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吮吸

2021-04-26 02:32遼京
小說月報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苗苗莉莉媽媽

飛機開始滑行的時候,莉莉已經(jīng)睡了一覺醒來,沒感受到航班延遲的焦躁。機場細雨蒙蒙,視野中掠過一大片濕綠的草地,然后漸漸傾斜,莉莉想起一把茶壺上的彩畫,倒茶的時候,壺身上印的那片田野跟著轉(zhuǎn)動。那是她媽媽家的舊茶壺,從姥姥手里繼承下來的,家具都被舅舅拿走了,她媽媽最后什么都沒要,只拿走這套茶具。茶杯已經(jīng)摔碎了一只,還剩三只,壺身上印著一個農(nóng)夫耕田的圖案,旁邊站著一個紅衣女子,手里拎的竹籃子上蓋著布。她媽媽說上面畫的是牛郎和織女,或許是別的典故——說是牛郎織女也行。

把飛機起飛和倒茶的動作聯(lián)系起來,她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這是經(jīng)濟艙的第一排,空間比后面略微寬敞,專門留給帶嬰兒的旅客,把掛在前面的吊床放下來,剛好睡得下一個七個月大的孩子,或許再大幾個月也睡得下。嬰兒長得多快,她只從育兒書上得知,沒有實際經(jīng)驗,苗苗是她的第一個孩子,估計也是最后一個。這幾個月可是受夠了。

苗苗已經(jīng)睡了兩個多小時,估計快醒來了。平常,苗苗一睡著,莉莉的時間就開始倒數(shù),怎么都不夠用,心里想著她可別醒過來,這一分鐘別醒,下一分鐘也別醒,讓自己多享受一會兒成年人的獨處,這獨處也是顫巍巍的,隨時會被一個翻身或者一聲哭叫打破,因此她心里并不安定,把時間都用來計算時間。

今天,苗苗睡得比平常更久——通常她一覺不會超過兩個小時,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三個小時,還是一動不動。莉莉帶了一本書,放在座位底下的媽咪包里,不想去拿。每次她一讀書苗苗就哭起來,簡直像個魔咒,幾個月沒讀完一本小說,前面的情節(jié)都快忘光了。她決定下次從頭開始看,因此更不想翻開了。

吊籃里,苗苗身上裹著輕柔的紗布小被,淺淡的粉色,柔和得像一團雛鳥的絨毛。關(guān)于嬰兒的一切,莉莉想,都那么可愛又可憐,令人不得不放輕了腳步,壓低了聲音,在這具小小的身體面前自慚形穢,又贊嘆,又嫉妒,一邊恭喜媽媽,一邊暗自慶幸,這個黃皮憔悴的女人幸好不是我。莉莉從舷窗的玻璃上看見自己的模糊影子,看不見皮膚上的顆粒起伏,看不到黑眼圈和魚尾紋,影子還是大學(xué)時的樣子,本人卻不像年輕的莉莉。她變得更安靜,更溫柔,更有耐性,將自己裝進一個理想母親的外殼里,處處擠壓碰撞,直到完全貼合,歸順于沒有盡頭的做母親的生涯,不再橫生枝節(jié)。有很多次,她看著苗苗睡著的臉,覺得自己特別愛她,只要她別一醒過來就開始尖叫。苗苗的哭聲非常真切,近乎凄厲,好像有一只魔鬼被禁錮在身體中,那魔鬼就是她的饑餓本能。她總是餓,甚至邊吃邊哭,好像來到世間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莉莉拍哄著她,搖動著她,把乳頭塞進她的嘴里,她依然不滿足,憤恨地吸吮,時不時地扭頭再哭幾聲。

她帶苗苗去看醫(yī)生,醫(yī)生也說不出所以然。她覺得或許該看醫(yī)生的是自己,她一聽見女兒的哭聲就心跳加速,手腳冰涼,育兒書上說人類的幼崽用這種方式獲取母親的關(guān)注,她想這不是獲取,這是掠奪,是狂風(fēng)掀走了房子的屋頂。她不得不穿著袒胸露懷的難看衣服,絕望地想要滿足苗苗,讓她安靜下來。苗苗毫不領(lǐng)情。

只要別醒過來,莉莉想,她就能保持這份母愛。愛是用來撒嬌,用來撫摸,用來親吻,唯獨不是用來解決問題的。在苗苗之前,她對愛的理解就是這樣,兩情相悅,你來我往,一面索求,一面付出。她沒想過母愛居然毫無回報,甚至恩將仇報。哪怕一個微笑也好。

