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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與草之歌

2021-05-10 02:41張敦
山西文學 2021年4期
關鍵詞:皮匠爺爺

張換

誰都有爹,我也不例外。我爹名叫張溫,脾氣并不溫和,相反有些暴躁。爹從小愛聽人講古,偶像是楊令公。故事里,楊令公有八個兒子。爹暗下決心,要多生幾個兒子,最好六七八九個,壯大家族勢力,可接二連三,生的全是女兒。我是第四個孩子,最讓他失望,取名張換,意思是換一個兒子來,沒想到真管用,再生下去,竟真是兒子,想乘勝追擊,可娘再也懷不上。

真可謂有志者事竟成,看著我弟弟,我爹也算大慰平生。因為在生兒育女這件事情上的不懈努力,我娘揚眉吐氣,但也不敢過于造次,畢竟兒子只生了一個,閨女卻有四個。爹娘專注于養(yǎng)兒子,我們姐妹四個,直到出嫁的年齡才被重視起來。經(jīng)過一番抉擇,大姐、二姐和三姐分別嫁到趙莊、劉莊和馬莊,都與我們張莊接壤,方便回來照顧家里。

我之所以嫁到朱莊,其一也是因為朱莊離張莊近,其二則是因為我爹張溫和我公公朱嵩是老伙計。他們的友誼來自相似的身份——村里的貧協(xié)主席。我家祖上來自河南,災荒年要飯要到河北親戚家暫住,本想走到關外去,可沒力氣往前走,索性就地安家。一家外來討飯的,自然窮得過那些坐地戶,再加上我爹風華正茂,口號喊得響亮,順理成章地被推舉為貧協(xié)主席。我公公朱嵩家里也窮,貧協(xié)主席當?shù)美碇睔鈮选?/p>

去鄉(xiāng)公社開會,張溫和朱嵩總能碰見,一來二去,熟絡起來,交流工作心得,聊得很投機,約到家里,上炕喝酒,一頓酒喝完,成了知己。朱嵩家三代單傳,朱嵩的爹生了朱嵩,是兒子,朱嵩生了朱塔,也是兒子,這讓我爹大發(fā)感慨——生孩子不能只求數(shù)量,而不講質(zhì)量,哪怕只生一個,只要是兒子,就夠了,好比說話,嘰里呱啦說一天,全是廢話,沒什么用,還不如一語中的,一句話雖然少,可有用,堪稱金玉良言。

我爹真正想說的,其實是他膝下的四個閨女全是廢話,這四個閨女分別是大姐張金、二姐張玉、三姐張改,還有我張換,從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我爹在生了第三個閨女后就沉不住氣了,想改一改,結果沒有改成,生了我,還是閨女,于是指望我能換一換,幸虧真換來一個弟弟,要不然我也就像三姐那樣,整日遭受爹的白眼了。

也正因為我沒有辜負爹的期望,給他換來一個夢寐以求的兒子,所以爹將我比作家里的福星,對我的婚事極為重視,要鄭重其事地為我找個婆家。他相中了好友的兒子朱塔,小伙子長得虎頭虎腦,肩寬體厚,看上去很有力氣,可作乘龍快婿。朱塔大我兩歲,與三姐張改同歲,當時三姐的親事尚無著落,按說他倆正合適,可爹偏愛于我,有好人家自然優(yōu)先考慮我,毅然將我許配給朱塔。為此,三姐整整一年沒有搭理我。姐弟五人,就數(shù)她脾氣古怪,不搭理我,無所謂,家里人口多,少一人說話倒是輕松了。

結婚前一個月,娘每晚端一盆水,讓我洗下面,洗完后火燒火燎,疼得我齜牙咧嘴,問娘,得知水里兌了堿面,她說這是個秘方,連洗一個月,保證生兒子。

娘在生我之后,萬念俱灰,想跳井自殺,縱身之時,被一位討飯的老太太一把拉住。老太太問她為什么跳井,她說生了四個孩子,全是閨女,活著沒勁。老太太說,女人不能為男人傳宗接代,確實該死,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活著還能再生,憋住一口氣,一直生,總能生出兒子來的。娘說,我根本沒有生兒子的命。老太太說,我有一個家傳秘方,你附耳過來。聽完老太太的方法,娘問,真的管用?老太太自信地說,管用,憑著方子,我生有五個兒子。娘說,有五個兒子,你還用要飯?老太太說,實話告訴你,出門要飯是我們那地方的風俗習慣,大冬天的,整日貓在家里不干活兒?日子不能這么過,我們出門要飯,一根棍子,一口鍋,一個碗,一條袋子,再加上一床破被子,晃蕩一冬天,節(jié)省多少糧食!見娘還是半信半疑,老太太又說,佘太君你知道嗎?娘說,聽說書的講過。老太太說,佘太君這女的有能耐,不光能統(tǒng)帥千軍萬馬,還很能生養(yǎng),生了八個兒子,還有一個閨女,你來說說,人家為什么能生這么多兒子。娘說,我哪兒知道。老太太說,剛才我告訴你的,就是佘太君的祖?zhèn)髅胤?。娘說,哦,那我不死了,試試這法子。為答謝恩德,娘留老太太住了兩晚。晚上,老太太教我娘用堿面兌水,叮囑說,多少堿面多少水,很重要,要是太淡,沒效果,太濃,則更慘,就把下面燒壞了。不光洗,還得吃紅薯和土豆,這個沒問題,本來就是我家的主食。

一年之后,我弟弟降生,娘回想起那個老太太,不禁感恩戴德,想得多了,竟把老太太周身想出一團光來,說她是送子觀音下凡。娘飽受過生不出兒子的屈辱,苦盡甘來之際,擔心女兒們走自己的老路。大姐二姐結婚之前,都被她這樣洗過,大姐堅強,咬牙堅持下來,結果嫁過去就生了兒子。二姐洗了一次之后就說什么也不洗了,后來生了閨女,后悔不及,亡羊補牢,將娘接過去住著,指導她洗,這才生下兒子。到我這,沒有理由不洗,可憐天下父母心,娘是為我好,再疼我也得忍著。

結婚之初,朱塔對我很和氣,打人是后來的事。晚上躺進被窩,搞完那事,我問他想要兒子還是閨女,他說,都行。這句都行讓我放下心來。可轉(zhuǎn)念一想,他們朱家三代單傳,到我這,若能生出兩個兒子,不但一舉改變歷史,而且自身地位得以鞏固。不管朱塔怎么說,反正我是要生兒子的,我是個有上進心的人。

我們小兩口與公公朱嵩同住,三間北房,我們住西屋,公公住東屋。婆婆死得早,如果她還在,估計就不會出那種事了。

那天早上起來,我感覺不舒服,強撐著下地,干了沒一會兒,撐不住,給朱塔說了。他摸我的額頭,說,發(fā)燒了,快去找大夫,要兩片藥吃。我扔下鋤頭,騰云駕霧一般往回走,到家就倒在炕上,再也不想起來?;杷校腋杏X身體被人壓住,還以為是朱塔,睜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竟然是公公朱嵩。我要喊,被他捂住嘴,他手大,連我的鼻子也一并捂上了。我喘不上氣,兩手去抓他的臉,可夠不到。這時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眼前發(fā)黑。院里突然傳來腳步聲。朱嵩終于離開我的身體,扭頭沖出去。我聽見朱塔在院里喊了一聲爹,又聽見朱嵩連聲說,沒什么,沒什么。突然,朱塔大吼一聲,一頭撞進屋來,看見我的樣子,竟半晌無語。我依舊躺著,慢慢積攢力氣,朱塔也不過來幫忙,只是站在門口盯著我,盯著盯著,他慢慢地矮下去,最后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像個孩子那樣哇哇大哭起來。我都沒哭,他卻哭,這很沒道理。他的哭聲給了我些力氣,讓我提上褲子,坐起來,下炕,褲帶子斷了,一站起來,褲子又掉下去,只好用一只手提著,我挪到朱塔跟前,用另一個手撫摸他的頭發(fā),他一頭扎進我的兩腿中間,眼淚把我的褲子都打濕了。我說,咱們分家吧,單過。沒想到,他一把抱起我,扔到炕上,像他爹朱嵩一樣撲上來,扯下我的褲子,又扯下他的褲子,邊哭邊干,啪啪扇我耳光。我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朱塔就是從那時開始打我的。我兒朱強不知道這事,他還以為是因為我干活慢,干活再慢,也不至于挨揍啊。朱塔不去打他爹,只打我,他是個孝子。他帶我去打土坯,打好土坯去偷樹,然后在村邊蓋起三間土房,搬過去,算是分了家。

日子過得沉默無語。我跟朱塔說話,他不理我。我只好跟地里的莊稼說話。有風的時候,我對著禾苗說上幾句,禾苗嘩嘩響,算是回應。懷孕后,我的話更多了。生朱強的時候,我也在說話。一陣腹痛。我說,不好,要生了。禾苗說,別慌,生吧。我說,怎么生?禾苗說,快喊人。我說,周圍沒人。禾苗說,那你躺下,脫了褲子,墊身子下面。我照做。禾苗說,你分開腿,用力。我用力。天快黑的時候,朱強來到這世上,哇哇地哭著。禾苗說,是男孩。我說,家傳秘方,錯不了。

朱強

誰都有爹,我也不例外。我爹叫朱塔,人如其名,長得壯實,遠望如半截黑塔一般,兩臂一晃有千斤之力,是做皮匠的理想身板。每日清晨,爹啃完倆饅頭,干掉兩碗稀飯,拎起大鏟走出門去,像一位手持利刃闖蕩江湖的豪客。那鏟的樣子類似于沙僧的兵器,只不過中間的桿縮至一尺,月牙鏟變?yōu)槟局频溺P弓。鏟皮時,皮匠彎腰駝背,膝蓋抵住兔皮,胸口壓住鏟弓,身子一起一伏,將兔皮光板那面鏟下一層。每日黃昏,皮匠們紛紛直起身子,圍住東家,認真查看賬本上的數(shù)字。朱塔,這個名字后面的數(shù)字總是最大的。爹志得意滿地回到家中,喝上一杯老白干,夸耀完自己的成績,問我娘今日干得怎么樣。

我娘叫張換,也是皮匠,但干的活兒與我爹不同。女的不鏟皮,她們剌皮,是鏟皮的下一道工序。娘的工具是一把刀,銀杏葉的形狀,手掌大小,鋒利程度比爹的鋼鏟有過之而無不及。令人遺憾的是,娘在剌皮方面的成績總讓她羞于提及。把幾張兔皮裁切成方塊,再組成一大張褥子,干這活兒拼的不光是體力,還有心靈手巧的天分。我娘生得瘦小枯干,弱不禁風,天分和力氣相得益彰,都很貧乏。當年學剌皮,別人學一周,她學一個月,在村里傳為笑談,被樹為笨人的典范。每當有女孩長到十五六歲,開始學剌皮,學了兩天學不會,打退堂鼓時,師傅就會講出我娘的事例——張換都學會了,你還學不會?你不至于比她還笨吧?如此口口相傳,我娘的故事激勵著一批又一批的女皮匠。

娘剌皮時,站在案子前,案子足夠高,不用彎腰,左手拿木尺,右手拿刀,沿著木尺下刀,刀刀剌得筆直,裁切下的邊邊角角,扔在案子下,越扔越多,到晚上收工,那些細碎的兔皮沒過腳脖子。東家收活兒,將她們的勞動成績記錄在案,張換這個名字后面的數(shù)字總是最少。娘剌皮的速度慢,除了腦子笨,與其性格也有莫大的關系。她太過追求完美,用今天的話講,有點匠人精神。經(jīng)她手裁切而成的兔皮褥子,平順而工整,往往讓東家贊不絕口。她不求數(shù)量,只追求質(zhì)量的做法招致了同行們的反感。東家往往以娘的成品質(zhì)量作為驗收的標準,不合格的打回修整。東家給女皮匠結工錢,是按數(shù)量計算的,并不參考質(zhì)量的好壞。為追求數(shù)量,大家誰還管刀下的兔皮褥子是否工整。只有我娘是個例外,她孜孜不倦地生產(chǎn)著最好的兔皮褥子,心甘情愿地拿著最少的工錢。我爹作為男皮匠中的翹楚,也屬于追求數(shù)量而不顧質(zhì)量的那一派,他對媳婦的做法極不理解,時??嗫谄判牡亟陶d。娘不聽,依舊我行我素,數(shù)量還是上不去。無奈之下,爹只好動手打人了。

經(jīng)過一天的勞累,爹的雙臂疲軟無力,他在飯桌上強壓怒火,吃罷飯,將一雙臭腳泡在我娘端來的洗腳盆里,愣愣地看著電視,扮演一個溫順的啞巴。等到九點左右,他感到力氣回來一些,也有點困了,打完媳婦正好睡覺,那么就開始吧——在將手掌拍到對方臉上之前,他總要慷慨激昂地講幾句話,以顯得師出有名。

為什么我每天給別人鏟皮,別人不給我鏟皮?因為咱家掙得少,我買不起兔皮,當不了東家;為什么咱家掙得少?因為你剌皮慢,人家一天剌二十個,你一天剌十個,有時候連十個也剌不了,只能剌八個。我讓你剌八個……

爹雙掌掛風,掌掌落在娘的身上,娘很堅強,既不躲閃,也不哭喊,任由他打。他們住西屋,我住東屋,房間沒有門,僅有門簾。我在床上躺著,聽著那些噼里啪啦的聲音,恍惚中,會錯以為爹在西屋里獨自鼓掌。正因缺少娘的反饋,爹越打越氣,哇哇暴叫。突然,娘發(fā)出尖利的哭聲,聲音刺破窗戶,像一支射偏的箭,落到院墻外的胡同里。

對,你就該哭,要不把你打哭,我不是白打了?

