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勝
有一次,在一個聚會上,有位酷愛登山又喜歡寫詩的人找到我,希望我為他的詩集寫序。他說,這是一本很特別的詩集——因為他這十多年來,有計劃地登完了重慶有代表性的山,而且為每座山寫了一首詩。
聽上去太特別了,我興致勃勃地展開了他打印的詩集,讀了幾首,就有點尷尬地合上了。
熟悉的老干體,讓我的心情很復雜,很心疼他這么多年的堅韌旅行,也心疼那些被他寫過的山。很多人所理解的詩歌,就是他們讀過的那些小套路。但是他們真正的經歷,放不進那些套路里。
那是在重慶北城天街的一個茶室里,我若有所思地抬起頭來,望著窗外,他惴惴不安地望著我。
我們就這樣以各望各的方式對峙了幾分鐘。
最后,我轉過臉來,看著他,說:“你知道重慶城口的九重山嗎?”
“不知道。”
“那是我覺得重慶最值得登的一座山。既險又美,萬山之王呀?!蓖耆皇菫榱藨端艺娴某两趯胖厣降幕貞浿?。停頓了一下,我又說:“你去登那座山吧,從櫻桃溪往上一直走。說不定你能寫出最好的一首詩。等你把這首詩補上了,我就給你寫序。”
“真的?”他一下子站了起來。
“真的。”我仰望著他的臉,很肯定地說。
這又過去了好多年。他沒有去登九重山?或者去了,登山的經歷,讓他覺得這本詩集應該重新寫一遍?這個人再也沒有出現(xiàn),我有時想想,還覺得挺惋惜的。
我所說的九重山位于重慶之北的城口縣,屬于大巴山脈的南側。大巴山脈以陡峭之勢,插入重慶,貫穿重慶的城口縣、開州區(qū)、巫溪縣,最后在湖北境內形成莽莽林海覆蓋的神農架。除了造就千姿百態(tài)的風景外,更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生態(tài)走廊,依我個人的粗略評估,如果沒有大巴山脈,重慶的動植物物種數(shù)量,可能會減少30%以上。而九重山更是處在這個大型生態(tài)走廊的起點,承接大巴山的走勢,獲得了眾多的高峽窄谷,生物多樣性價值也極為顯著。
第一次聽到九重山,還要從我們當時一起玩的大家論壇說起。2005年夏天,有一個重慶城口籍的大學生,在大家論壇上分享了他和伙伴們從櫻桃溪登上九重山的經歷。九重山獨特的風景,一下子吸引住了大家的目光。其中一張照片,我至今仍記得,山峰身披朝陽,山腳下是蔥蘢的樹叢和草原,而中間是一層整齊的云霧,像富士山卻又更精致更神秘,一下子就圈粉無數(shù)。不過,我們的注意力都在風景上,基本忽略了也有部分圖片講述了攀登過程的艱難。
九月份,我的老友、重慶一家婦女雜志的主編王繼準備帶隊到城口九重山去搞團建,問我去不去。這算是個福利,因為我也常為他們刊物評刊或者出主意,他知道,所有生態(tài)好的地方對我都有致命的吸引力?!叭パ剑斎灰??!蔽液敛华q豫就答應了。
中旬的一天,經過八九個小時的顛簸,我們進入到城口縣境內。那是我第一次進入重慶的北境之地,沿途凈是陡峭入云的山峰,看著既養(yǎng)眼又心生敬意。我印象最深的,是石崖上密布百合,雖然花已開過,但植株仍然懸空傲立寒風中?;ㄩ_時,這一帶該會多美。
傍晚的時候,我們入住城口縣招待所,享受了印象深刻的一頓晚餐,說起來沒什么特別的做法,但當?shù)氐氖巢拇_實好,比如土豆,實在太好吃了,煮、煎、紅燒都很好吃。有一盤小魚引起了我的注意,是一種我似乎見過的魚,頭錐形,口在下位,后背隆起,鱗片很小。吃起來細膩、鮮美。感覺很像是四川雅安地區(qū)的雅魚。問了一下當?shù)厝耍f是洋魚。后來我根據拍攝的照片,查到是裂腹魚,是城口本地的原生魚種。而雅魚也是一種裂腹魚,怪不得如此相似。