苗苗四個月的時候,第一次真正地露出笑容。她對著空氣笑出聲來,好像為自己前幾個月的無理取鬧感到好笑,當時莉莉正在整理床邊的收納架,把上面的奶瓶按照容量和功能重新歸類,排列整齊,然后一陣咯咯咯的笑聲破空而來。

從那天起,莉莉開始感受到母女之間平和寧靜的一面。苗苗扭過頭來,沖著媽媽一笑,或者把手背放進嘴里,啃得口水流到手腕上,口水味和奶味混合出一股淡淡的酸,浸透棉質(zhì)的嬰兒服,聞起來像一塊變質(zhì)的糖果。苗苗笑,莉莉也跟著笑,抓緊片刻溫存。她把女兒放進嬰兒車,把嬰兒車推到廚房門口,讓苗苗看著她做晚飯。嬰兒車上掛著一串彩色的塑料環(huán),她好奇地伸手去抓。和平的時間是有限的,很寶貴,說不定下一秒又哭起來,莉莉必須抓緊這些間隙做家務(wù)事。

莉莉有一個根深蒂固的概念,近乎執(zhí)念,是被她媽媽從小灌輸?shù)模鹤鍪乱欢ㄒ龅阶詈?。念書的時候,她是好學(xué)生,工作之后,她是好員工,甚至因為干得太好了,沒辦法升到領(lǐng)導(dǎo)的位子上,大家都覺得她留在原地最合適?,F(xiàn)在,她要做個好媽媽,這可不是說說就行的,而是一項漫長的任務(wù),沒有老師來教,卻天天都在考試,而她總難及格。苗苗的身高體重長得很慢,比不上同月齡的鄰居家孩子。媽媽們之間,總免不了比較。

“你這是怎么回事?”李遠皺著眉頭,彎腰看著嬰兒。話是問莉莉的,她正在衛(wèi)生間洗衣服,苗苗又開始哭了。

必須是媽媽抱,換誰都不行。莉莉擦干手,走過來,把苗苗輕輕地撈起來,貼在自己的胸口。李遠說:“你太慣著她了,所以她特別愛哭。”他倒是也有一番道理,就是幫不上忙。莉莉說:“她一哭,我就心跳加速?!?/p>

“是嗎?”李遠笑著說,“讓我聽聽?!彼杨^湊過來,沒有孩子的時候,他經(jīng)常這樣,莉莉轉(zhuǎn)身躲開了,同時苗苗安靜下來,憑著本能,在解開扣子的地方,找到乳房,開始吸吮。

“她是不是吃不飽?這么瘦。”李遠說。

莉莉坐在一張專門用來哺乳的椅子上,手邊缺一杯水,李遠幫她倒了來,然后站在一邊,背靠著墻壁。莉莉下意識地挪動身體,想遮掩身體,又無從遮掩,苗苗還在吃嘛。按道理夫妻之間沒什么可避諱的,但她就是不想讓李遠看見,讓他評論,他的評論不帶褒貶,只是開個玩笑,“像一頭奶?!?。她不怎么喜歡這些玩笑,雖然自己也被逗笑了。她覺得自己太敏感了,而變得敏感只是諸多變化之一,還有其他的,比如她不再喜歡照鏡子,拿起想看的書卻沒辦法集中精力,渴望一段空閑時間,但又不知道拿這閑暇去做什么,只好繼續(xù)等待,等著苗苗醒來,哭聲像一把劍插進耳朵。

世人告訴她,做母親理應(yīng)感到喜悅,籠統(tǒng)的、普遍的、出乎天然人性的喜悅,她沒有,覺得自己一定是哪里不對勁。李遠說她可能太累了,他懂得體恤,但是旁人的理解總是浮皮潦草的,不能正中靶心。苗苗滿月的時候他送了一條白金手鏈,莉莉只戴了半個小時,就摘下來放進抽屜。等她再次在抽屜里發(fā)現(xiàn)那個首飾盒的時候,想了很久才想起來這東西是哪里來的,那時候她跟李遠已經(jīng)分手幾年了。