次日,娘圍著一塊方巾燒火做飯。方巾雖大,卻不能遮住所有的傷痕,除非把自己包個嚴實,僅露一雙眼睛。其實這樣也不行,眼圈是青的。爹依舊生龍活虎,心情似乎還不錯,甚至談得上有點愉悅。他吃喝完畢,站起身來,回頭看我們一眼說,你啊,不光干活兒慢,吃飯也慢。說罷,他拎著大鏟出門。我與娘對坐無語,不約而同地加快喝粥的速度。

我小學畢業(yè)后,應該去鎮(zhèn)上念初中。鎮(zhèn)上離家六里地,需要騎車子。家里唯一的車子是爹的坐騎,他每天騎著去鄰村鏟皮,鄰村缺皮匠,給的工錢略微多些。娘提議再添置一輛自行車,新的讓爹騎,我騎舊的。爹沒同意,他認為我上完小學就可以了,會算賬,能寫字,足以在鄉(xiāng)村謀生活。娘不答應,說孩子的成績還不賴,畢業(yè)考試全班第一,不去上學可惜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娘主動與爹爭吵。她聲音不大,如同正常說話一般。爹沒想到娘敢于爭辯,意外地看著她,笑了笑。這次爹奇跡般沒有動手,而是講起道理來。當然,這道理也是講給我聽的。

你看咱們四鄰,都在干皮子。人家買了生兔皮,洗了,熟了,雇我鏟皮,雇你剌皮,為什么人家能做東家,咱只能打工呢?因為人家有本錢。咱家有本錢嗎?有點,可遠遠不夠。咱又不能像人家那樣,有親戚借,向誰借?你爹張溫?我爹朱嵩?一提這倆老東西我就有氣。咱們只能自己攢錢!你剌皮那么慢,人家一天掙五十,你一天掙三十,差出來這二十,正好讓朱強補上。

聽完爹的道理,娘不再言語。我不上學了,開始跟爹學鏟皮。爹先帶我去集市上買了鋼鏟,回家教我磨鏟,一直磨到吹毛利刃。第二天清晨,爹騎上車子,我跳上后座,拎著倆兜子,裝著我們的鋼鏟。皮匠們看見我,都笑,因為我還沒有長開,站在他們中間,像個侏儒。那柄大鋼鏟,與我瘦小的身體極不相稱。

鏟皮前,要先支鏟桿??繅π敝筛鶙U子,拉開點距離,中間綁上一根胳膊粗細的桿子,桿子的高度到人的膝蓋。鏟皮時,把皮子搭在桿子上,用膝蓋頂住,人彎腰,左手拉住皮子的邊,右手握住鋼鏟,身子一起一伏,上身用力,前胸壓著鏟弓,把皮子光板的那面鏟掉薄薄的一層。鏟桿很長,可供三四個皮匠并排使用。由于我個子不夠高,和他們共用一根鏟桿的話,人家能用膝蓋頂住皮子,我只能用大腿,顯然不行,只好單獨綁一根鏟桿,守在一個墻角。

皮匠們愛開打屁股的玩笑。想象下,一個人彎腰趴在鏟桿上,前面是墻,只留一個屁股沖著外面,打起來簡直太容易了。還有的人,大概吃得不對付,肚子里有氣,鏟皮時不停地彎腰,擠壓著肚子,就開始放屁。一聽到屁聲,大家都笑得很開懷。無論屁聲是氣壯山河,或者婉轉(zhuǎn)動聽,我是不笑的,注意力全在鋼鏟和皮子上,生怕一不小心鏟到手。爹的位置離我最近,不斷提醒我該如何用勁兒。爹是我的師傅,很嚴厲,我要鏟不好的話,他會停下手里的活兒,轉(zhuǎn)到我身后,先提醒我一聲,停,然后一腳踹在我的屁股上。提醒我是讓我有所準備,免得在挨踹時鏟到手。有一次,他的腳剛離開我的屁股,我就放了一個屁。大家都笑瘋了。因為我話少,常被爹說一腳踹不出一個屁來。這回爹也笑了,他說,還行,能踹出屁來。

我不笨,只用兩天的時間就學會了鏟皮。難以克服的是氣力的匱乏。干上一會兒,我的腰開始疼,停下,直起身子,歇一歇再干,腰變得麻木,仿佛不是自己的。膝蓋一直頂著桿子,磨得生疼,晚上回到家,脫下褲子一看,掉了一層皮。還有手,無論是握著鋼鏟的右手,還是拽著皮子的左手,時間久了就會抽筋,不得不停下來,讓兩只手互相掰扯一下。爹告訴我,每一個皮匠入行時,都要遭這樣的罪。他也是這樣過來的。所以,我得忍著,挺過去就好了。

張換

我成功生了兒子后,最高興的是我娘。她的秘方再一次得到應驗。朱塔也是高興的,但明顯不夠熱烈。要知道,當年我弟弟降生時,我爹張溫欣喜若狂,差點瘋掉,跑到院子里撒歡,發(fā)出驢子的叫聲。娘來給我伺候月子,吩咐朱塔去拉一車沙土。那時候,嬰兒都需要放進沙土口袋,拉屎撒尿都在里面。朱塔默默地去拉沙土,又默默地用大鍋把沙土炒干,全程沒有說話。大姐張金,二姐張玉和三姐張改一起來看我,她們察覺到朱塔的異樣,問我怎么回事。我想了一下,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沒說。我說,他就是那樣的人。公公朱嵩照舊沒露面。自從我們分了家,就不來往了。

有一些風言風語,傳到我娘的耳朵里。她問我是不是受過朱嵩的欺負。我點頭。她又追問細節(jié),這我就不好說了,讓她不要問。她不再問我,竟然跑去問朱塔,正戳中朱塔的肺管子。朱塔什么也沒說,只是嗷嗷叫了兩聲,進屋搜了我娘的東西,塞到她懷里,讓她走。

我一個人熬過月子。幸好是夏天,不冷,孩子躺在沙土里,沒有長痱子。家里有五只雞,每天下兩三個雞蛋,我撿來做雞蛋羹,跟朱塔一人一半。我的奶水就全靠這雞蛋羹了。朱塔看孩子的眼神不冷不熱。我知道他怎么想的,可他就是不說。如果他說,我也會說。

孩子的名字叫朱強,是我起的。朱塔不管。我讓他起,他說愛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反正都是姓朱。從朱強一歲開始,我們就努力再生一個,我卻懷不上了。看來他們家單傳的鐵律是不會被朱塔打破的,就算他身體再壯也不行。這讓朱塔很懊惱,養(yǎng)成喝酒的毛病。喝也不多喝,一二兩就夠了。酒得花錢買,家里錢不多,能吃飽就不錯了。這是朱塔在喝酒方面比較克制的唯一原因。

朱強出生那年,村里有人做兔皮加工的生意,發(fā)了財。從前,這生意都是隊上干,是集體的買賣。我曾在隊上的皮組干過,剌皮子的手藝就是在那里學會的,雖然沒別人干得快,但活兒是沒挑,咱不比數(shù)量比質(zhì)量,這點我頗為自豪。戶家開作坊,雇人干活,皮匠們忙碌起來。在干活方面,朱塔很是賣力。他曾對我說過自己的計劃,干上幾年,有了錢,就把土坯房拆掉,蓋磚房。單靠他一個人干,實現(xiàn)這一目標有點費力。我也應該去干,可朱強還小,家里沒別人,我不但需要看孩子,還得去地里伺候莊稼。為將我從孩子和莊稼中解放出來,朱塔經(jīng)過慎重考慮,決定去尋求他爹朱嵩的幫助。我說什么也不同意。他說,我都不介意,你憑什么不同意?我說,那個老孬種不會看孩子。朱塔并不介意我罵他爹是個老孬種,但他照舊打了我兩巴掌,完全因為我不同意。

那時朱嵩剛過五十歲,還不算老。他一人種兩畝地,空閑時間比較富裕。每當我領著朱強走過村子的大街,會遇見他。他總是坐在小賣部的門口,和一群老頭談天說地。那些老頭都老得很充足,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街邊曬太陽。朱嵩是其中最年輕的,他坐在那里,僅僅是因為無所事事。我是不會搭理他的,悶頭走進小賣部,買上想買的東西,再悶頭走出來。看見朱強后,朱嵩的眼睛會亮一下,暫時從老態(tài)龍鐘的角色扮演中掙脫出來,笑容滿面地喊一句,朱強,好孫子!對于這個爺爺,朱強是陌生的,甚至可以說根本不認識。在他的小腦瓜里,根本沒有爺爺這個概念,只有姥爺和姥娘。所以在看到一個老頭向自己表達熱情時,他會本能地躲到我身后。我對朱強的表現(xiàn)很是滿意,事后會鄭重地提出表揚,告訴他,那個老頭不是好東西。朱強點頭,對他爺爺朱嵩更是冷淡。直到有一天,朱強在小賣部里非要買糖豆,我不給買,他響亮地大哭起來。

朱嵩閃身走進小賣部,買下糖豆,然后蹲下來,手捧著糖豆,送到朱強眼前。朱強先看見糖豆,破涕為笑,伸手接過,而后遞給我,讓我打開包裝。我一時火冒三丈,想一手打掉朱強手里的糖豆。可看著朱強那可憐兮兮的小臉,再瞥見朱嵩滿是討好的笑容的老臉,心里軟了一下,本已經(jīng)抬起的手沒有落下。我瞪了朱嵩一眼,匆忙拉起朱強走了。

娘曾說過,在她的四個閨女中,我是心腸最軟的一個。如果以此為標準排序的話,是這樣的:我、大姐張金、二姐張玉、三姐張改。我沒少因此而吃虧。就在我為孩子而犯愁時,三姐張改家已經(jīng)做起皮草加工。她來到我家,請我去剌皮子。她知道在方圓十里的女皮匠中,我的手藝是首屈一指的,雖然干活兒慢點,但干得精細,省出的材料更是可觀。我說,去不了,孩子沒人管,莊稼地里全是活兒。她說,怎么不讓你老公公看孩子?我說,不愿讓他看。她說,你看看你住的這破房子,不想翻蓋翻蓋?我說,翻蓋是想翻蓋,但沒有錢。她說,沒錢就去掙錢,你在跟錢過不去。我說,那我?guī)е⒆尤赍X。

三姐張改剛結婚那會兒,條件跟我家差不多,不知他們是怎么混的,竟然成了東家。我問她從哪里搞到的本錢,她說,信用社貸款。還是她命好,雖然姐夫瘦小枯干,完全比不上朱塔,但有個在信用社上班的表哥,能搞到貸款。

我答應下來,決定從第二天起,去剌皮子。我找出好久沒用過的剌皮刀,在油石上磨亮。這刀子的形狀像手掌大小的銀杏樹葉,我拿在手里,做了幾個剌皮的動作。晚上朱塔回到家,我把這事告訴他,他是很贊同的,只是怕我耽誤地里的莊稼。家里有四畝地,種著玉米,正需要鋤上一遍。之前我一個人鋤草,朱強在地里玩,我鋤幾下,抬頭看看朱強,玉米還沒長高,能看到朱強的腦瓜頂。現(xiàn)在我要去剌皮,鋤地的活兒誰干?朱塔只好硬著頭皮去找他爹。我在家里等著,心里很是不安。不一會兒,朱塔回來,說,老孬種答應了。沉默一陣后,他說,你三姐都要發(fā)財了,咱家還是這個窮樣。

早晨,我背著朱強去三姐張改家。兩個村子離得不太遠,四里地。朱強想從我身上下來,自己走。我把他放下來,他走倒是走,就是走得太慢,我又把他背到身上。走到三姐家,我有點累了,從水缸里舀一瓢涼水,灌進肚子里,開始剌皮子。朱強在院子里玩,我不放心,不時出來看他一眼。要是有個大孩子能跟朱強一起玩就好了,三姐家的孩子比朱強大三歲,已經(jīng)上學了。院子里沒什么可玩的,朱強很快就玩煩了,跑到我干活兒,抱我的腿,要去小賣部買吃的。我說不行,他開始磨人。氣得我一跺腳,把他震了個跟頭。朱強大哭,我有點心疼,抱住他哄,哭一會兒,他就睡著了。

