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又回到了這里,一覺醒來,風(fēng)已經(jīng)停了。
可我的腦海里,“呼呼……嗚嗚……”的,風(fēng)聲依舊,一聲緊似一聲,猶如一群狂奔的野馬,又像是一個剛從地獄里逃出來的惡魔,在空曠的戈壁原野上肆意咆哮、怒吼,似乎要把眼前的一切全都吞下去,包括記憶中依然清秀的那張瓜子臉。
我輕微地晃了晃腦袋,看著從拉緊的淡青色布窗簾透過來的晦暗天光、斑駁的白墻、屋頂用泛黃的報紙糊起的頂棚,我的第一感覺是,我睡了一個長長的覺,不說半輩子,至少也該有27年。
睜著眼睛躺了好一會兒,直到一股淡淡的蓯蓉香鉆入鼻際,我才突然反應(yīng)過來,此時,該是下午已近黃昏,而我是在七角井,更準(zhǔn)確地說,是在老戈壁的“紅梅飯館”。中午我到的時候,還是晴天麗日,現(xiàn)在窗外也依然有太陽。
也就是說,剛才,根本就沒有刮風(fēng)。雖然七角井一年365天,至少有200天在刮風(fēng);雖然現(xiàn)在時值秋天,正是多風(fēng)的季節(jié)。
風(fēng),惡魔,還有她那張臉,全在我夢里。
走出“紅梅飯館”時,我注意到,老戈壁不在,大概又去侍弄他的菜地,或是喂他的雞和兔子了。
老戈壁這綽號是我起的,只放在心里,從沒這么喊過。那還是奧運會在北京舉辦的那一年,我第一次走進這家“紅梅飯館”時的事。
當(dāng)時的“紅梅飯館”,跟現(xiàn)在沒什么不同:屋子最里面靠著墻的是一排貨架,上面擺著煙酒百貨之類的東西;貨架旁邊開著一個門洞,上面掛著一張藍布簾,將門洞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貨架前邊橫著一節(jié)暗紅色的柜臺,柜臺靠墻的位置擺著個大屁股的老式電視機,正播著央視新聞頻道的節(jié)目;柜臺外面,是三張大小不一的暗紅色方桌,上面鋪著白色碎花的塑料桌布,桌布一頭擱著筷子筒和放醬油、醋、油潑辣子的小瓶小碗,跟餐桌配套的長條凳看上去則是黑乎乎的,油光锃亮,一副很有年頭的樣子,后來聽說,這都是別人搬家沒帶走送給他的。
“吃飯?”我進門后,坐在柜臺里的他把臉從電視機轉(zhuǎn)向了我,看了我好一會兒,似乎要確定我是會留在屋里,還是要轉(zhuǎn)身離開。
“吃。我看你這還能住宿是吧?外面寫著的。”屋里光線有些暗,我眼睛瞇了好一會兒才看清眼前的一切。我一邊說話一邊向他走近。屋外門兩邊的墻上,確實用紅油漆刷著很大的“吃飯、住宿”四個字,一邊兩個,很是對稱,只是字寫的有點難看,好像是小學(xué)生的手筆。但不管字好不好看,我就是沖著它們進來的。那也是我第一次見他,已經(jīng)全白的頭發(fā),皺紋密布生著大塊黑斑的窄瘦的臉,我心里估摸,他至少該有70歲,同時,我注意到,他黑瘦的似乎全是骨頭的手里,抓著一根足有一拃多長大拇指粗細(xì)的東西,黑褐色,彎曲著,很像一節(jié)鞭子。
“當(dāng)然能住了,這排房子都是我的。”他站起身,臉上浮出濃濃的笑意,顯得很得意,把頭往左右兩邊各擺了一下。似乎是要告訴我,兩邊都是可以住宿的客房。
“多少錢一天?”這話在我嗓子眼里還沒問出口,他已經(jīng)把手上的那根鞭子遞到我面前,開心得像個孩子,“來根蓯蓉嘗嘗,中藥,可以補陰氣,益精血,利大便、消炎,好處多得很?!?/p>