當她拿出那條亮晶晶的白金手鏈,想起李遠,終于打心里承認他是一個好人,可是現(xiàn)在,莉莉需要的遠不止于此,甚至多得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結(jié)婚之前他們一直相處得很順利——只能說順利,莉莉的媽媽不相信好事多磨,不相信情路多堅,莉莉和李遠,一樣的老大不小,一樣的優(yōu)秀,一樣的脾氣溫和,多么般配,相識不久就結(jié)婚了。莉莉拿著那條手鏈回憶他,打心底里嘆著氣,根本沒有什么造物弄人,只是自己折騰自己。李遠是個好人,好得全無棱角,只剩下一個模糊的柔和的輪廓。面對莉莉,他說她像只壞脾氣的母貓,或者一頭胖乎乎的安分守己的奶牛,他帶著一種逗弄似的神氣前來愛撫莉莉。起初莉莉并不排斥,漸漸地,她開始逃避他。愛撫都是真心的,但是,莉莉覺得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對她說話的語氣,就像對待一只珍愛的寵物,不像是人與人之間的所謂距離,簡直是隔著物種的另一種愛。他喜歡看她哺乳。

苗苗的腿動了一下,從紗布被子里露出來,莉莉幫她拉拉被子,把腿蓋好。還是沒醒。嬰兒漫長的睡眠,是送給媽媽的一份禮物,這禮物她一時不知道該怎么用,就繼續(xù)望著窗外。李遠在廣東出差幾個月,要她帶著女兒去看他,在電話里懇求,說他很想苗苗,莉莉就買了機票。

生小孩之前,莉莉在一家英語培訓(xùn)機構(gòu)當老師。李遠是來練口語的學(xué)生。有一次下課之后,問她要不要一起去看電影,不想看的話,吃飯也行,或者喝杯咖啡也行,總之聽莉莉的,只要是兩個人即可。莉莉被他的怯懦逗笑了,他們坐在電影院里,中間放著一桶爆米花,伸進去拿的時候經(jīng)常碰到另一只手,莉莉的心思并沒放在電影上。散場之后,他們吃了飯,又喝了咖啡,到頭來還沒覺得厭倦,一個挺好的開始。溫柔的開始,和平的結(jié)束,中間有一段平順的生活,離婚的時候連自己都覺得詫異,居然輕易地、毫無痛苦地分開了。其實兩個人連爭吵都沒有幾次。

莉莉的媽媽沒辦法理解這種離婚,“什么問題都沒有。”她說,“你們什么問題都沒有。失眠就白天多運動運動,實在不行,吃一片藥也可以,睡著了不就沒事了?”

然而問題的根源并不在于睡眠。她回想起來,最初的分裂是跟苗苗的哭聲有關(guān)。她喜歡安靜,李遠也是,所以苗苗一哭,李遠就躲到一邊,讓莉莉獨自面對苗苗。她心情煩躁,精疲力竭,而李遠望著她無能為力,“她不認我呀?!彼f。莉莉把嬰兒的頭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輕輕拍打著后背,“看來認識母親是天生的,有意思?!彼еp手說。莉莉覺得自己正在被觀賞,被隔著籠子觀賞,生育這件事把她和現(xiàn)實世界隔開了。

飛機穿越云層,到達穩(wěn)定的高度,空姐挑開一道深藍色的布簾,朝著機尾的方向走去。過一會兒就要發(fā)飲料了。莉莉突然有了一種模糊的幻想,或許她會一直睡下去,一直睡,到飛機落地也不醒來,永遠不醒來。那樣的話,整整三個小時,甚至整整一生,不知道該怎么揮霍。她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在里面洗了臉,涂了一遍潤膚霜,然后回到座位上,給自己涂上口紅。沒帶鏡子,口紅的外包裝是鏡面金屬,她就用來照著看顏色如何,然后把包里的那本書拿出來,早就忘記上次讀到哪里,翻了翻,每一頁都很陌生,只好從第一頁開始。

她的座位靠窗,坐在旁邊的是一個年輕的男人。起初她沒注意到他,一直到空姐發(fā)飲料的時候,他幫忙遞了一杯橙汁過來,莉莉說聲“謝謝”,把橙汁放在桌板上,書也在旁邊,只喝了一半,就不小心碰翻了,灑在書頁上,她手忙腳亂地擦抹,旁邊的人遞過一張紙巾,她又說:“謝謝?!睍鴽]辦法再看了,對方跟她聊起天來。