七點收工,天還亮著,我背著朱強回去,路過自家的玉米地,看見朱嵩正在鋤草。風吹過,玉米起伏,像一片浩瀚的綠海。天色不早,彎腰駝背的朱嵩就像海里的一只蝦米。他看見我和朱強,沖這邊招手。我沒搭理他,低頭走過去。

晚上回到家,朱塔問我剌了幾個。我說六個。他又問別人都剌幾個。我說十個吧。他有點不痛快,吃飯時一直給我白眼。

朱強

從小學畢業(yè)那年起,我的個頭再沒長過,僅僅比娘高一點,比爹差遠了。對于我的身高,爹倍感失望,他曾不止一次地發(fā)出感慨,并加以分析,你怎么就長不高呢,我是大個子,你爺爺也是大個子,無論是隨誰,都應該是大個子才對啊。娘認為,我沒長起來的原因是累的。我整日彎腰鏟皮,本該用來生長的營養(yǎng)全被腰和胳膊用光了。爹對我鏟皮的數(shù)量是有要求的,必須接近他的一半。皮匠里,就數(shù)他能干,每天傍晚,東家清點每個皮匠跟前皮子的數(shù)量,爹的名字后面的數(shù)字總是遙遙領先,我要達到他的一半,并不容易。他們每干上一小時,會圍坐在小桌子前抽煙喝水。我不想浪費時間,匆忙喝口水,又趴到鏟桿上像豬拱地那樣干起來。這樣干過兩年,我的腰直不起來了,竟然成了個小羅鍋,這真是件悲催的事,因為我看上去更矮了。

令我欣慰的是,我那些上了初中的伙伴,大多沒有堅持到畢業(yè),紛紛回家當了皮匠,而這時,我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老師傅了,完全有資格對他們的稚嫩表現(xiàn)指手畫腳。他們的個子不比我高多少,我希望在這種勞動的摧殘下,他們的身體也能停止生長,變成像我一樣的小羅鍋。如果我們這代人都是羅鍋的話,我也就沒什么可抱怨的了。

因為我的參與,家里的錢增長速度有所加快。這讓我深感自豪,感覺自己已經(jīng)長成大人,不由得裝起老成來,打算練習抽煙與喝酒,可整天跟著爹,并不敢輕易嘗試。如果想真正融入皮匠的隊伍,不會這兩樣是不行的。皮匠很少單獨行動,總是一伙一伙的,每一伙都有一個頭兒,我們這伙的頭兒是我爹。大概他覺得我應該盡快擺脫少年的模樣,在一次休息時,出其不意地遞給我一根煙。我受寵若驚地接過來,叼在嘴上。爹劃一根火柴,又送過來一朵小小的火焰。我忐忑不安地看他一眼。他說,看我干嘛,快點上。我在火柴燃盡之前把煙點著了。一團刺激的香氣在口腔內(nèi)炸開,讓我無法承受,連忙吐出來,咳嗽不止。爹笑呵呵地拍我的背。因為羅鍋的原因,我很忌諱別人觸碰我的后背,本能地逃開。他說,別吐,咽進去。我再吸一口,想象自己喝下一口滾燙的水,憋住嘴,做吞咽的動作。喉嚨像被手指摳了一下,惡心感奔涌而來。我蹲在地上,邊咳嗽邊干噦。爹又說,慢一點,嘴別閉得那么緊,用鼻子和嘴一塊吸氣。我又用這方法試了一下,忍受住惡心和眼淚,終于成功地從鼻子噴出兩股藍色的煙。

每當一批活兒干完,東家會請皮匠們喝酒,這是規(guī)矩。收工之后,我們慢騰騰地收拾工具,拍打粘在衣服上的兔毛,聚集在壓水井邊,洗手,洗臉,甚至洗頭,無論怎么洗,身上都有皮子的臭味。東家的女人在廚房忙活,炒菜的香味飄滿院子。東家的孩子從街上回來,推著手推車,車上有啤酒和熟食。我們把自己清理到自以為干凈的程度,再次圍坐在小桌前,耐心地等。不一會兒,一桌酒席擺好,有炒雞蛋、炒蘑菇、炒蒜薹、炒豆角、涼拌西紅柿、涼拌黃瓜、豬頭肉、火腿腸和帶魚罐頭。這是好的東家準備的標準酒席。摳門的東家,不會擺后面那三樣肉菜。我們見天吃饅頭和面條,對這頓酒席充滿渴望。可我們都努力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云淡風輕地聊著天,只是眼睛會忍不住往酒席的方向瞟一下。終于落座,沒有人說客氣話,都太過熟悉,沒必要說,面對一桌子美味佳肴,興奮地開起玩笑,平??偙晦陕涞娜舜藭r會備受嘲弄,比如我。大家的笑聲更是比往日歡快許多。年齡的差距與內(nèi)向的性格使我一言不發(fā)。

有人慫恿我喝啤酒,我看看爹,他不理不睬,正忘情地與東家對飲。我決定不再等待爹的指示,毅然端起酒杯,喝下一大口。啤酒并不好喝,有股泔水味兒。與抽煙相比,喝酒的難度幾乎為零。我很快喝下一杯。感覺肚子有點飽,不再喝,掄起筷子狂吃菜。等吃到自認為不虧了,再喝下一杯啤酒。當我再喝第三杯時,感到頭暈目眩,被吃空的盤子像漂在水上,晃晃悠悠地波動著。在把所有的菜和啤酒全部干光后,皮匠們起身離開。熟悉的院子變得陌生,大門仿佛也換了位置,我一時不知該往哪邊走。我的胳膊被一只大手掐住,是爹,他的臉忽遠忽近,發(fā)出的聲音飄忽不定。他問,喝了幾杯?我說,三杯。他說,三杯就成這樣了?還得練。后來他把我拎上自行車后座,讓我摟緊他的腰。我問,兜子呢?他說,你還想著兜子呢。那兜子里裝著我倆的鋼鏟,平常由我拎著。爹說,你還想拎兜子?要拎不住,鏟到你自己的腿是小事,磕了刃可是大事。保險起見,我們的兜子拴在別人的車子上。我不好意思摟爹的腰,只是緊緊抓住他的衣服。行至半路,我的意識變得模糊,打盹,頭碰到爹的后背。爹大喊,別睡,到家再睡!我打自己一個耳光,努力保持清醒。路兩邊是漆黑的玉米地,幽暗的蟲鳴聲綿延不絕。我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傍晚,娘干完活兒,背著我回家,路兩邊也是玉米地。當時的玉米還沒長高,站在田間的爺爺招了招手,我也招了招手。

就這樣,我學會了抽煙與喝酒,談不上喜歡,只求那種融入群體的感覺。在抽煙與喝酒時,我會忘記自己的年齡,或者把自己想象成二十二歲,因為那是男人法定結婚年齡。還有好幾年,我才能到二十二歲。每天早起,我胯下的東西會膨脹得像一根小黃瓜。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因為皮匠們早已告訴過我。某天夜里,我從夢中醒來,聽見隔壁房間傳來爹娘異樣的聲音。那一刻,我感覺到的只是燥熱和憋悶,還有些不知所措。

爹雖然是我們的頭兒,但并不意味著別人不能開他的玩笑。因為是一對父子,所以他們在開爹或者我的玩笑時,總會習慣把另一個人捎帶上。爹輕易不生氣,會用更臟的話笑罵回去。但有一次,他被那個外號叫洋江的家伙真的惹怒了。洋江本命叫張新江,二十七歲,沒爹沒娘,是個光棍,他留著漂亮的中分頭,衣裳花哨,有點洋氣,所以得了個洋江的外號。他開起玩笑來最是過分,總有點不管不顧,拼死一搏的架勢。當時他們正聊驢與馬交配后生騾子的話題。到底是公驢與母馬所生的騾子好,還是母驢與公馬所生的騾子好,我爹與洋江爭論不休。其間,洋江把目光落在我身上,說,朱強,你覺得是我說得對,還是你哥說得對?我還沒回過味兒來,爹的拳頭已打在洋江的下巴上。洋江的嘴正半張著,在外力的打擊下猛然閉合,剛好咬到舌尖,再張嘴,噴出一口血。

張換

張溫和朱嵩本是好朋友,他們的友誼并沒有延續(xù)到老。在三姐家剌皮時,有人告訴我,曾看見他們二位打架。我沒有停下手里的活兒,表現(xiàn)出足夠的好奇,而是漫不經(jīng)心地問,哦,他們怎么打的?那人一邊利索地飛著刀子,一邊喋喋不休地講述她的見聞。打斗發(fā)生在集市邊,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是在集市里遇見的,不知道說了什么,顧忌到面子,沒在人群里動手,特意拉扯到人少的地方,才開始大打出手。男人是不吵架的,總會優(yōu)先選擇拳腳,哪怕是兩個老了的男人。朱嵩個子高,體格也壯,自然占了上風,最后把張溫打倒在地。我明白她為什么要當著好幾個人的面,對我說這件事。盡管她們都沒笑,可看得出來,一個個心里早就樂開了花。打架的兩個人,是親家,單單說給不相干的人,沒什么意思,而如果聽眾里有我的話,這件事就變得妙趣橫生了。

我想起結婚之初,爹經(jīng)常登門,不是來看我,而是來找朱嵩喝酒。我在堂屋的大鍋里炒兩個雞蛋,作為他們的下酒菜。酒過三巡,他們開始回憶當年身為貧協(xié)主席的光輝歲月。爹辛苦地步行數(shù)里路,別無他求,就為了說這個。朱塔回來,看見他們在喝酒,打聲招呼,轉(zhuǎn)身出去,蹲在院子里抽煙。朱嵩喊,你跑什么,過來陪你老丈人喝酒。朱塔說,你們喝,我不想喝。張溫一笑,說,他不想喝就算了,咱老哥倆喝。他們接上剛剛被朱塔打斷的話題,又沉浸在回憶里。炒雞蛋已經(jīng)吃完,只??毡P。朱嵩沒有吩咐我再去炒菜,在老朋友面前,依然保持著摳門的本色。他端起空盤,翻過來,讓張溫看盤底的青花印章。他說,這是破四舊時,我從富農(nóng)家里抄來的,看,有章,算是古董了。張溫連連點頭,不禁感嘆,那么好的貧農(nóng)協(xié)會,怎么能被撤銷呢?朱嵩附和,是啊,你看現(xiàn)在要亂了不是。天擦黑,張溫告辭,搖晃著走了。朱嵩要朱塔去送送。張溫說不用。朱塔本不愿送,就任他走了。

朱塔很少跟我說心里話,僅有的幾次,都是在我爹喝完就走了之后。他躺在炕上,把被子撩開,說,燥得慌。天不熱,蓋一床被子正合適,他卻要把光著的身子晾在外面。他說,我算是知道咱家為什么老受窮了。我問,為什么?他說,因為你爹是貧協(xié)主席,我爹也是貧協(xié)主席,貧到一塊兒去了。我說,你想多了。后來又有一次,他說,當初我爹讓我娶你,我是不樂意的。我說,你為什么不樂意,我哪點不好了?他說,跟你好不好沒關系,當時我正跟別人好著。朱塔直言不諱地對我說這事,看來是真沒把我當回事,讓我很生氣。我問,那你為什么不娶人家?他說,我爹不讓娶,嫌人家是富農(nóng)。我問,后來呢,人家嫁給誰了?他說,嫁到鄰村后,一家子搬到內(nèi)蒙去了。

最讓我生氣的,是后來的一回。他說,想去內(nèi)蒙看看。我問,去看什么,大草原嗎?他說,看她過得怎么樣。我說,你去吧。他說,沒路費,錢都在老頭子手里攥著。我說,我去幫你要。于是我跑到堂屋,喊醒剛睡下的公公出來。我是從被窩里爬出來的,穿得有點少。朱塔只穿一條內(nèi)褲,把我拉進里屋,說,你去找他,應該穿好衣服。朱嵩聽到動靜,高聲問怎么回事。每次與我爹喝酒,他都喝得不多,他的解釋是,酒挺貴的,得盡著客人喝。我穿好衣服,來到堂屋,對朱嵩說,朱塔想去內(nèi)蒙,你給他點路費。公公問,他去內(nèi)蒙干什么?我說,你問他吧。他去問朱塔,后者什么也不說,被問急了,才說出一句,必須去一次,想得慌。公公是聰明人,馬上明白兒子的意思,一巴掌打過去,說,想得慌就想得慌吧,內(nèi)蒙那么遠,去一趟得花多少錢?

