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陽 ，偃師市作協(xié)主席，偃師市文聯(lián)副主席，洛陽市作協(xié)理事，洛陽市職工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10萬字長篇報告文學(xué)《追求光明的人》，發(fā)表報告文學(xué)、小說、散文、詩歌近50萬字。

雨心站在陽臺上，抬頭看看天，天陰沉沉的，像個鍋底，眼看要下雨的樣子。雨心有些不愉快，整個冬天，晴天沒幾回，也不下雪，倒是被陰霾天氣占住了。立春剛過，依舊沒有放晴的樣子。

一

雨心一個人在洛城生活。丈夫和女兒都遠(yuǎn)在澳洲。丈夫最初是留學(xué)，后來變成了澳洲移民。丈夫在澳洲南部租了幾百英畝的土地種植葡萄，釀造葡萄酒，然后打上洋碼字往國內(nèi)進(jìn)口，由留學(xué)生變成了商人。女兒蕊蕊，在上初中時就被丈夫弄到澳洲去了，說是從小在英語國家長大，英語會很棒。丈夫移民伊始，也邀請雨心到澳洲參觀他的葡萄種植園，接著要求雨心移民。雨心也曾動過心，北半球正是寒冷的冬天，沐浴在南半球熾熱的陽光下，不失為一種美好的享受。但沒等雨心回味過來，家里出事了。

八十多歲的母親寡居多年，突然得了腦梗塞，落了個偏癱。唯一的哥哥英年早逝，年過五旬的嫂子一身是病，血壓高、糖尿病、冠心病，輕微腦梗塞，反正你能想到的常見疾病：肺炎、胃潰瘍、結(jié)腸炎，甚至常發(fā)于小兒的腸套疊，她都得過。這樣的身體，你怎好意思把老母親推給她一走了之。況且，嫂子的娘家也有個年屆耄耋的老媽，即便人家有兒子，輪流照顧老人，嫂子做女兒也是跑不掉的。既然如此，雨心只有留下來伺候老母親。好在自己在文化館工作不忙，不要求朝九晚五地簽到，自己還有一個全國知名畫家的頭銜可以保護(hù)自己，別人就更沒有啥可說。丈夫，只有咂嘴的份兒了。

就這樣，雨心在母親病床前做了八年孝女，最后把母親送到了邙山上的公墓里。母親走了，親戚們都來送葬。丈夫推說生意忙，派上大學(xué)的女兒蕊蕊作為代表，回來安慰一下悲痛欲絕的雨心。女兒住了一個月，也飛走了。丈夫好像也不再迫切要求雨心移民了。隱隱約約，雨心聽女兒說，好像有一個移民澳洲的三十多歲的女留學(xué)生倒是和丈夫過從甚密。女兒臨行，提醒她說：“媽咪，你可要抓緊移民哦！”

雨心感到了婚姻的危機。可是真的要移民去澳洲嗎？她下不了決心。去追求愛情？丈夫臨走時候信誓旦旦，兩個人不僅約定了電話聯(lián)系時間，從傳統(tǒng)的越洋電話，到MSN、郵件、QQ……幾乎所有的互聯(lián)網(wǎng)聯(lián)絡(luò)方式他們都有。這十幾年間，剛開始，丈夫越洋電話幾乎天天聯(lián)系，一打就是一個多小時，以至雨心因為心疼錢幾次都主動掛掉;后來，一個月越洋電話打一次;再后來，電話幾個月打一次，有事就在MSN上留言;最后干脆電話也不打了，MSN上的留言也沒有了，就通過女兒給她傳話?？倸w一句話，說是生意太忙。十年間，丈夫倒是因為國內(nèi)有業(yè)務(wù)，回來過幾回，每次回家，倒是像住店的匆匆過客，除了一身歸家的疲憊，就是請客喝酒，似乎沒有給自己留下什么更多的印象。如果不是床頭上面懸掛的結(jié)婚照，恐怕自己連丈夫長什么樣，雨心都有些模糊了。為女兒守護(hù)一個完整的家？女兒似乎也很特立獨行，并不需要自己;倒是女兒常常用QQ跟她聊天，常常像大姐姐似的安慰她。女兒告誡她：趕快移民，別讓人把老板娘的位置給占了。

