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伯承
在滬劇歷史上,袁濱忠是一位有重要影響的演員。他的一生短暫而燦爛,僅34 歲就離開人世,但他給滬劇舞臺留下了一份十分珍貴的藝術財富。他創(chuàng)造的滬劇袁派藝術,至今魅力不減。近年來每次舉行滬劇袁派演唱會活動,觀眾都熱烈追捧,劇場門前總是車水馬龍,熱鬧非凡。袁濱忠如夢幻般短暫而瑰麗的海派藝術人生引起了眾多年輕人濃厚的興趣,成為眼下上海灘時尚沙龍經(jīng)常提及的一個熱門話題。
袁濱忠原名袁俊,江蘇蘇州人,1933 年出生在上海一條里弄盡頭的小閣樓里。由于家境貧寒,袁濱忠小小年紀就被親生父母遺棄,從此寄人籬下,易名改姓成為袁家繼子。好在他天資聰慧,以優(yōu)異成績考取上海中學。這是一所歷史悠久、教學質(zhì)量很高、要求嚴格的寄宿制學校。中學時代的袁濱忠讀書勤奮,寫的一手好字,作的一手好文章。如果念完中學讀大學,他也許會成為一個作家、學者或者工程師。但命運坎坷的袁濱忠因為養(yǎng)父臨時的輟學決定,不得不告別校園。1949 年他拜養(yǎng)父老友、著名滬劇藝人筱文濱為師,走上了一條學藝的人生道路。
袁濱忠
那時袁濱忠只有16 歲,是筱文濱的最后一個弟子。筱文濱的學生都是“濱”字輩,他給這個學生起名時,再加上一個“忠”字,這就是袁濱忠名字的由來。袁濱忠在八仙橋居安里筱文濱寓所舉行了拜師儀式。當時學藝,老師沒有時間專門來教,主要靠自己看戲領會,在實踐中摸索。袁濱忠隨老師進了藝華滬劇團,也是主要靠自己看演出,邊看邊學。由于他嗓音條件比較好,人又生得端正,再加上肯用功,在學戲的青年中比較引人注目,老師常叫他跟韓玉敏一起去唱電臺。
韓玉敏和袁濱忠都是蘇州人,又都是同年出生,但韓玉敏比袁濱忠早兩年進藝華,拜著名滬劇演員王雅琴為師。當袁濱忠拜師學藝時,韓玉敏通過唱電臺,已經(jīng)初露頭角,小有名氣了。很多人說,韓玉敏小妹妹唱得不錯,點名要她唱的也不少。袁濱忠進藝華后,也是通過和大家一起唱電臺,開始得到了一些實踐鍛煉的機會。
那時團里名角多,年輕人入團時間不長,參加舞臺演出的機會不多。平時即使上臺,也只能演演跑龍?zhí)捉巧?。只有在歇夏時,演出以學生為主,年輕人才有機會演主要人物。韓玉敏在《白毛女》的青年版中演過喜兒,她和袁濱忠合演男女主角的第一出戲是《鴛鴦淚》,接著還合演過《梁山伯與祝英臺》。韓玉敏至今還記得那次袁濱忠因為演上主角,十分興奮,還鬧了笑話。首演那天,戲要開場了,袁濱忠卻還沒有來,大家到處找他。正在為他急得團團轉(zhuǎn)的時候,這位老弟滿頭大汗地奔了進來。問他怎么回事,他說來的時候在公共汽車上背臺詞,背著背著乘過了站,結(jié)果到了終點站才發(fā)現(xiàn)錯了,又拼命地趕過來。出乎意料的是這件事不但沒有影響演出,那天劇場效果還特別好。因為梁山伯這個角色要求演得忠厚老實,袁濱忠那時不太會演戲,剛到臺上反應比較慢,正好是一副呆頭鵝的樣子,演這個角色正合適,觀眾不僅不責怪,反而對他英俊的扮相和清亮的嗓音印象很深。大家開始知道這個年輕小生的名字叫袁濱忠。
這兩出戲的演出為袁濱忠和韓玉敏日后的長期合作開了個頭,打下了基礎。但藝華滬劇團人才濟濟,名角不少,袁濱忠畢竟年紀輕,資歷淺,在團里正式的演出中只能演演配角,要脫穎而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恰巧那時凌愛珍決定離開藝華,準備組建愛華滬劇團,給了他一個極好的機會。