他在廣東的大學(xué)讀研究生,中文專業(yè),在一家報社實習(xí)。暑假快結(jié)束了,提前回去準備開學(xué)。莉莉離開學(xué)校已經(jīng)七年了,她過去上班的培訓(xùn)機構(gòu)沒有寒暑假,現(xiàn)在她不上班了,苗苗的成長節(jié)奏就是她的時間標尺。聽見他說“暑假”“實習(xí)”這些詞語,帶著一股自以為成熟的學(xué)生氣,莉莉不自覺地微笑。結(jié)婚之前,這樣熱心搭話的男人她見過不少,有同事,有學(xué)生,其實她并不算有多美,桃花運這種事,似乎只要年輕就足夠了,接得住幾句玩笑,聽得懂或深或淺的甜言蜜語。在李遠之前,她談過好幾段戀愛。遇見李遠之前,莉莉完全沒想過自己會嫁給這樣一個木訥的人?;蛟S就是因為木訥,她才覺得這就是婚姻的樣子。

莉莉有個大學(xué)同學(xué),博士畢業(yè)后就在他的學(xué)校當講師,她提了名字,對方果然認識,上過那位老師開的英美文學(xué)選修課。聊著聊著,兩個人就互通了姓名,板板正正地報出全名,像兩個新入學(xué)的同桌。他叫趙季明,莉莉答應(yīng)他,把這個名字告訴她的同學(xué),考試的時候多照顧一下。趙季明提到她剛才看的那本書,莉莉才意識到他關(guān)注自己很久了,不自覺地抿了抿嘴唇,口紅的顏色還在。

他看過那本小說,給她講了故事情節(jié),不顧她的警告,一再劇透,莉莉沒辦法,只好聽他講完,原來那里面的男主和女主沒能在一起。趙季明說:“其實這本書講的并不是個愛情故事,愛情只是其中的一條線索,作者的手法……”莉莉笑著打斷他,說:“我可不要聽你背課本,我只想知道他們倆最后好了沒有?沒有,真可惜,那這本書不用再看了?!?/p>

空姐送餐過來,莉莉把她不愛吃的香腸給了趙季明,換來他的一盒酸奶。此時,外人不了解的話,一定會以為這兩個人是情侶,加上吊籃里的嬰兒,無疑是夫妻了。反正幾個小時的旅途,做個伴有何不可,下了飛機就各奔東西。莉莉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很有文學(xué)意味的境地,密閉的安全的空間,碰見有趣的人,親密一會兒也無妨。

趙季明說她長得像一個女演員,經(jīng)常演俠女的一位香港老牌影星,莉莉被逗笑了,一笑就更像了。他的胳膊靠著她的,搭在扶手上,一下一下地觸碰,她裝作不知道,伸手把散著的頭發(fā)盤起來,一次沒盤好,又盤一次,絲毫不覺得這是賣弄風(fēng)情。趙季明把手伸到她頭頂試了試空調(diào)吹出來的冷風(fēng),說:“你要毛毯嗎?”

“幫我要一條吧。真有點冷?!?/p>

趙季明按下呼叫按鈕,一會兒空姐過來,告訴他毛毯已經(jīng)發(fā)完了,很抱歉。等她走了,趙季明把他身上的一件拉鏈外套脫下來,讓莉莉先蓋著,莉莉說:“太不好意思了?!?/p>

“沒事?!彼f,看看手表,“再過一個多小時就要降落了?!?/p>

苗苗還在熟睡,莉莉大膽起來。趙季明的衣服上沾著一些白色的細毛,她拈起來幾根,他解釋說是他女朋友家里的貓,提到女朋友,像吃米飯忽然咬著一粒砂似的,打了個磕巴,說:“我們快分手了。她想要出國,我不想?!?/p>

“為什么不想?一起出去念書多好?!?/p>

“我沒那么多錢?!?/p>

“其實也用不了很多錢,可以打工?!?/p>

“我可以打工,她不會啊。”季明說,“她家里很有錢,我陪不起。”

他的語氣里有種真實的落寞。莉莉說:“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一定要陪她去,你們都這么年輕。”說完這些話,她的眼睛又轉(zhuǎn)開了,好像觸及了一些遙遠的事。吊籃里,苗苗蹬幾下腿,翻個身,繼續(xù)沉睡。本來她也有這樣的機會,跟大學(xué)的男朋友一起去留學(xué),算了,不要再提。

莉莉不覺得冷了,就把外套還給他,他接過去,沒說話,隨手塞在身后。外面的天色漸漸暗淡,飛機下方一層厚厚的黑云,鑲著燦爛滾熱的金邊。她想,我可真傻,怎么忽然有了艷遇的心情?她扭頭看向窗外,認命地等待苗苗醒來,甚至盤算著要不要干脆把她搖醒。一只手伸了過來,手指碰到她的大腿。她依舊看著那塊厚厚的云層,中間突然出現(xiàn)一道透明的裂隙,近得好像一步就能跨過去。趙季明的手像一條滑溜溜的魚,從海草叢中緩緩地游上來了。

