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洞穴幽深
原野密布洞穴。樹下,草叢,石縫,腐木的肉身里,濕軟的田埂,松土,斷墻,這些地方都深藏著洞穴,或小如細竹孔,或大如罐缽。洞穴,是一個陰暗的世界,不被窺視,是純私密的隱秘領地。
在泥塘邊,在濕濕的田埂,我們用闊嘴鋤除草,草根一層層剝下來,埋在泥漿里。在舊泥被挖下來的地方,我們會發(fā)現(xiàn)很多小如耳孔的洞穴。折一根牛筋草,往洞孔內深探,輕輕塞,塞塞抽抽,直至筷子長的草莖全部塞了進去。這時會有一只或兩只體型仿若中華意蜂的昆蟲,順著草莖爬出來,一雙觸角豎起來,閃動。它薄薄半似透明半似淡黃色的翅翼,舉了起來,拍兩下,鉆入水里,再浮出來,翅翼劃動水面,飛快逃走。這就是叫聲悅耳的水蟋。水蟋在月亮上山了后,開始鳴叫。與其說是鳴叫,不如說是吟唱。“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兮。”周而復始。清明之后,諸野有了蛙聲,哇哇哇哇,清涼又鼓噪。有了蛙聲之后,水蟋才發(fā)出和聲。水蟋淡黃色,四足,成雙成對生活,在深晚的天幕下,以原野為舞臺,表演二重唱:“兮兮,兮兮?!备柙~只有一個“兮”音,但抑揚頓挫,聲調起起伏伏,時而悠揚,響徹八方四野;時而低憐,幽幽噎噎不絕。在夏日,暑氣散去,碎冰似的暮星爆于天野,河風幽涼吹送,山梁黧黑又清晰可現(xiàn),水蟋沉寂了漫長的白晝,亮開了它的美聲。
我們穿過原野,去某個地方,或者去田里照泥鰍,水蟋再一次喚起我們有關大地的記憶?!扒迕骱梅扔旰么蜓怼?,是鄉(xiāng)間俚語。田水汪汪?!百赓猓赓狻!贝蟮乇凰拿缆曀\罩——只要有泥塘和水田,它就不會停止自己的鳴唱。它不知疲倦地唱,唱得忘乎所以。似乎它只為歌唱星空歌唱大地而活,一只酬唱,一只應和。世界美如斯。即使在深夜,一個人走在原野,也不覺得害怕。我們會和著水蟋發(fā)出的韻腳,吹起了輕松愉快的口哨:“噓噓,噓噓,噓噓,噓——噓——”我們聽得久了,回過神,發(fā)現(xiàn)水蟋不是在吟唱,而是在吹水琴,柔柔的水波在橫琴里跳蕩、流動。
而水蟋穴居之所,是一個向下的深洞。我用一把小鋤頭,把泥往外剝,看洞穴內的情況。我以為,這是潮濕的泥地,里面應該是泥糊糊的,且還堆著它們排出的體物。當我挖開,我被它們干凈舒適的“居室”著實驚訝了一番。洞內的通道,很溜滑,被泥粉刷了一樣,可供兩只水蟋自由進出。洞穴最深處,相當于臥室,空間寬敞了很多,泥土十分干燥。它的洞口,一般隱藏在草根下,或者某一塊石片下。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是,當泥塘或水田漲水,水蟋怎么防止水灌入洞穴呢?我挖了十三個水蟋洞,也沒看出個中蹊蹺。
水蟋會冬眠,霜降之后,它便居家安睡,不吃不叫。它有著旺盛的精力,沒唱足兩個時辰,根本不會歇氣。有月亮的晚上,它會唱得更響亮,更熱烈,直至月亮西斜,原野才真正安靜下來。