我看著他那只根根指關(guān)節(jié)變形扭曲著的手,腦子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下意識地接過了那根蓯蓉。是不是他這生意太差了,所以來一個客人他才這么高興?這可得小心了,他要是獅子大張嘴,我就不在這住了。剛才開著車轉(zhuǎn)著找地方的時候,我已經(jīng)注意到,寫著餐飲、住宿字樣的小店,這里至少有3家,遠(yuǎn)的不提,就他旁邊“春暉小賣店”那家的牌子,就要比他家的新些。
“你吃,絕對的綠色無污染。”老人一開口,我就知道,那臺舊電視確實居功至偉,肯定給老人的生活帶來了許多的樂趣。
“要錢不?”我舉起那根蓯蓉,晃了晃,故意笑著問道,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尤須警惕。
“一分錢不要,你放心。我這多得很,你要是喜歡,走的時候,我再送你點?!彼班恕绷艘宦?,不當(dāng)回事地說著。
他的話讓我戒心更重,但很快,事實便打消了我的疑慮。“紅梅飯館”住宿一晚只要20塊錢,大盤雞這樣的肉菜價格跟市里差不多,但馬齒莧、土豆絲這樣的素菜一盤只要8塊,比市里便宜許多,堪稱物美價廉、公道實惠,肯定會很受顧客歡迎。但依我的觀察,其實他的顧客并不多,從山北三塘湖油田去往哈密途經(jīng)這兒的司機,才是他的主要顧客。
他告訴我,七角井很多人都搬走了,他就把附近廢棄的院子全開辟成了菜地,種些西紅柿、辣椒、茄子之類的菜,夏天吃不完的曬成干菜、腌成酸菜,一年到頭都吃不完。尤其韭菜、馬齒莧、旱菜之類,都不用他管,只要澆澆水,每年自己就發(fā)出來了。
住在“紅梅飯館”的那兩天,我發(fā)現(xiàn)他特別愛吃蓯蓉,口袋里裝著,手里隨時抓著,沒事就塞嘴里嚼。而他的每一間屋子,都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蓯蓉香,就為這,我給他起了個“老戈壁”的綽號。
那已經(jīng)是12年前的事了。那年,老戈壁66歲,比我早生了35年。
來到街上,雖已近中秋,七角井小鎮(zhèn)卻是靜悄悄的,一片空落。
我從空蕩蕩的馬路走過,穿過幾排屋頂被人掀去,門和窗敞敞的亮著的空房,望著遍地狼藉,心情也低沉下去。
走到一片空地面前,我慢下了腳步。每次到七角井,我都要在這兒待一會。
在我的記憶中,在這塊空空蕩蕩、平平展展的白地上,本該是有一排房子的,其中一戶,便是我住過很久的堂伯家。
我能肯定,就是在這片白地上,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排房子,見證過我許多的喜怒哀樂,可如今,眼前只剩一地碎石子,幾叢貼地而生葉片渾圓長滿尖刺的駱駝刺……
我的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那張清秀的瓜子臉。
其實,我第一次到七角井鹽化總廠是1992年。當(dāng)時我15歲,剛上完初二,正準(zhǔn)備開啟我愉快的暑假生活。
那次去七角井,說起來有些莫名其妙,至少我自己是一頭霧水,一點也摸不著頭腦。那時我和父母一起住在哈密市郊的二道湖紅星一場,在我心里,“七角井”只是一個名詞,是父母臨時灌輸給我的,我對它一無所知。
