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良玉
摘要:佛經(jīng)新造字“嚫”是為記錄“達嚫”(daksin?")而造,后來其職能逐漸從單純記音演變?yōu)橛涗洸际┴斘锘驁笫┲湓??!皣浮痹谖墨I中字際關系復雜,有異體字“”和通假字“儭、襯、、櫬”等。作為譯經(jīng)新造字,“嚫”的使用情況既有特殊性,同時也受漢字系統(tǒng)內(nèi)在規(guī)律的制約。
關鍵詞:佛經(jīng)新造字;達嚫;漢字職用;字際關系;異體字;同用字符
中圖分類號:H13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9-4474(2021)02-0033-09
漢字是自源文字,對周邊民族和國家影響廣泛。但漢字在發(fā)展過程中也曾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佛教的傳入和佛經(jīng)的翻譯便是其中之一。佛經(jīng)翻譯過程中產(chǎn)生了一批新造字,豐富了漢字系統(tǒng)。目前對佛經(jīng)新造字的產(chǎn)生、職用演變和相關字詞、字際關系情況等進行系統(tǒng)測查梳理的研究還比較少,因此,本文以佛經(jīng)新造字“嚫”為例,對其記錄職能和相關字際關系進行考察。所謂漢字的職能具體表現(xiàn)為文獻中用某字符記錄某漢語語符,“如果某字符是為某語符專門構造的(形體與語符的音義密切相關),那么該字符就是該語符的‘本字’”,用本字記錄與字形有聯(lián)系的語符稱為本用職能;“用甲詞的本字去記錄沒有意義關聯(lián)而音同或音近的乙詞的用法叫‘借用’”,該字就是該語符的“借字”〔1〕。
一、“嚫”的記詞職能及其演變
“嚫”是為翻譯佛經(jīng)而造的新字。《宋本玉篇·口部》:“嚫,初覲切。嚫施也?!薄?〕《廣韻·稕韻》:“嚫,嚫施?!薄?〕《龍龕手鏡·口部》:“嚫,初近反。嚫施也?!薄?〕均將“嚫”釋為“嚫施”?!稘h語大字典》:“嚫,梵語‘達嚫’的省稱。指施舍財物給僧尼?!薄?〕《漢語大詞典》:“嚫,謂施舍財物給僧尼。”〔6〕《中華字?!罚骸皣?,同‘儭’,布施(僧尼)”〔7〕,則更具體地將“嚫”釋為向僧尼施舍財物。但實際文獻中“嚫”的職用更為復雜。
(一)“嚫”的本用職能
1.記錄“達嚫”的第二個音節(jié)
“達嚫”是佛教中的重要概念,梵語,巴利語,意譯為“布施”。中土本無此概念,漢語中亦無對應的字詞。譯經(jīng)者采用音譯的方式翻譯該詞,其中“達”借用漢字中已有的同音字符,對音da,“嚫”則是為譯音而造的新字,對音,省略結(jié)尾元音。
東漢譯經(jīng)中已見“嚫”字,如:
(1)飯食供養(yǎng)梵志徒眾八萬四千人,歲終達嚫金銀珍寶、車馬牛羊、衣被繒彩履屣。(東漢·竺大力、康孟詳譯《修行本起經(jīng)》,T3,p461b①)
此處的“達嚫”義為施舍(財物),“嚫”用于記錄其中第二個音節(jié)。但這里“達嚫”的對象并非信仰佛教的僧人,而是“梵志”,即外道出家者。
三國時期譯經(jīng)中“嚫”的用例如:
(2)講經(jīng)說法,當愿眾生,志意開達,聞法即寤。咒愿達嚫,當愿眾生,悉令通佛,十二部經(jīng)。(吳·支謙譯《佛說菩薩本業(yè)經(jīng)》,T10,p449a)
(3)后日長者復請比丘,普及眾僧,悉令詣舍,辦飲食具。時至皆到,坐定行水飲食已,咒愿達嚫。(吳·康僧會譯《六度集經(jīng)》,T3,p35c)
