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收尾的時候,老遠的事也在法官口中收了尾。他獲刑兩年又六個月。這是個不算猙獰的數(shù)字,至少沒有滑出我的預估。
消息在大學微信群里出現(xiàn)時,引起的是一片沉默。在自家同學之間,這種事不能升級為熱烈的話題,何況大家早已過了吃驚期。靜了好一會兒,群里才跳出幾個字:唉,老遠!又過一會兒,有同學說:不值呀,一不留神栽到了淺溝里。有人接上一句:淺溝也有制造風暴的能力。
老遠被突然而至的“風暴”甩到地上是在半年前。以他的地位和做派,不少同學推測這是個量級不小的案子。不想之后一披露,他吞下的錢財僅為17.63萬元。這個有點瘦小的數(shù)字落在公文上屬于“數(shù)額較大”,擱在日子里的確算是淺溝。這樣說不是替老遠開脫或者暗惜。我的意思是,在仕途上混了這么些年,老遠到底沒拿捏好生活里的輕重。
群里有人開始提起去年的同學會,說世事無序,時間逗人。有人感嘆一句:那會兒呀,老遠是個得意的人。有人馬上更正:不是得意是在意,他在意自己的分量。似乎為了證明這句話,一張同學會合影彈了出來。這照片攝于W市一家海鮮城的大包廂,數(shù)十號人親昵地圍在一起,做少年歸來狀。老遠作為接待者,咧著嘴坐在“C位”。幾位女同學還柔了身段,擺出20的數(shù)字造型。
其實依我看,重返少年的說法挺矯情。人到了深度中年,臉上爬出皺線,內心滲出油膩,撒起歡兒是很容易失真的。不過畢業(yè)二十年是個大數(shù),放肆地聚上一回是必須的。為了這次聚會,有人牽頭早早湊起了籌備組。同學們在群里也七嘴八舌了許多天。一位同學還擬了一句口號:八月杭城,點燃舊情!另一位同學則呼吁:一個也不能少,誰若缺席,打上門去!但一個班的人散在復雜日子里,要湊齊是很難的。聚會之前,陸續(xù)有四五位同學告假,其中包括老遠。老遠在W市坐著商務局副座,那幾天鎮(zhèn)守一個商品展銷會,實在無法脫身。他在群里這么一說,免不了引出同學的抨擊,譬如有點失望的我。我威脅說:原先講過的,誰若不來,我們集體登門拜訪。誰知道老遠一半玩笑一半認真地接了招,表示歡迎同學們來訪。他甚至建議把W市作為同學會的延伸點:反正要安排游覽的,我這里有上等的景色和海鮮。
本來這在群里只是一晃而過的言談,可視為一個聚會缺席者的客套話。不想籌備組由此開了腦洞,覺得杭城至W市僅兩小時的高鐵,坐在車廂里一路歡言回憶舊事,倒也是一個有趣環(huán)節(jié)。還有一點更重要,老遠的熱情是真實的,那里的海鮮也是真實的,集體去享用一下不失于一件快事。
到了八月中旬的一個周末,同學們匯集到杭城一家賓館,先花一天時間進行擁抱相認、參觀母校、酒桌撞杯、徹夜長談等程序,然后在下一日坐高鐵去了W市。老遠在車站出口迎候大家,并撐著飽滿的笑容跟每位同學一一握手。下午同學們游覽著名的江心島,老遠派了一位小伙子導引照應,一路挺通暢的。此日晚上,老遠則個人做東,在海鮮城設了四桌,并自備了身披金色的東海黃魚來助陣。在海鮮與白酒的支持下,現(xiàn)場情緒激昂,時不時有人站出來講一堆濃烈的廢話。相比之下,老遠似乎壓著亢奮。他只是安靜地拿著杯子巡桌而走,跟每一位碰杯的同學輕言幾句。敬到我跟前時,我說:“老遠,我瞧出來了,你拿出的熱情還是有破綻呀?!崩线h說:“老方,什么意思?”我說:“你的精氣神兒不夠充足?!崩线h瞪我一眼,悄聲說:“我是累的,我這幾天跑來跑去像一條狗?!彼@么一說,我看出了他臉上的倦意。我說:“既然累成了一條狗,何必還勾引我們過來?!崩线h說:“我是真的惦記同學們,想跟大家喝頓酒……再說一個展銷會人來人往,就當作多接待了一撥客人?!蔽覀冞@么私語著,旁邊一位同學嚷了一句:“遠方組合又湊一起了,是不是在聊二十年前的‘小芳’呀?”好幾個聲音馬上跟上來:“當然是啦,畢竟是同一個痛點嘛?!薄白窇浨啻?,可惜‘小芳’已經老去。”“‘小芳’已老,回憶不老?!崩线h樂了說:“老方,咱們還是閑話少說,一說多了,就被別人說閑話了?!蔽乙残α?,不再搭話。他拍拍我的肩,端著杯子又去敬下一位同學了。
那天晚餐時,我和老遠就這么淺聊了幾句話。隨后我也想過再跟他深談幾句,可在鬧哄哄的場面中,壓根兒就說不上悄悄話。事后想想,那個晚上老遠雖然提著精神,但我能覺出他身上的疲累。是的,不僅僅是累,還有一種陷入日子的疲。
