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麗
柔和的晨光不留蹤跡地穿過木格的窗戶,又照進了的窯洞,童年的我不知道這些。我是被小羊“咩咩”的叫聲叫醒了。我睜開眼睛,趴在炕頭,看到地上站著一只白色的小綿羊,它站不穩(wěn),孱弱地搖晃著小小的身子,翹著舌頭,扯著嗓門,“咩咩、咩咩”的聲音從它的舌尖上推出來,一聲又一聲,連續(xù)不斷,像是要把整個山村都要叫醒的聲音。
奶奶對我說:“你快穿好衣裳,來喂小羊羔吧!”我眨了一下眼睛說:“奶奶,我爺爺說了,六畜,六畜,六天之后,才能吃五谷,吃草料,這只小白羊,站也站不穩(wěn),肯定沒過六天?!蹦棠陶f:“小羊羔吃不上它媽媽的奶水了?!睜敔攺拈T外走進來,低聲地說:“母羊昨天下山溝吃草,掉進山窟窿了,我找到時,已經(jīng)死了,小羊羔沒媽媽了。”爺爺嘆了一口氣,繼續(xù)說:“小羊羔才生下兩天,要是放在羊圈里,會被大羊踩死的,放在家里,看看能喂活吧?這是我剛才擠得羊奶?!睜敔斦f著,遞給奶奶一個搪瓷缸子。“放心,能活的。”奶奶大聲說話,走出了門的爺爺一定聽到了,我聽得更清楚。
奶奶把搪瓷缸子里的羊奶倒進奶瓶時,我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跳下炕,撫摸著小羊,小羊仍然“咩咩”地叫。此時,我聽見小白羊不是叫“咩咩”,而是一疊聲地叫“媽媽”。我覺得這樣的聲音,一寸寸地往自己心里鉆。我也想跟著它叫媽媽。但是,我是人,懂得自己的媽媽工作去了,每隔兩三個月就回來看我。我接過奶奶手里的奶瓶,把奶嘴遞進正在張開叫咩咩的小嘴。小羊停止了叫聲,搖晃著小腦袋,用舌頭把橡膠乳頭頂出來。我再塞進小羊嘴,它立即用舌頭再頂出來,并且搖晃著腦袋,掙扎著,用圓圓的眼睛瞪著我,眼內(nèi)翻上來的白色,浮著微弱的自衛(wèi)姿態(tài)。
我清楚地看到它的一只眼睛的外圍是黑色的,仿佛是用小號毛筆在它的左眼邊畫了一圈,與全身的白色形成鮮明地對比,漂亮且個性。另一只眼睛是白色的,白色的睫毛,溫順地排列在眼瞼上下,圓圓的瞳仁盈盈含水,可以照出我的模樣。我在小白羊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兩只眼睛里可以看到兩個不一樣的自己,比掛在墻上的鏡子有趣。
奶奶說:“倒一下奶瓶,讓奶嘴滴出奶水,你再把羊羔的頭仰起,再把奶嘴喂進它嘴里。”我照著奶奶說的做,果然小白羊舔舔嘴唇,開始吮吸皮奶嘴,好像吮吸著羊媽媽的奶水。我開心地喊:“奶奶,小白羊吃奶嘴了?!蹦棠陶f:“你媽媽去工作以后,你就是個剛過百天的小娃,奶奶就是這樣給你喂奶水的。”我吐了吐舌頭,朝奶奶笑著說:“那時候的我,像現(xiàn)在的小羊羔?!蹦棠陶f:“比小羊羔難拉扯多了?!蔽乙呀?jīng)聽了N遍奶奶講我小時候的趣事了。我邊喂著小白羊,邊騰出一只手,撫摸小白羊身上茸茸的小卷毛。
過了四天,奶奶煮熟了黑豆,盛在碟子里,蘸著鹽,讓我喂給小白羊。我抱著小白羊,掰開它的小嘴,把豆子放進去,小白羊點著頭,舔著了鹽味,把豆子吐出來。我重復(fù)掰開它的嘴,它重復(fù)著吃了鹽再把豆子吐出來的程序。我說給奶奶,奶奶說:“喂進豆子后,用手把它的嘴捏著,不要讓它吐出豆子。”我照著做,小白羊就開始掙扎,搖擺著身體,要擺脫我的手。重復(fù)過幾次,小白羊就不情愿地咽下豆子,等到十天以后,只要看見我拿著碟子,它就追著要吃豆子,小孩子一樣。