這兩例中的“達嚫”都非“施舍財物給僧尼”之意,而是指僧人向施主說法或施予祝愿。
兩晉南北朝時期“嚫”的用例如:
(4)王便下食,手自斟酌,摩訶盧即為達嚫,音如雷震,清辭雨下。(西晉·法矩、法立譯《法句譬喻經(jīng)》,T4,p593c)
(5)是時,迦葉即受食飲,欲度人故,而為彼人說此達嚫。(東晉·僧伽提婆譯《増壹阿含經(jīng)》,T2,p589b)
(6)云何施者行施,施者得彼達嚫?(劉宋·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jīng)》,T2,p272b)
例(4)中的“達嚫”指僧人向施主說法。(5)(6)兩例中的“達嚫”為名詞,例(5)指僧人向施主所說的佛法祝愿,例(6)指布施給僧人的財物。
由上可見,在傳世佛經(jīng)文獻中,“嚫”從東漢起一直沿用。南北朝時期的敦煌寫本中已見“嚫”字,如:
(7)不得使當坐嚫愿飯食。(敦研018《佛說阿難律經(jīng)》〔8〕)
“嚫”記錄“達嚫”的第二個音節(jié)這一職能一直沿用,但唐宋以后用例減少。
另外,佛典中“達嚫”還是一個印度國家名?!斗鸸獯筠o典》:“達嚫,……古代南印度之地名。依法顯之《佛國記》所載,位于南印度中央高原地方,相當于今之德干高原(Dekkan)之處,亦即《大唐西域記》卷十所載之南憍薩羅國。”〔9〕
(8)從此南行二百由延,有國名達嚫。(晉·法顯《高僧法顯傳》,T51,p864a)
(9)達嚫,叉覲反。經(jīng)中或作大,梵言訛也。案《尊婆須蜜論》亦作檀,此云財施,解言報施之法名曰達,導引福地亦名達,又《西域記》云:達拏者,右也?;蜓择W器尼。以用右手受人所施,為其生福,故從之立名也。經(jīng)中言福田者是也。律文從口作嚫,近字也。(唐·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卷14)〔10〕
在梵語中有“南方,右”義。玄應認為因用右手受施,由此引申出“布施”之義。而達嚫國在南印度,該國得名應從“南方”義而來。“達嚫國”之名與布施義的“達嚫”一致并非偶然。
2.記錄名詞{嚫施}②
“嚫”最初只是記錄音譯詞的一個音節(jié),并無實義,須與“達”連用。但東晉以后,“嚫”不再單純記音,開始能夠單獨記錄{達嚫},有時獨立使用,有時用于復合詞“嚫施、嚫愿”等中。例如:
(10)爾時,世尊復說嚫曰:“施歡人所愛,眾人所稱嘆?!保|晉·僧伽提婆譯《增壹阿含經(jīng)》,T2,p826c)
(11)王與群臣、宮內(nèi)眷屬及國人民侍立左右,擎諸供饍,前受嚫愿,各各授食,皆令充足。(劉宋·功德直譯《菩薩念佛三昧經(jīng)》,T13,p820b)
(12)不作此言:“令前施主知我持戒、知我多聞、知我少欲,我以慈悲受彼嚫施?!保骸ぢ恿_仙、僧伽婆羅譯《大乘寶云經(jīng)》,T16,p274a)
這幾例中“嚫”記錄名詞,例(10)例(11)的“嚫”指出家人對施主的說法祝愿,例(12)指施主給予出家人的財物。
3.記錄動詞{施嚫}
“嚫”和“達嚫”相同,既可記錄名詞,也可記錄動詞;既可指布施財物,也可指說法祝愿。例如:
(13)時佛坐定,下食未嚫,有一乞兒來入欲乞,一無所得,瞋恚而出。(北魏·法場譯《辯意長者子經(jīng)》,T14,p839c)