兩天后的下午,我給W市的老遠妻子打了電話。老遠妻子在一家文化公司任職,曾陪著老遠跟我見過三四回面,所以說話不需要怎么繞彎。我先說幾句安慰話,便問老遠待的地方在哪里,我想去看看他。她沉默一下說:“還是別去看他吧,他現(xiàn)在……不樂意見同學朋友?!蔽艺f:“也許見個面說會兒話,他心里好受一些?!彼f:“不會好受的,他心里還有泥沙,需要沉淀一段時間?!彼@么一說,我沒法再堅持了,轉而問她和孩子有什么困難。她說:“女兒上初二了,情況還好。日子雖然打翻了,但我還能撐得住?!蔽艺f:“你知道的,老遠和我走得近,這時候我總想幫他做點什么?!彼nD幾秒鐘,說:“你要是想幫他,就去看看他父親吧?!蔽艺f:“他父親怎么啦?”她說:“兒子出了這種事,老人心里特別堵,一直走不出來?!蔽亿s緊問:“他生病了嗎?”她說:“生病倒也沒有,但老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像變了一個人。”這個可以想象,做父親的,遇到這種事心里一定像熄了燈。我說:“他還住在那個叫昆城的鎮(zhèn)子里吧?”她說:“是的。”又嘆口氣說,“老遠眼下放不了心的,主要就是老父親?!蔽艺f:“我明白了,我會找時間去看老父親的?!?/p>
放下電話,我閉眼使勁搜找一下,腦子里走出一位黑皮膚粗眉毛的清瘦老人———幾年前在W市,我見過老遠父親一面。記得那是秋天的日子,我去W市參加一個圖書編輯業(yè)務交流會,會后被老遠邀到家里吃飯,在餐桌上遇到了他的父親。老遠母親前些年患病去世,兩個妹妹又嫁到了別的鎮(zhèn)子,留下父親一人在離市區(qū)五十公里的昆城小鎮(zhèn)上生活。老遠是個孝子,當然不允許父親獨自在老家過日子,就時不時進行誘勸。偏偏父親不喜歡城市的喧鬧和陌生,執(zhí)拗不過了才到兒子家里待上一段時日。這天用餐的時候,老人跟我抱怨這城里空氣太悶、路不好認,還沒個熟人。我說:“有兒子一家子人跟您在一起,別的熟人就不重要了?!崩先四抗鈷哌^餐桌邊的兒子、兒媳和孫女,輕了聲音說:“那還是不一樣……有時家里人重要,有時街上的人也重要?!边@時老遠一邊嚼著菜一邊對我說:“他呀是惦記麻將,在昆城他差不多每天都要打一會兒麻將?!崩先吮唤伊死系姿频?,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說:“我就這點喜好,再說平時也沒事干哩。”老遠說:“所以每回在我這兒待上一個月,心就散了想回去?!崩先瞬环卣f:“這回我已經待了一個月加兩天了?!蔽艺f:“那您為啥不在這兒湊牌局?城里棋牌室有的是呀?!崩先俗彀鸵黄?,露出瞧不起的神色說:“打法不一樣哩!這城里的打法太簡單,沒有抬數(shù)還沒有花牌,一點味道都沒有,就像菜里不肯放鹽。”我樂了說:“麻將雖好卻替不了飯,您一個人買菜做飯就不嫌麻煩?”老人說:“我不想做飯就不做,街上的點心店都認得我這張嘴巴。有時麻將搓完了,幾個老友也一起去喝一口,誰贏了誰請客?!币恢辈豢月暤膶O女這時插了一嘴:“爺爺你請客多嗎?”老人說:“少不了,爺爺是麻將高手哩?!睂O女說:“吹牛吧?”老人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吹牛,反正爺爺請客的時候,別人都這么說我?!闭f著朗聲笑了,瘦臉上的粗眉毛跟著抖動起來。
正是那次見面,老人有些自得的笑存入了我的記憶。不過老遠出事后,我腦子里有時會掠過他的妻子、他的女兒,卻忽略了他的父親。現(xiàn)在琢磨一下,做父親的心傷等級一定是最高的。孤獨一人,收起笑聲老待在家里,那情景想想就讓人難受。
這天晚上,我本來要校對社里稿子的,腦子卻飄飄的抓不住字。我撇下稿子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后來又靠到床頭靜腦子。寂靜之中,我腦袋漸漸迷糊,一會兒明一會兒暗。待重新醒了神兒,已過十一點。我用手抹一抹自己的臉,拿起手機在同學群里發(fā)出一條微信:這個周末,我要去一個叫昆城的鎮(zhèn)子。不等別人好奇地問話,我又補上一句:我是去看老遠的父親。