母親頭天就簡單收拾了我的幾件衣服,連我的作業(yè)一起裝進一個黃布挎包,說我在家天天玩,這樣不行,所以要把我送到七角井一個遠(yuǎn)房堂伯家,和三個堂姐一起過暑假,這樣我可以好好學(xué)習(xí)和做作業(yè)。
那天天剛亮,父親就把我叫醒,就著母親腌的酸黃瓜,草草地喝了點苞谷面糊糊,吃了點白面、苞谷面摻在一起蒸的饃,然后讓我拎上包,坐上他的自行車。這一走,就是一個多鐘頭,父親呼哧呼哧地騎著自行車,背上全是汗,快到九點鐘的樣子,終于喘著粗氣把我送到哈密市北郊路一個叫鹽化總廠干休所的地方,送上一輛大班車。
父親告訴我,說他跟堂伯昨天就電話聯(lián)系好了,班車到地方后,堂伯會來接我,然后他就蹬著自行車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出遠(yuǎn)門。
我的心情很復(fù)雜,主要是怕,怕了一路,幾乎要哭,連車窗外的風(fēng)景都無心關(guān)注。
好在,班車到七角井后,堂伯果然接上了我。
當(dāng)時的情形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太清,總之,住到他家后我并沒有想太多,因為堂伯一家人對我都挺親,所以也不怎么認(rèn)生,一個暑假玩得都很愉快。對七角井鹽化總廠的了解,也一下子深了很多。
七角井鹽化總廠距我家所在的哈密市200公里,這里四面環(huán)山,交通不便,特產(chǎn)只有鹽和硝。除此之外,這里的一切,大到廠里的各類機器設(shè)備,小到居民日常使用的生活用品,針頭線腦油面醬醋之類,都得從外面運進來,就連每天做飯和飲用的水,也得派水車到十幾公里外一個叫柳樹溝的地方去拉,因為七角井的水太咸,洗衣服什么的,用起來不礙事,卻不能飲用。
后來,高中畢業(yè)前,我又連著去七角井過了好幾個寒暑假,每次都是沒心沒肺地玩。好些年后,無意中聽母親說了一嘴才明白過來,堂伯家只有3個女兒,而我家有4個兄弟,我是老三,堂伯有意把我要到他家當(dāng)兒子。
那時候,七角井鹽化總廠正處在它的黃金年代,趕上廠里招工,就連哈密的待業(yè)青年也要擠破腦袋往里鉆。大班車駛近七角井時,我看見,磅房前裝鹽的大汽車在路上排了足足有一公里,都在等著過磅,等得不耐煩的司機,就在路邊打起了撲克;一路上都有裝滿大圓鐵桶的汽車,當(dāng)時也不敢問,后來才知道,桶里裝的是硫化堿,是用芒硝生產(chǎn)的,鹽化總廠的主打產(chǎn)品之一,可以用來造紙。這些桶從七角井附近的十三間房火車站上車,穿越大半個中國,進入某個廠房,變成紙,而后其中的一些又將坐上火車,返回七角井,讓人們使用。
而我所在的紅星一場,當(dāng)時還是種糧食,主要是小麥,職工年年掛賬,也就是說種一年地不僅賺不了錢,還要欠連隊的土地費、承包費。父親一個職工,要養(yǎng)我們一家六口,想想壓力真是很大。把家里的負(fù)擔(dān)減輕一點,把我這個包袱甩出去,父親有那種心思并不奇怪。
至于最后事情為什么沒成,我猜不出原因,但我想除了我個人因素外,跟形勢的變化也有很大關(guān)系:鹽化總廠盛極而衰,因為一些原因開始走下坡路,直至最后破產(chǎn)倒閉;而紅星一場則因為種植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種上了棉花,職工們的收入一年比一年高,家里勞力多成了優(yōu)勢。