指導我們做城口行程的是縣林業(yè)局的副局長夏貴金,見面后,這位兄臺聽說我們對九重山情有獨鐘,非常高興,但同時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異樣的神色。過了很久,當我頂著月光在九重山上趕路的時候,終于讀懂了這一絲神色,但是,那一刻為時已晚。
貴金兄對向外宣傳和推廣城口的森林和旅游資源有著非同一般的熱情,除了九重山,還著重介紹了幾個縣城附近的景點,抽時間親自陪我們去看。九重山其實已經夠大,溪流、瀑布、峽谷、險峰、高山草甸應有盡有,他為什么還要熱情介紹更多景點?我們當時也沒有明白,明白的時候,同樣為時已晚。
總之,第二天看了幾個他推薦的景點后,第三日上午,我們才到了櫻桃溪。按照貴金兄的安排,我們午飯后上山。當時我很困惑,還問,為什么不上午就登山。王繼解釋說,上午出發(fā)就要準備干糧,這條路很難走,團隊女生多,負重太困難,下午的話,登頂?shù)綀霾砍酝盹?。嗯,聽上去挺有道理的?/p>
女生們忙著互拍照片,我忙著在山谷前尋找蝴蝶、昆蟲和有意思的植物,我們都沒有浪費登山前的時光。
畢竟是九月了,已過了觀察蝴蝶的好時光,山谷里只見著一些粉蝶和灰蝶,我小心地湊近它們,記錄到寬邊黃粉蝶和點玄灰蝶,都是比較常見的。另外有一只線蛺蝶,略有點殘,非常敏感,試了幾次都不能靠近。于是放棄了尋蝴蝶,想看看灌木和草叢中有什么昆蟲。
當我俯下身來,才發(fā)現(xiàn)這些荒蕪之所原來是熱鬧的幼兒園。在蕁麻科的某種植物上,幾只大紅蛺蝶的低齡幼蟲在匆匆啃食著葉子,好像在和秋天的時鐘賽跑,要搶在冬天之前成蛹化蝶。在一株樟科植物的幼苗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青鳳蝶屬蝴蝶的低齡幼蟲,它就一點也不著急,啃食幾口,就抬起頭來思考一陣,像在品鑒著這樹葉的滋味,有點美食家從容、淡定的派頭。高一點的灌木上,我找到了碩大的有著翡翠般身體的天蠶蛾幼蟲,從特征上看接近綠尾天蠶蛾;矮一點的灌木上,我發(fā)現(xiàn)了一窩葉蜂的幼蟲,它們都喜歡彎曲著身子,把自己弄成S形。最有意思的,是一種蛾類的幼蟲,它頭頂隆起,眼斑突出,擬態(tài)蛇頭,如果你沒有思想準備,猛然看到它,一定會被嚇一跳。
不知不覺,拍了半個小時的幼蟲,我抬起頭來,繼續(xù)往曠野里走,但不敢走得太遠,因為隨時會有吃午飯的召集令。走了幾十米,發(fā)現(xiàn)我仍然在昆蟲幼兒園的范圍內。我在一枝斜垂下的枝葉上,看到了一個漂亮的幼蟲。這個幼蟲淺綠色,像一個小龜殼,略隆起的背部貫穿著白紋,兩側各有八組刺毛,刺毛與背部之間還有紅色的斑紋,整體像一個講究的小藝術品??粗粗?,我想起來了,這應該是扁刺蛾的幼蟲。扁刺蛾家族廣泛分布于我國,危害果樹和其他林木。以前看過圖像資料,沒想到實體顏值竟然很高。我拍了又拍,心中贊嘆不已。
走完這段荒坡后,前面是幾塊巨石,巨石上也有藤蔓和雜草,巨石腳下野花盛開,正是野棉花閃耀的季節(jié),它們碩大的花朵密密擠在一起。我小心地經過,盡量不踩到它們。想靠巨石近些,看看上面有沒有蘭科植物。我總是對蘭科植物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情。