(14)施僧衣已,復以三衣并四億萬兩珍寶嚫五部眾。嚫愿已,復以四十億萬兩珍寶,贖取閻浮提宮人、婇女及太子、群臣。(劉宋·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jīng)》,T2,p170c)
(15)沙門婆羅門,咒愿祈吉福,嚫施諸群臣,及國中貧乏。(北涼·曇無讖譯《佛所行贊》,T4,p3c)
例(13)中的“嚫”指出家人向施主說法祝愿,例(14)(15)指向僧人或大眾布施財物。
4.小結(jié)
“嚫”字專為記錄音譯詞而造,造字方式為示音構件“親”加口旁。推測從口之理據(jù),一方面可能是以口旁提示字符專用于記音,這也是后代佛教譯音專用字的常用造字方法;另一方面可能與“嚫愿”需以口宣說相應?!皣浮睆膯渭冇涗浺艄?jié)發(fā)展為記錄單音詞和語素,是由“達嚫”的縮略導致。佛教音譯詞的縮略很常見,主要是為了追求簡易和適應漢語規(guī)律。但是佛教詞匯縮略形式以選用首字為主,“達嚫”則選用了第二個音節(jié),這主要是因為“達”本有固定職用且使用頻率比較高,相比之下“嚫”為新造字,功能單一,區(qū)別度高。這使之具有代表整個詞與他詞相區(qū)別的能力,為“達嚫”的縮略提供了條件。“達嚫”作為音譯外來詞,詞義不易理解,因此譯經(jīng)師嘗試創(chuàng)造“音譯+意譯”的復合詞,并選用“嚫”作為音譯的代表字,這也促進了“達嚫”的縮略。用“嚫”記錄{達嚫},一字對應一詞,符合漢字漢語習慣,促進其進一步融入漢語漢字系統(tǒng),不僅可以單用,還能記錄復合詞中的語素,如“嚫愿、嚫施、嚫錢、嚫資”等。隨著時代發(fā)展,“嚫”單用或用在復合詞中的比例逐漸增加,而用于記錄音譯單純詞“達嚫”第二音節(jié)的比例逐漸下降,體現(xiàn)了其漢化程度加深。
通過職用測查可知,以“施舍財物給僧尼”釋“嚫”并不全面。首先,“達嚫”指布施財物時,對象不限于僧尼。如例(1)布施對象是外道梵志,例(15)是“群臣”和“國中貧乏”者。布施是當時印度社會和各宗教普遍的行為,并非佛教創(chuàng)造,當然也不限于僧人。其次,達嚫的實施者可以是僧人,這時達嚫關涉的并非財物,而是佛法或祝愿,如“咒愿達嚫”“說嚫”等是指僧人向施主說法或稱頌祝愿。佛教律典明確規(guī)定,僧人乞食或得到其他財物布施后,要對施主齋僧的善行有所回應和感謝?!妒b律》卷41:“佛言:從今食時,應唄咒愿贊嘆?!保═23,p299a)《四分律》卷49:“佛言:不應食已默然而去,應為檀越說達嚫?!保═22,p935c)這種咒愿的行為和內(nèi)容也稱“達嚫”,可見布施財物和說法咒愿兩方面加起來才是“嚫施”的全部內(nèi)涵。其實在佛教觀念中,二者是統(tǒng)一的?!安际痹诜鸾讨械膬?nèi)涵有三,即財布施、法布施、無畏布施。佛教認為達嚫是施主與受施者互相成就的善行,給予人財物是達嚫,是財布施,同時回饋施主布施的贊嘆法語也是達嚫,是法布施。最后,“嚫”既可記錄名詞也可記錄動詞,既可指布施的行為,也可指所布施之物?!队衿返裙糯謺会尅皣浮睘椤笆保疵鞔_體現(xiàn)出其多重內(nèi)涵。而《漢語大字典》等所釋的“施舍財物給僧尼”則只是“嚫”職用的一方面。
(二)“嚫”的借用職能
“嚫”字產(chǎn)生后,在文獻中也會被借用來記錄與本義無關的詞。
1.記錄真言咒語或其他音譯詞中的音節(jié)
“嚫”最初是專為音譯“達嚫”而造,南北朝以來才偶爾出現(xiàn)將“嚫”當作語音符號、記錄真言咒語或其他音譯詞中音節(jié)的用例,如:
(16)聽持糞掃衣及十種衣:拘舍衣、劫貝衣、欽跋羅衣、芻摩衣、叉摩衣、舍兔衣、麻衣、翅夷羅衣、拘攝羅衣、嚫羅缽尼衣。(后秦·佛陀耶舍、竺佛念譯《四分律》,T22,p849b)
(17)嚫儞枳野……(宋·法天譯《圣虛空藏菩薩陀羅尼經(jīng)》,T20,p605a)
“嚫”雖然最初只是記音,沒有實義,但是專為“達嚫”而造,且后來可單用記錄{達嚫},形義關系已固定。因此后代出現(xiàn)的用“嚫”記其他譯詞中音節(jié)的用法為借用。
2.記錄{襯}
“嚫”有時借用記錄{襯},如:
(18)時諸比丘,作割截安陀會襯體著。(后秦·佛陀耶舍、竺佛念譯《四分律》,T22,p855b)
校勘記:“襯”宋、元、明本作“嚫”。
(19)嚫身:上初恡反,正作襯。(后晉·可洪《新集藏經(jīng)音義隨函錄》卷4)〔11〕
產(chǎn)生借用的原因主要是“嚫”“襯”音同且形體相近。
我們對“嚫”的職用進行總結(jié),如表1。
二、“嚫”與同用字的字際關系實際文獻中的用字情況往往是復雜的,譯經(jīng)和中土撰述中有多個字符與“嚫”具有相同的記詞職能。古代已有學者注意到這個問題:
儭錢,《齊書·張融傳》:“殷淑妃薨,建齋灌佛,僚佐儭者,多至一萬,融獨注儭百錢?!卑矗鹤鞣鹗抡?,給僧直曰儭,而前人用字各不同?!斗g名義》云:“達嚫,此云施財,《尊婆須密論》作檀嚫?!绷骸陡呱畟鳌罚骸氨煞稚硭粒脟甘?,回施黃欣。”其嚫字從口?!逗皆姟罚骸胺馐枵埫?,錢兩三樣?!薄秱鳠翡洝罚骸澳先O齋,甘行者請黃檗施財。檗曰:財法二施,等無差別。甘曰:恁么道,爭消得某甲?!薄斗ㄔ分榱帧酚惺┎俊F渥謴呢悺蔷独m(xù)齊諧記》:“蔣潛以通天犀導上晉武陵王晞,晞薨,以襯眾僧。”其襯字從衣。(清·翟灝《通俗編·貨財》)③
翟灝列舉“儭、、襯”等與“嚫”職用相同的形體,但并沒有討論它們的字際關系和職用屬性。我們進一步對記錄{嚫}的各個字符的職用屬性和字際關系情況進行考察。
1. 儭
唐以前譯經(jīng)中用“儭”記錄{達嚫}的用例僅見于一部東漢譯經(jīng)中,在同一段落中出現(xiàn)4次。
(20)具作飲食已,二百萬為達儭。我應時自念,當何以自作方便而過達儭。如阿耨多羅三耶三菩,清凈之達儭,可得如異?!缛舻们屐o,其達儭如可以受。(東漢·支婁迦讖譯《文殊師利問菩薩署經(jīng)》,T14,p440b)
三國兩晉譯經(jīng)中均不見“儭”字,南北朝時期的譯經(jīng)中仍無“儭”字,僅中土傳世文獻中有用例。
(21)孝武起新安寺,僚佐多儭錢帛,融獨儭百錢。(梁·蕭子顯《南齊書·列傳第二十二·張融》)④
唐代用“儭”記錄{達嚫}的用例增多。傳世文獻中如:
(22)次遣一弟子收儭施錢綾絹等物。(唐·阿地瞿多譯《陀羅尼集經(jīng)》,T18,p892b)
??庇洠骸皟 彼巍⒃?、明、甲、乙本作“”。
(23)嘆功德則比陳詞之祝史,受儭施則等束帛之等差,設威儀則效旌旗之文物。(唐·道宣《廣弘明集》,T52,p130c)
(24)王母殷淑儀薨,后四月八日建齋并灌佛,僚佐儭者多至一萬。(唐·李延壽《南史·張卲傳》)⑤
唐代敦煌和碑刻文獻中也可見用“儭”記錄{達嚫}者,如:
(25)麥二斗,春官齋儭入。(P.2032《凈土寺食物等品入破歷》)〔12〕
(26)通宵瞻禮,重沓儭施,復還本寺。(唐《重藏舍利記》)
宋代以后,用“儭”記錄{達嚫}逐漸減少。