雨心忽然覺得，是自己在骨子里離不開這座城市了。她從小生活在這里，是喝著洛河水長大的，血液里似乎也流淌著洛河水。她習(xí)慣了這里的一切，讓她一下子從扎根四十多年的土地里拔出根來，她的確有些不舍。

澳洲南半球夏季的陽光，與北半球冬季的皚皚白雪相比，到底誰更美呢？雨心似乎更欣賞白雪飄飛的北國。于是，雨心斷了移民澳洲的念想，決定留下來做一個留守夫人、本土畫家。雨心從此有了自由時間，她開始背著畫夾，四處寫生，讓周邊的山水風(fēng)景，石窟古寺、原野村樹進(jìn)入自己的中國畫中，在畫中構(gòu)筑了自己的另一個世界。

二

但雨心內(nèi)心的平衡，還是被打破了。

下雨了，雨心枯坐在畫室里。天陰沉沉的，心也和空氣一樣沉重，仿佛要擰出水來。

平時畫慣了國畫牡丹，雨心想畫一幅油畫牡丹，可是涂來涂去，牡丹老是畫不成，畫布上倒像一塊兒沾染了各種顏料的破抹布。

昨天，雨心接到一封來自澳大利亞的掛號信，是用中英文兩種語言起草的離婚協(xié)議書。協(xié)議書對財產(chǎn)如何分割、女兒如何撫養(yǎng)都說得清清楚楚。

離就離唄，誰怕誰呀？盡管丈夫的形象在雨心的心里越來越模糊，盡管她早已預(yù)感到了婚姻的危機，但一旦既成事實，雨心還是感到心像刀子剜一樣疼。她仿佛聽到了心像玻璃一樣碎裂的聲音，咔嚓一下，茶色的琉璃茶幾碎了一地。

二十年的婚姻真的走到頭了嗎？

雨心忽然懷念起年輕時候的日子。她和丈夫是大學(xué)同學(xué)，他學(xué)英語，她學(xué)繪畫，開放初期的大學(xué)里，兩人戀愛還不敢公開，總是在周末偷偷約出去，坐在河邊看夕陽，相依相偎，共同憧憬組建小家庭的美好。大學(xué)畢業(yè)了，他們相約回到洛城，他進(jìn)中學(xué)教英語，她在文化館教青少年畫畫。周末的時候，丈夫用自行車帶著他到洛河邊散步，看白鷺翩翩、粼粼波光。后來有了女兒，一家三口，其樂融融。自行車上成了三個人，女兒叫一聲爸爸，再叫一聲媽媽，雨心的心都陶醉了。

再后來，涌起了出國潮。丈夫的一幫大學(xué)英語系的同學(xué)，紛紛出國。丈夫再也不安心教書了，摩拳擦掌地一定要出去。雨心不愿委屈丈夫，拿出了家里的全部積蓄，丈夫以自費留學(xué)的名義去了澳大利亞，后來干脆辦了移民手續(xù)。

是空間隔斷了心靈的信息傳遞，還是時間磨滅了兩人本來的情感基礎(chǔ)？雨心感到，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碩大的磨盤，在自己身上隆隆軋過，仿佛要把自己軋個粉身碎骨——自己就像被放在磨盤上的玉米豆，隨時都要粉碎成顆粒。雨心感到自己透不過氣來，仿佛要窒息過去。

電話鈴聲響了，把雨心從走神中拉回來。電話里傳來女兒的聲音：“媽咪，我好想你哦！”隔著數(shù)萬里的距離，女兒的聲音有些悠遠(yuǎn)、飄忽，顯得有些不真實。18歲的女兒似乎永遠(yuǎn)是個小孩子。

“想我個頭！你爹把離婚協(xié)議書都寄回來了，還讓你媽活嗎？”雨心朝女兒吼道。

“媽咪，不要生氣啊，死亡的婚姻是沒有存在的價值哦！”女兒受西方教育，始終把婚姻這個問題看得很淡，雨心仿佛看到女兒攤攤手、聳聳肩的樣子。

“我不簽字，我要拖死他！讓你爹難受一輩子！”雨心繼續(xù)朝女兒吼道。

“你們大人的事，我不管哦！我只關(guān)心你的身體健康，現(xiàn)在剛立春，家里應(yīng)該很冷吧，你要穿厚點兒，別著涼哦?！?/p>

放下女兒的電話，雨心長長出了一口氣。雖然還不能釋然，但忽然覺得，反正女兒長大了，自己也沒有什么可牽掛的了。先把這倒霉的離婚協(xié)議書放到一邊，雨心決定給自己的心靈放一次假，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