在七角井時,因為年齡關(guān)系,我跟堂伯家的三個堂姐走的都不是很近,能跟我玩到一起的,首先要數(shù)左邊鄰居家的小軍,其次便是小軍鄰居家的小玲。
是的,小玲,那個有著一張清秀瓜子臉比我小半歲的女孩。
每年5月底到9月底是鹽化總廠最重要的生產(chǎn)季——撈鹽期,大人們每天早出晚歸,精力基本都投在鹽池里,沒有時間管孩子。每天,只要我們把作業(yè)做完,剩下大把的時間可以自由揮霍。
小玲是女孩子,不可能和我們一起玩攻城、斗雞、打尜尜這類游戲,她和我們在一起,總愛讓我們帶她去抓蝦。當(dāng)然,我說的這個“我們”,其實主要是指小軍。那時候我就察覺了。
盡管七角井一年四季干旱少雨,也沒有大江大河,但地下水極為豐富。從鹽化總廠往東南方向走大約兩公里,有一大一小兩個魚塘,旁邊是一大片蘆葦灘,里面有很多泉眼,當(dāng)?shù)厝私凶髯粤骶?。水日夜不息地從井里流出,便在井的附近形成個水潭,水積多了,便有了一條小渠,蜿蜿蜒蜒流向遠(yuǎn)方,匯進大渠里最后流向鹽池。
水潭里總有許多小蝦,抓起來很容易。小軍每次在潭里用石頭壓條麻袋,然后就是等,過個十幾二十分鐘,取出麻袋時,仿佛變魔術(shù)一般,麻袋上就會有很多蝦,我們把蝦一只只抓到水桶里,拿回家主要是喂雞。
永遠(yuǎn)也忘不了,小玲那白凈的小手,從麻袋上抓起那些亂彈亂跳的小蝦時,滿臉通紅兩眼放光的興奮模樣。
除了抓蝦,我們還會到戈壁灘上撿螢石,晚上用螢石擦出火星來玩;或者找洪水過后淤積的泥塊,像粉筆一樣在磚墻上、水泥地上隨意地寫和畫……
我暗嘆一聲,把目光移向遠(yuǎn)處。
眼前的這片白地上,房子旁邊,本來還有一條林帶的,和七角井所有的林帶一樣,中間種著楊樹,兩旁是沙棗。20多年前,在其中最粗的一棵楊樹上,我曾趁周邊無人,做賊一樣,用小刀歪歪扭扭地刻下了一個“玲”字。如今,鹽化總廠沒了,這里也變了模樣。我青蔥時代最美好最朦朧的單相思對象,小玲,現(xiàn)在也沒了。
這12年來,老戈壁總是愛問我一個問題:“你每年都來七角井,有時候一年還來好幾次,到底為啥?”
我給他的答案是玩,可他不信,一直試圖刨根問底。
老戈壁是對的,到七角井,玩真的只是借口,緬懷我的青春才是理由之一。
離開那塊白地,我繼續(xù)前行。行不過兩里,有一座孤零零的石山。山不高,10米都不到。山前,是一個個土饅頭,綿延成一片,幾十年前,鹽化總廠許多建設(shè)者就長眠在這兒。
對于那些建設(shè)者,我抱著深深的敬意。
第一批建設(shè)者來到七角井的時候,條件異常艱苦,戈壁灘上沒房子住,他們便搭了帳篷,結(jié)果一夜之間就被大風(fēng)刮走了,只好趕緊挖地窩子,一住就是好幾年。
他們的工作主要是人工采鹽,包括揭蓋子、撈原鹽、撈再生鹽等。揭蓋子主要是用十字鎬刨、挖,用六棱鋼做撬杠,把鹽上面一層厚厚的堿土蓋子揭開、運走,然后平出一片堆鹽的場地,還要留出一條走汽車的路。場地平好,路留出來后,用不了多久,地上的細(xì)鹽堿土就會凝固,堅硬如鐵。
而后工人們開始用大號十字鎬挖蓋子下藏著的原鹽,挖出來后盛裝在網(wǎng)篩中,再用桶提水不停地沖洗。洗原鹽時,工人們?yōu)榱耸褂梅奖悖匾庠谒半p耳及桶底邊沿適當(dāng)位置各拴一條繩子,用繩子控制著水桶,提水往篩子里潑,這樣效率會提高很多。洗干凈的大顆粒原鹽落到篩子下面,而鹽堿土塊則留在篩子上面,最后倒掉。