突然,石壁上,我看見一只蜂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姿勢,它背部猛然弓起,尾刺彎向自己的腹部下方,這是典型的攻擊姿勢啊。我條件反射地舉起相機,已經晚了。它攻擊瞬間就結束了。在它松開足,退后一步,從容觀察自己的獵物時,我看清楚了,一只蜘蛛在那里一動不動。原來是蛛蜂!這是一種非常陰損的蜂類,它會用毒液麻醉蜘蛛,帶回巢中,讓它們不能動彈卻又不馬上死亡,成為它們產卵育兒的溫床和食物。它退后一步,是為了自己不被蜘蛛傷害,一旦判斷對方完全失去行動能力,就會帶上它回家了。我第二次舉起相機,果然,蛛蜂伸出前足,撥了幾下蜘蛛,就抓起它,搖搖晃晃地飛了起來。但飛不了多遠,又在一處石壁上停下,走了幾步,再次起飛。在這個過程中,我拍到了一組照片,開心極了。雖然曾經在野外觀察到蛛蜂的攻擊,但拍到它攜帶獵物回巢還是第一次。
午飯后,王繼帶著我們沿溪流邊的小徑出發(fā)了,前方是云霧繚繞的群山深處。貴金兄微笑著看著這個主要由女生構成的花枝招展的隊伍,反復說:“爬不上去不要緊,原路返回,我給你們準備晚飯哈?!?/p>
為了萬無一失,王繼請了一位老鄉(xiāng)當向導,還可以幫著大家背點行李。大家一邊拍一邊走,速度很慢,我倒也不著急,正好看看沿途的動植物,用相機作記錄。
剛開始,還有路,繼續(xù)走著走著,路就匯入了溪流。原來,才走幾百米,我們就只能在櫻桃溪的河床上行走了。
大家興致都很高,因為景致實在太美了。我們前面的峽谷不斷變幻著圖案,有時開闊,有時逼窄,還總有云霧從峽谷中升起。視野里,山有很多層,近處的顏色深,遠處的淺,最遠處的和云霧連接在一起。
“這里太適合拍古裝片了?!庇腥嗽u價道。
慢慢地,有些地方必須要涉水了,生怕鞋子沾水的女生不時傳來驚呼,因為要踩的卵石都滑滑的,隨時都有失去平衡栽進水里的可能。我注意看了一下向導,他穿一雙解放鞋,直接往水里踩,步子穩(wěn)得很。這是最廉價的溯溪鞋,也特別好用。我不由得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登山鞋,這可不敢往水里踩,不然一會離開溪流上山步行就艱難了。濕透的鞋會很重,腳也相當不舒服。
又走了一段路,我們進入了一個窄窄的峽谷,兩岸全是陡峭的石壁,但腳下卻很平坦,走著很舒服。如果時間足夠,這段峽谷倒是野外觀察的極好區(qū)域,我在峽口附近的醉魚草上,看到了兩只略有點殘的鳳蝶,一只是常見的碧鳳蝶,另一只卻是極珍稀的金裳鳳蝶。金裳鳳蝶很敏感,人群的喧嘩讓它很快飛走了。我只拍到了碧鳳蝶。
看著風景好,大家決定休息一下,拍人像及喝水。我蹲下來看清澈的溪水,發(fā)現(xiàn)里面水生昆蟲不少,比偶爾游過的小魚還多。數(shù)量最多的是蜉蝣稚蟲,然后是石蠅稚蟲——后面這種小家伙,把自己裹在小管子式的巢里,安全得很。
“李老師,快來看這個?!庇腥嗽谶h處喊我。
我快步走過去,原來,地上有一只螳螂,是我從來沒見過的種類。它全身深褐色,翅膀輕薄,足如細鐵絲。更有意思的是,人類應該是它從未見過的龐然大物,但它卻沒有絲毫畏懼,它爬到石灘里最高的一塊石頭上,沒有一點要逃走的意思,舉起一對褐色小刀,像表演,又像是威脅。那氣場,感覺它才是這峽谷的小主人。我趴在地上拍了幾張照片,叮囑其他人經過時小心,別踩著它,然后輕手輕腳離開了這個驕傲的刀客。后來請教了昆蟲學家張巍巍,巍巍說這是古細足螳,比較罕見。果然罕見,在后來的十多年野外考察中,我再也沒見過這個種類。
走出峽谷,走到前面的人停住了,原來,我們走到了溪流的斷層下方,溪流到這里變成跌水,沖擊出一連串的水潭。居住在上面的山民,為了通過斷層,制作了簡易的木梯,但木梯已殘了,又在水流正中,人必須要走進水潭才夠得著木梯。