鬧過一場,朱塔呼呼大睡。我卻睡不著,想著明天的日子怎么過。女人遇到這種情況,常規(guī)的做法是收拾一個包袱,跑回娘家,等男人去賠不是,再扭扭捏捏地回來。我不想那樣做,回去后,爹肯定不會給我好果子吃,而且朱塔也不一定會去賠不是,他爹朱嵩倒是有可能去的??粗铝?,我想起幾年前在皮組干活時,鏟皮的洋江總會偷偷溜進女工的屋子,故作驚奇地喊一聲,誰的蘋果掉了?他從我腳下拿起一個蘋果,對我說,你的蘋果怎么掉地上了?我去給你洗洗。旁邊的人都笑,把我的臉都笑紅了。這樣的把戲,洋江玩了一次又一次,不知他從哪里弄到的蘋果的,都挺甜的。我爹是看不上洋江的。因為他家里成分高,父母有癆病,在運動中死掉了。他有個姐姐,長得很漂亮,運動時剛十六歲,與家里劃清界限,學城里的人,跑到北京去搞串聯(lián),一直沒回來。洋江一個人過,可謂無家無業(yè),找個人家入贅當上門女婿倒是合適。如果我沒有弟弟,張溫肯定也會這么想。

朱嵩似乎察覺到我的難過,想對我說什么,又總是欲言又止。家里三口人,他和我單獨相處的機會并不多。有天,朱塔去幫人家蓋房,晚飯不回來吃。朱嵩和我吃著飯,他終于有機會說幾句了。他說,你放心,朱塔是不會去內(nèi)蒙的。我說,嗯,知道。他又說,你是個好媳婦,他娶你,是他的福氣,他怎么就不知道呢?我低頭哭了。這時我感到一只粗糙的手開始撫摸我的頭發(fā)。我沒動,那只手插進頭發(fā)里,接觸到我的頭皮,很燙,像一把烙鐵。我放下飯碗,想回屋好好哭一場。朱嵩把手收回去,遞過一條毛巾。我擦眼淚。他說,你哭吧,哭出來就好受了。他在我身邊坐下,靠得很近。他說,我一直把你當親閨女。聽完這話,我一頭栽倒在他的懷里。他的手又插進我的頭發(fā)里,更燙了。我暈頭轉(zhuǎn)向地哭了一會兒,猛然感到不妥。在我把頭抬起的瞬間,那只手戀戀不舍地揪住了我的頭發(fā),我驚慌地大叫一聲,得以掙脫。

日子別別扭扭地過著,一年之后,發(fā)生了那件事。朱塔要和我搬出來另立門戶。蓋房之前,朱塔向他爹要錢。我在院子里聽見屋里傳來用力拍桌子的聲音??隙ㄊ侵灬耘牡?,他的手很有力氣。朱塔垂著頭走出屋,說,老家伙不給錢。從那天起,他就正式管他爹叫老家伙了。順帶著,對我爹的稱呼也變了,叫老東西。沒錢就不能買磚,我們只好去打土坯?;囊袄镉械氖峭?,是不要錢的。

錢一直是個問題。房子蓋好后,我們一分錢都沒了。糧食也不夠吃。一天晚上,朱塔潛入舊家,偷了一袋麥子。我問,怎么不去朝他借,干嘛要去偷呢?他說,我寧愿去偷,也不朝他借。第二天,朱嵩找上門來,直接推門進屋,看了一眼墻角的口袋,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走了。光有吃的不夠,油鹽醬醋還得用錢買。我去大姐和二姐家借錢,她倆還不錯,多少借給我一點。三姐家是不敢去的,我一去,她不但不借,肯定還要數(shù)落一頓。

挺過一年后,朱強出生。朱塔去鏟皮掙錢,總算有了一點錢,趕緊把借大姐和二姐的錢還上。轉(zhuǎn)眼又過了三年,我去三姐家剌皮,干完活兒后,工錢遲遲不給,這讓朱塔十分惱火,逼著我上門討要。我只好硬著頭皮去。三姐張改說,工錢都沒給,買成皮子了,你過些天再來干吧,干完一塊兒給。我回去給朱塔一說,他馬上拍了桌子。拍了桌子又能怎樣,我還得去三姐家干,不干一分錢都拿不到。消了火氣后,朱塔連連稱贊我三姐腦子好使,她這么干,相當于用別人的錢滾自己的雪球。最后,他說,當初我要娶她就對了。我說,你不是想娶內(nèi)蒙那個嗎?他說,對啊,都是倆老玩意兒鬧的。

朱強

每到過年的前幾天,爹會算賬。我不明白有什么好算的,就那么點錢,又不會因為他的計算而增多??茨敲创笠粋€人,在方桌前正襟危坐,極其認真地做著加減乘除,我覺得有點好笑。不管怎么說,我是上過小學的,他只上到小學四年級,賬應該由我來算,可他信不過我,堅持自己來。后來我算是想明白了,爹把算賬當成了一種樂趣,他在提前享受春節(jié)的快樂。在將全年收入計算完畢之后,他得出一個數(shù)字,與去年得到的那個數(shù)字相比較,又得到一個數(shù)字,這個數(shù)字反映出我家財富增長的程度,往往是令他滿意的,促使他心情愉悅起來。愉悅之余,他仍不忘來上一句,還不夠哇。他想去東北買兔皮,自己做東家。我支持他,并希望他去東北時能帶上我。活這么大,我沒離開過家,去過最遠的地方,是縣城。

錢終于攢成一個讓爹滿意的數(shù)目。他讓娘收拾行裝,準備出發(fā)去東北。讓我失望的是,他沒打算帶上我,與他同行的,是我大姨夫和二姨夫。出門買皮,大多是數(shù)人搭伙,錢合到一起,買了兔皮之后,打成包,用火車托運到家,再算賬,把兔皮分歸各家。我三姨夫雖然是個木訥而膽小的人,但在我三姨的陪同下,他們數(shù)次北上,每次都收獲頗豐,買回的兔皮張子大毛頭足,眼看著走上發(fā)家之路。我爹他們本想跟三姨夫搭伙,同去一趟,但被三姨婉言謝絕,看在親戚的面子上,不吝賜教地傳授了一些經(jīng)驗。這多少讓三位連襟暗憋了一口氣,他們決定摸著石頭過河,蹚出一條路來。

爹把錢分成兩份,一份纏在腰上,另一份裝在內(nèi)褲里。這方法來自三姨夫傳授的經(jīng)驗。腰帶和內(nèi)褲都由娘縫制完成。我上學時的書包在閑置多年后,終于又派上用場,爹把烙餅、雞蛋、毛巾、茶缸、香煙、火柴等吃穿用品統(tǒng)統(tǒng)裝在里面。單看這個鼓鼓囊囊的書包,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一個孩子將要踏上出門求學的路途。收拾停當后,爹和大姨夫二姨夫又開了兩次會,對這次行程將會遇到的各種情況做了充分預估。比如,萬一遭遇搶劫,該怎么辦?三人中,爹是最為勇猛的,他表示自己會第一個沖上去,與歹徒展開殊死搏斗??扇绻麑Ψ侥弥赌兀康聂斆еe只會讓自己送命。所以,大姨夫建議,在下火車后,買三把刀子,作防身之用。安全是第一位的??吹贸鰜?,大姨夫和二姨夫都有些忐忑不安,若不是我爹始終保持著高昂的斗志,他倆早就打退堂鼓了。

終于在一個霧蒙蒙的早晨,他們?nèi)顺霭l(fā)了,各自從家里出來,騎一輛自行車,后座上坐著兒子。他們在省道路口會合,互相查問有沒有忘帶什么東西。這是他們第一次出遠門,顯得興奮而急躁,說話的聲音比平常大,嘴里吐出的哈氣被霧氣收納,他們抽上煙,煙氣又暫時戰(zhàn)勝了霧氣,但我始終看不清他們的臉色。三家用來買兔皮的錢都在爹的身上。大姨夫雖年紀大些,但生得干瘦,由他帶錢的話總讓人覺得不太保險。二姨夫是個經(jīng)常丟三落四的馬大哈,錢如果放在他那里,難免有丟失的風險。我爹外表粗壯,讓人望而生畏,而且心思縝密,確實是管錢的不二人選。大姨夫和二姨夫伸手拍拍我爹的腰。爹像被癢到一樣笑了兩聲。倆人又去摸爹的襠部,還沒摸到,爹及時躲開,大聲說,放心吧,就算我老二丟了,錢也丟不了。

天氣很冷,我們跺著腳,踢踏出急行軍一樣的腳步聲。一輛去往市里的小客車從霧中鉆出來。他們?nèi)拥魺燁^,提起包裹,像要上臺發(fā)言的人那樣清了清嗓子,爹還吐出一口痰。他們鉆進車里。小客車又向霧中開去。我和兩個表哥沖小客車揮手,不知道他們在車里是不是也沖我們揮了揮手。

我們騎上車子,各自回家。兩個表哥是同歲,比我大兩歲,剛剛經(jīng)歷過從學生到皮匠的轉(zhuǎn)變。我雖然年紀小,但早已是資深皮匠了。對于這命運的安排,他們很不滿意,并把其中一部分罪過算到我頭上。如果不是我首開先河,小學畢業(yè)就做了皮匠,他們的父母也不會做出如此無情的決定。每當面對他們時,我心里總有一種莫名的歉意,好像我就是毀掉他們精彩人生的罪魁禍首。實際上,兩位表哥的學習成績并不出色,都不如我,如果說他們將來能考上大學,無異于天方夜譚。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對未來的幻想從何而來。有天,俯身于鏟桿之上的我直起腰來,恍然大悟,促使他們心生幻想的,難道不正是這痛苦的勞累嗎?

家里沒有電視,只有一臺收音機,晚上我聽廣播,直到睡著。有次,收音機里的人說,人生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竟然沒提到鏟皮,讓我很不服氣。白天干活兒時,我提出一個問題,與撐船打鐵磨豆腐相比,鏟皮算不算更苦的?這是我第一次主動挑起話題,他們先是意外地愣了一下,而后一致認為這問題提得好。他們都說,鏟皮當然是最苦的,之所以被忽略,完全是因為干這行的人少。關于我們的說法,只有那一句“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而這句話中所指的皮匠,想必也是做皮革的皮匠,與我們做皮草的皮匠有些差距。

落入這樣一個既辛苦又被人忽視的行當,難怪我的兩位表哥會心生哀怨,幻想著自己的人生還有別的可能。我早就認頭了,告誡自己莫要胡思亂想,心里一亂,鋼鏟就會不聽話,鏟到手腳,可不是鬧著玩的。

爹走后,娘看上去比平常高興些。有一天,她笑著對我說,你爹可能不會回來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笑著說這句話,好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又好像不是。我心里一陣翻滾,想不到娘也有這種預感。我暫時不敢說出真實想法,故作天真地說,東北那么冷,凍也能把他凍回來。我們只說過一次這樣的話,而后心照不宣地絕口不提。家里沒有爹,氛圍大為改觀,猶如大霧消散后的正午,萬物顯形,并散發(fā)出新鮮的光芒。娘的心情是愉快的,吃飯時總要講幾件聽來的趣事。我想笑就笑,似乎也不像往常那樣累了。

半月的時間一晃而過,他們還沒有回來。我和娘似乎已經(jīng)完全適應沒有爹的生活,仿佛家里從來就沒這個人,一直是我們母子相依為命。大姨和二姨找上門來,問,老四,你說說,他們怎么還不回來。娘說,你們知道東北有多大嗎?她倆搖頭。娘說,至少比我們河北大三倍,他們在東北收兔皮,跑來跑去的,肯定耗時間,半月不算什么。大姨說,以前老三跟三妹夫去東北,用不了半月就回來了。娘說,他們一家,買的兔皮少,咱們?nèi)?,買的兔皮多,半月時間哪兒夠?她們點頭,又胡亂說了一通話,就走了。

沒想到下一個登門的,是我爺爺。那天收工時正值黃昏,等我騎車子回到家,天完全黑下來。娘回來得稍晚些,一是因為她在屋里剌皮,有電燈,天黑后也能干,二是因為她沒有自行車,需步行回家。我到家后,先要生爐子,再淘米煮飯。把這幾樣活兒干完,我打開收音機,晚上信號不好,找臺比較麻煩。在一片雜音中,我聽見大門口傳來腳步聲,還以為是娘回來了,隨即又有一聲蒼老的咳嗽,我連忙站起來,迎出去。

爺爺身穿一件黑色的棉猴,從夜色里鉆出來。在我的記憶中,他從沒走進過我家的門。而我和他的交集,也僅限于麥收和秋收兩個農(nóng)忙時節(jié)。到那時,他會沉默地來到我家的地里,幫忙干活。他和我爹娘很少搭話,仿佛是個陌生人。我從小就知道,這人是我爺爺,還記得他在小賣部給我買過糖豆。那時他還沒這么老,現(xiàn)在他完全是個老人的樣子,坐在小賣部門前的老人堆里,已沒有絲毫違和感。