原鹽撈洗完畢,將地上的坑整理平整,便成了鹽池。往鹽池里注入水,水位一般在五六十厘米深,待天熱時,會結(jié)晶出再生鹽,采鹽工人便開始撈鹽。
到了夏天,天氣越熱氣溫越高,水中鹽的結(jié)晶速度越快,所以每年夏季,一般從5月底到9月底為撈鹽期,其中最佳采鹽時間也就兩個月的樣子。
工人撈鹽時,一般都穿著長長的膠筒,頭上戴著草帽,再從草帽下面耷拉下來一塊紗巾,把臉遮住,不管天多熱,他們都會穿上長袖上衣。
工人們穿長膠筒是因為鹽池子里水深;頭戴草帽是為了防曬;臉上遮紗巾主要是防蚊蟲,鹽湖里有種小飛蟲特別多,當(dāng)?shù)厝私小靶∫А保颂貏e厲害,一不小心就會一臉的包;穿長袖上衣干活,被汗?jié)裢冈俦惶枙窀?,整個衣袖子都是硬邦邦的,胳膊打下彎都困難,很不方便,但又不能不穿,主要是為了防曬,七角井的太陽毒,如果胳膊露在外面,很快就會被曬傷蛻皮,再一出汗,就如一種酷刑,皮膚生疼,讓人無法忍受。
工人們撈鹽用的工具主要是鐵锨和耬耙。鐵锨是大號方鐵锨,上面密密麻麻地開了許多圓洞,當(dāng)?shù)厝私兴┫?耬耙上同樣有許多圓洞,自然也叫漏耙。工人們先用漏耙把鹽池里的鹽全部摟到腳下,用漏锨鏟了再拼盡全力往池子外扔,最后碼好等著驗收人員來量鹽方,計算工作量。
隨著鹽池越挖越深,到最深時近兩米左右,人站在遠(yuǎn)處根本看不到池子里有人。平時工人們又嫌麻煩害怕浪費時間,所以一般下了鹽池中途輕易不會上來,一直在不停地干活。
在烈日下從事這樣繁重的體力勞動,出汗多,工人們很容易口渴。他們帶水用的不是水壺,而是一人一個特制的鐵皮方桶,專門盛裝飲用水。一桶差不多有10公斤,就這一天還不夠喝。喝的水多流的汗自然也多,到了半下午,往往膠筒一脫都能從里面倒出水來,那都是他們的汗。
正像老戈壁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只有勞動,能讓人過上好日子。那些建設(shè)者憑著辛勤勞動,在貧瘠的戈壁灘上,讓一個個現(xiàn)代化的企業(yè)迅速崛起。
他們,真是太苦了。
他們,真是太偉大了。
這些事,也大都是老戈壁告訴我的。
關(guān)于老戈壁,這個總也閑不住的老人,他的情況,我漸漸也了解了很多:他姓李,是1963年21歲時從江蘇邳縣支邊進疆的;他老伴十幾年前就去世了,他有兩個女兒兩個兒子,一個兒子一個女兒生活在烏魯木齊,還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和我一樣,生活在哈密;知道他是七角井鹽化總廠的退休工人,有退休費,他開店,主要是為了找事情做,打發(fā)時間,不純是為錢;他年輕時特別能吃苦,別看瘦,可是力氣大,夏天撈鹽,規(guī)定每個人每天任務(wù)是5方,別人拼死拼活,弄到7、8方就不錯了,他每天都要突破10方,所以廠里的先進,連著當(dāng)了十幾年;他店門前墻上的那些字,一筆一畫全是自己寫的,他就是這樣,什么事,不管做得好不好,他喜歡做,他熱愛勞動。“年輕時候我的字寫得還不錯,家里對聯(lián)都是我寫,現(xiàn)在手抖得厲害,不行了?!闭f這話時,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也一直很奇怪,他為什么不到烏魯木齊或者哈密,和兒女生活在一起?