水蟋多的地方,必蛙多。蛙多,必多烏梢蛇。烏梢蛇背脊周身烏黑,腹部兩側有金黃條紋,俗名黃金條,屬無毒蛇。在泥塘、菜地、竹林、田畈,以蛙類動物為主食。但它最愛吃鳥蛋。
麻雀、鹡鸰、斑鳩,常在農家屋舍高處筑巢。烏梢蛇貼墻而上爬行,偷食鳥蛋。在夏日中午,烏梢蛇貼墻角逶迤而上,爬到農家屋舍(未粉刷的建筑物)三樓,鉆入墻洞。我們端一根曬衣桿(桂竹),把烏梢蛇挑下來。昨日(2020年4月26日)中午,我坐在鄰居義欽家門口聊天,正聊得歡,一條烏梢蛇滑行過水泥路,鉆入柴垛。柴垛側邊的墻上,有十幾個麻雀巢,它在伺機攀墻偷吃。
烏梢蛇喜歡在塘邊、田畈等地的墳墓掏土打洞,盤臥在幽深的洞穴里,像個神仙過清雅生活。老墳的墳基,一般用石頭砌。石頭松落,烏梢蛇從石塊空出的地方,開始挖,一直挖到棺槨腐爛的地方。清明掃墓,給塌陷處填土方,填了十幾擔,填結實了??傻诙?,又塌陷了——蛇是埋不死的。它不停地掏土,挖隧道,挖到一絲光線都沒有的地方,它才會停下來。最黑暗的地方,它睡得最踏實。隧道并非直線,而是內彎。它根據(jù)土的松軟來挖。金錢白花蛇的洞穴卻與烏梢蛇完全不一樣。金錢白花蛇是劇毒蛇,身紋一圈黑一圈白,頭大嘴扁,體型也較大。
在溪面的石拱橋,是金錢白花蛇最愛打洞的地方。在石縫,金錢白花蛇用頭把黏合石塊的黏土拱得粉碎,石塊便落了下來。它把黏土挖下來,在里面孵卵。老石拱橋,背面一般纏滿了石絡或薜荔或忍冬或爬墻虎,或長著蓬勃的蕨類,給金錢白花蛇提供了絕佳的掩護和保護。金錢白花蛇繁殖力很強,一窩卵十余個,最多可達二十余個。樂家自然村有一個掏蛇卵的人,每年七八月,他會去山溪的石拱橋掏蛇卵。他不捕蛇,他把蛇卵賣給藥商,一個卵賣三十塊錢。金錢白花蛇的卵有鴨蛋大,卵殼黃白色。
方圓十里田畈,田鼠洞隨處可見。田鼠選擇在雜草叢生的田埂墻體挖洞,洞大如缽,但洞淺。找田鼠洞太容易了——田鼠扒出的細土,堆在田埂下,如一座微型小山。田鼠對農作物種植非常有害。它吃種子,吃灌漿的豆子,吃谷物。實在沒東西可吃,它吃南瓜、黃瓜,甚至辣椒、茄子也吃。它無所不吃。農人怨恨田鼠,在田間地頭放鼠籠,以花生作誘餌,第二天,籠子里邊關著田鼠,有時還關了兩只。和田鼠的洞穴相比,山鼠的洞穴挖得更深,且洞口很多,像個迷宮。
我挖過山鼠的洞穴。在水庫邊的黃泥地,種了番薯。黃泥地種出的番薯好吃,含糖量高??傻搅税嗽拢聿湃^大,已被山鼠掏開吃了。它吃幾口,又不吃完,剩下半個裸露著,便開始爛。一塊地的番薯差不多一半,被山鼠翻了出來。我便去挖山鼠洞。山鼠洞在沒種植的荒地,有八個洞口,把整塊地開挖了,才挖到山鼠穴居之所。洞內的隧道,相互連通,四通八達,穴居之所足足有半個立方體,土質干燥,冬暖夏涼,真是個隱居的好地方。其實,挖了山鼠的老巢,也無濟于事。山鼠早早逃跑了,留下一個空空的“豪華窯洞”。它很快會在另一塊地挖洞,“生兒育女”。