半個月前,苗苗感冒發(fā)燒。鄰居家的媽媽告訴莉莉,有一種國外產(chǎn)的兒童感冒藥,溫和無害,可以給孩子吃,癥狀立刻減輕。她記下藥名,找代購下單買來,一次半片,吃了兩次,果然見效,唯一的問題是吃完就睡,含有催眠的成分。

她把這件事告訴李遠,李遠聽了非常生氣,讓她不要胡亂給孩子吃藥,肯定有副作用。莉莉說:“不吃藥,她難受,夜里睡不好,不停地哭鬧,我累死了?!崩钸h說:“我看你就是不用心?!绷奶觳挥淇欤龗炝穗娫?。上網(wǎng)去查了這種藥的成分和評價,很多媽媽推薦,其中有個人說,有時候我實在太忙,顧不上孩子的時候,就給他喂兩粒,能睡一整夜。

這條發(fā)言下面,底下很多人指責(zé)她不負責(zé)任,甚至威脅要扒出她的真實資料,要報警。

“只有無良保姆才會干這種事?!庇腥巳绱嗽u論,“你可是親媽?!?/p>

昨天晚上,等苗苗睡了,她開始收拾行李,要帶的東西在腦子里列出清單,把那盒吃剩的感冒藥也翻了出來,以防萬一——萬一感冒生病,進口藥可不是隨處都能買到。

網(wǎng)上,那個被人指責(zé)的媽媽替自己辯解:“偶爾一次,也不是天天吃,人總有顧不過來的時候?!?/p>

還有你想偷懶的時候,莉莉想,一邊在心里暗暗地鄙視,好一個不負責(zé)任還振振有詞的母親。

起初沒什么特別的感覺,隔著一條厚牛仔褲,他輕輕地按壓,用一種試探的力道。手指拍打,富有節(jié)奏,順著牛仔布的斜紋向上移動。有條毛毯就好了,她想,毛毯可以做個遮擋。身上驟然起了雞皮疙瘩。他經(jīng)常這樣嗎?從前得手過嗎?

莉莉跟李遠很久沒在一起了,不單單是因為有了孩子。李遠睡在書房,書房將來要改成兒童房,給苗苗用,到時候李遠就會搬回她的臥室——一想到這個前景,莉莉的嘴里就泛出一股鉛筆頭的苦味,很想把這味道隨著口水吐干凈。小時候她喜歡啃鉛筆頭,媽媽告訴她,鉛進入血液,會使小孩變傻。她一邊擔(dān)心變傻的問題,一邊因為焦慮而啃得更兇了。

趙季明的手在她身上探索,像獵人走進了一片陌生的森林。莉莉下意識地把左手的食指放進兩排牙齒的中間,指甲被剪得禿禿的,毫無撕咬的快感。一年級的時候,莉莉的媽媽發(fā)現(xiàn)女兒還在啃手指,這個愛吃手的階段并沒有像育兒書上說的那樣很快過去,指甲被咬得參差不齊,指尖的皮膚也坑坑洼洼,時常滲血。為此,她媽媽不再相信那些一板一眼的育兒書,決定回歸傳統(tǒng)的理性:打。

被打了幾次之后,莉莉?qū)W聰明了。她開始在媽媽面前控制自己,壓抑習(xí)慣的動作和內(nèi)心的渴望,假裝改掉了讓家長丟臉的壞習(xí)慣。她裝得很完美,手指上再也沒有被撕得一層層的皮膚,指甲不再短得縮進肉里。她開始啃各種尺子、橡皮和鉛筆,她媽媽偶爾一次去教室接她下學(xué),透過后門的窗戶看見她在啃一截短短的繪圖鉛筆。那是一堂美術(shù)課,老師正在示范如何涂抹建筑物的陰影。

幸運的是,這次莉莉沒有挨打。她媽媽從哪兒又聽說某個觀點,或者讀了一篇教育專家的文章,覺得還是不打孩子更好,只告訴女兒吃鉛筆頭會變傻,傻了我們可不養(yǎng)你。和媽媽在一起的那些年,莉莉覺得她的態(tài)度不停搖擺變化,在做母親的路上,好像一個剛學(xué)會騎自行車的小孩,穩(wěn)不住車把,忽左忽右,忽而苛求嚴厲,忽然又溫柔寬容。這些反復(fù)無常構(gòu)造出的迷宮,莉莉費力地在其中尋找道路,想要到達那個最終的目的地——她媽媽的內(nèi)心,卻壓根兒沒能走進。