“不想麻煩他們。”對于這個問題,他回答得很籠統(tǒng)。我卻不大相信,總覺得,那其中一定還有很多的故事、很多的曲折,生活的彎彎繞繞,外人是怎么也理不清的。雖然不相信,可我也不會再去刨根問底。
繞過那片墳地,我開始登山,手里抓著路上撿的幾塊稍有造型的戈壁石。
踏著嶙峋的山石,緊蹬幾步就到了山頂。山頂上,有一個汽車車輪大小的石頭堆。我把手上抓的石頭放進石堆里,然后盤膝在旁邊坐下。
12年了,這個石堆從無到有,從小變大,越來越豐滿。最開始,我堆這堆石頭純粹是為了好玩,想的是埋葬我不為任何人所知的初戀。
幾年前,我與小軍重新取得了聯(lián)系,得知他后來當(dāng)兵入伍,鹽化總廠破產(chǎn)倒閉后,他父母回了四川老家,他復(fù)員后,也去了那個叫德陽的城市,如今是一名警察,因為工作努力,年年當(dāng)先進。從小軍那里,我得知了小玲的一些消息:小玲初中畢業(yè)后上的是鹽化總廠技校,畢業(yè)后進了生產(chǎn)硫化堿的化工一廠上班,在化驗室當(dāng)化驗員,鹽化總廠破產(chǎn)前,她父母便讓她回了河北老家,在一家化工廠上班,還是在化驗室工作,并通過親戚給她介紹了一個男朋友,后來有一天,化驗室突發(fā)火災(zāi),她一邊喊“著火了著火了”一邊試圖滅火,不幸失去了生命。
從這以后,在這個石堆前,我開始鄭重起來。
雖然石堆下沒有任何與小玲相關(guān)的東西,可我依然把它當(dāng)成小玲的墓,甚至想需不需要再立個碑。不管怎么說,七角井才是小玲出生的地方,這才是她的家。
葉落要歸根啊!
再回到“紅梅飯館”,老戈壁穩(wěn)坐在柜臺里,正在看新聞聯(lián)播,手里依然抓著根蓯蓉,已經(jīng)送到了嘴邊。他的模樣,和我第一次見他時幾乎完全相同。
“來一根吧。這是個好東西。”老人把手里的蓯蓉放下,身子一俯,不知從哪兒又抽出一根蓯蓉,往我這個方向伸。
“不了,不了?!蔽也粺o羨慕地看著這個年近八旬,身體、精神卻依然健碩的老人擺手道。12年前,老戈壁第一次不由分說把蓯蓉硬塞給我時,雖然在他面前我沒有品嘗,但過后卻試著嚼了一口,有點清香、有點甘甜,還有點豆腥味……總之,那滋味就像我們的生活,難以言說。
“吃點飯吧?我炒的西紅柿雞蛋、洋芋?!崩先藷o所謂地?fù)u搖頭,把那根蓯蓉塞回去,又問。
“不敢吃啊。”我搖了搖頭,走到他身旁一張矮圓凳上坐下。三年前單位組織體檢,我查出了脂肪肝,血脂也有點高,聽一個朋友的建議過午不食,就把晚飯戒了。
“你們這些年輕人?。课覀兡菚r候說要身體好,得多吃飯;到你們這,要身體好不能吃飯。也不想想,人不吃飯,身體能好嗎?”他“嗤”了一聲,搖著頭,嚼了一口手上的蓯蓉。
“不年輕了?。 蔽野l(fā)自內(nèi)心地嘆了口氣,“再給我講個故事吧!”
