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小倡
為什么久居長安的王維在偶逢故鄉(xiāng)來人時,別的都不殷勤,只詢問“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冬至一過,寒流驟來,讓北國為冰雪所覆,這幾天陰風(fēng)冷雪所攜來的寒意,漸漸有了岑寂的狀況,躲在大衣與圍巾里的眼神還是一樣溫煦,在走廊或電梯上偶遇,同事們除了關(guān)心業(yè)績、年終總結(jié)或即將到來的新年,大家都互道:梅花開了?!?/p>
小區(qū)樓下的園圃里有三棵白梅,獨立的一株生在園圃的東側(cè),枝柯橫逸,頗饒古韻;結(jié)伴的兩株則攜手并立于園圃的西頭,修剪成渾圓的傘狀,比較人工一點。不過現(xiàn)在這三棵老樹都開滿了白色的花朵,聰靈毓秀,不可禁當(dāng)。古人曾經(jīng)用“苔枝綴玉”來形容蒼然的梅樹枝頭白花點點,但如果你曾站在盛放的梅樹下,便會覺得“綴玉”的說法不免雅過了頭,弄得像人造花一樣,沒有寫出那凜冽寒風(fēng)中的蓬勃生意。
走在輕霧細霜的小區(qū),我在樹下賞玩良久,仿佛有了神秘的提升與領(lǐng)會。相較于山櫻的妖艷紛呈,白梅的素凈更顯脫俗。古之梅者,總是在驛外、在斷橋、在廢園、在暗角,士人取其“不爭”為君子之德。仔細品觀,梅樹迥異于榕樹的慈祥愷悌、柳樹的風(fēng)流瀟灑,更異于松柏的堅貞宏偉,而有洮洮遠致,不似人間所有。我覺得那清令的風(fēng)度應(yīng)是來自于一種透澈了生命后的淡漠,向虛空處去安置自我的神韻——佇立于此而寧靜是他的流水今日,讓人遙憶其淡泊如許的明月前身。清素的梅花實應(yīng)寫入《晉書》的《高士傳》或杜工部的《佳人篇》中。
兒時聽母親唱愛國歌曲《梅花》,每聽到“愈冷愈開花”,總覺得好笑,現(xiàn)在想來,這句歌詞實在俗得很風(fēng)趣。不過我從小對梅花總有特別的好感倒不是因為愛國,而是母親對我說過一個故事。她說有一年外公在陜北一帶征戰(zhàn),家人從陜南老家捎來消息,說是夫人有喜,時值北國戰(zhàn)況陰霾但梅開如雪,外公便從遙遠的戰(zhàn)線上折了一枝梅花夾在信里托人帶回故里,這便是母親名字的由來。
后來我讀到了“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書本上分析那個“砌”字用得如何之好,不!我心中似乎更明白“驛寄梅花”那個動作里的遠思。人生里如果還有眷戀,也許就是那夾在信里,素馨一般的光景或人物了吧;而要拋下這如梅花般美好的一切遠赴他域,不就正是秦觀“為誰流下瀟湘去”的喟嘆嗎?大二時,跟文學(xué)社的同學(xué)們討論為什么久居長安的王維在偶逢故鄉(xiāng)來人時,別的都不殷勤,只詢問“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討論了半天也沒有答案。可惜那時我們沒有坐在這棵梅花樹下,沒有真正讀懂梅花,或是王維,不然我們便能明白詩人的故土印象是如何的婉約與芬芳了。
因此梅花是遠游時的思慕、寧靜片刻所得之回憶或人生里有所澈悟等一切美好的象征,一如波特萊爾執(zhí)著于他心里黑色的郁金香,“像神秘主義者那樣真正地進行自身的交談”。因此有人辨梅花味而名之曰“暗香”,尋其態(tài)而稱之“疏影”,暗、疏之流,不過都是潛意識里的存在,總會于一些不經(jīng)意的片刻流露,待回首重尋卻又渺無蹤影,“遇之匪深,即之愈?!?,童年的幻影,詩人的靈光,都包容在一朵梅花自身的夢中。
如今我幸福地走過或短暫駐足于這三棵神秘而動人的梅花樹下,冬天還是很冷,但我有了一個純潔的遠方。許多鮮白細小的花瓣飄滿了泥土與石階,也許等到日子和暖了,也許等到幾陣風(fēng)雨后一切都化歸為春泥了,那時我將記得很多詩,虛擬很多瑤席、香箋、壽陽公主以及許多前世……但也許我將和現(xiàn)在一樣,只是通過它的花瓣與枝葉望向無盡的藍天,也不想起什么,也不記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