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恩銘
從一個議題到另一個議題的自然過渡構成了完整的學術研究歷程。選擇元稹作為研究對象可以追溯到博士論文的選題,2006年底論文開題,到底寫什么擺在眼前。中唐文學一直是我關注的領域,讀的最多的是兩《唐書》,而兩《唐書》的中唐文學家傳記是可以找到研究話題的。那時候正在讀周勛初、梁承根《師門問學錄》、尚永亮《貶謫文化與貶謫文學》,自然就從五大文學家的傳記比較研究入手,元稹便闖入我的研究視野。元白并稱,故而元稹和白居易傳記書寫便是《唐宋變革視域下的中唐文學家傳記研究》中的一章。
研究元稹,卞孝萱《元稹年譜》、楊軍《元稹集編年箋注(詩歌卷)》、冀勤點?!对〖肥潜刈x書。寫作的過程中,陳才智《元白詩派研究》出版,關于元白并稱、元和體的考辨讓我想到元白交游形成的文學世界。那時候,我主要的關注點還在韓愈、柳宗元身上,并沒有將書寫的中心放在元稹這里。博士畢業(yè)后,陸續(xù)在學術會議上遇見我的同門學長楊軍、周相錄教授,兩位均是元稹研究領域的專家。與他們的交流中,發(fā)現(xiàn)重新審視元稹這個人和他在中國文學史的貢獻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可發(fā)掘的研究議題。楊軍教授贈我《元稹集編年箋注(詩歌卷)》、周相錄教授陸續(xù)贈我《元稹年譜新編》《元稹集校注》《元稹研究資料匯編》,包括最新出版《元稹形象接受史》。于是,2013年,完成《柳宗元的心靈世界》后,我便開始細讀元稹的作品,希冀能夠找到合適的切入點。
我把自己的研究分為兩步:第一步是元稹心態(tài)研究;第二步是元稹詩歌研究。《元稹和中唐士人心態(tài)》便是第一步的產(chǎn)品。2014年,我獲批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唐代胡姓士族與文學研究”,元稹研究恰好可以納入這個項目之中。雖然最后的成稿有些偏離主題,卻可以獨立成書,露出原本的面目了。
《元稹和中唐士人心態(tài)》的第一部分將元稹融入時代的歌唱之中,去思考群體對于個人的影響。一方面,我思考的是元稹與唐代士風的關系。閱讀中發(fā)現(xiàn)以陽城為中心可以構成一個共同的話題,元稹與韓愈、柳宗元、白居易形成合唱的效果,透過關于陽城的書寫成為追求直正品格的楷模。而后以韓愈任史官為標志,柳宗元、元稹與韓愈的對話形成了獨立存在的又一個單元。史才、詩筆、議論不僅僅在舉子應試存在,而且影響到他們此后的人生。《史才、詩筆、議論與元和士風之駿發(fā)》就是這樣逐漸成文的。關注元稹,還要關注那個時代的大事兒,“平淮西”便不能忽略。戰(zhàn)事之前有《贈李十一》,后有《賀誅吳元濟表》《賀裴相公破淮西啟》,當然還有名篇《連昌宮詞》,這場戰(zhàn)事不僅關涉政局,而且與士大夫群體的分野關聯(lián)甚深。于是,我將元稹放在合唱的隊伍里借助戰(zhàn)事與文學的關系探討士風的另一個面相。寫成的《平淮西與元和士人的文學書寫》或許新見不多,卻從中能見士人的家國情懷。學術產(chǎn)品離不開學術研究的場域,兩次參加唐代文學學術研討會,我提交的這兩篇論文分別得到陳尚君、李浩、王兆鵬、沈文凡等學者的點評,讓我認真地思考一個人在自己時代呈現(xiàn)出的人生面相。充分吸收大家的建議后,文章分別在《社會科學論壇》《唐代文學研究》發(fā)表。另一方面,我想選擇一些屬于個體人生的小角度思考士風的變化。透過人生的某個橫斷面,完成富有張力的文字。于是,我便對準了貶謫與中唐士人的文學書寫所建立的聯(lián)系。元和十年是元稹、劉禹錫、柳宗元的人生節(jié)點,三人試圖消解苦悶,走出貶謫的陰影,既渴望回歸京城,又不改舊志,波瀾不驚地面對挫折。元和十年被召回京城,元稹、劉禹錫、柳宗元的詩作中充滿憧憬,甚至在京城度過一段愜意的時光,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是他們接下來漫漫貶途中的追憶資本。呂溫之死則是一個觸發(fā)點,觸發(fā)元稹、劉禹錫、柳宗元等人對于貶謫生涯的深度思考。元和十年前后,離去—歸來—再離去的貶謫之旅讓這些正當壯年的士人們告別了氣志如神的慷慨往事,在地域的遷徙中顛簸,一時之激情換得無限蒼涼。
