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萬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22屆高級作家研修班學(xué)員,參加第二十三屆青春詩會。
母親在黃河邊的草庵里生下了我,我的胎衣就埋在了灘上的沙里。很小的時候我就撫摸過黃河的波浪;一艘老漁船,載我到過三十里以外的集市,我身上的魚腥味,是我另外的一個好名字。我用蚌殼作過項鏈,也用魚翅作過木梳,整個河畔的大風(fēng),把我雕刻得有些隨意?!饵S河的女兒》是我寫的一首跟黃河有關(guān)的詩,也是我生命經(jīng)歷的真實寫照。我是早上8點鐘來到這個塵世的,我和太陽一起出生。因此我的身上遍布太陽的味道,我竟敢和太陽對峙,我和它是孿生……這樣大膽的句子我記在貼胸的小本上,不敢隨意拿出,對于詩歌我仍需要十月懷胎、需要死亡的碾磨。當(dāng)我跟隨父母舉家遷到城市后,五歲那年又被送回老家寄住,和表妹小菊去供銷社買糖,她竟獨自走了,糖沒吃上我卻迷了路,看著長得一模一樣的草房子、籬笆墻,我走了好遠好遠,一條黃河攔住去路。我開始絕望在這里沒有人認(rèn)識我,我想該從哪一個方向跳入河流……
我的老家武陟是處在懸河頭、百川口。它守河身,據(jù)要地。一直處于黃河文化的核心地帶,又是在黃、沁河交匯處,在黃沁河沖積平原上,地勢平坦,水資源豐富,農(nóng)業(yè)發(fā)達。被譽為中原糧倉、中國麥都。古老的黃河孕育了古銅色胸膛男人和銀盆大臉黃皮膚的女人,男人粗獷豪放,女人賢惠善良。男人拉纖、下河捕魚、種地,風(fēng)刮雨淋。女人奶娃、做飯、縫衣、做鞋,千針萬線。他們喜歡圪蹴著端著粗瓷大碗呼呼嚕嚕喝幾碗糊涂,或撲撲溜溜一碗撈面條下肚。他們常說填坑不要好土,黑面白面從不挑揀,沒閑工夫小口飲茶,渴了,舀一瓢涼水咕咕咚咚下肚,這里的人祖祖輩輩都是熱心腸、直脾氣。灘上涼快,隨意鋪張涼席就能享受河風(fēng)吹拂,然后望著滿天星斗慢慢入睡,夢里夢外都是黃河濤聲。我尤其喜歡老屋,喜歡在夜里睜著黑夜的眼睛,喜歡看陽光透過木格窗上的紙昏暗地照進來,那光亮是朦朦朧朧的、帶著詩意的,慢慢地在墻上游移。迷迷糊糊中,一群翠鳥啼亮天空?,F(xiàn)在,一個鏡頭時常在我眼前閃現(xiàn):一個小閨女兒,站在木窗前,踮著小腳丫,伸出一根手指頭,蘸一點兒唾沫,慢慢洇濕窗格上的白紙,捅破一個小洞,然后黑亮的大眼睛,從那個破洞里看黃河?xùn)|流。
灘上的玉米拔節(jié)時,有一人那么高,一到晚上,夜黑風(fēng)高,伸手不見五指,我們這些半大的娃娃常在那里玩游戲,那時精力多么旺盛,堂弟在灘上扯著嗓子喊:雞雞翎砍大刀,我的兵力誰來挑?對方的一個小男孩更是毫不示弱鼓著小肚子仰頭大喊:雞雞翎砍大刀,你的兵力我來挑。挑誰挑王奎……喊聲震天動地、黃土四起……
七歲那年,我和五嬸家的小忙在灘上打過架。河灘上的風(fēng)光很秀美,偌大一片洼地青色碧透,中間一條大河蜿蜒向遠,太陽下閃耀出粼粼白光。清風(fēng)徐徐,蒲草搖曳,我坐在一棵大樹下遐想,這時小忙過來了,非說我搶了她的風(fēng)水寶地,不由分說把我推起來,我是一個倔強的孩子,非要和她理論,她說不過我,就摟著我在地上打滾兒。那時我瘦弱、她高大。她不僅強勢而且還有姐姐白妞上架,我被她們壓在身下哇哇哭。是村里的拳師過來把我領(lǐng)回了家(那時他除了種地就是教拳),后來我就喊他叔叔。叔叔是武術(shù)世家,父親早年在開封打過擂奪過冠軍,在山西一帶很有名氣。每晚我都喜歡看叔叔教太極拳,那時練武術(shù)有諸多規(guī)矩,他也有“五不教”:心險者不教,好斗者不教,清陋者不教,狂酒者不教,骨肉純軟者不教。而且還有女孩兒不教。但叔叔憐惜我,打破陳規(guī)收下我,成了我幼年時候的拳師。每晚練拳十遍方可睡覺,那時叔叔的笑容是我童年生活的陽光。只可惜,我跟叔叔只練了兩年太極拳。