我說,爺爺。他說,哦,你在家啊,你娘呢?我說,她還沒回來。他說,那等她一會兒吧。我把他讓進屋。他坐在一個小板凳上,四下打量。土房一間,墻上的泥脫落得所剩無幾,露出里面的土坯,房梁歪歪扭扭,努力地撐著草氈子。門口是磚砌的爐子,上面坐著一口黑鍋,冒著熱氣。爐子對面是一口水缸,蓋著一個黑色的木蓋,以免落進灰土。本該放半仙桌的地方放著一張木板床,床上堆滿鍋碗瓢盆。床前是一張小方桌,三個小板凳,這是我家的飯桌。

爺爺說,這些年,你爹一直說要翻蓋房,怎么沒動?我說,前年本來想翻蓋,但沒舍得,錢要留著買兔皮。他說,這年頭,誰都想發(fā)財,你爹走幾天了?我說,半個多月。他說,你敢跟爺爺打個賭嗎?我說,賭什么?他說,賭你爹回不回來。

張換

我爹張溫死于臘月二十三。他未到七十歲,談不上太老,比那幾個整日坐在小賣部門口的老人都要年輕。臨死前一天,他還在兔子棚里干活。兔子棚是我弟弟蓋的,養(yǎng)著幾百只兔子,比較矮小,進去的人必須彎腰駝背。在我爹的萬般寵愛下,那個曾讓他學過驢叫的兒子終于長成一個游手好閑的人。他本叫張有,是張溫起的,希望他能過上應有盡有的日子。后來張有覺得有這個字太過俗氣,自作主張地改名為張友,意思是朋友遍天下,也不錯。后來,張友確實有了很多朋友,教給他如何抽煙喝酒,如何推牌九,如何偷他爹的錢。

為讓兒子走上正路,我爹曾將其托付給朱塔,請朱塔教其鏟皮??上У氖牵饣鸨┑慕惴蛭茨軐⑿【俗痈脑斐善そ?,反而被偷去幾百塊錢。一氣之下,朱塔動用了拳腳,把瘦弱的張友揍得胖了一圈。我爹召集四個女兒,要求每人出點錢,讓張友蓋個兔子棚。雖然本地是皮草之鄉(xiāng),可很少有人養(yǎng)兔子,真是奇怪,既然那么需要兔子皮,為什么不自己養(yǎng)呢?我家的錢都在朱塔手里,他堅決不出,說被張友偷走的那幾百塊,就算資助他的兔子棚了。大姐二姐和三姐雖不情愿,可架不住爹娘聲淚俱下的懇求,分別出了幾百塊。爹用那些錢建了兔子棚,又買了兔子籠和幾十只小兔子。

我爹之所以要讓張友養(yǎng)兔子,還有個原因,那就是張友愛養(yǎng)狗,可以說愛狗成癡,他把對家人的感情都傾注在兩條黑背身上。我爹認為兒子是喜愛動物的人,兔子比狗可愛多了,兒子應該會兢兢業(yè)業(yè)地加以飼養(yǎng)??伤脲e了,張友對狗的喜愛是任何動物替代不了的。他對那些兔子不管不問,甚至喪心病狂地抓出幾只,裝進編織袋,背到野地里,放出來,讓黑背去追殺,訓練愛犬的捕獵技能。為保住兔子們的性命,我爹不再讓張友靠近兔子棚,他一人挑起撫養(yǎng)兔子的重擔。臘月二十二那天下大雪,他在兔子棚的門前摔了要命的一跤,當時身上還背著一筐兔子糞。

我得到消息時正在三姐家剌皮。有人冒雪送來消息,這消息是送給張改的。她跑進我干活的屋里,說,張換,咱爹不行了。送消息的人一看我也在,說,這挺好,不用再去朱莊跑一趟了。我放下尺板和刀子,來到院子里,盯著積雪愣神。張改在北屋洗臉換衣服。等了好一會兒,她才出來。她本是急性子,現(xiàn)在倒是不急了。路上有積雪,不方便騎車子,我倆步行。來到村外,白茫茫一片,偶爾能看到灰色的野兔奔跑跳躍。放羊的人扛著長鞭,一大群羊散落在麥地里,羊頭拱進雪中,啃食麥苗。與雪相比,綿羊顯得不夠白了。張改說,你吃過涮羊肉嗎?我搖頭。她說,我在東北吃過一次,太好吃了,以前咱爹總說羊肉膻,其實一點也不膻。我不記得爹說過這話,我懷疑他也沒吃過羊肉。羊肉多貴啊。

張友帶著人在院子里搭靈棚。我還以為爹已經(jīng)死了,趕緊哭著跑進屋。爹躺在炕上,蓋著厚被子,臉色灰白,讓我想起雪地里的綿羊。他還沒死,微弱的氣息表明,所剩時間不多了。大姐和二姐早已趕到,埋怨我和張改來得遲了。其實只要人還未咽氣,就不算遲。娘坐在炕頭,盯著爹的臉,不時用手撐開他的眼皮,查看瞳仁的狀態(tài)。瞳仁一旦散開,他就是死了。爹的手慢慢地從被子下面伸出來,指向我。我連忙靠近,抓住他的手。爹張嘴,發(fā)出的聲音極小,我必須趴下去,把耳朵靠近,才能勉強聽見。爹問,朱塔回來沒有?我說,還沒有。爹說,他要不回來,你就改嫁,洋江人還湊合。我說,算了,爹,算了吧。

在我說算了之后,爹的手失去力氣,從我手里滑落到被子上。爹的最后一口氣噴到我的耳朵上,似乎摻雜著一聲嘆息。想不到爹臨死時還惦記著我的事,我放聲大哭。張金、張玉和張改哭著撲過來,把我擠到一邊。張友進來,問,咽氣了嗎?娘再次撐開爹的眼皮,很有把握地說,死了。張友隨即發(fā)出男性特有的粗糲的哭聲。娘下炕,請幾個到場的女人制作孝衣。她拿來兩疊黃紙,遞給張友和張金。男人和女人各成一隊,分別由張友和張金帶頭,哭著走到村外,跪下,點燃黃紙。火在雪地上燒出兩個窟窿,就像兩只死不瞑目的眼睛。

老人過世是村里的大事,人來人往,沒人顧得上掃雪,雪被踩成水,水和土混在一起,又變成泥,于是爹的葬禮在一片泥濘中拉開帷幕。我們四個姐妹哭作一團,娘倒是沒怎么哭,她只是問,以后那些兔子怎么辦。張友跪在靈前,身后臥著兩條黑背。他倒是像模像樣地哭了一陣,后來哭累了,也就不哭了。張改哭得最為響亮,與爹關系最糟糕的,明明是她??拗拗?,她突然問我,張換,你怎么跟咱們爹說算了,你這一算了,就把咱爹說死啦。

不知朱強怎么得到的消息,拎著裝鋼鏟的兜子走進院子。他在靈棚下磕四個頭,又走進屋里。我爹橫躺在堂屋正中央,臉上蓋著黃紙。我問朱強,想看你姥爺最后一眼嗎?如果他想看的話,我就把黃紙掀起來。他搖頭。這孩子跟他姥爺不親。隨后朱強的兩個表哥也來了,他們卻表示想看。他們小時候沒少在姥爺家住,自然感情深厚。張金把黃紙掀開了,爹的臉重見天日,與幾個小時前相比,他變瘦了,兩腮和眼窩塌陷,嘴角下垂。我不忍多看,眼望別處。淚眼中,我看見朱嵩在院子里晃了一下,沒進屋,就走了。我以為自己看錯了,后來問一直站在院子里的朱強,你爺爺是不是來過?他說,是的。

在葬禮的間隙,大姐和二姐總問我為什么朱塔他們還沒回來,連封信也沒有。我說不知道。我確實不知道。我沒說自己心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而且我還盼著那種不祥變成現(xiàn)實。河北下大雪,東北肯定也在下大雪,而且要大得多,大雪封山,車輛不能通行,他們恰好就住在某個山村里,被活活困住了。我是這樣解釋的,一聽就是瞎編,連我自己都不信,她們就更不信了。三姐張改突然說,莫不是被人圖財害命了吧。此言一出,大姐和二姐大驚失色。我連忙寬慰說,雖然聽說東北亂,但也不至于亂到那種程度。可是大姐和二姐已對我失去信任,她們開始聽三姐的,畢竟人家是跑過幾次東北的。

張改啊,你說說,東北亂到什么程度?大姐張金問。

那里的人愛喝酒,喝完酒,一言不合就打架,身上還常常帶著刀子,打急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三姐張改說。

真的嗎?莫非他們仨被人捅死了?二姐張玉問。

我覺得很有可能,他們?nèi)松夭皇?,妹夫朱塔說起話來又不會客氣,很有可能跟人家打起來,一打起來,就說不好了。三姐張改說。

一聽這個,張金和張玉同時大放悲聲。我只好也跟著哭。張改沒哭,冷冷地看著我們,當年我去找她要工錢,曾領教過這種漠然的眼神。她說的話,我是不信的,我心里想的是,朱塔沒準真的就不回來了,但大姐夫和二姐夫肯定會回來的,至于他們現(xiàn)在為何還沒回來,我也不清楚。

出完殯,娘還在為兔子的事操心。她腿腳不靈便,養(yǎng)兔子肯定不行。其實她最該擔心的,不是兔子,而是她自己。爹去世后,她要和張友一起過。張友比我小兩歲,因為二流子的名聲在外,一直沒娶上媳婦,眼看要打一輩子光棍,脾氣越發(fā)不好。我們姐妹四個經(jīng)過商議,定下來,今后每家出一個人,到娘家住一個月,一來幫忙養(yǎng)兔子,二來照顧娘的生活。娘同意,張友也同意,就連兩條黑背也汪汪叫了兩聲,看來它們也同意了。

辦完爹的喪事,我和朱強踩著一路殘雪,回到家。我心里憋悶,躺在炕上,什么也不想干。朱強忙著生爐子。我突然坐起來,打開柜子,找出朱塔的衣服。他的衣服不算多,一年四季的加起來,只有七八件。我一件件疊好,打成一個大包,然后來到院子里。朱強問,娘,你干什么?我說,你給我把地窨子的蓋子掀開。他問,掀地窨子的蓋子干什么?我說,把你爹的衣服扔進去。他問,你扔我爹的衣服干什么?我說,他不回來了。他說,那干嘛不燒掉,就像你們燒姥爺?shù)囊路粯印?/p>

想不到朱強會說出這樣的話,這孩子跟我真是一條心。我說,不燒,萬一他又回來了呢?朱強說,娘,我希望爹不要回來了,咱倆過挺好的。我說,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朱強不再說話,把地窨子的蓋子掀開。我站在地窨子邊上,往下看,里面黑乎乎的,突然什么東西一晃,仿佛有個人影。我連忙讓朱強也看看,地窨子里是不是有個人。他看了一眼,搖頭說,什么也沒有。我把包扔了下去,地窨子里傳來噗的一聲,我仿佛又聽見誰叫了一聲,似乎是朱塔的叫聲,又似乎是我自己的叫聲,啊——

這聲音說不上是凄慘,還是興奮。

朱強

那天晚上,爺爺來到我家,要和我打賭,賭的是我爹到底回不回來。還沒等他說出賭注,大門一響,娘回來了。爺爺起立,看上去有點緊張。娘看見他,表示出些許詫異。畢竟這是他十多年來的首次登門。她說,來了?爺爺說,來了。她又說,你坐吧。爺爺坐下。娘洗臉,洗得很慢,她吩咐我說,朱強,給你爺爺?shù)雇胨?。她的聲音落在臉盆里,有點悶。我倒上一碗水,放到爺爺面前。他說,不喝不喝。他的嘴唇分明暴起一層皮,像干裂的土地。他說,我現(xiàn)在害怕喝水。我沒問為什么,他也不好再說下去。娘洗完臉,又梳頭發(fā),總算收拾停當,慢慢把梳子放在臉盆架上。她問,你有事嗎?爺爺說,有事,想讓朱強騎車子馱我去鎮(zhèn)上看看病。她問,你有什么???爺爺說,解不出手來,小的。娘說,你不用跟我說,直接問朱強。爺爺轉(zhuǎn)臉看我,娘也看我。我一時不知所措,想了想,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吃飯時,娘沒說話。我到底該不該答應爺爺,她不做判斷,讓我忐忑不安。實在忍不住,我問,行嗎?她說,行,有什么不行的?她端著飯碗,用寡淡的眼神看著碗里的稀飯。第二天早起,我推著車子往外走,被她叫住,塞過來五十塊錢。她說,給他買藥用。我說,他沒錢嗎?她說,萬一沒錢呢?你白跑一趟?