對于這場在母女之間持續(xù)多年的迷宮游戲,莉莉的爸爸始終是個旁觀者?,F(xiàn)在,李遠也要成為旁觀者了,是懷著好奇,在馬戲劇場里前排落座的觀眾,而莉莉不得不在本能和責(zé)任的鞭打之下準確地鉆過火圈,像一頭年輕強壯的母獅子。

那些手指,她閉上眼睛,感受那些手指隔著衣料,在她的皮膚上彈奏一串勾連的音符,她幾乎要隨著哼唱起來,神經(jīng)緊繃的同時品出一絲隱約的愉快。李遠總說她胖,這是事實,他用一種開玩笑的語氣,管她叫“我家的肥奶牛。”聽起來像是昵稱,就是昵稱,她不應(yīng)該多想,但是從前的她很苗條、輕盈、矯捷,走路的速度比一般人快。他們約會的時候,李遠不得不邁大步子跟上她,“你是我見過走路最快的女生”。

她告訴他這是從小養(yǎng)成的習(xí)慣,因為她媽媽早上總起得太晚,動作又慢,導(dǎo)致莉莉吃完早飯去上學(xué)的時候,不得不快點走,又不敢跑起來,因為怕生病,吃鉛筆頭會變傻之后的又一條忠告:吃飽了跑步會得闌尾炎。她媽媽的教條總是沒頭沒腦的,圍繞著各種生活瑣事,“倒茶的時候,茶杯七分滿,酒要九分”諸如此類,細碎不成系統(tǒng),而莉莉的好奇心并不在茶水上,她想知道那把老茶壺上畫的是什么故事,她媽媽草草地說:“不知道,大概是牛郎織女吧?!?/p>

“牛郎織女是什么故事?”

“故事太長了,我懶得講。等你長大就知道了。”早晚會知道嘛,何必現(xiàn)在多費口舌?

現(xiàn)在,她想從那些零零碎碎不成片段的回憶里打撈出一些有用的指示,來幫助她處理眼前的形勢,卻一無所獲。只有習(xí)俗、偏見、陳詞濫調(diào),一些她媽媽的媽媽告訴她的東西,她原樣不動地說給女兒聽。莉莉眼前飄過一些灰色濃稠的霧氣,是飛機正在穿越一團烏云,轉(zhuǎn)眼又明亮起來。

他不再“彈奏”了,停下來,手掌緩緩貼上莉莉的身體。她穿著一件前面開扣的翻領(lǐng)襯衫,為了喂奶方便,又不至于像平常的喂奶服那么丑陋。如果沒有睡在吊籃的嬰兒,她看起來就像個出差途中的職業(yè)女性,襯衫的胸部被撐得鼓脹起來,從側(cè)面能看見里面的哺乳內(nèi)衣,這一點她自己還沒注意到。自從哺乳以來,不知怎地,她對這些事情的敏感度降低了,身體變成了隨時可以亮出來使用的工具。趙季明的手掌溫?zé)?,她沒有反抗。媽媽會怎么說呢?

等你長大就懂了,常用的標準答案。她想,我現(xiàn)在算長大了吧,我早就知道牛郎織女,甚至更多、更多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比如現(xiàn)在,她懂得一動不動,不接受,也不拒絕,讓他探索,讓自己思考。再不會有人說她的問題全是胡思亂想,她鎮(zhèn)定地坐著,眼睛也不看他,像一尊漠然的神像。

她淺淺地呼吸,胸口起伏如一道柔緩的波浪。他順勢向上攀越,莉莉閉上眼睛,隨即又睜開。不能沉下去,她想,必須回到現(xiàn)實。苗苗怎么還不醒?

今天早上,苗苗一直在哭,似乎本能地預(yù)感到了環(huán)境即將變化,而媽媽一直忙著收拾行李,沒空哄孩子。箱子敞開在地上,從一個趴在床上的嬰兒視角來看,除了一些凌亂堆放的衣服,里面還裝著一些沒見過的新玩具,是莉莉準備給她在酒店里解悶的。苗苗看中了一個手搖鈴,紫色和紅色相間的手柄,上面頂著一個云朵的造型。她想要那個搖鈴,卻夠不著,嘗試幾次之后,她哼哼起來,雙手撐在床沿上,身體向前探去。