比山鼠更難挖的洞穴,是竹鼠的洞穴。竹鼠以吃竹子的根須或嫩竹為生。這是一種生活極為隱秘的動物,它大部分時間在地底下生活,在竹林深處挖洞。洞穴的隧道如一座復雜的地下宮殿,蜿蜒十幾米,甚至幾十米,只要土質疏松,它便圍著竹根挖。它的洞穴是一個易守難攻的城堡。竹鼠擅長與它的天敵打地道戰(zhàn),在周旋中保存自己的有生力量。鼠的天敵是蛇、鼠狼、猛禽,以穴居生活為主的竹鼠,天敵是蛇、鼠狼。無論多深的洞穴,天敵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爬進去?!吧呤笠桓C”是個成語。其實,蛇鼠從來不會一窩,鼠窩豈可有蛇安榻。侵略者是絕對強大,受死者絕對弱小。鼠與蛇的斗爭,最大的勝利,便是逃脫成功。竹鼠感受到蛇陰森森的氣息,便在隧道里,夾著尾巴落荒而逃,暫時離開隱蔽的宮廷,逃上竹梢躲起來。
洞穴,作為蝸居之所,可能是世界上最陰暗的地方。藏身洞穴的動物,忍受無限寂寞。它們習慣并順從了暗無天日。它們以為不被發(fā)現(xiàn),才是安全的。其實不是,對獵物而言,沒有哪里是安全的。竹鼠繁殖時,蛇入侵,一窩小毛鼠會被蛇吞食得一條不剩。驚慌躲藏之后,竹鼠最終回到自己寂寞的幽居,繼續(xù)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樂此不疲。它繼續(xù)吃繼續(xù)挖,擴大自己的營房。有一天,暴雨奔瀉,水一直往下滲,注滿了洞穴,土慢慢下沉,泥漿涌入,土坡崩塌。竹鼠逃之夭夭,暫時在竹林孤身流浪。
草木豐茂的地方,多鼠狼。在熊、虎、狼、豺、野犬、豹等高等食肉動物消失的南方非高山地帶,鼠狼在動物界已沒有天敵。鼠狼又名黃鼠狼、黃鼬,對人的生命沒有威脅,在非極度饑餓的情況下,不會偷食家禽。鼠狼的肉既臊又略酸,人不愛食,這使得黃鼠狼得以完整保留了下來。除了在村子里,其他任何地方,譬如在河灘,在茅草地,在田畈,在墳山,在油茶林,在竹林,在山中橘子林,在葡萄園,我經(jīng)??匆娛罄?。黃色的體毛,長長的尾巴,澄明的眼睛,看起來很可人。其實,鼠狼不畏懼人,但警惕人。今天(2020年4月27日)早晨,我去饒北河溜達,在十一的涵管廠,想看看雷竹出筍的樣子,在水坑邊的野草叢里,我看見了鼠狼。它半蹲著身子,抬著頭望我。涵管廠與村子,僅隔了一條公路。十一在攪拌水泥,做涵管。我對十一說:“這里有黃鼠狼。”十一說:“黃鼠狼三天兩頭來這里找吃的,有時三條一起來?!彼终f,晚上,黃鼠狼經(jīng)常過馬路,溜進村里。
鼠狼吃老鼠,吃蛇,吃鳥,吃魚,吃野兔,吃蜥蜴。也吃人丟棄的肉骨頭。在鄭坊盆地,鼠狼和野山貓,屬于一級殺手,擅長偷襲捕殺,一分鐘內結束戰(zhàn)斗。它是挖洞的絕頂高手,它尤其喜愛在有茂密草叢的斜坡或老墻根挖洞。
河灘有一段蘆葦叢生的廢棄河堤,我找到過鼠狼的洞穴。洞穴挖在沙坡上,足有一個立方米。它在一棵楓楊樹根(樹已被砍伐)下,從沙坡往里面挖,挖出的沙,五簸箕也挑不完。洞穴距離地面約半米,洞口半徑約十公分,洞深約一米,內室很深很大。蘆葦分披的葉子,遮住了洞口。
蚯蚓打洞,很艱難。蚯蚓是節(jié)肢動物,沒有爪,也沒有堅硬的外殼和鱗片,像手腳均殘疾的人挖土方。蚯蚓以唾液和土,吞下去,排出來,打出一條蠕動的通道。它的唾液真是神奇,使得板結土變得松軟,植物根須可以呼吸到新鮮空氣。我曾種過一缽花,日曬雨淋,土結實了,花苗很難長。我買了一包紅蚯蚓,翻出土,放在苗根,又埋兩個蘋果下去。過了兩個月,花開得很盛。我又翻開土,紅蚯蚓變得暗紅暗綠,粗粗肥肥。此后,我種花,都會在土中,投放紅蚯蚓。菜地,是蚯蚓最多的地方。蚯蚓是綠蚯蚓,又長又粗。蚯蚓有窩,去菜地挖蚯蚓喂鴨子,在爛菜根下,會挖出一窩。洞穴中,蚯蚓會留下黏液,黏黏濕濕。它爬行的通道,可達一米多長。