凌愛珍看過袁濱忠和韓玉敏主演的《梁山伯與祝英臺》,覺得他們很有希望,就向當時擔任藝華團長的王雅琴提出來,希望把這兩個小青年帶去,并講明白日后要好好培養(yǎng)他們,讓他們挑大梁。其實王雅琴也很看好袁濱忠和韓玉敏,認為有培養(yǎng)前途,但考慮到愛華團新組建,更需要年輕的人才,為了滬劇事業(yè)的發(fā)展,決定放他們倆一起去?,F(xiàn)在看來,凌愛珍獨具慧眼的伯樂相馬和王雅琴顧全大局的割愛放行,都使人感動。要不是兩位滬劇老藝術家的這一舉措,也許不會很快有袁濱忠和韓玉敏這對黃金搭檔的脫穎而出。
凌愛珍在培養(yǎng)青年演員方面很有章法。她不是拔苗助長,而是循序漸進,講究水到渠成。袁濱忠剛進愛華,只演一點賀客、過路人之類的小角色,后來才逐漸演有名有姓的人物。凌愛珍一直關注著這名年輕人,希望他在演出實踐中增長才干。1957 年原本禁演的劇目全部開放,愛華滬劇團演出了不少西裝旗袍戲,凌愛珍這才開始讓袁濱忠和韓玉敏在《少奶奶的扇子》《戀愛與陰謀》《碧落黃泉》等劇目中分別扮演男女主角,他倆逐漸成為劇團的臺柱子,在各種演出中挑起了大梁。這也是他倆在愛華合作的起步。這和他們過去在藝華團演的《鴛鴦淚》和《梁山伯與祝英臺》不一樣,那只是以學員身份在歇夏季節(jié)臨時加演的實驗專場,和劇團正常演出擔任男女主角是有區(qū)別的。
由于受到觀眾的熱烈好評,他倆聯(lián)袂主演的戲越來越多,在傳統(tǒng)戲《拔蘭花》里,分別演孫福泰和李金姐;在現(xiàn)代戲《桃李頌》里,分別演陶國祥和李慧英;在《苗家兒女》里分別演卡良和邁香;在根據(jù)莆仙戲《團圓之后》改編的《父子恨》里,分別演施俏生和柳氏;在《年青的一代》里,分別演林育生和夏倩如;在《南海長城》里,分別演區(qū)英才和阿螺;在《紅燈記》里,分別演李玉和和李鐵梅。凌愛珍經(jīng)常為他們主演的戲當配角,像《年青的一代》中的夏母、《南海長城》里的鐘阿婆和《紅燈記》里的李奶奶。經(jīng)過長期的藝術合作,袁濱忠和韓玉敏成為當時滬劇舞臺很受歡迎的一對黃金搭檔。
這種合作對他們藝術上的發(fā)展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那時愛華一天演兩三場,平時空余時間,兩人就一起商量如何塑造人物,如何把唱腔搞得好聽。由于彼此了解比較深,臺上配合自然比較默契。有時韓玉敏出點子,說這里我少唱兩句,袁濱忠總是很樂意。他的唱腔比較花哨,韓玉敏盡可能幫他托一托。有時臺上出現(xiàn)意外情況,還互相補臺。這樣的緊密合作,彼此都感到少不了,分不開。一些青年觀眾也非常喜歡看他倆合演的戲,稱他們的合作是“牛奶加咖 啡”。
從20 世紀50 年代初到60 年代中期的十幾年里,兩人一直互相尊重、互相理解、互相促進。韓玉敏學戲比袁濱忠早,出道也比袁濱忠早,他們的合作,開始階段是以韓玉敏為主,由她領跑的。后來袁濱忠的影響越來越大,特別是1959 年滬劇界明星會串演出《雷雨》,凌愛珍以過人的魄力,推薦袁濱忠去演戲里的小少爺周沖。袁濱忠演得十分出色,又是和這么多滬劇大明星同臺演出,因此一下子紅遍了上海,很快成為滬劇舞臺最引人注目的優(yōu)秀青年演員。于是,在他們的合作中,領跑的人逐漸變成袁濱忠。他倆的合作非常融洽,一直持續(xù)到袁濱忠在“文革”中受迫害致死。袁濱忠去世后,韓玉敏更感到這種合作的可貴。在她以后的藝術生涯中,再也沒有遇到像袁濱忠這樣相稱、相配的搭檔。
愛華滬劇團是個集體所有制的區(qū)級劇團,實行自負盈虧制度,因此演出十分繁忙。一個月往往要推出兩個劇目,平時日夜兩場連軸轉(zhuǎn),星期日還要加早場。正是這樣頻繁的演出實踐,使袁濱忠得到了鍛煉。再加上小劇團沒有專職作曲,唱腔要靠自己琢磨,袁濱忠年紀輕,有追求,總想搞點新東西。這樣日積月累,逐漸形成了自己鮮明獨特的藝術風格。