在群里說這種個人打算似乎有點不靠譜,但我還是要說出來,因為我想聽到同學們呼應的聲音。不知是時間晚了還是懶得發(fā)聲,手機上許久沒有跳出文字。過了大約半小時,屏幕上才一前一后出現(xiàn)兩句虛話。一句是:老人可憐,多說幾句安慰話吧。另一句是復制:老人可憐,多說幾句安慰話吧。之后有幾個表示同情或難過的表情跟上來。
洗漱過了上床睡覺的時候,我又摁開手機看一眼。一位昵稱為“舌尖戰(zhàn)士”的同學私信我:去見老遠父親之前,咱們見一面?!吧嗉鈶?zhàn)士”實名鄭一重,他的單位跟我的出版社距離挺近,若要見面相當于午間散個步,不過平時他活得匆忙我活得閑散,兩人很少碰頭聊點話。我問:有啥事嗎?鄭一重回復:就說一句話。我說:不能在手機上說嗎?鄭一重答:我想過了,還是當面說出來好。
第二天中午用過飯,我按鄭一重的邀約去了單位附近的一家星巴克。店堂內人不少,兩個人在角落里找到座位。鄭一重主動地點了飲料和糕點。我說:“剛吃過飯,上什么糕點呀?!编嵰恢卣f:“我就這毛病,坐到餐廳里嘴巴便蠢蠢欲動,舌尖戰(zhàn)士嘛。”我單刀直入問:“你嘴巴里有什么話那么貴重,不肯在手機里說?”鄭一重說:“是這樣的……你去見老遠父親,我想托你捎上點錢?!蔽毅读艘幌抡f:“我可沒這個意思,我在群里說這事兒,不是讓大家湊錢的?!编嵰恢卣f:“我知道,所以我沒在群里搭你話嘛?!蔽艺f:“其實我們都明白,老人眼下缺少的不是錢。”鄭一重說:“這個我也知道,但不給點錢我心里不好受?!闭f著他放下杯子,拿起手機摁幾下,往我微信里轉了一千元錢。我說:“除了捎錢,你還有什么話要說?“鄭一重說:“老人可憐,你去了多說幾句安慰話吧?!蔽艺f:“你也講這種無用的廢話……我見著老人還會少了安慰話嗎?!”鄭一重嘆口氣說:“其實我想說的是去年那頓晚飯?!蔽夷幌履?,明白他說的是去年在W市老遠請吃的同學晚餐。鄭一重說:“我胃口好,那一頓我他媽的吃得真多呀!”我點一點頭,想說什么又收住了。
鄭一重眨眨眼,端起飲料喝一口后說:“今天我來,要說的就是這句話?!?/p>
周六上午,我起了個早,先打車到火車東站,在站內餐廳潦草用過早餐后,剛好趕上排隊過閘進站。
我的座位靠著窗戶,這樣感覺似乎僻靜一些。事先我盤算過,杭城至昆城的高鐵用時兩個半小時,到達那兒正好是中午。
因為車速很快,窗外的田野景色一掠而過不給回味,看一會兒便懶了。我降下窗布,松了身子想補個覺。閉上眼睛,腦子里卻浮動一下,出現(xiàn)了一張因沮喪而顯得好玩的嫩臉。這張臉屬于大學畢業(yè)時的老遠,而且與火車有關。我的思緒一下子飄了出去。
記得那是畢業(yè)季的一個炎熱傍晚,老遠拖著行李準備離校。他買到的是晚上去W市的火車票——那時通往W市的鐵路剛剛開通,在綠皮夜車上睡一覺恰好于次日凌晨抵達,這突然便利的返鄉(xiāng)旅程讓老遠興奮。男女同學們吃過晚飯便三三兩兩圍過來送行。四年相處,離別凄凄。老遠與每一位同學深情告別,該握手的握手,該擁抱的擁抱,然后在一大群目光的擁送下離開宿舍樓走向校門口。當時我還覺得老遠占了便宜,因為在同學中較早離校,可以獲得眾人相送。不想過了一個多小時,我突然聽到樓道傳達大媽的電話招呼,跑過去拿起話筒,是老遠的聲音。我問:“怎么回事?有什么東西落在學校了?”老遠說:“不是不是……我今天走不了啦,有點狼狽?!蔽艺f:“為什么?”老遠說:“媽的我看錯了日期,是明天的車票?!蔽摇班邸币宦晿妨耍f:“老遠你挺能玩呀,把低級錯誤玩到了幽默級別?!崩线h說:“別幸災樂禍的,你沒聽出我的聲音很懊喪嗎?”我說:“懊喪什么呀!趕緊回來唄,學校再留你一夜又不收錢。”老遠說:“跟一堆同學都那樣告別過了,馬上又回去真有些灰溜溜的?!焙呛?,這倒也是,煽情的告別場面剛弄過,再回來是容易磨不開臉。我說:“那你打電話……什么意思?”老遠說:“我準備在車站候車室過一夜,想想又太無聊了,老方你過來陪我說說話吧?!?/p>