莉莉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到處都是她掏出來的東西,衣服、玩具、各種零碎物品。第一次帶孩子旅行,東西怎么帶都嫌不夠用,總擔(dān)心缺這缺那。李遠工作的地方并不偏僻,不至于買不到東西,她仍然不放心,又走進書房去找一些嬰兒繪本,苗苗喜歡把彩頁撕下來玩。剛拉開書柜的玻璃門,就聽見苗苗突然大哭起來。

她跌進了箱子里,頭撞在箱子的金屬鎖扣上,眼淚迸出來,嘴巴張得大大的。女兒摔痛了,莉莉看著她,厭煩突如其來。

也許是第一千次了,莉莉彎腰把孩子抱起來,手指摸索著,找到腦后摔痛的部位,輕輕地揉搓,一邊搖晃,一邊聽苗苗表達著對世界的憤怒。在床和衣柜之間,她來回踱步。嬰兒的哭聲聽起來越來越輕,越來越遙遠,仿佛被放進了一只竹籃,隨波蕩漾著,漂走了。

過了一會兒,苗苗漸漸平靜下來,莉莉把她放進嬰兒車。然后,她從媽咪包里取出那盒感冒藥。淡藍色的包裝盒上印著英文,她翻過來看背面的字,又拿出說明書來看,上面畫著藥物的化學(xué)分子結(jié)構(gòu)。她盯著那個圖示看了很久,好像從中看出了某種嚴肅的意義,科學(xué)的、冷冰冰的、有效的意義,與嬰兒的任性、柔軟和敏感形成鮮明的對比。

兒童用藥,這不算什么過分的行為。

只是想安靜一下而已。

她走進廚房,把包裝盒丟進垃圾桶,又取下掛在墻上的塑料案板,這是專門給苗苗切水果用的,每天仔細清洗消毒。藥是純白色的,她琢磨著用什么工具才能精準切分,按照苗苗的體重,應(yīng)該一次吃半片。必須精準稱量。

她從冰箱里取出一袋冰凍的母乳,放在一盆熱水里化開,然后倒進奶瓶,把藥片壓成粉末,撒了進去。等著母乳化開的那一會兒工夫,她還重新整理了箱子,把新買的手搖鈴拿出來,塞給苗苗玩,讓她晃著聽聲音。小臉重新露出笑容。

費了一點勁,才把奶瓶塞到苗苗的嘴里,這并不是平常喂奶的時間,她還不餓,吃得很不專心,手里始終緊緊握著那件新鮮的玩具。好在只有半瓶,抗拒了幾次之后,苗苗喝完了,她把苗苗重新放回到嬰兒車里,把靠背調(diào)成平躺的姿勢。莉莉去洗了個澡,準備換好衣服就出發(fā)去機場,當她從浴室里走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搖鈴已經(jīng)掉在地板上,苗苗的頭歪向一邊,呼吸平穩(wěn)而綿長。

天空烏云不散,傍晚顯得特別漫長。莉莉有點分不清時間了,也看不清身邊的這個人和這只手。在電影院里,李遠和她同時把手伸進爆米花桶里,彼此都像碰著異物似的一躲,爆米花甜得過頭。趙季明停止了動作,仿佛在等待她的回應(yīng),莉莉的沉默使他大膽起來,開始試著從襯衫的下方伸進去。一個穿制服的男空乘走了過去,從他的角度來看,不過是親密男女之間隨常的狎昵。他的手很溫暖,讓她聯(lián)想起一塊爐子里燃過的炭,正貼在自己的肚子上。不是發(fā)燒,而是被克制的情欲的熱度。她開始覺得熱,也許應(yīng)該把頭頂?shù)睦滹L(fēng)開得大一些。

胸口很不舒服,微微地痛,好像有兩只氣球在里面漸漸膨脹起來,吹滿了還在不停灌氣,乳房表面有絲絲的疼,血管也跟著膨脹起來。她估算時間,發(fā)現(xiàn)早過了平常的喂奶間隔,莉莉的奶水特別豐沛。

苗苗仍舊一動不動。一個真實而恐怖的念頭出現(xiàn)了,像突然從霧氣中顯形的幽暗冰山,輪船要撞上去了。分量超出太多了。她顧不得那只手,猛地探身向前,把苗苗從吊籃里抱出來,趙季明一下子就縮了回去,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她用一種抱歉的語氣說:“我女兒該餓了?!焙孟袷亲约浩茐牧藙e人的好事。她開始叫苗苗的名字,使勁兒搖晃她,動作幅度很大。