有些蜂也在穴居的。在南方,有一種蜂,體型如牛虻,金色的虎臉頭,腰身粗,在黃土中打洞。這種蜂,生吞活剝大馬蜂,可蟄死人。因強壯如虎,被稱為老虎蜂;又因穴居地下,也稱為地蜂。地蜂以家族為社區(qū)生活。但家族是小家族,蜂數(shù)一般在幾十只,至多數(shù)百只。地蜂解毒,鄉(xiāng)人便去挖地蜂泡酒。我沒挖過地蜂,但見過蜂穴。蜂穴碗狀,排球那么大,蜂孔密密麻麻。地蜂生活的四周林木,不會有松毛蟲、飛蛾、蜈蚣、蝎子等昆蟲。它是毒蟲一級獵殺手。沙蜂也穴居,在細沙中筑巢。沙,必是潔凈如洗的白沙。沙蜂可以往下掏一米多深,挖出球形空間。沙面上,是平實濃密的牛筋草。它們進出的通道,在草縫中,很難被其他動物發(fā)現(xiàn)。沙蜂是極其罕見的蜂。
螞蟻也有穴居的。這是紅螞蟻,身子細小,爬行特別快。搬運食物時,它們便排起了長隊,幾百只上千只出動。它的洞穴一般在石塊之下,或在墻根,或在老死的樹兜。它的繁殖力非常強,洞穴中一般儲藏著鳥的羽毛、飯?;蚬攘!Ⅳ~骨。蟻卵白色,粘成團。
有人說,鳥類是偉大的建造師。鳥類建造了世界上堪稱完美的鳥巢。洞穴與鳥巢相比,簡單粗糙一些。但也同樣堪稱偉大。穴居動物利用地形、土質、光照等自然條件,營造了自己舒宜的安定之所,改造了土壤。洞穴構建了土壤的生命倫理,使得每一片土地都那么生機勃勃。
沒有洞穴,大地一片荒蕪。
溪聲,童謠
在鄭坊盆地野外觀察兩年之后,我以為,自然之聲最美妙的序章是:四季的溪聲,夏晨的布谷聲,夏夜的油蛉聲,秋日山岡上的風聲,冬夜的暴雨聲。
初夏的清晨第一聲啼亮的鳥,是布谷,噶咕——噶咕——兩聲長兩聲短,叫得多么親切,拖著露水一樣晶瑩剔透的尾音?!案痢痹谖业姆窖岳?,與“家”同音,于是在我聽起來,就是“家姑,家姑”地叫,說有多親昵就有多親昵了。布谷叫了,黃豆黃瓜下種了,它也求偶孵卵育雛了。布谷的每一聲啼鳴,都催出種子的生機。而入夜后,油蛉對著月亮拉豎琴,把田畈當作自己的露天舞臺,它們坐在田埂上,蒙著草影的面紗,悠揚地拉起路易斯·施波爾的《幻想曲》,拉起杜塞克的《C小調奏鳴曲》,田野散發(fā)著抒情的腔調。
溪聲婉轉,以一種聲調周而復始:咕咚咚,咕咚咚;或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溪聲永不止歇。假如它止歇,那么溪已死亡,以水的消逝而終結。
溪是最小的河,是流速變化多端的河,是大河的最上游。大河遼闊,浪聲滔滔,渾圓的落日照耀每一個人的黃昏。舟橫于野,鳥翔于天際,魚群浪游。溪卻狹窄,出于山中,溪邊巴茅、蘆葦、藤蘿、灌木叢生。溪是藏在幽谷的葉笛。溪聲,是我們一生的童謠。