九歲那年村里發(fā)生了意外事件,那是夏天,大隊喇叭里發(fā)出聲響:汛期將至,為防黃河泛濫各家各戶需上交樹枝若干。灘上的娃娃皮實、野性,從來不知道膽怯和瞻前顧后。那個中午大人們都在睡午覺,比我小一歲的堂弟光著脊梁別把菜刀噌噌的爬到一棵大榆樹上,許是他站立的樹枝不勝重負,砍著砍著就像一道突然劃過的閃電,像一個巨大的驚嘆號,一只中箭的飛鳥噗通一聲跌落在豬圈外的一塊石頭上。娘娘被人喊來,懷抱兒子哭天搶地,我急拽娘的衣襟,快送醫(yī)院啊。娘搖頭,已經(jīng)沒氣了。大熱的天我看見一幫人給他穿越冬的棉襖、棉褲,鄰村的小木匠也被請來了。那是我第一次目睹死亡,我在場,觸目驚心。那個活蹦亂跳的小堂弟、童年時的玩伴就這樣一瞬間沒了,從此小棺材一直在我眼前晃動。那時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堂弟是作為一種獻祭,替全村人上交了樹枝。果然,那一年汛期,黃河沒有泛濫,極為安詳。
暑假過后我被父親接回城市讀書了,這里成了我不忍回眸的傷心地。在鄉(xiāng)村,任何一種意外都會在時間的流逝中慢慢消失,河流會帶走一切,氣力和心勁兒讓灘上人家生生不息。
這樣一晃就過了幾十年,我一直無法克制荒草般紛雜的懷念,關(guān)于童年的、故鄉(xiāng)的、一條河流的所有過往。庚子年暮春時節(jié)我和幾個詩人去黃河灘采風(fēng),幾十年沒回灘上了,一時竟不認(rèn)了路。借助導(dǎo)航來到大封鎮(zhèn)董宋村,近在十幾米處竟然沒認(rèn)出來接我的叔叔。問路口一婦女,拳師家搬哪里了?她指指站在東邊路口的那個人,并問你們是來學(xué)拳的?看到叔叔的那一刻,我簡直不敢相信,歲月怎么在他臉上烙下那么多印跡,尤其是他嘴里右上側(cè)半邊的牙全都掉了。之前我是知道叔叔曾在省里的武警支隊做教官的,是陪練摔的、還是打比賽時不小心磕的,還是被蟲蛀的?我不忍問叔叔,怕在他的傷口上撒鹽巴。也不敢和他對視,避開他時我的眼里淚花閃閃,心感覺隱隱生疼。年輕時的叔叔在我心中是多么高大威武神圣啊!都怪我這么多年只顧埋頭過自己的日子,從沒想過叔叔怎么過歲月。我怎么忘了時光不會老,天地恒久,但人是會老的。怎么忘了落葉歸根這個詞。村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而叔叔卻回來包了近兩百畝灘地過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耕生活。但直到走進叔叔家里,看到院里有小奔馬、三輪車、大板車,還有一棵老杏樹,繁花已然落盡,此時正綠意蓬勃,墻上貼著“滿院春光”的字條,讓我們疑似來到了桃花源。這時我的心才稍微好受一點兒。大門口有細狗也有金毛,有大鵝,也有蘆花老母雞,我們一同來的李慶保老師五歲的女兒李奕璇對雞唱歌,感覺眼前的女孩那么熟稔,不就像當(dāng)年的我一樣嗎?假若時光能夠倒流,我真愿回到舊日時光永遠純真無邪。嬸娘喂雞、狗、鵝時我猛然發(fā)現(xiàn)它們吃的竟然是煮熟的懷山藥,怪不得它們都生長得那么健壯、毛皮光亮。
叔叔帶我們?nèi)┥峡春樱捎谟熊娛卵萘?xí),我們被堵在第36壩上,據(jù)說這一大片原是一個古渡口,曾經(jīng)特別繁華。但今天卻沒有看到古渡口的牌子,也沒找到那只老木船,所以再也尋不到當(dāng)年的那雙小腳丫了。飯晌到了,灘上人淳樸厚道,叔叔把我們領(lǐng)到“壩上人家”餐館吃飯,還請來村里的一個老人來給我們講黃河灘上的故事。老人今年已經(jīng)七十多了,他是恢復(fù)高考后第一屆大學(xué)生,一生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他穿著一件黑棉襖,慈眉善目。他告訴我們,北至太行、南至邙山都是黃河故道。據(jù)說,清末時期黃河在我們村外邊流,挨著趙莊大堤,從駕部出來就是碼頭了。黃河十八灣,灣灣住神仙。在我們這里是沿河十八村,西起董宋,東到方凌?,F(xiàn)在我們所處的位置之前不叫壩,鄉(xiāng)人們喊老沿兒。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村里有父子兩人在灘上犁地,父親后邊扶犁,孩子在前邊牽牲口,孩子淘氣邊犁地邊蹦跳,犁到半晌,突然嘎嘣一聲響,犁出一把銹跡斑斑的古劍來,孩子興起,揮劍玩耍,牲口受驚嚇,執(zhí)意罷工,父親怒吼,孩子才把劍扔在了這里。據(jù)說這把劍就是大禹治水時放的避水劍,所以黃河一流到老沿兒處就不再流動了。