我坐公交車去了火車站。那個晚上,我們一起在候車室的長椅上過夜,周圍的嘈雜并沒妨礙兩張嘴巴的興致。我們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聊天,聊了遠方組合名號的緣起,聊了那個叫小芳的女孩,聊了馬上要去報到的工作單位。之后,老遠聊起了父親。他說:“我分到這個單位上班,最高興的是我爸?!崩线h去的單位是W市商業(yè)局,這在當年大半學生不包分配的大勢里,是很牛的落腳點。我說:“你爸當然高興,因為他是商業(yè)人士嘛?!崩线h嘿嘿笑了。以前老遠告訴過我,他爸上過一年高中,在郊區(qū)農場干過幾年改良稻種的活兒,后來一直在鎮(zhèn)上做油漆工。油漆工做久了,又順勢開了一間小油漆店。油漆店的店主,至少也靠得上商業(yè)人士的邊吧。我說:“我的感覺,你爸這一輩子活得夠忙碌的?!崩线h說:“活得忙碌,卻沒活明白?!蔽艺f:“什么意思?”老遠說:“老在鎮(zhèn)子里待著,基本沒出過遠門,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他的世界就是周圍一小片地方?!蔽艺f:“要講這個呀,咱們的上一代人差不多都這樣?!崩线h說:“到了晚上把店門一關,要么在家喝點酒看電視劇,要么出去玩幾把撲克麻將,反正很粗糙地把一天剩下的時間花完了。”我說:“那他對你管得多嗎?”老遠說:“才不管呢,小時候我背著書包在街上野,他基本不掛心;期末考多少分,他也懶得過問。高考那幾天在別人家是隆重日子,他照常糊糊涂涂;后來知道我上的是商學院,但是具體什么專業(yè),他也不會去搞明白?!蔽艺f:“看來你爸心里不愛放事兒呀,粗線條男人一個。”老遠說:“后來我也想過,他心里不愛放事兒也許是因為他身子挺累。我媽沒有工作,全靠我爸養(yǎng)著一家子人。我兩個妹妹也在讀書,他得把三個子女的學費錢給掙出來。”我說:“我有點明白了?!崩线h說:“明白什么?”我說:“原來你爸高興的是你可以馬上掙錢,而不是光宗耀祖什么的?!崩线h咧嘴一笑說:“光宗耀祖這種事,他才不放在心上呢?!?/p>
抵達昆城后,我隨著下車的人流出站,坐出租車來到城區(qū)。
這是個不算小的鎮(zhèn)子,看上去有不少街道,街面上熱鬧但不嘈雜。注意用一下耳朵,路人們講的是我根本聽不懂的一種方言。我看一眼手表,進了一家餐廳用午餐。等著上面條的當兒,我掏出手機翻到老遠妻子發(fā)來的地址,向店主打聽。店主用手比畫幾下,說:“你找的坡南街呀,過了通福門往前走便是啦?!?/p>
吃完面條,我出了店門先找到銀行取款機,取了五千元裝入備好的信封,又來到一家超市買了些營養(yǎng)品,然后在手機上設了導航,沿著一條坡道向南邊走去。
坡道走盡,果然見到一座有點派頭的門樓,門額上寫著“通福門”三字。穿過石門,是一條向下伸展的坡道。坡道兩旁多是舊屋,但明顯用心規(guī)劃過,有一種營造出來的古樸。我停下腳步打問兩次,再拐進一條巷子走一小段路,看見了要找的房子。
房子是老式瓦屋,不過似乎也修整過,虛掩的木門顯著七成新的棗紅漆色。我推門進去,里邊一亮,竟是一個不算小的院子。院子里擱著一些雜物,看上去卻像是空蕩蕩的。我站在院子中間,隔空呼叫了一聲,旁邊廂房門口先探出一個腦袋,瞧見了我,才把整個身子移出來。這是一個胖乎乎的大叔,微瞇的眼中閃著問號,嘴里說了一句方言。我沒聽明白,就提一提手中的禮物,說明了來意。胖乎乎的大叔“噢”了一聲,改用普通話說:“阿遠他爸不在噢?!蔽艺f:“他不在……哪兒去了?”胖叔說:“出遠門去了。”我愣了一下問:“不是說他老待在家里不出門嗎?”胖叔說:“聽誰講的……話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說:“那他什么時候回來?”胖叔說:“這個講不準,應該很久的。”我說:“您是他家什么人?”胖叔說:“親戚,我是他家親戚,你的這些東西可以交給我。”說著他從我手里接過禮物袋子,似乎沒有留我的意思。我不甘心這么輕易離開,想一想,跟胖叔要老遠父親的手機號碼。我說:“我還有些錢要給他,得跟他聯(lián)系一下?!迸质逭f:“你不知道呀,阿遠進去以后,他爸就不用手機了?!蔽覈@了口氣,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胖叔臉上現(xiàn)出送客的神情,往門口走幾步。不過還沒等我跟上,他又醒悟似的轉過身說:“剛才你講你要……”我說:“要手機號碼呀。”胖叔說:“不是這個,我問的是鈔票?!蔽艺f:“我這次來看老人,自己備了些錢,也替別的同學捎了點錢?!迸质逭f:“多少?可以交給我嗎?”這自然不合適,我攤一攤手說:“聯(lián)系不上人,他都不知道給錢的是誰。”這回輪到胖叔發(fā)悶了。他遲疑幾秒鐘,一頓腳說:“進屋去說!”