爺爺?shù)募以诖遄拥闹行牡貛В液苌偃?,對他所棲身的老房子是陌生的。那也是一座土坯房,?jù)說是他爺爺蓋的,可算是我祖宗的功績。從外面看,房子殘損破敗,那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與我的爺爺有幾分相像。他還沒出來,我在大門口等,想喊他一聲,就像別的孫子一樣,爺爺,我到了!可我喊不出來,只是拍了拍破爛的門板。

院子里傳來爺爺?shù)穆曇簦鞆妬砹??我答應,嗯,來了。他慢騰騰地走到門口,鎖好門。這時我想到,他連路都走得不好,該如何跳到車子的后座上?而且我個子矮,腿短,騎在車子上,腳夠不到地面。他也意識到這一問題,環(huán)顧四周,指著前面一方石礅說,你踩到那上面。我騎過去,右腳踩住石礅,讓車子保持直立。爺爺艱難地跨到后座上,坐下來。他用的是兩腿騎跨的姿勢。作為一個老人,難道不是偏坐的姿勢更體面些嗎?但鑒于騎跨姿勢更出色的安全穩(wěn)定性,這樣坐也未嘗不可。

我說,你坐穩(wěn)了。他突然抱住我的腰,讓我的身子晃了一下。我左腳用力蹬,右腳踹石礅,獲得向前的動力。爺爺是大個子,雖說比較瘦,可也不輕。他壓在后座上,讓車把左右擺動。他嚇得叫了起來,慢點,慢點。在我的努力控制下,車子終于穩(wěn)住。

我們行駛在村里的街道上,不可避免地遇見熟人。他們先是粗略地打聲招呼,然后用驚奇的目光看我騎過去。爺爺身上有股難聞的老人味兒,再加上他緊緊環(huán)抱的手臂,讓我有點難受,早起喝下的米粥在胃里翻滾,好容易壓下去。我想起爹騎車馱著我的情景,除了喝醉酒那次,我從未如此親密地抱住他的腰,是因為不敢,還是不屑,我說不準。

爺爺說,你不該那么小就去鏟皮,背都駝了。那彎曲變形的后背是本人的痛點,被任何人當面指出來,我心里都會很不舒服,這次也不例外。我沒搭話,把身體向上聳了聳,做出努力蹬車的樣子。爺爺說,我看過你鏟皮,干得還不錯。我問,什么時候去看的,我怎么不知道?他說,偷偷看過幾次,遠遠地看一會兒,就走。我低頭,看見他扣在我腹部的雙手,黑灰色的皮膚皺皺巴巴,像枯干的樹皮。他說,老有人欺負你吧?我哼了一聲,表示肯定。他說,你爹不護著你,你更不能慫。我又哼出一聲。

騎到半路,我問,賭注是什么?他沒聽清,???我認真地說,不是要打賭嗎?賭注是什么?他說,咱還沒說好怎么賭。我說,我賭我爹不回來了。他說,我也賭你爹不回來了。我說,那沒法賭。他說,算我輸,等看病回來,我把賭注給你。

我拐進衛(wèi)生院,跳下來,爺爺兩腳撐地,并無摔倒的危險。我陪他走進診室。人不多,很快輪到他。醫(yī)生問,怎么了?他說,解不出手來。醫(yī)生問,痛嗎?他說,痛。醫(yī)生說,前列腺炎,吃點消炎藥吧。病就這樣看完了。我拿著醫(yī)生開的藥方去藥房。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遞過一個手絹折疊而成的小包。他說,錢。

我在藥房的柜臺前,把爺爺?shù)氖纸伌蜷_,里面的錢零零碎碎。付過藥費,我把藥和手絹包還給他。我們回到院子里,他看看天,說,咱爺兒倆去吃頓飯吧。我說,還不到晌午,不吃了。他又說,那去集上,我給你買件衣裳。我說,你的錢不夠,還是回去吧。他說,那好,回去吃藥。

我把爺爺馱回村里。到達他的老房子門前時,他說,你進來,我給你一樣東西。我跟他走進去。這是我第一次走進他的家。院子小得像一只麻雀,因疏于打掃,角落里堆滿枯枝敗葉。門臺上的青磚剝落了一層,幾乎都要酥了。堂屋黑洞洞的,適應一會兒,我才看清那些快要散架的桌椅板凳。東屋的門簾搭在晾衣繩上,望過去,一盤大炕占了大部分空間??簧箱佒蠡ū蝗?,由于過于陳舊,花色暗淡而深沉。墻角有煤爐,煤灰滿地。爺爺爬到炕上,打開雕花的炕櫥。這炕櫥是屋里唯一像樣的東西。他拿出一枚銅錢,交給我。這銅錢有茶杯口那么大,比我見過的所有銅錢都大,沉甸甸的。他說,傳家寶,送你了。我問,這就是你說的賭注吧?他沒回答,指著西屋說,當年你爹娘剛結婚時,就住在那間屋子里。

我把銅錢放進兜里,掀開西屋的門簾。里面也有一盤炕,上面堆滿雜物,有米缸、咸菜壇子、紡車、簸箕、笸籮……我不想再看,轉(zhuǎn)身說,那我走了。當我走到院子里,聽見身后傳來他的聲音。我,對不住——他哽住了。我回頭問,對不住誰?他擺手說,你快走吧,把腰挺直。我厭惡地瞪他一眼。

吃晚飯時,我把爺爺給的銅錢放在飯桌上。娘看一眼說,他給你的?我說,嗯,他說是傳家寶。娘說,你知道這銅錢是哪兒來的嗎?我說,不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嗎?娘說,不是,是他當貧協(xié)主席時從地主家抄來的。我嚼著饅頭,盯著那枚銅錢看,眼前浮現(xiàn)出爺爺年輕時的樣子,他雖衣著破爛,但威風凜凜,步伐鏗鏘有力,身后人歡馬叫,讓整個村子像秋風掃落葉一樣顫抖著。我的想象到此為止,再往下,再也想不出。此時爺爺衰老的面貌極大限制著我的想象。

娘抓起銅錢,走到院子里。我看見她掀開了地窨子的蓋子,把銅錢扔了進去。我說,別扔啊。娘說,你真想要,就下去拿。我坐著沒動,雖然很想要。

地窨子是去年我和爹挖的。他先在地面上畫了個圈,然后揮動?頭把地皮刨開,下面的土略微松軟些,適合拿鐵锨挖。我倆背靠背,用手里的鐵锨啃食泥土??右稽c點加深,我們慢慢矮下去,終于矮到頭頂與地面平齊,很難再把土扔出去。爹讓我踩住他的肩膀,爬上地面,再把系著井繩的水桶放到坑底。我站在坑邊往下看,爹光著膀子,結實的脊背像一面搖晃的銅鑼。土裝滿水桶,爹抖一下井繩,我奮力把水桶提上來。桶裝得很滿,我提得非常吃力,好在提了沒幾桶,天就黑了。爹讓我找根杠子,橫放在地窨子口,井繩一頭拴在杠子上,另一頭扔下去。爹抓住井繩,攀上來,他渾身是土,散發(fā)出地底深處的氣味。第二天,爹決定自己留在地面,讓我下去挖。他用井繩挽一個套,我一條腿伸進套里,褲襠處被勒住,兩手抓住井繩。爹站在地窨子邊上,說,下吧。我兩腳一蹬,身體懸空,被爹提住,他說,你真輕。然后他兩手交替放出井繩,我慢慢落到地底。

吃完飯,我拿著手電往地窨子下面照,看不到那枚銅錢,應該能看到的,那是一枚多么大的銅錢啊。如果它直立著插在土中,那我就有可能看不見。等我下到里面拿紅薯時,一定能找到它。

爺爺?shù)牟∏槿绾?,娘沒問,我也沒說。我再次見到他,是在臘月二十三的午后,剛下過雪,我們鏟皮架子支在東家的門洞里,這里不受雪的侵擾,但總有風呼嘯而過。我們把大門緊緊關閉,不讓風進進出出。我穿著毛衣,干得渾身冒汗,再看他們,個個頭上冒著熱氣。突然大門被推開,風迫不及待地撲進來,我打了一個哆嗦。他們頭上的熱氣被風吹散,并不舒服,罵罵咧咧地看向門口,只見光亮中立著一個手拄拐杖的老人,正是爺爺。

朱強,別干了,你姥爺死了,爺爺說。

哦,等我鏟完這張皮。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反應為何如此平淡,慢條斯理地鏟著最后一張皮,鏟完后,還托在手里仔細端詳了一番。我收起鋼鏟,對洋江說,姥爺死了,我去看看。爹走后,我們這伙人的頭兒是洋江。他說,哦,干完活兒我也去看看。

我來到大門外,并把大門緊緊關閉,然后拍打身上的兔毛。爺爺還沒走,站在一旁看著我。說實話,他的出現(xiàn)讓我有點難為情。這里離我們的村莊有二里多地,爺爺踏雪而來,黑棉鞋裹著一層雪。我沒問他是如何得知的消息,想也想得到,他整日駐守在村里的小賣部門前,天冷了還會坐到里面去,那里是新聞的集散地。

爺爺說,我跟你一起去。我問,你去干什么?他說,我跟你姥爺是老伙計。我點頭,走在前面。路上的雪很厚,不能騎車,只能步行。我們一前一后地走著。他走得很慢。我走出一段,回頭,離他有段距離。我停下等他。雪地里,他一身黑,真是個不和諧的存在。他停下了,沖我喊,我解個手,你等會兒。他朝向路邊,兩手在腰間摸索一陣,解開了褲帶。離得遠,我看不見他那用來撒尿的東西。他佝僂著身子,胯下遲遲沒有冒出熱氣??磥硭牟∵€沒好,真是麻煩,浪費我很長時間。

張換

我爹張溫和我公公朱嵩這對老伙計是前后腳走的。一個是臘月二十三,另一個是臘月二十九。這當然與他們的友誼沒有關系,而與那場大雪有關。事實上,在我兒子朱強出生后,他們的革命友誼就戛然而止,甚至鬧到大打出手的地步。這是真正的老死不相往來,直到九泉之下,他倆才再次相逢。陽間的怨恨糾葛,是否會延續(xù)到陰間,我不知道,但愿他倆冰釋前嫌,在漫長無盡的黃泉路上攜手而行。

我有必要交代一下朱嵩的死。他死在走向村中小賣部的路上。每日吃完早飯,他都要去小賣部坐上幾個小時,與其他幾位老人談天說地。雪后的路不好走,他應該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可他耐不住寂寞,依然頑強地向那里跋涉。據(jù)目擊者稱,在狹窄的街上,朱嵩與一群匆忙奔赴麥地的羊群狹路相逢,他站在原地,揮舞拐杖,撥打即將撞上自己的羊。他漂亮地趕走十多只迎面而來的羊,對自己的戰(zhàn)績頗為滿意,拐杖掄得更是威風,像是一位有著萬夫不當之勇的猛將。見此情景,走在羊群后面的牧羊人笑著說,這老頭學高寵挑滑車呢。后來有人分析,放羊的這句話很不吉利,在評書中,高寵連挑十一輛鐵滑車,在挑第十二輛時,戰(zhàn)馬疲憊倒下,被鐵滑車壓死。最后朝朱嵩走來的那只羊,就是高寵的第十二輛鐵滑車,落后的它急于追上羊群,低頭沖來,似乎沒看到前方的老人,又似乎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它頭上的犄角與拐杖碰了一下,并沒有因此而改變前進的方向,正頂在朱嵩的大腿上。朱嵩的拐杖撒手,后退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傳出咯嘣咯嘣的聲音,好像什么東西在持續(xù)斷裂,聲音停止后,他仰面躺下。

首先得知消息的是朱強。圍觀的人們眼看著朱嵩背過氣去,商量要不要去給朱塔送信,可大家都知道,朱塔還未從東北回來,那只能去找朱強了。朱強趕到現(xiàn)場時,朱嵩已經(jīng)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他聽從長輩們的建議,找人幫忙把朱嵩抬到老屋里。然后長輩們再次提出建議,先去買黃紙和白布,再高搭靈棚,把葬禮有聲有色地辦起來。因為涉及到花錢的事,朱強難做決定,跑來找我。我說,什么也不用買,直接埋了吧。

我走進那所老院子,看看朱嵩的尸體。他的眼睛半睜著,我給他合上。他的衣服上有泥土,我給他擦干凈。然后我對朱強說,你去買口棺材,要最便宜的,咱們沒錢,得賒賬。朱強走了。我對看熱鬧的人說,我公公死了,需要挖個墳,請老少爺們幫幫忙,晚上我管飯,有酒。

當天下午,朱強買回一口薄棺,胡同狹窄,抬進院里頗為不便,只好停在街上。我們把僵硬的朱嵩抬出去,放進棺材里。長輩們連連搖頭,問我到底辦不辦葬禮。我說,一切從簡。他們說,你這也太簡單了吧。我說,這完全對得起他們朱家。我是拿出了多年積攢的力氣,才說出這么硬氣的話。他們見我硬氣起來,都軟了下去,一個個搖頭離開。

