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梅
那天天擦黑,我娘拎著喂豬桶去喂豬??墒悄翘斓呢i說啥也不肯吃食,窩在圈里不出來。我娘就扶著豬圈邊的矮墻嚕嚕嚕地喚著豬。嚕嚕嚕,嚕嚕嚕。我娘喚了兩遍,豬還是不肯出來。我娘就扒著豬圈墻,探著身子,再喚:嚕!剛一張嘴,我娘的身子就一歪,倒在豬圈墻上,死了。
那天,是臘月二十三,小年。
我爹坐在炕沿上,一腳踩著鍋臺,一腳碾在個煙屁股上。煙是我爹自己卷的喇叭煙。我爹就坐在炕沿上一根接一根地抽他的喇叭煙,完全不管屋里的人出出進進。人們忙活著,給我娘穿裝老衣裳,把我娘停在門板上,對著堂屋門點起一摞子燒紙。我爹黑著一張臉,只顧著抽他的煙,完全不理會。
四娘湊過來,和我爹說:老黑呀,讓娃兒給他娘穿穿孝吧?
不穿!我爹一張黑臉,黑得像一塊冰涼的鐵板。
我貓在墻角,不敢哭出聲。懷里,抱著一條黃色的花格子圍巾。
那天,是村里年前的最后一個大集,我娘花五毛六給她自己買了一條黃色的花格子圍巾。
那天,我爹打了我娘。
一面打,我爹一面罵。罵我娘是“敗家娘們”。爹的拳頭和巴掌落在娘的身上,像落在西房山的土墻上,咚,咚,咚……悶聲,悶氣。
我娘是坐在臺階上哭到天黑,哭到想起來豬該喂了,拎起豬食去喂豬,就倒在豬圈墻上了。
那天,是我娘三十六歲生日。
我媳婦也是死在臘月二十三。
那天,我媳婦圍著我娘的黃色的花格子圍巾,去鎮(zhèn)上的郵局。她說,她要給她老家年邁的爹娘寄五十塊錢過年。那天,我薅著她的頭發(fā),把她從鎮(zhèn)上的郵局拖回家。我罵她:敗家娘們。她一路哭,一路嚎,卻死也不肯松開攥在手心里的五十塊錢。我氣瘋了,用拳頭揍她,用腳踢她。
終于,她一聲不吭了。
那天天擦黑,我眼瞅著她喝下了放在窗臺上的鼠藥。她大口大口地喝,像灌進肚子里的是一瓶子蜂蜜。等我沖過去,還沒等搶下她手里的瓶子,她已經(jīng)蜷縮在我的腳邊了。她吱吱吱地像老鼠一樣叫著,身子縮成極小的一團。
我記得村里的老人說過,鼠藥還有一個名字,叫八步斷腸散。
我媳婦也死了。死在臘月二十三。死在她三十六歲生日那天。
我爹說,是你娘帶走了她,我看見了。你娘領(lǐng)著她的手,向西邊咱家墳地去了。
我抓起媳婦的手。她的手還是溫熱的,臉上還有紅暈。我把她的手攥在我的手心里,捂著,熱著。可她的手還是一點點涼了,僵了。像是她真的跟著我娘走了。
屋里屋外,出出進進的都是人,他們忙著給我媳婦穿裝老衣裳,忙著把她抬上門板,忙著在堂屋門口點起一摞子燒紙。
我貓在墻角,不敢哭出聲。懷里,抱著我娘的黃色的花格子圍巾。
我不明白,兒子為什么要選在臘月二十三娶媳婦?
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喇叭吵著鬧著,新媳婦就進門了。兒子拉著媳婦的手,拜天拜地,拜長輩拜父母,夫妻對拜。兩個頭磕在一起的時候,倆人臉上笑得就像開了花。
我記得我娶媳婦的時候,也這么笑過。
我去跟我爹說,我兒子娶媳婦了。我爹還住在老院子里。院子還是原來的院子,房子還是原來的房子,豬圈窩還在,喂豬桶也在,就連我娘蓋過的被子也還在。像我娘活著的時候一樣,疊得方方正正的,擺在我爹的被子旁邊。
我和我爹說:你孫子都娶媳婦了。我爹沒說話,一腳踩在鍋臺上,一腳碾在個煙屁股上。黑著臉,一根接一根地抽他的喇叭煙。
我從爹屋里出來,天上就落下了雪花,一片,一片,一片的。一團,一團,一團的。
我回了自己的屋,關(guān)上門,從炕箱子的最里邊取出一條疊得方方正正的圍巾。抖開,是一條黃色的花格子圍巾。我摸過一根火柴,擦著,湊近圍巾。一團黃色的火焰立時就出現(xiàn)在我眼前。
就是這個時候,我看見了我娘和我媳婦。她倆拉著手,站在一起。一起看著我,看著燒著的黃色的花格子圍巾。
她們身后,是鋪天蓋地的雪。一片,一片,一片的。一團,一團,一團的。我兒子和他的新媳婦,正在雪地里打雪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