我這才隨他進了廂房,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屋子不大,不僅擺設陳舊,還充斥著老年男人的陳舊氣味。胖叔放下禮品袋子,說:“我剛才沒聽錯吧,你是阿遠同學,從杭城過來?”我點點頭。胖叔說:“這么遠過來,我還是講實話吧……再說他講過不見人,沒講過不要錢?!蔽仪浦质宓哪槪鋈幻靼琢耍豪线h父親沒出什么遠門。我說:“他躲在屋子里不愿意見人?”胖叔嘆口氣說:“不光不肯見人,還作踐自己噢。”胖叔眨幾下眼,快速地動著嘴巴說了一堆話。
原來老遠出事以后,老人的精氣神兒就泄了,整天沉默著。有牌友拉他去打麻將,玩了一會兒,便出錯好幾張牌。他黑著臉把麻將牌一推,起身回家了,從此不搭理牌友們的召喚。
兩個多月后,老遠從接受調查轉為正式逮捕,這條消息上了電視。播出那天晚上,老人在電視機前看一分鐘,卻坐了一個夜晚。第二天他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陪兒子一起坐牢。他坐牢的方式就是清理出院子后面的一間雜物屋,窗戶裝上鐵欄桿,大門掛上鐵鎖,窄床鋪上稻草,讓自己像一名電視劇里的囚犯待在里頭,直到兒子出獄的那一天。他的這個想法是如此的偏激和怪誕,讓少數(shù)知道的人都感到迷惑不解。兩個女兒一前一后跑過來苦苦相勸,都被他用石頭般的言語頂了回去。他告訴女兒們,自己的坐牢比住院好,不需要她們操心。他叫來遠房親戚胖叔,付給他一份不多不少的工資。拿著這份工資,胖叔干的活兒就是上半天班,做中午和晚上兩頓“牢飯”,并擋住上門的探望者。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壓住心里的震驚。我說:“就算是正兒八經的監(jiān)獄,也是允許探望的。”胖叔說:“他就是不肯見人,連女兒來兩次也只能見上一次。”我算了算時間,說:“他把自己關起來該有四個月了吧?”胖叔說:“差不多噢……你看看,四個月一百多天,麻將呀喝酒呀說戒就戒了,以前隔兩三天他的手和嘴巴都會癢癢的?!蔽艺f:“前幾天阿遠最終判刑的消息,他知道了嗎?”胖叔說:“兩年半噢,他知道了?!蔽艺f:“那不多說了,我現(xiàn)在就去見他……也算是探監(jiān)吧?!迸质逭f:“你說的鈔票備好啦?”我拍拍兜里的信封,點點頭。胖叔說:“我知道擋不住你了,不過你還得備些好話,別讓他聽著心里難受?!蔽矣贮c點頭。
胖叔領著我穿過院子,往旁邊一拐,來到一間側屋前。這屋子粗看并無異樣,往細里瞧,窗戶上果然豎著一根根鐵條,關閉的木門掛了一只黑色大鐵鎖。另外,木門上又新開了一個對話小方窗,看上去像是有了牢獄的模樣。胖叔敲一敲小方窗,里邊響起緩慢的腳步聲,隨后小方窗打開,露出一張瘦黑的布滿皺紋的臉。胖叔輕著聲音說了幾句方言,應該是對我的介紹。我趕緊把腦袋湊上去,說:“大叔,我是阿遠的大學同學,今天特地過來看您?!崩线h父親盯著我的臉,沒有吭聲。我說:“咱們還見過面的,幾年前在阿遠的家里?!崩线h父親恍惚一下,似乎想起來了,說:“謝謝你來看我?!蔽艺f:“我知道,這么來看您是一種打擾?!崩线h父親沉默地抖動一下粗眉毛,說:“阿遠給同學給學校丟臉了。”我的嘴有點笨,一時不知道怎么應答。老遠父親說:“阿遠不該這樣的,他不該這樣。”老遠父親還說:“他打了我的臉?!崩线h父親又說:“可他是我的兒子?!蔽野祰@一口氣,繞過去說:“在大學,我和阿遠在一個寢室睡了四年。那會兒我就經常聽他說起您,所以您在我腦子里一點不生分?!?/p>