老人還說,小時候我們一幫小孩兒一下學(xué)就背個筐在灘上野跑,灘上蒲草茂盛、遮天蔽日,有六七尺高,若隱匿其間,只要不發(fā)出聲來,根本看不見人影晃動。蒲草不僅能編席,最主要的是能打捆瓷器或碗的那種繩。我們這里家家戶戶都打草繩賣錢。灘上有成群的白鷺、鷗鳥、雁翅,自然生態(tài)相當(dāng)好。那一年,我們公社來了一個領(lǐng)導(dǎo),去外地學(xué)習(xí)回來后,用拖拉機將黃河灘沃野千里的蒲草全鏟了,光我家就拾掇出來八畝地,用來修橋。記得1968年我們?nèi)迦朔賶荷常涯嗌惩谝粌擅讓?,用黃河泥把不好的地給覆蓋住。整整挖了五年之久,終于換來良田沃土。我們開始在上邊種西瓜、甜瓜、花生、紅薯、棉花。黃河灘上的西瓜又大又甜,遠近聞名。以前黃河沒有堤壩,大壩是1970年開始修的,沒修之前,我們這里的莊稼成麥不成秋,一夜之間就會被汪洋大水吞沒,村里人連睡覺都支棱著靈醒的耳朵,大喇叭只要一響,全村老小都跑去堵水。所以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每到汛期村村都有交樹枝的任務(wù)。
我們村還有個很著名的古跡叫“鴛鴦山”,一聽鴛鴦二字你們立馬會聯(lián)想到男女情事吧,其實不然,這是一個有關(guān)懷山藥的傳說?!傍x鴦山”沒有山,它指的是山墻,就是我們村里的一座道觀,里邊有個玉仙廟,廟里有一個大殿,大殿里的兩面山墻,一面是土壘的,一面是磚砌的,故稱“鴛鴦”。道士在廟后種了兩畝地的懷山藥,這里的懷山藥據(jù)說是我們懷府八縣最著名的,凡經(jīng)營懷藥的人都知道“鴛鴦山”的傳說。我趕緊問叔叔,咱家種的山藥也屬于這兩畝地上的吧?叔說那肯定是。我問叔,你小時候,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他說就一個字“逃”。他說小時候父親教拳極嚴(yán),早上不許睡懶覺,只要不起床,他也不喊我們,就拿樹枝蘸水打屁股。那時頑皮就想能逃出來玩一會兒多好啊!叔換過話題說,這位老人家不僅學(xué)識淵博而且還很慈善,他默默資助一個貧困孩子上學(xué)的事跡在村里傳為佳話。老人擺擺手說沒啥,沒啥不值一提。我們很問他才說,村里有個十幾歲的女娃娃,因母親下世,父親年老喪失掙錢能力,眼看著小學(xué)都讀不完。她學(xué)習(xí)好又是班里的班長。有兩天沒來上課,班主任讓同學(xué)把她喊到辦公室,班主任問為何不來上學(xué)?她說,家里沒錢,上小學(xué)還行,初中誰來替我繳學(xué)費呢?我當(dāng)時就坐在那個老師對面改作業(yè),忍不住說娃娃啊,我資助你。我怕她輟學(xué)后也像村里沒文化的人一樣尋個男人生倆娃一輩子在灘上過苦日子,把娃的前程給毀了。就這樣我一直替她繳學(xué)費、生活費,讀完初中上高中,現(xiàn)在正讀大學(xué)。女娃說,還想繼續(xù)讀研究生。我說只要想讀書我會一直資助下去的。其實老人家家里也不富裕,也有老婆孩子,但這就是灘上人家,淳樸善良……
流年暗轉(zhuǎn),多少舊事如夢。現(xiàn)在想來兒時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時光,多么難忘的田園生活,我們一幫小孩兒上樹摘果,下河摸魚,下田偷瓜,追雞攆狗還趁著最后一群麻雀趕著最后一縷霞光撲棱棱飛向樹林時,我們在灘上一字排開踢天蹦地練拳……
其實,我知道走南闖北這么多年,我的心從未離開過黃河灘。每當(dāng)生活慘淡、舉步維艱、危機四伏時我就想去黃河灘坐一坐,那里的遼闊和安詳常常給我繼續(xù)前行的勇氣和力量。 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總有一條大河在我心里緩緩流淌。多想穿越重重時光,能再次站在蒲草前,感慨萬千。我相信自然神奇,萬物有靈。我想無論如何它們都會穿越光陰再回來的,一定。
老了,就哪兒也不去了,就像叔叔那樣靜靜地守著坐北朝南的小院,在灘上種棉、種瓜、種花生,守著一條黃河慢慢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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