“儭”不見于《說文解字》,為后起字。唐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80《大唐內(nèi)典錄》音義:“儭施,上初靳反。儭猶親,持財施名為儭施。從人,親聲。本無此字,譯經(jīng)者隨意作之,或從口,錄文從貝,未知孰是,今且從人?!保═54,p822c)似認為“儭”是專為記錄{達嚫}而造的字符,然字典辭書并無將“儭”的本義釋為“嚫施”者?!蹲`萬象名義·人部》:“儭,且吝反,至?;?qū)槨!薄?3〕《玉篇·人部》:“儭,千刃切,至也。又初吝切,里也?;蜃鲗槨!薄?〕《廣韻·稕韻》:“儭,里也。”又云:“至也,又畏也。”〔3〕《龍龕手鏡·人部》:“儭,初近反。至也,近也?!薄?〕《類篇·人部》:“儭,雌人切。父母稱。通作親。又七刃切?;橐鱿嘀^為儭。又初覲切,藉也?!薄?4〕《字匯·人部》:“儭,初覲切,音襯,里也。”〔15〕《正字通·人部》:“儭,音襯,里也。當作,與襯通。別作嚫?!薄?6〕可見字書一般認為“儭”是“親”、“寴”或“襯”的異體字⑥??珊椤缎录亟?jīng)音義隨函錄》卷19:“儱身,上初覲反,近身衣也,里也。正作襯、儭二形”〔11〕,明確以“儭”為記錄{襯}的正字??疾靷魇牢墨I和敦煌文獻,“儭”在譯經(jīng)和中土撰述中最主要的職用均是記錄{襯}。
(27)覆以錦綺羅縠,有儭體被。(東晉·僧伽提婆譯《中阿含經(jīng)》,T1,p646a)
校勘記:“儭”宋、元、明本作“襯”。
(28)一叢暗淡將何比?淺碧籠裙儭紫巾。(唐·白居易《白氏長慶集·見紫薇花憶微之》)⑦
(29)路添清境雨天花,慈尊碧緣步步金蓮儭。菩薩徐行喜花色,帝釋感儀寧散亂。(Ф101《維摩碎金》)〔17〕
(30)齋必有明衣布也。(明衣,儭身之衣,所以自潔清也。)(P.2510《論語》卷第二)〔18〕
(31)好花萬種,布影而錦儭池中;瑞鳥千般,和鳴而樂陳林里。(P.3808《長興四年中興殿應圣節(jié)講經(jīng)文》)〔19〕
從使用統(tǒng)計看,“儭”記錄{達嚫}的用例遠少于“嚫”。《大正藏》譯經(jīng)中“嚫”有123條用例,其中120條記錄{達嚫},其余用于記錄咒語音節(jié);“儭”有40條用例,其中僅8條記錄{達嚫},除了例(20)的4條用例,其余均見于唐代。從字書說解和使用情況來看,“儭”可能并非為{達嚫}新造,而本是“襯”的異體字。由于音同,且形體相近,故借用記錄{嚫},與“嚫”是借字與本字關系。
2.襯
南北朝時期文獻中出現(xiàn)了用“襯”記錄{達嚫}的用例。
(32)至于六齋,常有中黃門一人監(jiān)護僧舍。襯施供具,諸寺莫及焉。(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T51,p1011a)
(33)施設大會食畢,各襯牸牛,并從犢者家中所有諸物,施五百婆羅門。(梁·寶唱《經(jīng)律異相》,T53,p204a)
唐代一直到明清時期均有用“襯”記錄{達嚫}的用例,例如:
(34)又僧廣有聲名,口經(jīng)數(shù)年,次當嘆佛,因極視右座功德,冀獲厚襯。(唐·段成式《寺塔記》,T51,p1023c)
(35)昔有施主入院,行眾僧隨年襯。(宋·妙源《虛堂和尚語錄》,T47,p1027a)
(36)洞賓吃罷齋,支襯錢五伯文,白米五斗。(明·馮夢龍《醒世恒言·呂純陽飛劍斬黃龍》)⑧
《說文解字》無“襯”字,為后起字?!队衿ひ虏俊罚骸耙r,初覲切。近身衣?!薄?〕“襯”從衣,親聲,為形聲字,本用于記錄{襯衣} {貼身}?!耙r”記錄{嚫}是同音借用,與“嚫”是借字與本字關系。
3.