傍晚時分,墳挖好了。我正愁怎么把棺材運到地里去,洋江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領著幾個鏟皮的弟兄。他說,要不要幫忙?我說,要。他點點頭,轉(zhuǎn)身招呼大家動手。他們有備而來,帶著鏟皮的杠子和繩子,三兩下綁好,抬起棺材,喊著號子,向村外走去。走著走著,我覺得還是有必要給朱嵩燒點紙的,拐進小賣部買了黃紙。

挖墳的人都回家了,只留下一個大坑,挖得不算深,但在寒冬臘月,地都凍了,挖起來肯定不容易。這坑是挨著我婆婆的墳挖的,按說應該挖到婆婆的舊棺露出來,再把新棺放下去,讓兩口棺緊挨著??赡苁峭谄?,或者是不夠深,我看不到婆婆那早已腐朽的棺材板。事到如今,就不講究那些規(guī)矩了吧。

在洋江的指揮下,皮匠弟兄們把朱嵩的棺材放到坑里,再一起抄起鐵锨埋土,我和朱強也加入進來,人多力量大,轉(zhuǎn)眼間堆起一座墳頭。我把黃紙點燃,讓朱強跪下,磕了幾個頭。我作為兒媳婦,也應該跪下,但我沒跪。皮匠弟兄們比那些長輩們開明,沒人說什么。朱強站起來后,天完全黑了。

我們摸黑走回村子,來到村中僅有的一家飯店。我讓朱強去叫挖墳的人來喝酒,他們扛著鐵锨往村外走的時候,我都一一記下了,把名字告訴朱強,他要挨家去請。這家飯店是為皮匠們開的。外村的皮匠來鏟皮,中午不愿回家吃,就來這里點一份燜餅,或者一碗面條;本村的皮匠收工回來,如果身上還有力氣,或者嫌家里的飯不好吃,也會相約來這里喝酒。我讓大家坐,他們互相嬉鬧著坐下。洋江說,張換,你變了。我問,變成什么樣了?他說,變厲害了。我說,還不是被逼的?他問,誰逼你了?我說,你別問了。諸位皮匠弟兄也對洋江說,你別問了。洋江臉一紅,頭一低。

挖墳的人陸續(xù)趕到,都說沒想到臘月二十九飯店還開著。今天仍有皮匠出工,飯店自然也會開著,到明天,大年三十,皮匠和飯店才會一起休息。人多了,一桌坐不下,再開一桌。大家熱熱鬧鬧地吃起來,好像在過年。我讓朱強陪著皮匠弟兄們吃,自己則在另一桌,陪挖墳的人吃。

雖說這頓酒來自朱嵩的死亡,但并沒有人談論他,他是上輩人,又一生無所作為,實在沒什么好談論的。他們談論最多的,是朱塔,起先還因為我在場而小心翼翼,只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比如朱塔過人的鏟皮速度、超群的酒量和蠻牛般的力氣,酒過三巡,他們不再顧忌我的存在,談論起朱塔的一去不回的原因,有人說他死在東北,有人說他沒有死,會在過年后回來,帶著數(shù)量驚人的兔皮,一舉成為村里最富有的人。我不插話,任由他們說。一直沉默地喝酒的洋江突然發(fā)言,你們說得都不對,朱塔沒死,也不會回來了,他在東北落戶了,明年會娶一個東北媳婦,再生一個東北兒子。聞聽此言,兩桌人都沉默無語,一時間鴉雀無聲。我低著頭,感覺到他們投來的目光,人人都想窺探到我此刻的表情。我抬起頭,相信自己是沒有任何表情的。我舉起杯子說,別光說話,快喝酒吧。

朱嵩的死和朱塔的消失沒有影響我和朱強過年,盡管我們身上背了點債,欠棺材鋪三百塊錢,欠飯店二百塊錢,但我們還是努力把年過好。大年三十的下午,我將一棵大白菜剁碎,和朱強一起包餃子。我搟皮,他包,餃子包得不好看,稀奇古怪的造型引得我發(fā)笑,朱強也笑,他說餃子太難包,我還是搟皮吧。于是他來搟皮,我包,結果他搟出的餃子皮沒一個是圓的,大部分呈三角的形狀,我又笑,說你搟出來的皮倒適合包餛飩,他說那咱們就包餛飩吧,誰規(guī)定過年必須吃餃子?

雖然餃子餡兒里沒有肉,但出人意料地好吃,朱強吃了三十個,我吃了二十個,都吃撐了。吃完餃子,別人家開始放炮,整個天地轟隆作響,忽明忽暗。朱強把收音機打開,調(diào)到最大聲,有兩個人在說相聲,把我倆逗得哈哈大笑。奇怪,這段相聲以前聽過,從未覺得如此可樂。

炮聲停歇后,我聽見院子里的大門發(fā)出劇烈的聲響。有人砸門。也許在炮聲轟鳴的時候,就開始了,起先應該是敲,得不到反應,索性砸起來。朱強跑到院子里大聲問,誰?。块T外傳來洋江的聲音,我啊。我也來到院子里,問,洋江,干嗎?他說,你開門就知道了。我讓朱強把大門打開。門外不止洋江一人,還有那個牧羊人,他叫朱來,是個六十來歲的老光棍。大概是同為光棍的原因,洋江和朱來關系不錯,可謂忘年交。奇怪的是,在兩人中間,有一只羊。

洋江說,就是這只羊把朱嵩頂死的。我端詳那只羊,沒什么特別的,普普通通一只公羊,頭頂兩只倔強的犄角,眼中流露出茫然的黑光。洋江說,朱來把這只羊送給你們。我問,這是什么意思?洋江說,朱嵩不能白死。朱來一直不說話,看來他并不樂意,盡管他還有一大群羊。我說,你們把羊牽走吧,我不要。洋江說,要吧,我好說歹說朱來才答應的,朱來,你自己說,該不該賠一只羊?朱來說,該賠,它頂死了人,你們把它宰了吃肉吧。他把拴羊的繩子遞給我,我沒接,他又遞給朱強,朱強接過去。

洋江和朱來轉(zhuǎn)身走了。我和朱強看著那只羊,羊也看著我們。它溫順得像一只兔子,怎么會是殺人兇手呢?朱強摸羊的頭,羊不躲,任他摸。看得出來,朱強喜歡這只羊,他牽著它,來到屋里,端給它一盤餃子。羊先聞幾下,對它來說,這是陌生的食物,氣味比不上青草,也不算太差,它用舌頭把一個餃子卷進嘴里,似乎嚼也沒嚼,就咽了下去。眨眼間,羊把整盤餃子吃完了。朱強不安地看我一眼,怕我發(fā)作,訓斥他不該如此浪費。

我問,朱強,你吃過羊肉嗎?他說,沒吃過。我說,我也沒吃過,但你三姨吃過,在東北,她還吃過涮羊肉呢。他說,你真要把羊宰了?我說,你要想吃羊肉,就得宰了它。他搖頭說,我不想吃。

羊吃下一盤餃子后,臥在地上,意猶未盡地嚼著嘴巴。朱強撫摸羊的脊背。他突然問,咱們整天弄兔皮,有沒有弄羊皮的?我說,有啊,羊皮、牛皮、狗皮還有貓皮,都有弄的。朱強說,他們太可憐了。我說,明天你在院子里給羊弄個窩,再去地里找些干草。他說,今晚就讓它在屋里睡吧。我說,行,讓它跟咱們一塊過年。

朱強

大年初一的早晨,我沒有像往年那樣出門拜年。娘說咱家剛死過人,就不用去拜年了。我可以痛痛快快地睡到天亮。這是爺爺之死的唯一好處。我又想,娘這么說,是把爺爺算作一家人了,可我對他從未有過一家人的感覺。羊的叫聲把我喚醒,我不愿起,在被窩里躺著。那只羊是我殺害我爺爺?shù)膬词?。昨晚我看它的眼睛,有一種孱弱的光,光里呈現(xiàn)出我的影子。我撫摸自己的身體,和那只羊一樣瘦的身體。它是公羊,有沒有和母羊交配過?應該沒有,據(jù)我說知,只有高大威猛的種羊才有與母羊交配的權利,它不是種羊,只是普通的公羊,真夠可憐的。

過年這幾天,是我們難得的休息的日子。娘起來了,聽聲音好像在做飯,她不時說一兩句話。你冷不冷?昨晚吃了一盤餃子,應該不餓吧?你拉了,幸好你的糞是干的,要不非得臭死。她對那只羊說話,輕松而快樂,她很少有過這樣的語氣。

我聽見大門響,有人來了,娘在院子里說,大姐、二姐你們來啦。我穿好衣服,來到堂屋,看見大姨和二姨分別坐在小飯桌的兩側,臉色鐵青地一言不發(fā)。娘說,朱強,快給你大姨二姨拜年。我說,大姨二姨,我給你們拜年了。她們沒有像往年那樣客氣地說,別拜了,別拜了,而是根本沒理我,任由我跪拜了兩次,弄得膝蓋上全是土。大姨問,屋里怎么有一只羊?娘說,這就是把他爺爺頂死的那只羊,朱來賠給我家的。二姨笑著說,這只羊功勞不小啊。大姨問,應該讓它吃一盤餃子。我說,已經(jīng)喂過餃子了。

娘把熱騰騰的餃子端上桌,又倒了一碟子醋。我們圍坐在一起吃餃子。娘沒料到大姨和二姨的突然造訪,所做的早飯只是把昨晚剩下的餃子熱了熱,剛好是我們兩個人的量,再加上兩個人,就不夠吃了。大姨和二姨并不客氣,揮起筷子。娘只吃了一個,向我使眼色。我吃了兩個后,領會到娘的意思,也就不再吃了。餃子有限,讓客人先吃飽才對。大姨問,餃子太素,怎么不加點豬肉?娘說,不舍得買肉。二姨問,你剌皮的錢,還有朱強鏟皮的錢,都沒拿到手嗎?娘說,幾百塊,還不夠還賬的。

餃子吃完了,大姨和二姨放下筷子,對視一眼。我把碗筷收走,又將羊牽到院子里。隔壁傳來沉悶的巨響,一支二踢腳升上天,炸開,好似驚雷??諝庵杏泄苫鹚幍奈兜?。我回到屋里,大姨正說著,說的還是那件事,三個去東北買皮的男人為什么還沒有回來?她著重講了自己做過的幾個噩夢,每個噩夢都指向同一種可能,那就是大姨夫已經(jīng)遭遇不測。二姨緊接著表達了同樣的擔憂。娘沒說話。她們問,你怎么不說話?娘反問,我該說什么?她們說,說你怎么想的。娘說,不要瞎想,一點用沒有。大姨問,老四,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二姨說,你知道什么就快說出來,咱們親姊妹有什么不好說的?娘說,我什么都不知道。大姨說,我看你什么都知道。

接下來,二姨終于說出她們經(jīng)過多日的推測而得出的結論:三個人去東北買皮,錢集中放在朱塔身上,朱塔是個愛錢的人,動了歪心,將兩個姐夫殺害,藏尸荒野,自己帶著錢逃之夭夭了。

聽完二姨的推論,娘反駁說,就算朱塔想坑兩個姐夫的錢,那他也沒必要殺人,他干嗎不偷偷跑掉呢?大姨說,朱塔這人做事很絕。娘說,做事再絕的人也不會輕易殺人。二姨說,你至少承認朱塔確實有坑錢的心思。娘說,我沒承認。二姨說,你就是承認了。大姨說,不管怎么說,他們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肯定是朱塔搞的鬼。娘說,沒有證據(jù)不要亂講。二姨說,除了他,還能有誰,這就是他的陰謀。娘說,你看朱塔傻大黑粗的樣子,像是耍陰謀的人嗎?二姨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娘不再說話,任憑大姨和二姨喋喋不休,避免了一場爭吵。到最后,她們試圖做出一個決定,比如報警,或者親自去東北尋找,可經(jīng)過一番分析,發(fā)現(xiàn)都行不通。去報警的話,對警察說什么?說出遠門的人還沒回來?那警察會說,等等不就回來了?如果你再說他們可能出事了,那警察就會問,在哪里出的事,出了什么事?你說在東北,出什么事不知道。警察肯定會氣惱地說,就算真的出事了,你也不該來這里報警,而應該去東北報警。也就是說,如果不想繼續(xù)等待的話,只能去趟東北,可東北那么大,該去哪里尋找?最后,她們決定,這事還應該去問我三姨,因為她去過東北,知道哪里盛產(chǎn)兔皮,而盛產(chǎn)兔皮的地方,就是那三個人的目的地。

姐妹三人一起出門,前往鄰村的三姨家。

我一個人留在家里,不知道該干點什么,想到昨晚娘交代的事——給羊做個窩,再去地里弄些干草,于是動手干起來。我找來磚頭,靠墻壘成一個小窩,上面蓋上一塊木板,再把干柴鋪在里面。我背上筐,拿著鐮刀,走向田野。大年初一的上午,田野里空無一人。我找到一塊荒草茂盛的地方。雪化了,枯掉的草是濕的。我割了一筐草,準備回去,迎面遇上趕著羊群的朱來。過年的緣故,朱來出門放羊的時間比平常晚了一些。羊是不過年的,天天都需要吃草,他不得不趕著它們出來。灰白的羊群滾滾而來,朱來像趕著一團烏云。他看見我,大聲問,割草回去喂羊?我點頭。他說,你爺爺?shù)乃朗撬哉业?,跟我的羊沒關系,要不是看在洋江的面子上,我不會把羊賠給你家。我問,草有點濕,羊能吃嗎?他說,我想了一晚上,后悔了,你把羊給我牽過來。我說,羊吃了濕的草,會不會鬧肚子?他說,朱塔跑到東北去了,我還怕你們什么?