過了幾分鐘,苗苗的腿踢動起來,發(fā)出哭聲,平常她也是一睡醒就哭,而睡夢中總是微笑著,好像不愿意回歸現(xiàn)實似的。襯衫扣子被趙季明解到第三顆,她自己解下了第四顆,露出胸部,喂起奶來。

早上的一通忙亂過后,她忘了往隨身的媽咪包里塞一條寬大的圍巾,空姐也沒有多余的蓋毯給她,讓她可以遮一遮羞——縱然這沒什么可羞的,天然至極,合理至極,至少比剛才發(fā)生的事情更合乎道德。苗苗睡了四個小時,要餓壞了。

趙季明一聲不吭。莉莉看著苗苗的臉、嘴和下巴的動作,嬰兒的眼睛盯著裸露出來的廣闊皮膚,目光還是黏黏的,有些呆滯,還沒有完全擺脫藥物的作用。莉莉的胳膊托住了苗苗的頭,讓她的腳搭在扶手上,闖進了趙季明的座位空間。

過了一會兒,他用一只手抓住苗苗的兩只腳腕,抬起又放下,塞回莉莉那一邊,好讓嬰兒不再隨意地踢來踢去。苗苗執(zhí)拗地要把腿伸直,不肯蜷縮起來,穿白襪子的兩只小腳摸索著又探了過去。趙季明說:“你女兒總是踢我?!闭Z氣中壓抑著一股抱怨,聽起來非常熟悉,李遠說:“這孩子怎么老是哭?”莉莉驚訝地看向他,她天真地以為,經(jīng)過剛才的摸索,他們可以算是這架飛機上的朋友了。在那幾分鐘里,她放棄了尊嚴和自我,打算把這段經(jīng)驗當作旅途中的意外,沒有寫在旅行攻略里的風(fēng)景,不怎么美,也不怎么丑,只是沒經(jīng)歷過。太久沒經(jīng)歷過了。

趙季明的神情完全變了,仿佛突然戴上了一個嚴肅而文明的面具,將他臉上那些好奇的、溫柔的、快活的、滿不在乎的線條都遮住了,一下子顯得非常僵硬,看起來年紀都大了幾歲。他調(diào)直了座椅靠背,姿勢不再放松,手肘架在扶手上占據(jù)空間,防止苗苗再伸腳過來。顯然,他不喜歡嬰兒。再一次,他看著莉莉,眼中滿是嫌惡。

“你可真豪放啊,大姐。”他冷冷地說。這句話像一粒石子落進池塘,擊碎了風(fēng)景的倒影。莉莉覺得她全身的血液和乳汁都涼下來,每一滴都在凝結(jié)。苗苗奮力地吸吮著,一次又一次,直至飽滿的乳房軟塌下來,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此時的莉莉一動不動,垂著頭,側(cè)臉毫無表情,體內(nèi)的春水結(jié)成了冰晶。李遠說,你看起來像一頭肥奶牛。她抱著苗苗,頭一次覺得自己特別愛她,需要她,為感冒藥的事感到深深的后悔。她又解開一??圩樱瑢⒋蟀雮€胸腹都暴露出來,接著,她用一只手抱穩(wěn)了孩子,另一只手把襯衫的肩部向下一拉,褪到腰上,腹部的一塊贅肉松軟地堆在褲腰上?,F(xiàn)在,她實實在在地半裸了。

她沒有看向趙季明,目光始終追隨著窗外的一片云,輕薄的云,一撕就破。漫長的黃昏,終于到了最輝煌的時刻,天空充滿了暗金色的光,像一只巨大的燈泡,夕陽就是壽命將盡的燈芯,馬上就要熄掉了。她就沐浴在最后的光亮里,毫無保留和戒心,將自己奉獻給無限,而無限就濃縮在嬰兒的眼睛里。她抱著她,合二為一,又一分為二,確立起一個陌生而全新的自我。趙季明消失,一切都消失了,周圍正在褪色,顯現(xiàn)出最原始的質(zhì)地。她閉上眼,辨認著,感受著整個世界越來越清晰的節(jié)律,以及苗苗不間斷的用力吮吸。我是幸運的,莉莉想著,一個幸運的壞媽媽。早上,她往苗苗的奶瓶里放了三粒碾碎的藥片,正常劑量的六倍,這是她平凡生活中的第一次脫軌,也是最后一次。從這一刻起,她變成了世上最溫柔、最有耐心的母親。

原刊責(zé)編??? 項斯微

【作者簡介】遼京,80后,北京人。畢業(yè)于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著有小說集《新婚之夜》。作品曾在“豆瓣閱讀”大賽中多次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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