字最早見于南北朝時期的佛典中。
(37)菩薩摩訶薩于諸利養(yǎng)、檀越、施、功德事中,于是利養(yǎng)而須自策調(diào)伏其心。(梁·曼陀羅仙、僧伽婆羅譯《大乘寶云經(jīng)》,T16,p266c)
(38)帝戀德殷懃,錢絹及步輿并冬夏之服。(梁·慧皎《高僧傳》,T50,p350a)
“”在唐代以后用例更多,尤其是在中土撰述中。如:
(39)次著施,其諸佛位及般若位,皆各著金及上錦綺羅等之物。(唐·阿地瞿多譯《陀羅尼集經(jīng)》,T18,p890a)
(40)由是勅問屢馳,錫重沓。(唐·道宣《續(xù)高僧傳》,T50,p496c)
(41)王亦稱嘆無極,施如山一無所取。(唐·慧立《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T50,p222b)
敦煌文獻中用例如:
(42)沙門道含、竺佛念二人筆受,各施千疋已外,名德五百沙門皆重施。(P.3739《大唐內(nèi)典錄》)〔20〕
“”不見于《說文解字》,亦為后起字。《玉篇·貝部》:“,音櫬。錢。”〔2〕《廣韻·稕韻》:“嚫,嚫施。,同上?!薄?〕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83:“嚫施,上初靳反?!段淖旨浴罚簢甘┮?。傳從貝作,亦通?!保═54,843b)“”是為{達嚫}造的新字形,因嚫僧可用錢財,故字形從貝,與“嚫”互為異體?!皣浮眴为氂涗泏達嚫}后,字詞關系固定下來,但從口并不能很好地反映字義。為追求表義明確,人們創(chuàng)造了“”,后代一直沿用,且多用于表示財布施,體現(xiàn)了漢字系統(tǒng)對外來成分的制約,也反映了佛教在傳播中逐漸世俗化、信眾更重財施的現(xiàn)實。
4. 、櫬
前文例(9)中,玄應認為布施要用右手交接,故稱“達”,似是將“扌”解釋為義符,有學者據(jù)此以“”為記錄{達嚫}的新造字?!洞笳亍纷g經(jīng)中,“”共10條用例,其中只有2例記錄{達嚫},出于同經(jīng),且異文繁多。
(43)總坐定已,作大結(jié)界,然后次第下施錢。(唐·阿地瞿多譯《陀羅尼集經(jīng)》,T18,p808a)
??庇洠骸啊彼巍⒚?、甲、乙本作“”,元本作“嚫”,宮本作“”。
(44)其施錢佛錢,入作佛用。(唐·阿地瞿多譯《陀羅尼集經(jīng)》,T18,p808b)
??庇洠骸啊彼?、明、宮、甲、乙本作“”,元本作“嚫”。
“”大多數(shù)時候與“襯”通用。“”記錄{襯}最早見于西晉譯經(jīng),南北朝隋唐也有用例。
(45)其法衣被自然四寸不其體,隨藍之風不能動衣,其傍眾生皆得獲安。(西晉·竺法護譯《大哀經(jīng)》,T13,p434c)
??庇洠骸啊彼伪咀鳌皺隆?,元、明本作“襯”。
(46)各三條敷金棺里,身臥上腳腳相累。(梁·僧佑《釋迦譜》,T50,p73b)
??庇洠骸啊彼?、元、明、宮本作“襯”。
(47)言二褥者,隨其大小多少,□謂內(nèi)□治氈為骨,錦于外。(P.2215《量處重輕物儀》)〔21〕
又可洪《新集藏經(jīng)音義隨函錄》卷4:“身,上叉覲反?!薄?1〕卷12:“體,上楚覲反?!薄?1〕反映出可洪當時所見佛典中的“”也用于記錄{襯}。
衣旁與手旁在俗書中形體相近,容易訛混。曾良《俗字及古籍文字通例》列“扌”“礻”“衤”三旁不別例,舉“拓”與“祏”、“揥”與“褅”相混數(shù)例〔22〕。因此“”當不是專為“達嚫”而造的新字,而本是“襯”之異體字。以“”為記錄{達嚫}的正字可能不符合實際,但玄應的說解賦予了該字形一個新的理據(jù),可以視為對該字構形的重新分析。
唐代還有用“櫬”記錄{達嚫}之例,如:
(48)九以何成福。謂說成功德之達櫬。(唐·法藏《華嚴經(jīng)探玄記》,T35,p443c)