我就抱起它,讓它臥在我的腿上,撥開它身上柔柔的浪花,尋找那些吸食它血液的虱子,像打撈大海里的小魚,然后用指甲一個個地掐死。我撫摸它波浪式的白毛,像是撫摸著從大海深處翻到沙灘上面的浪花。
小白羊整天跟著我,我玩跳沙包,它跟在我身后跳,我玩跳繩子,它跟著跳,與我一樣開心。我去地畔割草,它跟著吃草;我到樹底下挖苦菜,它的小嘴搶著吃了我小鐮刀前的苦菜。我去學校時,它蹦蹦跳跳跟在身后,奶奶擋不住,只好動用了煮熟的豆子。乘著它吃豆子的時間,我一溜煙似地跑向?qū)W校。
放學回來,我看見小白羊在吃豌豆苗。
草窯的右邊,辟開的小方塊地畔上,紅柳頂著淡紫色的花穗,地里長著兩寸高的豌豆苗。豆子是我半個多月前撒進泥土的。再有十天左右,豆苗上將開出蝴蝶一般的花朵,白色的,紫色的,現(xiàn)在小白羊的牙齒在豆苗上“嘎嘣嘎嘣”地響著。
我躡手躡腳,溜進了草窯,尋找一個藏身之處。冬麥稈淡黃色,蕎麥稈紫紅色,我踩著兩種顏色的草垛,拽著綁在草垛上的草繩,一層一層地,悄悄地爬上去后,眼睛望著草窯門口。
門口一無所有。我屏住呼吸,趴在草垛上面。草垛有兩米多高,由冬麥稈和蕎麥稈綁成,一層一層摞起來,整齊地碼在草窯里。我平趴在草垛上面,隱藏了自己。紫紅色,淡黃色,還有門口薄薄的太陽光,我的視線在三種顏色里來來回回地往返,支著耳朵,等待一個聲音響起來,最好是焦急的聲音。
之前,堂姐送我了布娃娃,我給布娃娃當媽媽。我給布娃娃穿著衣服,搖著布娃娃,讓她進入夢鄉(xiāng),然后,再叫醒她。自從有了小白羊,我喜歡給小白羊當媽媽,因為它叫咩咩的聲音實在像叫媽媽,而且還用圓圓的頭蹭我的腿。狗跟在我和小白羊身后。狗不怎么跳,它是奔跑,箭一般竄出,又搖著尾巴,風一般回到我和小白羊身邊。我忘記了叫醒布娃娃。
“咩咩”“咩咩”,小白羊的叫聲從門口傳進來,我聽見小白羊撒著歡兒蹦蹦跳跳地跳進了草窯的聲音。我屏著呼吸,要給小白羊一種錯覺——我不在這里,不在草窯里,我走遠了,我生氣了,我不要小白羊了。
“咩咩”小白羊的聲音再次響起,我聽見“媽媽”“媽媽”,它有些著急。我繼續(xù)閉著氣,不答應(yīng)。我聽見了小白羊在草垛下面往上面跳的聲音。我一動不動?!斑氵恪毙“籽蛟谡f,媽媽,我知道你在上面,你不要不理我。往上跳的聲音又響起,我想,看你再不聽話,吃我種的豌豆苗,媽媽不理你了。
“咚”小白羊摔在地上的聲音飛進我的耳朵,我立即探出頭:“羔羔,我在呢?!毙“籽蛞呀?jīng)站起來了,兩只眼睛望著我,開心地樣子,仿佛在說:我就知道你在這。
我從草垛上溜下來,抱起小白羊,撫摸它的頭說:再不能吃我種的莊稼苗,再吃,我就不理你了。小白羊用沒有長角的前額抵著我的手,撒嬌似的:我就能找到你,你到哪兒我也能找到你,媽媽,因為我能聞到你身上的氣息,媽媽的氣息。
我的父母在外地工作,一年四季見到媽媽的次數(shù)是有限的。我特別愛聞媽媽洗衣服時的香皂味。在我的印象里,媽媽就是坐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女人。媽媽把全家人的衣服,被子、襪子、鞋子,全拿在院子里,然后用手洗,不是洗衣機。大洗衣盆加一個搓板,再加一袋洗衣粉一塊香皂。一大堆衣服分別在搓板上來回地擠壓,然后,在清水盆里擺幾擺,提起來,擰干,掛在院子里的鐵絲上。鐵絲很長,從院子的東邊斜拉到院子的西邊,有五十米長。媽媽背著黑色的皮包走向遠方上班時,我依依不舍,但也從不阻攔,更不哭鬧,我從記事起,就知道從自己幾個月大到現(xiàn)在,一直就有這樣的片段。我習慣了與媽媽分離。