向導已經走過去了,他判斷梯子還能用。為了不濕鞋,我脫去鞋襪,放進包里,赤腳走進了水潭。雖然才九月,但山里的溪水冰冷刺骨,只好咬著牙堅持著,盡量走穩(wěn)。赤腳可遠遠不及穿鞋步子穩(wěn),因為下面的石塊什么的,有時非常尖銳,踩著很痛。如果上面還有很長一段水路,我想還是得把鞋穿上。不然,可能走不了多遠。
多數(shù)人都是穿鞋走進水潭的,包括剛才怕打濕鞋的姑娘們??匆娗懊娴穆啡绱穗U峻,重慶妹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反而上來了,沒有一個人想撤退。
我們沿著全是流水的木梯,小心往上爬行,狹窄處,兩邊的巖石已擠到一起,隊伍左沖右突,非常艱難地穿過一個水聲轟隆的曲折洞穴,才到達斷層上方??粗旰玫年爢T們,王繼松了口氣,他是真擔心自己帶出來的這些人,有一個踩滑了摔下去,那就麻煩了。
經過驚心動魄的溪流跌水地帶后,前面的坡上出現(xiàn)了小路,大家松了一口氣。我看了一下時間,是下午兩點半左右。仰頭看了看前面的山峰,估計只需要一個多小時路程了。雖然路有點陡,但我還是把攝影包放下來,重新取出相機,抓在手上。這是人跡罕至的山地,我不想錯過任何精彩的物種。
可是,相機是取出來了,卻幾乎沒有拍攝機會,因為同伴們都已疲倦,而路又陡又滑,時常需要我出手相助。
兩個小時的櫻桃溪穿行,已經讓這支弱旅體力耗盡。我自己扳著指頭數(shù)了一下,還有能力幫助隊友的,除了向導,就只有三個人。一個是王繼的朋友、在重慶師大工作的老周,他常年堅持戶外活動,野外經驗豐富,體能充沛。一個是美編小程的男朋友小申,小申看著清秀,但一到溪流中身體的強健就顯現(xiàn)出來。還有一個就是在野外走了五年的我,其他人都把背包給了向導,我卻背著自己攝影包。這樣的情形下,我不可能只顧自己的拍攝。只有在小路相比平緩,或者有什么特別物種時,我才努力騰出手來,草草拍一下。
就這樣走了一個多小時,路邊的一株植物讓我眼前一亮。只見它的莖斜斜伸出,鐘形的花整齊地分布在頂端。花瓣背面有著綠色的網脈。這是什么植物啊,葉子像蘭科植物,但花形又像是風鈴草。我在腦海里拼命搜索,找不到對應的物種。沒有時間讓我多端詳,我匆匆拍了一組圖片就離開了。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多么幸運的人,碰到的是多么珍稀的物種。
兩年后,我在新聞里意外看到同一種植物,新聞里說它是大名鼎鼎的川東大鐘花,此花還有一個漫長的故事。
1888年英國駐宜昌領事館醫(yī)生奧古斯特·亨利在沿三峽調查采集植物期間,在巫山北部采到川東大鐘花的標本。該標本在英國皇家植物園邱園,由著名植物分類學家赫姆斯利鑒定為龍膽科龍膽屬新種,特點在于其花冠具網格狀脈。1890年,該新種在《林奈學會植物學雜志》發(fā)表。1967年,瑞典植物學家史密斯建立大鐘花屬并將該種轉隸大鐘花屬下,命名“川東大鐘花”。為中國特有珍稀瀕危植物。但是之后的幾十年里,植物學家們再也沒有看到它的蹤跡,直到2007年在重慶開縣被意外發(fā)現(xiàn)。
看完新聞后,我打開電腦,重新調出了九重山之行的圖片。沒錯,就是它,川東大鐘花。原來,在開縣發(fā)現(xiàn)它之前兩年,我就在城口遇到了它。身在奇遇中而不自知,畢竟還是學識有限啊。即便這樣,我還是高興得在書房里轉了好幾個圈。
又繼續(xù)往上,再往上。下午四點過,我們終于全體登上了曾經高聳入云的山峰,回首望去,櫻桃溪已隱身于云霧之下,猶如深淵。把視線收回來,打量四周,發(fā)現(xiàn)峰頂猶如鯉魚之背,在云煙中浮現(xiàn)出來。這就是山頂?我們的目標,九重山林場場部在哪里?