我還借助于梳理元稹的文學交游思考士風與文學的關系。關于元稹交游的考證,前輩學者如卞孝萱、王拾遺、劉維治等都有所涉獵,我充分吸收已有成果,主要從士族間的交游入手,爭取構成有意味的話題。這部分由《元稹的親緣與身份意識》《元稹文學交游考論》《元稹任職浙東時期唱和活動考述》等3篇論文組成,主要側重于元稹文學交游空間的梳理,從而展示出激發(fā)文學創(chuàng)作的刺激元素?!对〉挠H緣與身份意識》主要集中于元稹的家族婚姻關系、職事活動與文學活動、詩家名望與無嗣之憂三個方面,側重分析因其胡姓士族身份所形成的交往群落,這個群落對于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起到了推動作用。元稹的諫官、御史官、翰林學士身份與其文學書寫息息相關,而他的無嗣之憂是家庭生活缺失的直接反映。無嗣之憂源于生活,體現(xiàn)在元稹的詩作中,并與詩家名望有密切的關系,家庭生活滋生之,仕宦遷轉強化之,詩家名望壓迫之。元稹書寫無嗣之憂的作品游走于文學生活與日常生活之間,將生活負重寓于文學書寫之中,形成無嗣之憂的書寫主題。中唐時期,元稹并不孤立,白居易、柳宗元都有根植于家庭生活現(xiàn)狀的此類作品,一方面基于被貶的遷謫仕宦生活,另一方面基于文學名望與治世理想的延續(xù)。閱讀這些作品可以窺知詩人的日常生活體驗,日常生活的詩化與詩人之心理息息相關,藉此知人論世的內(nèi)蘊自可了解,創(chuàng)作心理與文本樣態(tài)也就此建立了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無嗣之憂在仕宦遷轉的背景下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主題,這個主題能夠呈現(xiàn)元稹心靈世界的一個空間?!对∥膶W交游考論》主要梳理元稹與范陽盧氏和山東李氏家族交游之情況。元稹個人身上,則其與趙郡李氏、范陽盧氏出身的士人多有交往,而且均在其婚姻、仕宦的特定處境之中,從中可窺知元稹婚、宦中的心態(tài)變化。元稹與出身于范陽盧氏的盧載、盧戡、盧士衍均有交游。以出土墓志可以證實,盧子蒙即盧載,與元稹均歷喪妻之痛,此一特定之交游時段對于元稹的文學創(chuàng)作深有影響。元稹自開啟仕宦生涯便與李景儉、李建、李紳相熟,入職學士院與李德裕相識,以江陵、通州、長安、浙東為交游空間,留下了大量的文學作品。無論是任職兩京,還是任地方官時期,元稹與“四李”不僅僅是在政事方面互相配合,而且在文學活動中交集甚多,元稹時常以訴諸詩文的方式傳情達意?!八睦睢背錾盹@貴,均屬名門望族,復有儒士、詩人、清望官之身份,是元稹文學交游空間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八睦睢辈粌H與元稹交游,與白居易亦往來唱酬不絕,從多個方面影響到元稹的為人、為文,他們所形成的中唐文儒群體代表了中唐士風中的某些征象?!对∪温氄銝|時期唱和活動主題敘論》主要分析元稹任職浙東以來的文學唱和主題。元稹任職浙東,無嗣之憂僅與兩個人傾訴,即裴淑和白居易。這與洛陽、江陵時期很不一樣,固定的傾訴對象便把夫妻之情、朋友之情鮮活地呈現(xiàn)出來。元稹與裴淑的唱和主要寫因無嗣而帶來的家庭生活的缺失感,元白之間此一主題的唱酬乃在彼此均無嗣,因此已經(jīng)編輯整理的文集傳世便成了一個無解的難題。任職浙東是元稹人生后半段難忘的經(jīng)歷,此際的元稹,因時事或為改革文體自覺創(chuàng)作的欲望大減,主要是與白居易、李復言、李德裕的唱和活動,與僚佐詩酒文會唱和活動。自長慶三年(823)八月至大和三年(829)九月,元稹任職浙東剛好六載,這六年中他的詩作主要是唱酬往來的產(chǎn)物。無嗣之憂、往事之念、故交之情都寫入唱和詩作之中了。這部分經(jīng)過整理,先是發(fā)表在《光明日報》“文學遺產(chǎn)”欄目中,反響還不錯。