前文例(9)中的“”在趙城金藏本、海山仙館本《一切經(jīng)音義》中也訛作“櫬”?!皺隆惫乓延兄墩f文解字·木部》:“櫬,棺也。從木親聲。”〔23〕一般來說,借用同音字記音亦會考慮借字的字面義,“櫬”受其本義影響易使人產(chǎn)生負面聯(lián)想,從用字者心理角度看,譯者應不會有意選用該字形記錄{布施}?!皺隆庇涗泏達嚫}很少見,《大正藏》范圍內(nèi)僅見例(47)一例。疑“櫬”記錄{達嚫}為“(襯)”之形近訛混。偏旁“木、扌”由于形近常混同,古籍中常見,如魏碑中有“元緒墓志、郭定興墓志”⑨字形,均記錄{櫬}?!皺隆庇袝r也記錄{襯},如:
(49)先與櫬身衣,次以被衣覆之。(后秦·佛陀耶舍、竺佛念譯《四分律》,T22,p803a)
??庇洠骸皺隆睂m本作“儭”。
(50)五約衣、帽子、腰帶、櫬體衣、氈被、覆瘡衣、雨浴衣、衣。(唐·道宣《量處輕重儀》,T45,p853a)
(51)刧貝衣、單敷衣、櫬身衣、若被若下衣。(P.2215《量處重輕物儀》)〔31〕
綜上,由于人們有時借用“襯”記錄{達嚫},偶爾訛混作“、櫬”,故“、櫬”有時也記錄{達嚫},字用屬性亦為同音借用。
據(jù)《大正藏》異文,日本宮本(舊宋本)大藏經(jīng)中有用“”記錄{達嚫}之例。
(52)總坐定已,作大結(jié)界,然后次第下施錢。(唐·阿地瞿多譯《陀羅尼集經(jīng)》,T18,p808a)
??庇洠骸啊睂m本作“”。
“”不見于他處,“貝、身”形體相近,疑為“”之傳抄或刊刻訛誤。
據(jù)《大正藏》異文,元普寧藏版本大藏經(jīng)中有用“”記錄{達嚫}者。
(53)王便下食,手自斟酌,摩訶盧即為達嚫。(梁·寶唱《經(jīng)律異相》,T53,p90c)
??庇洠骸皣浮痹咀鳌啊?。
“”不見于他處,疑為“嚫”之異寫,在傳抄或刊刻過程中偶然形成?!皣浮薄啊笔怯涗浄鸾绦g語詞的專造字,可能不為抄手刻工熟悉,故較容易發(fā)生訛誤。
《龍龕手鏡·言部》:“,初近反。”〔4〕《集韻·稕韻》:“,詶言也?!薄?4〕“詶言”即“酬言”,從釋義及字之形音來看,“”可能為“嚫”之改換形符的新造異體字,因達嚫可以指出家人對施主的說法咒愿,故從言,但在實際文獻中罕見用例。大概由于漢地更重視財布施,沒有形成乞食和說法達嚫的習俗,故相應構形的俗字亦不通行。
{達嚫}的用字情況如表2。
通過測查,“儭、襯、”等可能最早都不是為記錄{達嚫}而造,只是由于音同形近發(fā)生借用。而“、”是為{達嚫}而造的形聲字,構形理據(jù)明晰,表義更準確。受到漢地佛教傳播實際情況的影響,從貝之形的通行程度遠勝過從言之形。
三、結(jié)語通過對佛經(jīng)翻譯新造字“嚫”的職用及相關字形的梳理,我們發(fā)現(xiàn),以“嚫”為代表的佛經(jīng)新造字的職用既有特殊性,同時也受漢字系統(tǒng)內(nèi)在的規(guī)律的制約。
一方面,“嚫”專門用來翻譯外來詞,最初沒有實義,只是記音,后來由于詞語縮略,具有了實在的字義,其產(chǎn)生和職用發(fā)展與固有漢字相比有特殊性。另一方面,“嚫”在使用過程中形體職用的變化發(fā)展符合漢字內(nèi)在規(guī)律?!皣浮笔菨h代后產(chǎn)生的新字,最初只是用于記音,且構形不能很好地表義,故人們難以認可其正字地位。因此在俗字蜂起的南北朝隋唐之際,{達嚫}常借用各種同音字記錄。同時“嚫、襯、儭、、櫬”等字在記錄其他詞時也經(jīng)?;煊?,造成用字的混亂和不規(guī)范。當這種混亂影響到漢字記詞的準確性和區(qū)別性時,人們會進而尋求規(guī)范用字。由于漢字在發(fā)展過程中一直頑強地堅持表意性質(zhì),在形義統(tǒng)一規(guī)律的推動下,人們在原有字形基礎上進行改造,將“口”改換成能夠更好表義的構件,這是“”產(chǎn)生的動因。唐宋以后,“”使用頻率逐漸上升,尤其在中土撰述中,體現(xiàn)了漢字系統(tǒng)對外來文化的融合吸收,以及漢字系統(tǒng)自身的調(diào)整優(yōu)化。
可見,像“嚫”這樣的譯經(jīng)用字在文化碰撞的背景下產(chǎn)生和使用,又往往涉及外來宗教哲學等思想概念,其形體、結(jié)構、職用、字詞和字際關系等與一般漢字相比具有特殊性和復雜性,值得更多關注。