雨心去文化館請年休假，對館長說要休息幾天。館長是一位年近六十的半老頭兒，主要研究藝術(shù)史，對地方志倒是有著很深的研究。

看著雨心臉上蒼白，館長的目光從厚瓶底般的近視鏡后透出來，探尋地看了她半天，關(guān)心地問：“身體……沒生病吧？”

雨心搖搖頭說，沒有。館長囑咐他好好休息，不要再畫畫兒啦。

雨心點點頭，默默地退出來。雨心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拉著拉桿行李箱出了門。她決定先找一家旅行社報個團，可找了兩家旅行社都不理想。雨心決定自己先去火車站，把東西南北方向的火車看一遍，看看哪個地方偏遠(yuǎn)，并且有即時到站的火車，坐上就走。不過一定得有臥鋪，讓自己放松一下。

到了火車站，只有去新疆烏魯木齊方向還有臥鋪票，并且還有20分鐘開車。行，就到新疆去吧。哪怕去沙漠里看看胡楊樹，都比在家里待著一個人強。

雨心忽然想起，半夜自己在噩夢中醒來起夜時，聽到自己的腳步聲的恐懼：沙沙沙，頭皮發(fā)麻;沙沙沙，看看四下，沒有人;再走，沙沙沙，回過頭來，還是沒有人。一下?lián)涞酱采希芍蛔由l(fā)抖。

穿過人流涌動的天橋，雨心拿著售票處僅剩的一張臥鋪票，走進(jìn)硬臥車廂。車廂里帶著南來北往的氣味，腳臭汗臭味尤其嚴(yán)重，出差的男人多，還夾雜著煙草味。雨心有些后悔，應(yīng)該等下一列列車，最起碼買一張軟臥票，也不委屈自己。

三

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雨心走出了烏魯木齊火車站?？吹揭惠v旅游中巴車正在招攬客人，雨心便上了車，隨著一群看沙漠人，走到了戈壁邊緣。大家在沙漠里玩了半天，看到天邊的太陽緩緩落下，旅游車司機招呼大家上車，雨心故意落在后面，一會兒工夫，中巴車一溜煙開走了。

遠(yuǎn)處，建設(shè)兵團營地的炊煙裊裊升起。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多壯美呀！雨心坐在沙丘上，被眼前美景所感動。她忘記了脖子上相機，淚流滿面。

背后，卻傳來咔嚓咔嚓的相機聲。回過頭去，一個滿臉濃密胡須的大胡子，正在起勁地拍照。

雨心忽然想起，在烏魯木齊下火車時，他曾跟自己搭訕，但她沒有搭理這個大胡子。她是個愛整潔的人。雖然愛好攝影，但注定不會和這種滿身都是口袋，一身煙草味兒、汗臭味兒的男人成為同路人。不知什么時候，他竟然跟自己上了同一輛旅游車。

響聲停止了。大胡子在雨心旁邊坐下來。把相機放在背篼里，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往自己的嘴唇下一粘，又順手掏出一支細(xì)煙遞過來，禮讓道：“來一支？”

作為獨居多年的女人，她不是沒有抽過煙。雨心本來無心抽煙，但此時仿佛受到挑戰(zhàn)似的，順手接過煙來。大胡子用打火機“咔吧”一聲給她點上火，她猛吸一口，接著便劇烈咳嗽起來。

“慢慢抽，不著急，剛抽煙都這樣。”大胡子安慰他，自己點上雪茄抽起來。

在戈壁落日的余暉里，兩人靜靜坐著。雨心感覺有點兒累。兩天一夜火車的長途跋涉，雨心不想吃東西，僅喝了點兒水，甚至有點兒虛脫。但這個滿身口袋和煙草味的家伙，讓她很警惕，她想跟他保持距離感。她下意識地往外挪挪身子，卻一陣眩暈，身子倒下去了。