這時胖叔跟上來說:“不生分就好……這位阿遠同學送來一些吃的東西,我收起來了?!蔽艺f:“幾盒營養(yǎng)品,算是一點心意?!迸质逭f:“這位阿遠同學還要送一些鈔票,我還沒有收起來?!蔽疑焓痔统鲅b錢的信封,遞進小方窗。老遠父親退后一步,看著我的手說:“這里是‘監(jiān)獄’!”我說:“監(jiān)獄也是可以消費的。”老遠父親聳一聳眉毛說:“你這是可憐我嗎?”我急忙說:“沒有,我沒有這么想?!崩线h父親說:“那拿回去!”胖叔勸了一句:“這是下輩人孝敬你噢,我覺得收下不要緊的?!崩线h父親一抬聲音說:“阿遠是因為收錢才坐牢的,我‘坐牢’的時候不能再收錢!”他搶過我手中的信封扔出去,又“啪”地關上小方窗。信封在空中翻一個跟斗,落在一米遠的地上。
胖叔揀起信封在手里掂一掂,遞還給我。我看一眼那關閉的小方窗,心里飄過一陣難過。是的,我沒有難堪只有難過——老人燙手似的動作顯露的是心中之痛呀。胖叔“唉”了一聲說:“犟老頭噢,他以為這里真是監(jiān)獄呢?!蔽蚁胍幌胝f:“這樣吧,你先回屋去,我在這里待一會兒?!迸质妩c一下頭,去了自己的屋子。
我站在那兒,想讓自己的腦子靜一下,眼睛一瞥,碰見了一只舊石墩。我走過去坐下。
太陽已有些斜了,照下來把院子分成了兩半。明亮的一半里有兩只沒有內容的花盆和一座廢棄的搗臼,暗淡的一半里有一段已干裂的樹樁和坐在石墩上的我。我盯著那條陽光線,腦子里要想點兒什么,卻不知想點什么好。
過了一些時間,我恍然一醒,發(fā)現(xiàn)那條陽光線已移過來一截。我似乎什么也沒想,卻又像已經想好了。我起身走向胖叔的屋子,站到他跟前,安靜地說了一句話。胖叔吃一驚說:“你說什么?”我說:“是的,我要在那間雜物屋里待一天。”胖叔說:“為什么呀?鎮(zhèn)子上有許多住店的。”我不回答,淡淡地笑了一下。
我的決定讓老遠父親愣了片刻,但他最終沒有反對。也許一個整天孤獨的老人,內心挺想跟別人說說話的,何況是兒子的大學同學。
此時雖到了初秋,天氣仍殘余夏日的余熱。胖叔找了一張草席和一只枕頭給我,想一下,又補了一把蒲扇。“牢房”不是客棧,哪有搖著扇子聊天的——我拒絕蒲扇,帶上草席和枕頭。胖叔打開木門鐵鎖,還順手在身后推了我一把。我?guī)缀跸袷请娪爸械那舴福_步踉蹌一下踏進了屋子。
屋子不大,四壁為舊木板,一側架著簡陋的窄鋪,另一側地上鋪著一些稻草,屋頂則垂下一只沾著灰塵的舊燈管。空氣中有一股不好聞的臊味兒,那是因為墻角放著一只蓋子似乎不緊密的馬桶。我把草席擱在稻草上,又躲開馬桶把枕頭擱在另一邊。
老遠父親開口的第一句話是:“這些稻草是我天涼了要用的,不臟?!蔽艺f:“我睡覺怕硬,有了這些稻草,正好?!逼鋵嵾@樣的天氣直接鋪在水泥地上睡一夜我也是不怕的。老遠父親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蔽艺f:“我姓方,您叫我小方吧……上次在阿遠家吃飯您也是這么叫我的?!崩线h父親說:“人老了,記性不好哩。”頓一頓又說,“不過我沒有忘記,那回吃飯我們一家子人都是快快活活的?!蔽艺f:“您講到麻將就樂呵呵地笑,這個我也還記得。”老遠父親收一收臉,沒往愉快的回憶里走。他說:“你這次來看我,阿遠知道嗎?”我說:“他不知道,我跟他還沒見上面?!崩线h父親又說:“你拿著禮物又拿著錢,說不是來可憐我,那是想來安慰我嗎?”這話兒沒法應答,我不吱聲。老遠父親說:“你安慰不了我,能安慰我的是這些東西?!?/p>
他轉身蹲下身子,從床鋪下面拉出一只方形紙箱——剛才我沒注意床底下竟然還藏著這樣一只紙箱。他吸一吸氣,從箱子里拿出東西擱在床上,先是一本舊相冊,再是一扎老信封,然后是一張褐色的獎狀、一張發(fā)黃的存單……不一會兒,灰色床鋪上排起了一長溜兒的昔日物品。這些物品在此時顯然就是故事道具。
老遠父親坐到床邊,一指舊相冊說:“這是阿遠在大學時寄來的照片,我一張一張存起來的?!庇忠恢咐闲欧鈧冋f,“那時他每個月都會寫信來,我一封都沒丟掉?!痹僖恢改菑埅劆钫f:“這獎狀很特別哩,他上小學五年級時,有一回撿到一筆二十四元的錢交給老師,學校就特意給了表揚?!彪S后老遠父親揀起存單遞近了給我看,上面有十二元五角的數(shù)字。老遠父親說:“阿遠高二的時候,想買一本《英漢詞典》,鎮(zhèn)子上沒有。那天我從工地上出來,衣服上還沾著油漆,直接坐車去了市里。市里的書店有好幾家,找來找去也沒有。后來我經過一家銀行,就把買書的錢存起來,等著以后買。那幾年我家日子過得特別緊,怕把這錢花掉了。再后來日子好起來,這點錢就忘了取哩……”