有人看到,遠處有一棚屋,大家一陣歡呼,就走了過去。棚屋很小,不像是住人的,倒像是方便照顧附近的幾小塊莊稼地的簡易場所。
向導在我們旁邊解釋說,我們才走了一小半,要走到真正的九重山頂,以我們的速度,還需要至少五六個小時呢。對體力消耗到極限的眾人來說,這個消息不亞于五雷轟頂,大家一下子沉默了。
我第一時間想起了貴金兄送我們出發(fā)時的微笑,里面頗有內涵。他定是判斷我們這支弱旅,根本不可能走過溪流的斷層,所以才說安排好晚飯等我們返回。但是,王繼的團隊,遠比他想象的要堅強,不僅出乎意料成功穿越斷層,還上了第一道山頂。
但比較尷尬的是,我們現(xiàn)在進退兩難,再過兩小時天就會黑,我們立即進入饑寒交迫的境地,而不管前進還是后退,那時必定還在路上。
關鍵時刻,王繼發(fā)揮出了帶頭大哥的作用。他分析說,回程可能時間短些,但差不多是在天黑后才能過斷層,向下比向上更難,所以風險極高。往前路途再長,我們慢慢走,反正能安全到。然后又是眉飛色舞地給眾人打氣,讓大家休息一會就趕路。癱坐在路邊的眾人,都被他說笑了,都說要嘗試一下披星戴月趕路的滋味。
正聊著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人群背后的草叢里,不知什么時候飛了一只蝴蝶過來,起身快步靠近一看,是一只有著漂亮眼斑的眼蝶,很像是艷眼蝶。但是眼斑外有一團橙紅色,和艷眼蝶可以區(qū)別開。我心里一動,感覺很像我在網上見過的舜眼蝶??上?,它幾乎沒停,我只拍到它在草叢里閃躲的照片。我和舜眼蝶的第一次照面,竟然如此潦草。
如果有時間,就在這一帶搜索,要找到這只舜眼蝶應該問題不大,但由于不能脫隊,只好悻悻地背上攝影包,和眾人一起往前走。
“我們現(xiàn)在到了第一重山,九重山嘛,意思是前面還有八重山?!毕驅г谖覀兦懊娲蛉さ卣f。
“我的天吶!怕要走到明天天亮了?!庇腥寺牭靡宦曮@呼。
眾人轟然一笑,都暗暗加快了腳步。
走著走著,我就走不動了。小道兩邊,竟然全是四照花,正值果期,鮮紅的果子簡直有鋪天蓋地之勢。四照花又名山荔枝,著名的野外觀花植物。據我的知識,四照花屬的所有果實,都是可以食用的,區(qū)別無非是好吃或不夠好吃。于是,我縱身躍起,說要采幾粒來食用。我的舉動把同伴們嚇壞了,他們不由分說,推著我就走,說不能冒險。又過了一會,前面的樹上垂下幾根藤,上面掛著紫紅色的莢果,這不是八月瓜嗎,這比四照花果更好吃啊。我停住了腳步,四下張望,想找一根竹竿,把八月瓜捅下來。這次沒人阻擋,但并沒有竹竿之類的東西。我只好咽了下口水,恨恨地繼續(xù)趕路。
兩個小時后,我們已經記不清楚經歷了幾次下坡又上坡,經過了幾戶人家,道路變得平坦了許多,此時,天色已有些昏暗。我看見王繼走到隊伍的后面,臉色極為難看,看來他之前的眉飛色舞,只是為了給團隊打氣,他的體力早就透支了。我靠近他,小聲問他需要停下來休息不。他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眾人,搖搖頭,繼續(xù)慢慢往前走。
走著走著,前面突然開闊,本來和前面的山嶺一樣的鯉魚背,變成了開闊的草地,走近一看,還是開滿了白色花紫色花的草地。走得已經相當沉默的隊伍,又變得興奮起來,都掏出相機,借著黃昏的最后一點光線拍風景片。