當(dāng)雨心再次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里。大胡子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睡著了，睡夢中還打著很響的呼嚕。

“你醒了？你老公對你真好！你暈倒了，他背著你跑了十幾里到我們醫(yī)院?！迸赃呎谠樀男∽o(hù)士說。

“我老公？你們醫(yī)院？”

“是啊，這是農(nóng)墾師醫(yī)院呀！你有些虛脫，暈倒了，你老公把你背來的。”小護(hù)士愉快地說，“不過不要緊，醫(yī)生說你有點兒低血糖，補充點營養(yǎng)就好了！”

“哦——”雨心明白過來，自己倒下的一瞬，失去知覺了，大概就是這兩天沒進(jìn)食造成。多虧這個大胡子，要是自己一個暈倒在戈壁灘上，不定出什么事呢。

“你醒了，真好！”椅子上大胡子也醒了過來，他忽然感覺到這個大胡子有點兒像電影演員吳秀波。

“謝謝你啦——”雨心有氣無力地說，嘴角泛起一絲微笑。

“人這一輩子，沒有過不去的坎兒。邁過去了，就天高地闊了?！贝蠛诱f。

“你說得輕巧啊——事情沒有擱到誰頭上，都會這樣說?！庇晷臎]好氣地說。

“你餓了吧，先讓你先生給你弄點兒東西吃，我們醫(yī)院食堂的飯可好吃了！”小護(hù)士說。

“先吃點兒東西，有話慢慢說?！贝蠛诱f。

20分鐘后，大胡子端著一碗熱騰騰的西紅柿雞蛋面來了?！拔抑滥銈兒幽先藧鄢悦妫匾庾寧煾甸_了個小灶?！?/p>

雨心心里涌起一陣暖流。多少年來，雨心以為自己已經(jīng)不會感動了。沒想到，在茫茫戈壁灘，大胡子的一碗面，讓她的眼眶有些濕潤了。她接過面條，連聲說謝謝。

四

吃點兒東西，雨心覺得身上有了力氣，想出去走走。

醫(yī)院坐落在茫茫戈壁的邊緣。天空出現(xiàn)一輪彎彎的月亮，空氣充滿了寒氣。

大胡子要扶她，被她婉言謝絕了。“我已經(jīng)沒事了，平時就有低血糖，不注意就會頭暈。這次多虧了你！”

“在火車上，我的鋪位就在你對面。一路上，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一會兒坐起，一會兒躺下，長吁短嘆的。我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可是你不搭理我?？茨阋彩且粋€人，我怕你出意外，便跟著你。反正我也是來新疆拍照片的，走哪里都一樣。”

“我倒是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庇晷你卣f。又覺得不禮貌，便問道：“你是攝影師？”

“業(yè)余的。不過我可是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噢！”

兩人坐在病房外爬滿藤蔓的長廊上。大胡子拿出雪茄，這一次沒有給雨心，點上煙，慢慢抽起來。

“你也有過坎兒？”雨心小心翼翼地問道。大胡子點點頭。

“你看著挺瀟灑的嘛，你能有啥過不去的坎兒……”

大胡子沉默，半晌不說話。一會兒猛抽一口煙，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

“本來我不想說，你非要問。好吧，我也說說。我原本有個幸福的家。我原來在一家國企做工程師，我妻子在旅行社做導(dǎo)游。我業(yè)余做攝影師，我妻子最初是我的攝影模特，我為妻子拍過好多照片。我倆雖不是青梅竹馬，但因為愛好而結(jié)緣，人家都說我們是絕配。婚后，我們生了個可愛的兒子，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我妻子的英語水平很高，經(jīng)常帶團到歐美國家。八年前，我所在的國企倒閉了，我很沮喪，很快一家私企聞訊聘請我去做工程師。我在旅行社做導(dǎo)游的妻子，在外邊跑的多了，動了移民的念頭，她帶著我15歲的兒子移民去了加拿大，然后往返國內(nèi)外做歐美研學(xué)游。她說，再過幾年，等她掙夠了錢，就接我出國。但是在五年前，我妻子組織的一次暑期研學(xué)旅行中，飛機失事了，掉進(jìn)太平洋，而我兒子恰好在飛機上……”大胡子停頓了一下，眼望著遠(yuǎn)方，空洞的眼睛頓時深邃了許多。