一種曲調,卻有無窮的韻律。庚子年谷雨前后幾天,不知什么原因,我在凌晨兩點,會準時醒來,醒來之后,很難入睡。我似乎被一種暖暖的東西烘烤著。窗外的溪聲“咕咚咚,咕咚咚”,顯得更清脆,更柔美,更明亮。像一道暗盒里玉質的光。我夜夜聽得入神。每次聽,我覺得溪聲與《生佛不二》協(xié)奏曲非常相似。《生佛不二》是鋼琴與長笛的協(xié)奏曲,以輕緩柔曼的鋼琴演奏序曲,繼而長笛漸漸悠揚,再而合奏,鋼琴曲收尾。長曲如春日雨霽,雨水漫溢大地。雨水漫過之處,草尖抽芽。溪聲潺湲,一連串的音節(jié)從水波翻卷出來。溪水撞擊小塊鵝卵石,水聲如鋼琴彈奏而出,音階忽而高忽而低。溪浪推著溪浪,連綿不絕,水聲如長笛幽怨。
窗外是扇形的田野。即便是黑魆魆的深夜,仍有微淡的天光析出來,光如水色蕩漾。我靠在床上讀《圣經(jīng)》。短道速滑運動員薩拉丹丹送給我兩本《圣經(jīng)》,一本黑皮,一本紅皮。我把黑皮版帶回了楓林。在失眠的深夜,讀《圣經(jīng)》,可能是最好的辰光了。溪聲,像是給我一個人的閱讀伴奏。假如是明月之夜,遠山會清晰地呈現(xiàn),像一塊巨大的屏風,雕琢著青松、月色和夜的倒影。我便感覺到,此刻的人世間,等待天亮的人有三個:月色、溪聲和我。而我是虛擬的一個,雖有人的形體,卻隨時可以被清風吹向田野。月色和溪聲,塑出了人的魂魄。月色蒼遠,溪聲綿綿。這樣靜謐的夜晚,會有人來到我的窗前,與我相見。與我相見的人,都是多年未見的人,或者無法相見的人。有時,來人穿著麻色短袍,掉光了牙齒,他把我抱在胸前,輕輕撫摸我的頭。我忍不住輕輕喚一聲:我的祖父,你為什么又從大地深處返身回來。有時,來人圍著灰黑色淡黃條紋的圍巾,眼神低低地看著我,一言不發(fā),慵倦的樣子像淋了細雨,急欲發(fā)芽。我伸出手臂,想攬住她的腰,可攬住的是一截遠去的流水。我神往遙遠的星空,那里定居著與我遙遙相見的人。
是的,我們都是溪水的客人。溪水迎接我們,又送走我們。把我們從哪里接來,溪水不知道;把我們送到哪里去,我們不知道。
谷雨時節(jié),我在峽谷里,看見了三只白頸鴉。它們沿著九曲的溪澗飛,棲落在香椿樹上,棲落在柳樹上,棲落在木荷樹上。它們的尾羽像一束黑藍色火焰?!斑覂亨摇覂亨摇覂亨摇?。它們的叫聲濕漉漉,被水泡脹了一樣。白頸鴉的發(fā)聲器,如兩塊空空的老檵木合擊在一起。這是一種獨一無二的叫聲,如啄木鳥在啄高高的樹洞。白頸鴉在峽谷出現(xiàn)了五天。它們不是呼朋喚友,而是歡歡求偶。夜里一點半,白頸鴉的叫聲,會在田野某一棵樹上,孤零零地響起,約在三點結束。這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白頸鴉在深夜會按時啼叫。夜鷹也會在深夜巡游時啼叫,哇哇哇,嬰孩恐懼時的啼哭一樣。可盆地里,已多年沒有夜鷹巡游了。白頸鴉在深夜啼叫了十余天,便不叫了。我不知道它為什么在深夜啼叫。它深夜的叫聲,很悠長,也急促。它既像不死之鳥,又像末日之鳥。
溪聲應和了白頸鴉的啼鳴。這是兩種不一樣的原聲,韻律和節(jié)奏差別都很大。奇妙的是,交織的聲調產(chǎn)生了巨大邈遠的和聲。我站在窗前看田野,除了虛虛的白和漂浮的黑,什么也看不到。溪流就在窗下,蟄伏在堂弄與田野之間。