我停下腳步,仔細看了看,紫色的有幾種,其中一種是沙參,白花有點遠,茫茫的一片,只勉強看出是菊科的種類。
我們在花海里繼續(xù)向前,不得不說,這是一個美得有點不真實的場景,下面是走得有點輕飄的人們,上面是無邊的夜空,月亮像一盞黃色的燈,照著隱約可見的小道。走著走著,感覺自己真的有點輕盈了,像走在某張印象派油畫里,像走在某部歐洲文藝片中的原野上……原來,美從視覺開始,它在傳遞到我們心靈的過程中,仿佛自帶一種力量,特殊時候,這種能量釋放出我們沉睡的潛能,讓我們迅速擺脫精神或身體的困頓,恢復到神清氣爽的良好狀態(tài)中。淡淡的月光中,我們的目光變得銳利,看得清小路的所有細節(jié),感覺得到隊伍中某個人的步伐。我甚至覺得,能一直這樣走下去,直到天明。
晚上九點,我們終于到達林場場部。見到我們,工人們松了口氣,說大家都等了很久了,山上山下的人都擔心著我們呢。
很多年后,我寫了首詩,回憶當年在月亮下趕路的情景,時間過濾掉當時的全身疲憊特別是無比沉重的雙腳,只留下了那空曠無邊的蒼茫之美。
九重山
多年后,我仍留在那座不可攀登之山
有時溯溪而上,
有時漫步于開滿醉魚草花的山谷
它和我居住的城市混在一起,我推開窗
有時推開的是山門,
有時是金裳鳳蝶的翅膀
夜深了,半人高的荒草中,
我們還在走啊走啊
只是那個月亮,移到了我中年的天空
幾乎是我想要的生活:
堂前無客,屋后放養(yǎng)幾座山峰
前方或有陡峭的上坡,
不管了,茶席間坐看幾朵閑云
依舊是一本書中打水,另一本書中落葉
將老之年,水井深不可測,
每片落葉上有未盡之路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我還記得昨晚睡著前他們的談話,好像是接到山下的電話。暴雨將至,為了這么多人不困在九重山頂,我們得改變原來休整一天的計劃,當天立即下山。
我翻身起來,快速穿好衣服,提起相機就往外面跑。我怕來不及看仔細九重山巔的面目,我怕錯過了精彩的物種。
出門時,外面冷冽的寒風,嗆得我咳了幾聲,我盡量忍住,怕驚醒其他還在熟睡的人。我看了一下手機,時間是7:00。
一層薄霧,浮現(xiàn)在無邊的衰草和干花之上。沒有路,但是時常有人走過之處,衰草向兩邊分開,也算是路了。我沿著這些足跡往草地深處走,這才聽到遠處有人聲、笑聲,原來,還有起得更早的人,已經在這萬山之巔放飛自我了。
在草地邊緣發(fā)現(xiàn)一株西南衛(wèi)茅,枝干虬勁,果實像漂亮的小燈籠。這么好看的植物,長在這深山無人處,無人贊嘆,無人憐惜,卻也逍遙自在??戳艘魂?,我繼續(xù)往人聲處走去,發(fā)現(xiàn)原來那里有一條溪流,彎彎曲曲地深陷在草地里。這么冷的天,還會有色蟌或蝴蝶嗎?我馬上又覺得不太現(xiàn)實,還不如好好看看溪水里有什么寶貝吧。
和忙著互拍人像的姑娘們打過招呼,我就深一腳淺一腳地進入草叢,來到溪溝邊,只見里面的溪水汩汩流著,清澈見底,似乎什么也沒有。