“我當(dāng)時忽忽如狂，感覺到天塌了，自己陷入一個無邊的深淵，飯不吃，覺不睡，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希望。我買了去一個東海海濱城市的火車票，我要看看淹沒了我希望和幸福的太平洋，然后投入大海的懷抱，去和我的老婆孩子相會。

“我坐在海邊高高的巖石上，看著驚濤拍岸的涌潮，我沒有感覺到美，只感到絕望和憤怒。連海鷗的叫聲都感覺凄厲。我呆呆地坐著，從正午到傍晚。我看到，夕陽慢慢落下，殘陽如血，海面滿是血紅的海面，我準(zhǔn)備縱身一躍……”

大胡子停下來，雨心聽見風(fēng)聲順著爬滿藤蔓的長廊吹過來，咝咝作響，在初春的月光下，如一條冰冷的蛇，吐出的紅信子。雨心縮了縮脖子。等著大胡子說下去。

“這時候，身后一雙強有力的大手拉住了我臂膊，讓我動彈不得。我扭過頭，看到身后有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人，須髯飄飄，他緊緊地抓住我的臂膊說：“年輕人，且慢！”

這是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我掙不脫他，被他緊緊地拉住，我掙扎著、吼叫著：“讓我去死，我不想活了——”

老人抓著我不松手，他板著臉，嚴(yán)肅地說：“年輕人，我知道你遇到了難處，你聽老夫一言，再跳海不遲?！?/p>

我被他拉得踉踉蹌蹌，從巖石上下來。走到海灘上。他找了個賣海鮮的燒烤攤子，把我按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他也坐下來，看我想掙扎，就揮手示意道：“我知道你抱定了必死的決心，你不怕死。你非要死，我也不攔你。但絕不差這一時半會兒。來，你陪我喝一杯啤酒，聽我說兩句話，再死不遲?！?/p>

我這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兩天沒有吃飯了。當(dāng)時感到又饑又渴，端起扎啤杯子一飲而盡。

老人把一盤烤好的魷魚串推到我面前，又倒了一杯啤酒放在我面前。說：“慢慢喝，別嗆著?！?/p>

老人也喝了一口啤酒，說：“你聽我說說我的故事，聽完，你自己選擇，我絕不攔你?！?/p>

老人娓娓道來，我也隨著講述進(jìn)入了老人的故事：

“你肯定會問，我是干什么的。我的手為什么這么有勁兒。我告訴你，我年輕時候是個軍人，從小還練過武功，要擱到年輕時候，我一個人打仨人都沒問題?，F(xiàn)在不行了，老嘍。我們家祖?zhèn)髦嗅t(yī)，我父親是鎮(zhèn)江一帶有名的中醫(yī)。我是家里最小兒子，我上面有幾個姐姐。我家境甚好，但我讀書也刻苦，考上了清華大學(xué)，準(zhǔn)備科技救國。可是華北之大，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日本鬼子不讓你安生讀書?！乓话耸伦兒?，我報名參加了中國空軍，參加了抗戰(zhàn)。跟我一樣畢業(yè)于清華、參加空軍同學(xué)還有不少。我參加過淞滬會戰(zhàn)、南京保衛(wèi)戰(zhàn)、武漢保衛(wèi)戰(zhàn)、長沙保衛(wèi)戰(zhàn)。我跟許多熱血青年一樣，拋家舍業(yè)，也要報效國家。

“我那時候比你現(xiàn)在年輕，我父母不反對我參加空軍，父親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你身體好、有文化，正是國家用人之際，你應(yīng)該學(xué)岳飛，精忠報國！但他們知道，戰(zhàn)場上隨時都會死人，我必須先結(jié)婚后參軍。我有個從小訂婚的漂亮表妹，我不能拋下她不管。我表妹也家住鎮(zhèn)江，我和她從小青梅竹馬，小時候我們一起過家家，她總是扮新娘，我總是扮新郎。我從小就認(rèn)定，她是我將來的老婆;她也認(rèn)定，我是她未來的丈夫。郎情妾意，親上加親，兩家老人便為我們定了親。新婚第三天，我就要返回了部隊。臨行，新婚的妻子，穿著紅色的新嫁衣，抱著我哭得跟淚人似的，但我還是毅然決然地返回了部隊。我知道，為保衛(wèi)千千萬萬的父母和新嫁娘，熱血男兒必須上前線。