小白羊不如我懂事,它雖然不哭,但是它“咩咩”地叫,用“咩咩”的聲響高度和頻譜,強烈地表達自己的依依不舍。在我背著書包去上學時,它毫無心理障礙地實施它的不舍棄。它掙開奶奶拽它的雙手,“咩咩”地叫,讓還沒走遠的我總是聽見它在叫媽媽。它左沖右突,沖出奶奶阻攔它跳出大門的包圍圈,一路橫沖直撞地奔向我。背著書包的我走過山灣,聽見小白羊蹦蹦跳跳地跳到了自己的身邊,我自然伸出雙手要抱它時,它卻扭著身子,撒嬌似的撒著歡兒,跳開了。
我的心里有小白羊在跳,撒著四條腿,無邊無際地跳。
春天是個神奇的季節(jié)?;ú輳耐晾锩俺鰜恚瑡赡鄣牟菁馐切“籽虻淖類?。它長出了白白的牙齒。白白的牙齒在小葉子上發(fā)出“咯啵、咯?!钡捻懧?。我愛聽小白羊吃草葉的聲音,覺得這聲音比小溪從山巖上流下來的聲音好聽,比小河上冰塊消融的聲音好聽,比燕子在屋檐下呢喃的聲音好聽。我更愛看它吃過青草后的模樣:一身白色的波浪卷后面,有胖乎乎的尾巴。圓圓的腦瓜上,綴著長葉形的耳朵。潭水一般的眼睛。左眼邊有巧奪天工的黑眼圈,左耳尖有著水墨畫一般的黑顏色。它在春風里蹦蹦跳跳跳向我時,揚起了黑色的耳尖,讓我看到一面魔性十足的小旗幟。童年的我親吻小白羊吃草的嘴巴,親吻它自帶的黑眼圈,親吻它天然的黑耳尖,也親吻它的浪花一樣的雪白的小卷毛。
我在前邊走,它在后面跳,除了上學與睡覺。老師不允許帶著小動物進學校;睡覺時,爺爺不同意小羊睡在熱炕上。我不敢違反學校的規(guī)定,也不敢反駁爺爺?shù)囊庖?。我以后一直在鄙視自己的怯懦?/p>
它是羊,天命就該待在羊圈里,它不能睡在我的身邊,更不能睡在我的被窩里。它睡在羊圈里。羊圈在遠離家門的山彎彎。偏僻的山彎,縱容一只狼的肆意行動。
我睡著了,白天跟著小白羊蹦蹦跳跳的我,把累了的神經(jīng)放牧在初夏的山間,一條也沒有收進大腦里。我睡意深沉,鉛層似的山垛覆蓋著我的腦海,一朵夢的浪花也沒有撲騰起來。
烏云跟著東南風來到了小村莊,小村莊上空明亮的月輪被遮蔽,天幕上閃爍的星辰被遮蔽。稀疏的大樹在黑暗里睜著眼睛,看見雨點落下,小草張開手臂,擁抱雨水。一陣風搖落一陣雨,雨點由零零星星變?yōu)槊苊苈槁椤R黄瑸踉婆c另一片烏云相撞,帶電的云層在半空炸裂,電光四射,狗立即躲進狗窩里,用前腿抱住頭,耷拉下耳朵葉子,關(guān)閉了對村莊周圍以及內(nèi)部一切信息的監(jiān)聽通道。
狼抿著嘴,從山底下的巖石洞里出發(fā)一路輕捷地疾馳到了羊圈墻下,沒有遇到任何障礙。夜風忽東忽西,雨點忽左忽右,狗沒有發(fā)出任何聲訊,人們在忽深忽淺的睡夢中,我在深如井水的夢里,不可救藥地睡著。
狼吸了一下鼻子,那黁香的小羊就在咫尺之間。自七天前,它在芳草幽幽的山坳里,看見小白羊后,與生具有的嗅覺告訴它,小白羊是最好的食物,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好的食物了。它垂涎不止的小白羊與它只有一墻之隔。它一縱身,跳上了高墻,站在拉著一線鐵絲的墻頭上。它在驚慌亂奔的羊群里,看到了那只白色的小綿羊,它那么淡定,那么孤單,那么潔白,雪一般。它毫不猶豫地跳進了羊圈。
那夜過后,當我再看到小羊時,是一張小羊皮。它溫順地趴在土地上,五體投地地熨帖在地面上——那些與我一起蹦蹦跳跳過的地面。它已經(jīng)氣息全無,肉體消失,只有喊痛的聲音在地面上蹦蹦跳跳。我伸手去撫摸它,爺爺擋住了我的手,“不要,你會害怕,會哭鼻子?!比缓?,我聽到蹦蹦跳跳的聲音越來越多,呼嘯著,盤旋著。我看到小白羊身上的每一個波浪卷,不再是浪花,而是雷霆萬鈞。一張羊皮上,有多少個波浪卷,就有多少個雷霆閃電迅速且反復(fù)地擊中我的心臟。