我不死心,順著溪流慢慢走,睜大眼睛,在水草和石塊的縫隙里慢慢看。突然,有什么從我腳邊的石塊上,撲通一聲跳進了水里,待水波平息后,我看見一只碩大的蛙類,趴在水底一動不動。這是一只隆肛蛙,清晨仍是它的最佳覓食時間,它其實并不膽小,我快踩到它時,它才從容跳進水里避險。
我遠遠拍了一張照片,繼續(xù)順著溪流往下走,周圍全是沒過膝蓋的衰草,但是這一段衰草已不能占據整個視野,繼續(xù)頑強開著的花朵們,在倒伏的黃色中挺立著,格外鮮艷。難怪現(xiàn)在的空氣,已不只是冷冽,甚至不只是衰草的破敗味,而是多了柔和的花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想借此把肺里的空氣更快地置換出來。我實在不喜歡潮濕的枯草味,它們不像干谷草的清香那樣令人愉悅。
接著,我發(fā)現(xiàn)了蜉蝣稚蟲,于是小心地下到溪溝里,踩著軟軟的泥土,試圖拍到清晰的照片。當我通過鏡頭在水下搜索蜉蝣稚蟲的時候,余光里發(fā)現(xiàn)什么東西動了一下,我?guī)缀跏菞l件反射地移動鏡頭、對焦、按下快門,在這一瞬間,我看清楚了目標,是一只小鯢。來不及思索,在它躲進石縫的瞬間,我連續(xù)按下快門,終于捕捉到了它奇特的身影。這是小鯢科巴鯢屬的種類,大巴山脈溪流里的巴鯢屬有兩個種類,這是其中的施氏巴鯢。
后來才知道,在我拍攝巴鯢之前,其他同伴就已經發(fā)現(xiàn)了溪流中有“小型娃娃魚”,還在招呼我去拍攝,可我走得太遠,沒有聽到??磥?,溪流中的巴鯢密度還不小。
十點左右,王繼把散落在草地上的人們收集在一起,隊伍出發(fā)了。
山上即將迎來暴雨的消息,讓大家都覺得應該盡早下山。試想一下,如此險峻的山嶺間的行走,如果再遇到瓢潑大雨,會更加艱難。
昨天上山的時候,大家是有說有笑,氣氛非常輕松愉快的,畢竟不知道后面行走的艱難。但今天的出發(fā),大家都有點嚴肅,有點沉默,是知道這一天的路不會輕松,而且還有可能在下山途中遇到大雨。昨天的興高采烈出發(fā)去秋游,今天變成了竟近似逃亡的匆匆趕路。
“我們有點像逃亡啊……”有個姑娘感嘆了一句,我已經不記得是哪一位了。
走在她前后的人“轟”的一下笑了起來。早晨整個團隊預設的緊張趕路局面一下子就破功了。
立即有三個女士離開隊伍,跑進了草地,采起花來。
“你們這是要獻給我嗎?”王繼遠遠地喊道。
“獻給我們自己。”她們連頭都不回。
看著她們的身影,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喊到:“快回來,就在路邊采!”
沒人理我。
這正是衰草傳播種子的季節(jié),很多種子都有各種免費搭車的精心設計,讓經過的動物把種子帶到更遠的地方去。有的設計了小掛鉤,有的設計了黏性很強的液體。其結果就是她們回到路上的時候,全身掛滿了各種草籽,有的估計數(shù)以千計,五顏六色的草籽,就像草地給她們慷慨發(fā)放的勛章。
走過草地,進入樹林。樹林里有人影閃動,原來,有人在撿蘑菇。
我們好奇地走近,看了看他們的收獲。用一些塑料口袋裝著,都敞著口,方便再放進去??戳艘幌拢瓉硭麄冎徊梢环N土黃色的蘑菇。
這就有意思了,進入樹林后,我拍到了五六種蘑菇,其中至少有兩種是常見的食用菇。為什么他們只采這一種?