我之前從未與這位老光棍打過交道。他總是穿著一件黑色的棉猴,扛著長鞭,趕著羊群,如果丟掉長鞭和羊群,他仿佛是不成立的,那破爛的棉猴使他與村里的傻子相差無幾。我不再理他,悶頭往前走,突然后背被猛抽了一下。想不到朱來竟會偷襲我,他的鞭子夠長,隔著幾米遠,也能抽過來。他不該抽我的后背。前面說過,我的背有點駝,故此非常敏感,是整個身體最不能受侵犯部位。我憤怒地轉(zhuǎn)身,盯著朱來。這老頭對自己抽鞭子的技巧頗為得意,他朝我走了幾步,又把鞭子伸過來,但沒抽,而是像釣魚那樣,讓牛皮做的鞭梢垂在我的眼前。這是一種輕蔑的挑釁。我一把抓住鞭梢,往懷里拽。朱來跌跌撞撞地靠過來,我揮動鐮刀,把鞭子割斷。長長的竹鞭上只剩一根繩頭。朱來惱羞成怒,揮動竹竿打來。我低頭朝他撞過去,一頭頂在他的胸口,把他頂飛了。他摔在一只羊的身上,并無大礙。我用鐮刀指著他說,朱來,你個老東西也想欺負我,把我惹急了,下次就不會割你的鞭子了,再割就割你的老雞巴。他說,羊我不要了,你養(yǎng)吧,把草曬干再喂。

回到家里,我對羊說,你說得對,不能慫。唉,我對羊說這話干什么。剛要回屋,身后傳來一個聲音,你沒慫,干得好。仿佛是爺爺?shù)穆曇?,轉(zhuǎn)身尋找,眼前只有一只羊,沒有人。羊的嘴在動。

下午,娘回到家里,臉色不好看。她告訴我,三姨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去了哪里,他們曾經(jīng)向三姨打聽盛產(chǎn)兔皮的地方,但三姨沒說,為什么不說,三姨是這樣解釋的,那地方去的人多,兔皮價格漲了,買回來不劃算,他們應該去找新地方。

我問,新地方在哪里?娘說,不知道。

張換

春天來了,天上有大雁飛過。朱塔和兩個姐夫還沒回來。我?guī)缀跬酥焖臉幼印K谖业哪X子里,只剩一團粗壯的影子。結婚前,我倆去鎮(zhèn)上拍過一張合影,照片上倆人表情嚴肅,看上去并不愉快。在過年之前,我把那個裝有幾張照片的相框放在箱子底,不愿再看。地里的麥子長勢良好,只是麥蒿多一些,我和朱強忙活了兩天,總算拔干凈了。朱強已經(jīng)習慣了沒有父親的日子,看起來還很享受這樣的日子,干起活兒來有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積極性,不像以前,在朱塔的呵斥下跑東跑西,總是愁眉苦臉的樣子。朱強在麥地里拔草時,發(fā)現(xiàn)一片菠菜,興奮地大喊,娘,菠菜!他從未發(fā)出過如此快活的聲音。我們拔了兩大把菠菜,拿回家,炒了一盤菜,煮了一鍋湯,吃得很舒服。

大姐和二姐再沒來找過我。難道她們也像我一樣接受了失去男人的事實?如果我爹張溫泉下有知,知道這件事,肯定會被氣得再死一次。當年他費盡心機找到的三個乘龍快婿,如今全部人間蒸發(fā)。倒是漫不經(jīng)心找下的三姐夫仍真真切切地活著,他在三姐的調(diào)教之下,已經(jīng)成為出色的皮草商人。他總能找到盛產(chǎn)兔皮的地方,北上內(nèi)蒙,西去四川,東至山東,他過年后在短短的兩個月內(nèi)拉回三卡車兔皮。這些兔皮超過自家的加工能力,他把剩余的轉(zhuǎn)賣給別人。三姐家的作坊規(guī)模日益壯大。在忙完地里的活兒,我和朱強都去她家打工。沒過多久,大姐和二姐也來了,也是分別帶著自己的兒子。我們仨都生了兒子,全拜母親的秘方所賜。當年三姐生了閨女,之后冒著被計劃生育干事拖走打胎的風險,不屈不撓地懷了孕,終于生下一個兒子,同時被罰得家徒四壁,誰能想到,十多年后人家竟然成了東家,給那么多人發(fā)工錢。

在三姐家,我和大姐、二姐一起剌皮,她倆對我不理不睬,好像他們男人的失蹤是我造成的。我回娘家看望母親,娘告訴我,張金和張玉曾找她商量,要不要去法院起訴我。這荒唐的想法引來母親的一頓痛罵。我也挺生氣的,可更令我不安的是,她們的家庭雙雙陷入困境,因為去買皮的錢大多是借來的,債主整日上門討要,讓她們的日子過得水深火熱。

領了工錢后,我把錢分成三份,一份給大姐,一份給二姐,另一份自己留著。我計劃存點錢,將來朱強結婚用。她們接過錢后,問,張換,你這是什么意思?我說,聽咱娘說你們的日子挺難的,我想幫一幫。張金說,你心里是不是有鬼?我說,有什么鬼?張玉說,沒有鬼,你是有愧吧?我說,有什么愧?她們不再說什么,拿著錢扭頭走了。

總之,無論我做什么,在她們眼里,都是有鬼或者有愧的表現(xiàn)。為了證明自己沒有鬼,也沒有愧,我打算真的去一趟東北。我千方百計地打聽到那個女人的地址,就是結婚前曾和朱塔好過的女人。要聽到這一點并不難,我問洋江就行了,他整天和朱塔在一塊鏟皮,什么都知道。

從春天開始,洋江總會在晚飯后跑到我家來。他教會朱強下象棋,朱強也喜歡下,吃完晚飯就盼著洋江的到來。他們從八點開始下,一直下到十點。我坐在一旁,看他們下。洋江穿得整整齊齊,頭發(fā)洗得干干凈凈,他不像個皮匠,更不像個老光棍,倒像是在鎮(zhèn)中學教書的老師。

洋江幫我打聽清楚后,問我要干什么。我說,去東北找朱塔。他說,東北那么遠,你又沒出過遠門,連火車都沒見過。我說,凡事都有第一次。他說,不如這樣,我替你去吧,出遠門這種事,男人總比女人強。我說,好,如果你找到朱塔,叫他務必回來,回來跟我離婚,然后他去哪里,我絕對不管。他說,張換,你真的變了。

洋江走后,我突然想起該去朱嵩的老房子里收拾一下。過年之后,一直忙著干活兒,忘了這茬。我和朱強打開朱嵩的大門,院里長出了青草。進屋一看,空空蕩蕩的,什么東西都沒有了??粗桶脑簤?,我什么都明白了。沒想到抄了半輩子別人家的貧協(xié)主席,最后讓別人抄了自己的家,抄得干干凈凈,連炕上的鋪蓋卷都沒給剩下。

十天之后,洋江回來了,他沒有帶來朱塔的消息,而是帶回幾千張兔皮。他說沒有找到朱塔,倒是找到很多養(yǎng)兔子的人,干脆做了幾天收兔皮的販子。這幾千張兔皮,是洋江用全部的積蓄換來的。他做了東家,請朱強去給他鏟皮。干完一茬后,又跑去東北,再次帶回幾千張兔皮,還有一個操著東北話的女人。朱強再也不去給洋江鏟皮了。我覺得沒什么,洋江眼看就要老了,也該有個女人了。那個女人比我年輕,烏黑的頭發(fā)燙成卷,臉上一層脂粉,看不到皺紋,嘴唇鮮紅。我老了,頭發(fā)灰白,滿臉皺紋。姐妹四個,我最小,但卻是最顯老的。

有一天,我路過村外,看見場院里鋪天蓋地地晾曬著兔皮。看著這些兔皮的,是洋江的女人,她坐在麥秸垛上,嗑著瓜子。我想和她說幾句話,走到麥秸垛下。她好像很熱情,從麥秸垛上滑下來,給我一把瓜子。我擺手說,不吃。她說,我就愛嗑瓜子,把牙都嗑豁了,你看。她裂開嘴,呲著牙,讓我看。她黃燦燦的門牙上有一道豁口。我問,你平常不干活兒嗎,天天嗑瓜子。她說,伺候兔子,活兒不多。我說,你喜歡這里嗎?她說,還行。我說,跟洋江好好過吧。她說,肯定是要好好過的,要不然我大老遠跟他跑到這里來干什么。我說,那就好。她說,我想給他生個兒子,我給你說,別看洋江那么大歲數(shù)了,在炕上還挺能折騰的。我沉默一會兒,問,懷上了嗎?她說,還沒。我說,要生兒子,我有個秘方。她說,什么秘方,快告訴我,我之前生過仨,全是閨女,那死鬼男人往死里打我,他要是不打我,我也不會跟洋江跑。我說,晚上來我家,我告訴你。

到晚上,那個女人果真找上門來。她不是一個人來的,是和洋江一起。洋江很不自然的樣子。朱強看見他,沒有像從前那樣擺下棋盤,而是沉悶著去了里屋。那女人說,姐,我來找你要秘方。我說,好,這就教你,洋江,你出去吧。洋江問,我出去干什么?我說,這是我們女人的事,你不能聽。他說,那我去朱強屋里坐一會兒。

洋江剛走進里屋,朱強就跑了出來。洋江只好尷尬地回到堂屋。我說,洋江,你和朱強幫我把地窨子里的衣服拿上來吧。洋江說,地窨子里有衣服?我說,對,朱塔的衣服。他們?nèi)サ皆鹤永?。我站在堂屋門口,看見洋江用井繩套住朱強的身子。朱強拿著手電,下到地窨子里。

我把門關上,拿過洗臉盆和堿面,挖了兩勺堿面,放到洗臉盆里,再倒上半臉盆水。我說,就這樣,你坐到臉盆里,洗下面,多洗一會兒,肯定生兒子。她半信半疑,真的嗎?我說,真的,祖?zhèn)髅胤?。女人脫褲子就要洗。我說,別在我家洗,這臉盆是我的。她系上腰帶,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來到院子里。朱強已經(jīng)從地窨子里上來,腳下是那堆衣服。朱強會抽煙,他身上是有火柴的。我讓他劃一根火柴,把衣服點燃。朱強說,娘,燒了可惜,不如鋪到羊窩里,讓羊睡得暖和點。我說,羊不需要,你燒吧。他劃火柴,手有點抖,總算劃著一根,扔到衣服上,那股弱小的火焰像一根舌頭,慢慢舔著衣服。

火漸漸變大,更多的是煙,空氣里充滿胡椒般辛辣的味道。洋江和那女人走了。朱強手里拿著一個碩大的銅錢。我搶過銅錢,扔進火里。

第二天早起,我發(fā)現(xiàn)院子里那堆灰燼被人扒開了。我把灰燼清掃干凈,沒有發(fā)現(xiàn)銅錢。

朱強聯(lián)合兩個表哥,還有舅舅張友,組成一支鏟皮的小隊,他任隊長。我弟弟張友終于認命,屈尊做了皮匠。有天他對我說,自己要向洋江學習,鏟皮掙錢,等攢夠錢,也要去東北買皮,順便找個女人。他說得好像東北遍地都是兔皮,都是女人。

如果只看背影,誰也看不出瘦小的朱強是鏟皮的老師傅。我開始為他的婚事?lián)鷳n,以他的條件,肯定沒有誰家的姑娘能看上他。難道他要做一輩子光棍?我不敢想象。

有段時間,我住在娘家,照顧娘和兔子。晚上,我和娘睡在炕上,總能聽見她的嘆息聲。我問她嘆什么氣。她說,嘆你命太薄。我說,誰的命厚?她想了想,笑了,說,你倒是把我問住了,好像誰的命都不算厚。我說,是啊。她又說,不管怎么講,你的命是最薄的。我說,怎么個薄法?她說,人家的命是皮,你的命就是草。我說,行了,睡吧。

2018年10月 石家莊

獻給我的母親

【作者簡介】張敦,原名張東旭,生于1982年,河北棗強人,曾出版小說集《獸性大發(fā)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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