注釋:
①本文所引佛教文獻出自《大正藏》者,以字母T表示,后面的數(shù)字代表《大正藏》的冊數(shù),字母p后面的數(shù)字代表頁碼,字母a、b、c分別代表上、中、下三欄?!洞笳亍沸?笔褂玫膭e本主要有南宋思溪藏(宋本)、元大普寧寺藏(元本)、明嘉興藏(明本)、宮內(nèi)省圖書寮本(宮本)等,下文引用《大正藏》校勘記時用相應簡稱標注。
②“{}”內(nèi)是能提示相關詞或語素的說明,避免與字形在指稱上混淆。
③翟灝《通俗編》,清乾隆十六年翟氏無不宜齋刻本。
④蕭子顯《南齊書》,清乾隆武英殿本。
⑤李延壽《南史》,清乾隆武英殿本。
⑥“親、寴”《說文解字》皆訓“至也”。親、寴、襯為同源關系?!夺屆め層H屬》:“親,襯也。言相隱襯也?!保ㄉ虾:覙墙杞蠄D書館藏明嘉靖翻宋本影印本)黃侃《字通》:“親后出作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11頁)。
⑦白居易《白氏長慶集》,上海涵芬樓借江南圖書館藏日本翻宋大字本影印本。
⑧馮夢龍《醒世恒言》,明天啟葉敬池刊本。
⑨參見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異體字典》,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89頁。
⑩構形模式分析方法參見李運富《漢字學新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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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Usage and Inter-Character Relationship of Chen(嚫) in Buddhist Scripture
WEI Liangyu
(School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Capital Medic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69, China)
Abstract: The new character Chen(嚫) in Buddhist scripture was created for translating . It has evolved from recording a syllable to individually recording content word which means donation and wish. Chen(嚫) has complex inter-character relations in literature, with variant characters ” and phonetic loan characters “儭、襯、櫬”. As a new character created for translating Buddhist scripture, the usage of “嚫” is not only unique, but also restricted by the inherent laws of the Chinese character system.
Key words: new character in Buddhist scripture; (達嚫); Chinese character usage; inter-character relations; variant characters; characters with the same usage
(責任編輯:武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