在晚上九點之前,早上五點之后,溪聲并不真切。行人來來往往,嘈雜聲聲如瓦罐破碎。家禽與土狗也多。溪僅僅剩下流水,聲音消失在繁雜的人世間。即使在無人的峽谷里,溪聲也不響亮。我沿溪邊往峽谷,走了十余次,也沒聽到一次如晚間透亮的溪聲。鳥聲沸騰,尤其是松鴉,十余只成群,在溪邊的雜木上,撒歡戲嬉斗趣。它們在爭偶。它們棕衣一樣的羽毛,往往被同伴啄了下來。但它們樂此不疲。其實,鳥叫聲不影響我對溪聲的聆聽。而這樣的現(xiàn)象確實存在:任何聲音,在白晝的傳送,變得更稀薄。溪聲也是如此,軟軟的,糊糊的。無疑,眾多動物的繁雜聲對聲音的傳播有影響。因為鳥作為大自然重要的成員,它們需要在白晝盡情表演。聲音對聲音有了干擾。
在峽谷的盡頭,是楓林水庫。大壩底下,是深壑。筑大壩時砸碎的巖石,也堆在這里。深壑兩邊的山,如兩座巨型的草垛。山把峽谷收攏,形成一個風口。碎巖石堆,已被葛、七節(jié)芒、石絡、笤帚茅、檵木、野麻、金櫻子、莿藤、覆盤子、蓬蘽、構樹、野山茶等繁殖力很強的植物覆蓋了。大壩瀉下的水,在藤葉草叢之下,發(fā)出咕咚咚的溪聲。壑中碎巖石比較大,水聲在石塊與石塊之間,形成水聲的回音壁。溪水聲有了轟隆隆的音效,聽起來,很激越。每次去水庫,我得在壩底下站一站。激越的溪聲,讓我激動。
在雨天,溪匯集了山體流下的雨水。雨遮蔽了天空,雨線密得看不見。雨吸走了天空中的光,吸走了大地上最后一絲熱氣。天空如一個水球,爆裂了,水嘩嘩嘩,以一滴集結一滴、一滴拉扯一滴的形式,趕赴大地。峽谷像聲音的魔盒,被雨打開了。雨打樹葉草葉聲,雨打巖石聲,雨打水面聲,雨滴垂打雨滴聲,雨水在山體的流瀉聲,它們合奏在一起,吞沒了溪聲。讓我想起在古代亂世,逃亡途中的馬群,在峽谷馬蹄翻飛,蹄聲踏踏。雨停止了,溪流才爆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咆哮,讓人驚駭。
在少年時,有一次我被溪浪的咆哮嚇壞了。仲夏的暴雨如水槍直射,山溪一下子上漲了。我在拱橋底下躲雨。拱橋下,有一道石頭砌的矮石墻,溪在墻下翻涌。黃濁的水浪高高翻起,又落下,水轟擊著石墻,我感到石墻在劇烈晃動。溪聲轟轟作響,有強烈的吞噬感。石墻側邊有一棵斜長的老柳樹,我緊緊地抱著柳樹根。我祖父冒雨,找到我,拉我走。我還不敢松開手,我的牙齒狠狠地咬著嘴唇,嘴唇血糊糊。上了溪岸,我的雙腿還在打抖。山溪暴漲,曾發(fā)生過淹死小孩的事件。
門前溪流源自太平山的一口泡泉,與斗塢的山泉水,形成了兩米寬的溪澗。二十年前,村人每日清晨挑水桶,到拱橋下的石埠挑水喝。一擔水桶,約百升容量。大人提一個水桶,叉開腳,從水潭搲水上來。水潭約一米深,潭口有兩個,一個供飲水一個供洗衣洗菜。潭邊嵌著長條青石板。也有小孩來抬水,一高一矮,水桶搖搖晃晃,晃到家里剩下半桶水,褲腳被水濺濕。早餐之后,婦人在埠頭洗菜,說說笑笑。也有婦人把搖籃擺在水潭邊,嘴巴哼著催眠曲哄孩子睡,手里漿洗衣服。溪通過村前公路涵道,涌入饒北河。