老遠父親說著說著,聲音輕下去,像是進入了過去的某個場景。我有點明白了,他在這間自設的“牢房”里待著,許多時候是靠這種回憶度日子的。同時我有點明白,他其實不是個粗人,至少粗中有細,對兒子的事一直不輕心的。這一點跟老遠以前給我的信息不一樣。
我拿起那本老相冊翻了翻,里頭大多是老遠在校園里或在西湖邊的照片。那時候的老遠長著有些亂的長發(fā),臉上長著一小片青春痘,樣子潦草又新鮮。在幾張同學合影中,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臉。我的臉顯得有點長,因為瘦,也因為頭發(fā)往上支棱著。大學時代的我們,就是頭發(fā)也長得多么有勁道呀。
老遠父親把物品一件件放回紙箱的時候,小方窗被敲了兩下——小方窗插銷在里邊,是這間偽牢房設計的漏洞。我走過去拉開插銷,胖叔遞進來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兩份飯菜。哦,“監(jiān)獄”的晚飯有點早。
我把托盤放在地上,請老遠父親吃。老遠父親說:“這是‘牢飯’,你別埋怨做得不好?!蔽椅⑿σ幌拢匆谎埏埐?。飯滿滿一碗,但瞧著爛糊糊的,菜是一小碗冬瓜湯。我沒有猶豫,端起飯碗就扒,才扒了幾口,感覺肚子已經飽了。我把冬瓜湯往飯碗倒一些,又扒兩口,臉上出現(xiàn)了難以下咽的神情。老遠父親也在吃著,這時抬頭看我一眼說:“阿遠在里頭,吃的也是這種飯?!蔽页槌楸亲?,又吃下兩口,然后把飯碗擱在地上。
老遠父親吃完自己的飯菜,用手抹一下嘴,探身取走我的剩飯剩菜倒在一起。我想擋住,已經沒用了。他默著臉一口一口吃掉碗里的東西,再次用手抹一下嘴,說:“這個地方你不該進來,哪怕只待一天?!蔽医舆^他的碗筷擱在托盤上,說:“哪怕只待一天,我也得進來?!崩线h父親說:“我猜得出來,你進來是想跟我說說話哩?!蔽以诓菹吓惨慌采眢w,讓后背斜靠墻上,說:“是得跟您說說話,因為我心里放著一件事,不說出來……難受。”老遠父親粗眉毛微動一下,說:“在這個地方,不能這么坐著說話的?!?/p>
我“嗯”了一聲,調一調身子盤腿坐好,說:“也是有關吃的事……去年夏天,我們搞了一場畢業(yè)二十年同學會,阿遠要盡地主之誼,就自己出錢請大家吃了一頓飯?!崩线h父親說:“請吃一頓飯是應該的,不能冷落同學們?!蔽艺f:“那頓飯吃得熱鬧,上了許多海鮮,阿遠還特地備了黃魚……聽說這種黃魚挺貴的?!崩线h父親說:“是挺貴的,黃魚?!蔽艺f:“大家吃得高興,也喝得高興,好幾位同學喝吐了。一位同學上洗手間,在馬桶上睡了過去,半小時后出來,說自己還要喝?!崩线h父親動一動嘴巴,沒發(fā)出聲。我說:“大家還說了許多有趣無趣的段子,還拍了許多照片,還一起唱了二十年前在學校里唱過的歌。一個女同學唱歌時太亢奮,把一碟醬油打翻在自己身上?!崩线h父親說:“小方,你到底想說什么?”我說:“那頓飯是阿遠做的東,但他自己只是花了買黃魚的錢?!崩线h父親說:“什么意思……我沒聽懂?!蔽蚁虢酉氯フf:“阿遠當時正在辦一個展銷活動,他把那頓飯放入了展銷會的賓客接待里?!蔽疫€想說:“后來正是這頓飯成了線頭,一點點牽出了他犯的錯事。”但我沉默著沒說出來,因為我覺得自己已把該說的說完了。
老遠父親也沉默地瞧著我,他其實已經聽明白了。過了半晌,他臉上扭動一下,打出一個飽嗝,然后屁股離開床鋪,在屋子里踱起步來。來回走幾趟,他停住了,慢慢仰起頭,受傷似的呼出一口氣,說:“這些年湊了一把好牌,可打著打著,怎么就把牌打臭了?!”他停一下,又說,“我不稀罕這個官那個職的,只要他心里自在就好,可阿遠……沒活明白呀!”這么說著,他無助地想做點什么,就突然抓起旁邊托盤上的一只碗,手一掄用勁砸下去,地上躥起一聲尖銳的脆響。