“上海淞滬會戰(zhàn)時，我父母七十多歲了，我女兒已經(jīng)三歲了，像洋娃娃一樣漂亮。我妻子帶著女兒，替我盡孝。有時候短暫的休假，我回家跟家人見個面，女兒摟著我的脖子不撒手。我也期盼著，戰(zhàn)爭趕快結(jié)束，早日和他們團圓。

“參加南京保衛(wèi)戰(zhàn)前，我讓人帶信，讓他們盡快坐船去長江上游的重慶?？墒俏腋改改昙o(jì)大了不愿離開家，我父親用拐杖搗著院子地，胡子顫抖著說：‘我死也要死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我要日本鬼子看看，中國人都是不怕死的！我妻子也不愿離開，她希望能天天看到我們飛機從家鄉(xiāng)的天空飛過，就像她陪著我一樣，狠狠打擊日本鬼子！在當(dāng)年的十一月至十二月上旬的南京空戰(zhàn)中，我們表現(xiàn)很勇敢，多次和日本飛機纏斗，我擊落過兩架日軍戰(zhàn)機。中國空軍一共擊落日軍飛機20架，也對日軍地面部隊、軍艦、甚至航母，實施了多次轟炸，當(dāng)然，我們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除了飛機墜毀外，我犧牲了很多戰(zhàn)友。

“在南京陷落前，我們奉命撤離。這時候，聽說了日軍占領(lǐng)鎮(zhèn)江的消息。就在南京大屠殺前五天，日本鬼子在鎮(zhèn)江瘋狂地?zé)龤?、搶掠、奸淫……我和家人失去了?lián)系。后來，多方打聽得知，我年邁的父母為了保護(hù)我的妻子和女兒，被日本兵的刺刀捅死了，我妻子也抱著小女兒投了井……”

“國破了，家沒有了。我該怎么活下去！我絕望了，我病倒了，我真的不想活了。我發(fā)燒昏迷很長時間。醫(yī)生都感到很奇怪，我平時身體那么棒，為什么我昏迷那么久還醒不過來。他不知道，我決定放棄生命，我不愿醒過來。

“后來，我做了個長長的夢，我看見我父母、妻子、女兒都在天上看著我。我父親滿身是血，他指著我的鼻子罵我：‘你，就是個懦夫！我妻子抱著女兒，哭著求我，希望我好好地活著，為他們報仇！我女兒伸著兩手，喊著‘爸爸抱抱。我伸出兩手，想抱住女兒，一下子撲空了。我終于醒了過來。

“我明白了，只有活著，才有翻盤的機會！我若因為他們的死也跟著死去了，是辜負(fù)了死去的人。所以，我不能死，我必須活下來！

“你明白了吧！我就是為死去的人頑強地活下來了！”老人說完，端起一杯啤酒一飲而盡。

“我為了給親人復(fù)仇不但活下來了，而且在戰(zhàn)場上狠狠地打擊日本鬼子，我在后來的空戰(zhàn)中，先后打掉鬼子飛機十多架……”老人目光堅定地盯著我，“只有活著，才有機會！”

“這時候，我的眼睛里早已蓄滿了淚花?！贝蠛佑朴频卣f。

“你明白了吧！我也是為死去的親人而頑強地活著！”大胡子說，“你還有多大的坎兒邁不過去呢！”

雨心抬頭看看天。這時候，月亮，仿佛顯得更亮了。

五

第二天一覺醒來，天亮了。雨心心里輕松了許多。洗漱完畢，正準(zhǔn)備找大胡子吃飯。卻見桌子上放著一封信：“不知名的朋友，我先走了，我要趕到東海海濱城市，去赴老人的五年之約。如果你有興趣，可以來看看大海，也許你心胸會更寬廣?！苯又敲?、聯(lián)系電話和那個海濱城市的地址。

雨心笑笑，搖搖頭，把信紙折疊起來，放在貼身衣服的口袋里。透過窗子，看見早春不怕冷的麻雀，在病房外的泡桐樹上喳喳叫著，在樹枝上跳來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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