老戈壁稍一思索,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娓娓地講了起來:
我要講的故事,發(fā)生在1965年的“五一”勞動節(jié)。
鹽化總廠有一個工人,在戈壁灘上待的時間長了,每天見到的都是那些東西,覺得很沒意思。那天輪上他休息,又正好有拉鹽的車去哈密,就想到城里逛逛,散散心。
當(dāng)時,為了不跑空車耗油,鹽化總廠拉鹽的車到了哈密卸下鹽以后,總要再裝一車蔬菜或別的東西返回。所以在哈密待的時間不會很短。
在往哈密走的路上,他就跟司機師傅商量好,讓司機把他放到哈密最繁華最熱鬧的地方,還約好時間,就在下車的地方等著司機師傅回去時再把他捎上。
哈密最熱鬧的地方以前是在老城大十字。1959年底,蘭新鐵路通車到哈密后,內(nèi)地來哈密的,哈密去內(nèi)地、去烏魯木齊的,旅客們都要在火車站集結(jié),所以火車站就變成了哈密最熱鬧的地方。
當(dāng)時的哈密火車站只有一幢孤零零的紅磚平房,前面是一個大廣場,里面聚集著南腔北調(diào)、神色各異的男男女女,十分熱鬧。
那個工人在廣場轉(zhuǎn)了一個多鐘頭,轉(zhuǎn)累了,也餓了,就坐在一級臺階上,掏出早晨啟程前從鹽化總廠食堂打的一個大白饃。琢磨著時間還早,準(zhǔn)備墊墊肚子,再往遠(yuǎn)處走走看看。
剛啃了一口,就有個女的來到他面前。
那女的看上去也就十八九歲,瘦得像根嫩豆芽菜;看不清本色的臉上滿是污垢,臟兮兮的。黃糟糟的頭發(fā)不知多久沒有梳洗過,就像一蓬枯草長在頭上;再加上那身看不出顏色綴滿補丁的衣裳,怎么看都是個要飯的。
見她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手里的饃,他不好意思再吃,就問,“你要干啥?”
那女的眼淚一下就下來了,聲音小得像蚊子叫:“大哥,我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你能給我口饃吃嗎?”
他看這女的確實可憐,就掰了半塊饃給她。那女子接過饃,鼓著腮幫子,幾口就填進了肚子。吃完了也不走,饞貓似的,繼續(xù)盯著他手里才咬了兩口的另外半塊饃。
他心想,這人也太不知足了,都給你半塊饃了,還想要。我身上可就帶了這一個饃,都給了你,我吃啥?想是這么想,可他心善,一轉(zhuǎn)念又想,我今天也不干活,少吃一點沒啥,可以回去再吃。
這么想著,干脆就把手中剩的半塊饃也給了她。她接過饃,這回不再是狼吞虎咽,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細(xì)細(xì)品嘗。
饃吃完了,她開口道:“大哥,謝謝你了。你是在哪兒工作???”
“鹽化總廠,離這200公里。”
“那大哥,你們那兒還要人不?”
“要啊?!碑?dāng)時鹽化總廠確實在招人。
“我到你們那兒干活,行不?”
“行啊。你想去,待會就跟我走?!?/p>
兩個人就這么聊上了,也慢慢地說到了各自的情況。
那女的老家日子比較艱難,缺衣少食的。為了活命,在父母的默許下,她冒險爬上西行的火車,想出來找口飯吃,尋條活路。從家?guī)У膸讉€洋芋、一點干糧,火車上就吃完了。在哈密下車后,因為身上既沒錢也沒有糧票,她當(dāng)時已經(jīng)兩天沒吃一口東西了。
“大哥,你有家嗎?”又聊了一會兒,她突兀地問。
“有啊,我家就在鹽化總廠?!彼稹?/p>
“我是說你有老婆孩子嗎?”
“那倒沒有?!?/p>
他注意到,自己這話說完,她眼睛里忽然有了一絲羞澀。
當(dāng)天下午,她就跟著他回了鹽化總廠。
幾個月后,他就和她結(jié)婚了。
“我這個故事名字就叫《一個饃換一個老婆》,怎么樣?”故事說完,老戈壁咬了一口手上的蓯蓉,看著我,臉上的笑意越發(fā)明顯,“人家都說他的老婆是用一個饃換回來的,依我說,那是用勞動賺回來的。不勞動,你說他能有大白饃嗎?”