在脆響中,我心里撕痛了一下。
這天晚上剩下的時間里,兩個人都待在靜默中,沒有再講更多的話。也許是習慣,也許是累了,老遠父親早早在床上躺下了。不過他顯然沒有很快睡著,因為隔一會兒,他就會抬手拍一下侵犯皮膚的蚊子。
我也讓自己躺下,雙手疊在枕頭上撐住腦袋。目光上方的舊燈管發(fā)出淺淡的光,似乎比黑暗更寧靜,容易引人入眠。但此時,我知道自己也不會馬上睡著。
我的腦子開始飄移,離開這間屋子到達另一間屋子。那是大學寢室,我和老遠一起住了四年的房間。那個時候,我們兩個人臭味相投,喜歡看各種雜書,喜歡早上跑步,喜歡食堂里的蔥花油餅,不喜歡打理頭發(fā)。因為這么多共同的喜歡,又因為他名遠我姓方,被同學們戲稱為“遠方組合”。與之相配套,老遠、老方則成了我們的互稱。有一天老遠悄悄告訴我,自己在校園西角大松樹下發(fā)現(xiàn)了一位晨讀英語的女生,長得double beautiful(雙倍美麗)。第二天早上跑步時我拐一下路,果然見到松樹下那位挺養(yǎng)眼的女生。我們不知道她的出處,就依著流行歌曲暫時把她命名為“小芳”。此后我們每天清晨跑步都會繞道經過大松樹,近距離讓眼睛愉快一回。某一個晚上,老遠突然告訴我,自己可能愛上那位“小芳”了。這讓我大吃一驚,因為我覺得自己好像也愛上她了。兩個人倉皇地暗中打聽,很快知道“小芳”是中文系的,高我們一級,她每天晨讀的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原文。我們沒有被嚇住,立馬去圖書館借了“老莎”的十四行詩集中文版,隨后抽空輪流閱讀,各自背誦了兩三首。
終于到了一個天氣爽朗的早晨,我們互相打氣又互相較勁,希望去落實一份不知屬于誰的緣分。在那棵松樹下,我們笨拙地搭訕了“小芳”,還假模假式地問她手中是什么書,然后說自己也喜歡莎士比亞。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和老遠分別背誦了一首“老莎”的十四行詩。背誦完畢,“小芳”笑了——她笑起來真的好看,double beautiful?!靶》肌闭f,莎士比亞是位紳士,他的詩也很講究,你們的頭發(fā)亂糟糟的,朗誦的樣子就不對味兒。我們心里一涼,臉上有些沮喪?!靶》肌庇终f,上上個學期,也有一位不知哪個系的男生來靠近我,聲稱要獻給我一部比肩《紅樓夢》的作品,開頭一句都想好了: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被少林寺逐出師門……兩個學期過去了,他還只有這一句。
老遠還不甘心,傻乎乎地問了一聲,那我們該怎么辦?“小芳”帶著詩意調皮地說,現(xiàn)在別理我,你們要向遠的地方跑去,在許多年后的前方等我。我和老遠相互看了看,都從對方臉上見到沮喪的退意。兩個人喪家之犬似的抖一抖身子,又開始了那個早晨的跑步。
原刊責編??? 李??? 祥
【作者簡介】鐘求是,男,1964年出生,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大學經濟系。在《收獲》《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多篇,曾獲《小說月報》百花獎、《中篇小說選刊》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十月》文學獎、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等獎項。出版小說集《等待呼吸》《零年代》《兩個人的電影》《謝雨的大學》《給我一個借口》《昆城記》《街上的耳朵》等?,F(xiàn)為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