在觀眾印象中,袁濱忠的表演總是給人非常清新的感覺。他塑造人物注重內(nèi)心刻畫和感情抒發(fā)。他扮演的范國強、卡良、周沖、林育生和李玉和等角色,盡管身份不一、性格迥異,但都有血有肉,親切動人。他的唱腔融合了王盤生和邵濱孫的長處,如《雷雨》中他唱的那句“我從來不當你用人看”,就是直接從邵派唱腔中化用過來的,經(jīng)過他新的處理,給人完全不同的感覺。袁濱忠的有些唱腔,借鑒了王盤聲的唱法,但他結(jié)合自己的嗓音條件有所發(fā)展。如果說王派以滋潤甜糯見長的話,那么袁濱忠的唱腔顯得清脆明亮,舒展自如,與擅長下旋音的王派相比,他的音域比較寬,經(jīng)常往高處走,運用上旋音,有時發(fā)聲達到高音6 的區(qū)域。
袁濱忠的唱腔不僅有瀟灑飄逸的一面,還有柔中帶剛、剛?cè)嵯酀囊幻妗T凇都t珊瑚》唱段“島遇”中,他一反過去男腔正調(diào)的十字調(diào),改用反調(diào)十字調(diào),“波濤中葬英雄大海爭光”一句體現(xiàn)出角色豪邁激昂的感情?!短依铐灐分兴粴夂浅傻乃淖志?,最后落到高音5,給人全新的感覺?!赌昵嗟囊淮烦巍白x遺書”中,他唱“千萬不能忘根本”這一段,從C 調(diào)轉(zhuǎn)到G 調(diào),聲音更亮更突出,“忘根本”三字達到全曲最高音A,高亢激越地表現(xiàn)了當年革命烈士崇高的精神情操。而在《紅色娘子軍》中的“如釋重負心舒暢”,他把音樂過門也融化到唱腔中,使整個唱腔顯得更生動豐富。
袁濱忠在《苗家兒女》和《雷雨》中的唱腔也給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對這兩個戲的唱腔處理也花費了不少心血?!睹缂覂号烦巍胺謩e”中唱到“讓我在樹王身上刻下我心意”時,多次用鼻音來修飾,形成一種特殊的韻味,聽后使人久久難忘。在運用傳統(tǒng)曲調(diào)時,他從不墨守成規(guī),總是千方百計推陳出新。《雷雨》中他演周沖唱的那段“飛向我們的新世界”,用的是尋常的流水板,但是轉(zhuǎn)調(diào)甩腔時都加以變化,尤其“像海燕張開翅膀飛”一句放慢節(jié)奏,運用時起時伏的長長的拖腔,使人感到如清風吹來,精神振奮,仿佛看到了海燕在飛翔的畫面。
袁濱忠的唱腔不僅融合了滬劇邵派、王派的特點,而且吸收了其他劇種的演唱手法。在《父子恨》“法場”的戲里,他糅合了越劇的“弦下調(diào)”。在《朝陽似火》里他還把淮劇高腔用到滬劇中來。在《紅燈記》“刑場”唱段里,為了表現(xiàn)英雄人物李玉和的精神風貌,他大量借鑒了京劇、昆劇和評劇的曲調(diào),使整個唱段呈現(xiàn)出恢宏磅礴的氣勢。很多專家認為他懂得海派文化廣采博取敢于創(chuàng)新的內(nèi)涵,經(jīng)過艱辛努力,三十來歲就形成了自己特色鮮明的藝術流派。
《紅燈記》中飾李玉和(右二)
正當袁濱忠藝術上不斷趨向成熟,滿懷激情地向更高的目標沖刺的時候,“文革”風暴向他襲來。袁濱忠遭受殘酷的迫害,直至被奪去年輕的生命。但袁濱忠始終活在廣大觀眾的心里。他的代表劇目在滬劇舞臺上一直盛演不衰,他的很多唱段至今仍在街頭巷尾廣泛傳唱。在滬劇中青年演員中,還涌現(xiàn)了錢思劍這樣的袁派藝術的優(yōu)秀傳人。滬劇袁派藝術今天的發(fā)揚光大,不正是對袁濱忠最好的紀念 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