一個饃換來一個老婆?老戈壁的故事名字讓我的心一動,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好些年前,有一次說到堂伯,母親曾經(jīng)冒出一句,他老婆就是他用一個饃換回來的。
老戈壁說的,很可能就是我堂伯的故事。
我又想起了這些年,老戈壁給我講過的那些老故事,看來,應(yīng)該全都是真人真事。
那些故事,完全可以寫出本長篇小說,而且很精彩。
這應(yīng)該也是我到七角井的一種收獲。
第二天半下午,像是知道我要走,連風(fēng)也趕來相送。
風(fēng)從北邊刮過來,卷起一切可以卷起的物體,塵土、沙石、衰草、碎紙片、塑料袋等在空中飄浮著、飛舞著,打著旋兒四處亂飛,肆無忌憚粗魯?shù)刈矒糁T窗,發(fā)出“啪啪”的聲響。
整個七角井似乎都在搖晃。
車行前,不由分說,老戈壁又悄悄地往我的車后備廂里塞了一塑料袋東西,不用打開我也知道那是蓯蓉,看分量,怎么說也有兩三公斤。
看著他,我似乎看到這個年近八旬的瘦弱老人,彎著腰,先是用鐵锨挖,然后蹲下身,頭幾乎低到地上,去拽露出一截身形的濕蓯蓉,運氣好的時候,能一下把蓯蓉扯出地面,遇上蓯蓉根扎得深,他會跪到地上使足勁繼續(xù)拽,如果還是拽不出來,只能繼續(xù)用鐵锨往深里挖,直到把它挖出來為止。
蓯蓉挖出來后還要去掉殘莖、須根和上面沾的泥土。老戈壁說這玩意兒嬌貴,萬不能用水洗,所以泥只能用指甲一點一點地?fù)?,摳干凈了曬干,截成適當(dāng)長短的段,捆好了,會有老板或者販子來收。
可以說,每一根蓯蓉,都是這個一輩子也沒有脫離勞動的老人用辛勤的汗水換來的。
“就算它不治病,你拿回去多嚼嚼,起碼對牙齒好。你看我,都這把年紀(jì)了,苞米照啃、羊肉照吃,牙多好?!崩先舜曛中Φ?。
我沖他笑了笑,抬頭看了一眼天。
這時,風(fēng)更猛了。
大風(fēng)卷起漫天黃沙,遮天蔽日,一副凄凄慘慘的末世景象。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塵土的腥臊氣息,時間似乎一下子便過渡到黃昏。
“風(fēng)越來越大了?!蔽亦?。如果不是明天要上班,這種天氣,是不適合上路的。
“這算啥?”老人不當(dāng)回事地說著,“我年輕時候,有一回,房子都刮倒過。”
看著老人,我不無感慨地輕輕搖了搖頭。他不會知道,每次離開七角井,我收獲的絕不只是一包蓯蓉。
七角井,或者應(yīng)該說,正是老戈壁本人,這個勞碌了一輩子卻始終樂觀平和的老人,就像一個加油站,每次我累了乏了倦了,來這里轉(zhuǎn)一圈看一下,和他在一起待幾天,都會讓我在感慨世事滄桑之余,內(nèi)心重歸平穩(wěn)、踏實,讓我有信心有力量,可以坦然面對工作中的一切困難,不發(fā)牢騷、不再抱怨。勞動,不光能讓我們生活幸福,還能讓我們的內(nèi)心寧靜平和。就是在這荒僻貧瘠的七角井,讓我找到了勞動的價值、意義。
這也是我每次來七角井,除了緬懷舊時光,更重要的一個理由和收獲。
今天,我又來到七角井,眼前一片綠色,這才是我心中的樣子。
作者簡介:劉亮,男,1973年生于新疆哈密一個名叫七角井的小鎮(zhèn),1993年開始發(fā)表散文、小說等各類作品上百萬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兵團作家協(xié)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