后來人如何看待元稹這個人的?元稹創(chuàng)作的文本又是如何被接受的?我選了兩個維度:樂府詩和元稹形象的接受。一個方面關于元稹詩歌接受研究,周相錄教授已經(jīng)從整體上做得很好了,我只好另辟蹊徑試圖“分體”討論。《文學史中的元稹樂府詩》只是關于元稹樂府詩系列中的一篇,借此探探路?!段膶W史中的元稹樂府詩》側重于文學接受史研究,從接受狀況考察元稹樂府詩與元白并稱、元白優(yōu)劣的關系。在中國文學史的浩瀚長河中,文學史家常以元白對比,元在白下,以白居易為中心乃是普遍之趨向,元稹在唐代已經(jīng)趨于第二梯隊,而步入文學史之中,則顯得更為晦暗,能夠以“新樂府運動”而得到沾溉而入史已經(jīng)是一件幸事。各個不同時期的唐代文學史中,元稹樂府詩多數(shù)被劃歸“新樂府運動”之內(nèi),或者成為白居易樂府詩論的注腳,對于元稹樂府詩的評價偏低者居多。唐詩史類著作本應更加深入細致地分析元稹樂府詩,卻并非如此。從內(nèi)容上看,與文學通史差異不大,所呈現(xiàn)的敘述格局甚至不如一些唐代文學史。對于域外文學史而言,元稹樂府詩并沒有獲得認可,即便是與白居易并提也通常一掠而過,在文學史長河中留下一道淺淺的印痕,需要仔細辯別才能隱隱看到若有若無的影像。關于元稹形象的傳播與接受的文章成篇最早,也比較粗糙。相比之下,周相錄《元稹形象接受史》中相關部分的討論更加深入,我的這篇文章寫的表面化,算是粗線條的勾勒。《元稹形象的傳播與接受》從文學接受史尋索元稹的文學家形象與士人形象的關聯(lián)性。思考的是自唐五代至明清時期元稹形象的變化,主要圍繞文格與人格之間的爭論而展開的。元稹的心靈世界與閱讀的視野、所處的時代、交往的人群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當我們透過文學文本遙望曾經(jīng)有過的歷史圖景,一代士人群體的家國情懷往往訴諸筆下,成為自己的小世界之縮影。
選這樣的一個題目,自然受到前輩學者著作的影響。對我影響最大的是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關于士與大一統(tǒng)政權的融合或疏離、玄學與士人節(jié)操的關聯(lián)性、玄釋合流與士風等等均極有見地。讀罷此書,總覺得其中有情有思有妙悟在焉。此外,我還讀過左東嶺《李贄與中晚明士人心態(tài)》。對于時代思潮的影響有了新的認識。上溯文化傳統(tǒng),再看時代風會,而后則關注心靈的探尋,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十五年來,我所關注的學術問題在變,有一點卻沒有改變,那就是繼續(xù)關注“人的文學”。文本、生活、讀者都離不開作者,作者創(chuàng)造的文本是研究的起點,史傳文學研究讓我認識了很多面孔,這些面孔具有不確定性,只有放在群體中與時代風會聯(lián)系起來才會活靈活現(xiàn)。我的聚焦點依然是中唐,關注的人物從柳宗元則換為元稹,實際上關注的是制度、身份、地域與文學的關系。以元稹為中心閱讀中唐士人的文學文本,讓我產(chǎn)生了很多自以為很新鮮的想法,于是,依據(jù)常見材料的思考,這部書稿就此誕生。我讀懂元稹了嗎?只有讀懂一個人才能進入更加廣闊的世界。讀懂一個人離不開他成長的環(huán)境、身份的變化,在不同的空間所呈現(xiàn)出的自我形象,而這些是要用懷疑的目光去咀嚼史料的?;仡欉@段上下求索的歷程,有些許收獲,更多的卻是不安,作品一出來,才發(fā)覺可能缺少了精雕細琢的過程。姑且拋磚引玉,學步者總是要付出努力的,而無論求索的收獲,還是留下的缺失,都會化作沿著這條小徑前行的燈光。青燈攤書的往事也會被駐存在記憶的深處,古典文化的微光一定能夠照亮現(xiàn)代人的心靈世界。
(作者系文學博士、黑龍江八一農(nóng)墾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