我開始心痛,一跳一跳地痛,跳出了窗戶。天空肆意地空,空空的肚子裝了一切,山水、樹木、花草,還有我自己。天空是一張大羊皮,我打開天空,俯視一切,看到小白羊沒有媽媽在身邊。如果它媽媽活著,在它身邊,一定會帶著它躲進羊群深處,遠離那只惡狼。我看到它根本就不認識狼。我悔恨,因為我自己從來沒有教過它去區(qū)別,什么是狼,什么是狗。如果它媽媽在世,一定會教育它知道狼的本性。在羊群四散逃避時,它迎著狼,走了過去,走出了我的世界。
沒有誰教育它懂得羊的天敵是狼。它無知,它嬌小,它幼稚,它用肚子上的一個血口子,告訴我,撕心裂肺是怎么回事,柔腸百斷是什么意思。溫暖和光芒已經(jīng)走遠了。
我聞到煮肉的氣味。我跳在鍋灶前,問奶奶,為什么要吃小白羊?奶奶說,是你爺爺讓煮的,扔了太可惜。我哭著跑出了窯洞,一個人躲在山上,撫摸小路上留下的小白羊的小腳印。我在路邊的草叢里,撿起了小白羊留下的糞珠珠。
我用皮鞭打了狗,狗低垂著頭,不住的嗚咽,向我哭訴:我只是遲了一步,狼就咬住了小白羊。
自此,我不吃肉。到了青春期,發(fā)育的身體都需要營養(yǎng),我仍然不吃肉。青春期發(fā)育不充分,一直瘦瘦的,我的同學說我像林黛玉,病態(tài)美。我的男朋友,拉著我的手,推心置腹地對我說:“你嫁給我吧,你要是瘦得不能生孩子,我們就抱一個孩子拉扯著。”
我沒有告訴他,只是因為小白羊,并不是我的身體有病。
關(guān)于小白羊,我寫了很多,從小學時期寫起,一直寫到現(xiàn)在?,F(xiàn)在的我,不知道自己寫過了多少頁白紙,也不知道自己寫了多少個漢字和標點符號。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自己寫了許多關(guān)于小白羊的內(nèi)容,但是一頁紙也沒有留下,一個字也沒有保留。我寫它,寫一次,撕一次,重復(fù)著這樣的輪回,癡心不悔。
我就是這樣愛上文字的。我寫的文字來時,不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寫的文字走時,不讓我撕心裂肺。我拒絕出現(xiàn)在我情感世界里的任何有生命的東西。我拒絕寵養(yǎng)小動物,我拒絕接受不確定的事物,因為害怕面對不確定的來去。
那些文字如芳草一樣長在我的心里,喂養(yǎng)著潔白的小綿羊。那憂傷一直跟著芳草,一直播放著低低的音符,忠實地做了我的童年乃至青春期的背景音樂。我深陷其中,相信這樣的文字做芳草可以養(yǎng)活我的小白羊。
從幼稚的童年到奔向黃花的時間里,時間線段上的每一個刻度都有小白羊的坐標。坐標穩(wěn)穩(wěn)地坐在黑夜里,將我一次次浮沉,拋物線式的上揚,然后垂直下降。我在夢的直線里,做著曲線運動。我跟著夢,回到童年,看見小白羊,我夢幻似的摩挲著小白羊身上的白色,像撫摸著價值連城的珍寶。我撫摸著我生命中出現(xiàn)這樣的白,它是中國畫里的留白,與一雙會說話的眼睛一樣,無言地翻譯我內(nèi)心的語言?!拔业男“籽颉蔽椅嬷?,喊,我喊醒了自己。
我從夢中醒來。洗漱時,鏡子里浮現(xiàn)一雙眼睛,小白羊的眼睛,似純凈的山泉般清澈,像浸透陽光的露珠般迷人。樹林間的光束從小白羊身上一道一流掠過,飛向廣闊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