涵道是圓筒形,溪水流過去,音質變了,嗚嗚嗚,像一股風在涵道里打旋。我跳下溪,把頭伸進涵道,一個圓形的亮光罩住陰寒的另一端洞口,耳鼓有轟轟轟的噪音,溪水卻是嘩嘩嘩嘩。人站在涵道外不同的位置,音色不一,音量也不一。涵道成了溪水的共鳴腔。魚喜歡聚集在這里覓食。往涵道扔一個石塊,魚啪啪啪擊打水面,但不逃跑。溪的入河口,也是魚聚集的地方。溪水把飯粒、米粒和菜葉等,帶入了河里。寬鰭鱲、白條、鯽魚,愛吃。與饒北河交接處,是厚厚的淤泥,面上沉著細沙,河水在這里回旋,淤泥外便是一口潭。潭下有大鯉魚。
與穿過村子的平緩溪流不同的,出自白山篷的溪澗,一路湍急。穿過村子的溪流在山之陽,白山溪在山之陰。山巔以西,有略矮山峰,石白色,名白山。在民國時期,這里是原始森林地帶,老樹參天。守山人姓吳,在山中很小的深坳搭篷而居。山坳遂取名白山篷。吳氏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下山移居,森林也日漸減少,直至森林消失,灌木、地衣、茅草等依勢而生。山坳呈筲箕形,地勢北高南低,溪流出約一華里,突現(xiàn)一個斷崖,斷崖高百尺,且崖壁內凹如甕壁。
崖下深潭,有多深?我不知道。也從無人下去,水太冷。崖瀑飛濺,如白練當空舞。瀑是跳崖的溪。百米之外,我們就能聽到溪瀑奔瀉的嘩嘩嘩聲。水花飛濺。崖壁黝黑,遍布厚厚的水苔和地衣。有一種形如雨燕的鳥,四月來到盆地。它斜傾著身子上上下下翻飛,嘰嘰嘰,嘰嘰嘰,親切得像是叫親人回家一樣。它斜身穿過溪瀑,在崖壁上筑巢育雛。落水聲喧嘩不息。溪終年長流,百年也未見斷流。
而穿過村子的溪,到了農歷七月,便無水可流了。水被引到田畈去灌溉農作物。溪成了死溪。冬雨來了,溪又活了過來?;钸^來的溪,讓村野有了魂。唱著野曲的魂。嚴冬和寒春,是酥雨最盛的季節(jié),下得不知疲倦,溪日日盈滿。有了瑯瑯溪聲,我便舍不得在寂寂的深夜睡去。整個巷子里的人都入睡了,屋舍漆黑。巷子里沒有了跫然的腳步聲,沒有了咳嗽聲,沒有犬吠,溪聲是我的所有與唯一。無邊無際的寂靜如藍色的湖泊,假如有殘月或碎星,湖泊便有了更為廣闊的哲學意蘊——大地上所有的一切,等待被慢慢喚醒。溪聲是寂靜的一種異形,是另一種更為深邃的寂靜。溪聲是浮在湖泊上的一層幽藍之光。
世界分批次來到我面前——田野漸漸明亮,山巒浮了出來,麻雀鉆出隱藏在瓦縫的巢,田畈開闊了起來,石榴樹搖動樹枝的影子像一張漂白的帆,門閂拉開的響動有些笨拙……大路終于朝天。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永遠在野外。以聲樂來說,溪聲便派生出了魯契亞諾·帕瓦羅蒂、莎拉·布萊曼、邁克爾·杰克遜,派生出了《圖蘭朵》《天鵝湖》《雪狼湖》,派生出了《信天游》《茉莉花》《送別》。我發(fā)現(xiàn),大自然的高貴之處在于:天籟凝聚了人最美好的品格,即使是平凡之物,也散發(fā)光輝,慰藉心靈。
其實,溪不迎接人,溪把每一個人送到河埠。人在河埠上船去往遠方,溪聲在血液里回蕩。人世間的路,不會比一條溪更長。無論是生活,還是生命,面對未來,我都不覺得灰暗可怕,即使什么都沒有,溪聲還是有的。溪聲是自然的原聲,是大自然賜予的神韻。我們不要去辜負所愛的人,不要去辜負生活,也不要去辜負溪聲。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