,自個兒爬上去跳到院中。他嘴里喊著二哥,走進屋子,床空空的,一低頭,瞥見腳下麥穴子里,你躺在里面,幾只蒼蠅圍著你嗡嗡叫。
你的尸體僵硬,像你活著時的臭脾氣。
最終,你被幾個壯漢七手八腳地從麥穴子里抬上來,那幾只綠頭蒼蠅圍著你唱著一首令人厭煩的歌。
面對你的死,三爺頗有微詞。
“死就死唄,還糟蹋了一麥穴子糧食!”
你那張能言善辯的嘴,這一次沒再張開,面對三爺的抱怨,你顯得出奇平靜。
十一
一九九一年六月十二號深夜,你依靠在麥穴子上,尿從褲襠里流出,先濕了褲子,又濕了麥粒。“我造了孽??!”你感嘆一聲,繼而閉上眼,任尿像失控的溪水從褲襠里流出。
“我造了孽啊!”你抓起被尿打濕的新麥,內心泛起一陣酸楚,然后迅速把麥子塞進嘴里,又瘋了般去抓。你的嘴被撐大幾倍后含淚咀嚼了起來,你嚼啊嚼啊!咔嚓咔嚓!嚼啊嚼??!咔嚓咔嚓!麥粒從你嘴里掉出,又被你不斷塞進去……
“我造了孽??!”這近乎咆哮般的自責聲,從屋子里射出,在院子里盤旋三兩圈摔落在地,像一攤稀泥,連一聲狗叫都不曾喚起。
十二
日子不多了,你感到日子不多了。
于是,你在一天清晨找來三爺,讓他幫著,把新麥倒進了麥穴子。
過去富人家,有人死的時候,都會陪葬一些金銀珠寶,那些東西你沒有,也不稀罕?!安划敵圆划敽龋阍崮峭嬉鈨焊缮队??”相比而言,你的陪葬品倒顯得實用而又樸素。
十三
早些年打仗,家窮吃不上飯,后來自家分到了土地,打下的糧食又不舍得多吃。你總說:“吃恁飽干啥?人活著不能鉆進去屁股不顧頭,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哩?!?/p>
“現在,我咋就成了一個鉆進去屁股不顧頭的貨色了呢?我咋就成了一個我以往瞧不上的人了呢?都一把糟骨頭了,死就死唄,干嗎還拉著大半穴子新麥給自己陪葬呢?自己這一身尿臊味的尸體往上一躺,這糧食誰還敢吃?可我這一輩子還不是被餓怕了嗎?幾十年里,我當爹又當娘,把你們兩個撫養(yǎng)成人,臨死了,不就拉了半穴子糧食陪葬嗎?這點小小的要求不過分吧?!我到那邊和你娘加起來就是兩張嘴,我不帶點糧食過去行嗎?至于你們咋罵,鄉(xiāng)鄰們咋說,都隨便吧!老子眼睛一閉,啥難聽的話都聽不到啦!”
十四
此刻,你的胃被糧食塞滿了,你的嘴被糧食塞滿了,甚至連耳朵鼻孔都被糧食塞滿了;你的雙腿陷在糧食里,上身依在穴壁上,顫巍巍地捧起麥子,一點點地埋著自己的腳、自己的腿和自己的腰……
十五
窗外雷聲滾滾,雨像瓢潑一樣,屋后樹林里,楊樹葉子嘩嘩響,枝干在風中相互擊打。偶爾,閃電把夜晚濃稠的墨汁震開的瞬間,能看到院子里透明的雨線及楊樹濕漉漉的皮。
“我給自己挖了個坑,我用糧食埋了自己,臨死了,老天爺看我可憐,派龍王爺來給我吹了一場響器,值了!”
你閉上眼,聽到雨水在耳朵里匯集,形成河流,你感到自己的身體被河水托舉著開始上升,麥粒從你嘴里掉出來,像魚從爛網中逃出去。
十六
你的大兒子看到你死在麥穴子里的那一刻,一張臉瞬間陰沉了下來。
你的兒媳婦在心里罵道:“老家伙你毒啊,活的時候沒掙下什么,死的時候連一顆麥子都不肯留!”
他們一肚子的怨氣在發(fā)酵,因此葬禮上也沒給你請響器班兒,你的死顯得冷冷清清,但你也不在乎了,當想到昨天晚上,老天爺已經派龍王爺在小羊莊給你熱熱鬧鬧地吹了一場時。
十七
你的小兒子終究還是沒回來,當你去世的消息通過電話線傳到他耳朵里時,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繼而帶著哭腔吼道:
“誰死了?”
“你爹?!?/p>
“我哪有爹,我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我哪有爹!”
對于小兒子的回答,你早有預料,但當這句話從他嘴里說出來時,你還是感到胸口上像被誰突然扎進了一根針。
你捂著胸口蹲在地上,看到堂屋里幾個人正圍著你的遺體給你穿壽衣,院子里的人進進出出,操辦著你的后事。
一群麻雀在雨后的楊樹上嘰嘰喳喳。
十八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小羊莊的街道黏糊糊的,送葬者歪歪扭扭地走。
你躺在棺材里,被雜沓的雨聲包裹著,向東地墳院里移動。你的大兒子沒有哭,兒媳婦也沒有哭。只有抬棺者的號子在雨中嘹亮:“送一程,又一程,陽間大路向前行,金童玉女來引路,保佑善人往西行。”
你鼻子一酸,哭出了聲……
十九
一九九一年,一個人在用痛哭聲給自己送葬,而平原上的雨在為他的死敲鑼打鼓……
原刊責編??? 陳集益
【作者簡介】智啊威,1991年出生于河南周口。有小說刊發(fā)于《天涯》《山花》《作品》《青年作家》《廣州文藝》等刊物。出版有短篇小說集《解放動物園》。現居開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