“你們采的什么菇???老哥?!蔽掖钣樍艘痪洹?/p>
“松樹菌!”采菇人笑呵呵地說。
他是從山下專程上來采這種菇的,我們聊了一會,包括天氣。他非常肯定今天是不會下雨的。
當?shù)厝苏f的松樹菌,一般叫松菌或松乳菌,屬于紅菇科,是著名的美味菌類,價值很高。但是,松菌的菌蓋上面,會有明顯的同心環(huán)帶,他采的菇卻沒有。
幸好,我拍了他采摘的菇,這個疑問,后來才能解開。原來,他采的不是松菌!而是大名鼎鼎的蜜環(huán)菌。蜜環(huán)菌屬白菇科,喜歡晚秋后簇生或叢生于闊葉林的樹樁或樹根上,其他特征也和他所采的蘑菇對得上。之所以說它大名鼎鼎,是因為它和天麻有著微妙的共生關系,有蜜環(huán)菌的地方,才會有天麻。那么,早幾個月來這片林子,我們完全有可能碰到野生天麻。
又走了一陣,我們穿出了樹林,這一段路,其實是在不同層級的小片草地之間穿行,身邊多是灌木。
可能是聽采蘑菇的老鄉(xiāng)斷言今天不會下雨,又早過了午飯時間,大家都感到又累又餓,就都停下了腳步。講究點的,找石塊坐下休息,不講究的,干脆找干燥的草叢或就在泥地上直接躺下。我數(shù)了一下,不講究的人多達五個,應該都是相對體弱的。我好奇地學他們,也直接在泥地上躺下,還別說,很舒服呀。最令人意外的是,地上居然不冷,可能在我們到達前,這一帶出過一陣太陽,把地皮曬得略有暖意。
這時,向導的聲音遠遠傳過來:“過來吃野葡萄!吃獼猴桃!”
我翻身而起,興沖沖地往那邊跑。跑的時候,回頭看了一下,那幾個人根本就沒動彈,像五根躺得很舒服的木樁。云影正從他們身上快速掠過,太陽光也在從遠處慢慢移過來的路上。
向導說的野葡萄,看著很像北方的山葡萄,為什么說是北方的呢,因為南方特別是西南并無山葡萄的分布。我摘了一粒放在嘴里,濃烈的果酸味仿佛從口腔迅速傳遍全身,解渴能力太好了。
野生的獼猴桃,已到了成熟的時候,看著他們踮著腳尖摘藤上的,我抓著另一根藤使勁一晃,就有些果子落下來。這是人家教我的,能晃落的是熟透了的。如果再晚些時候,它們自己就會掉下來。和野葡萄比起來,獼猴桃的酸味弱,芳香可口,聊以充饑。
老周又有新發(fā)現(xiàn),他撿到了不少核桃,在附近農家借來了木錘,開心地砸了起來,一邊吃還一邊分給大家。我在農家的屋后,又發(fā)現(xiàn)了四照花的果實,此處樹木低矮,很方便采摘。我摘了幾粒,試吃了一下,略有澀味,甜度弱,不算好吃。怪不得雖在人家附近,果實累累卻無人理會。
野果餐之后,我拍到了一種有意思的野花獐牙菜,一只有意思的蛾類錨紋蛾,又瞇著眼看了一陣燦爛的陽光,才如夢初醒,趕緊提著相機,回到剛才路過的一處花海。果然,此處陽光下必有蝴蝶飛舞,仔細看了看,有白眼蝶、斐豹蛺蝶、銀豹蛺蝶,它們基本都在川續(xù)斷的花上停留。我試著拍了幾張,但有風,蝴蝶停不太穩(wěn),很難拍清楚。一只碩大的蝴蝶飛了過來,我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柑橘鳳蝶。想起剛才路過了不少野花椒樹,柑橘鳳蝶的幼蟲也吃花椒,在北方少有柑橘,所以北方管這種蝴蝶叫花椒鳳蝶。
拍了不到十分鐘,就聽得大家在喊著出發(fā)了。趕緊收好相機,拔腿往前跑,追上了隊伍。
前面的路已變得陡峭,女士們要靠體力尚可的男士幫助才能慢慢前行。此時已是下午五點,大家盡管很累,但天色開始轉暗,只能咬著牙互相鼓勵著緩緩下山。
我們這支弱旅,終于在天黑以前下到了公路上,和焦急的夏貴金匯合,我看到他舒了口氣,滿臉喜悅。
后來才知道,我們很多人的鞋,并不適合登山,特別不適合陡峭山路下行。有三個人,回家不到一周,腳趾甲全掉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