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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膠鞋

2021-05-11 10:57張軍
啄木鳥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膠鞋

張軍

李七月看著被害人的詢問筆錄,看著看著心中就來了氣。心想,這丫頭辦事真不著調(diào)!便帶著慍氣朝院子里吼戶籍警黎黎。黎黎從隔壁的戶籍室跑來,李七月劈頭就問:“和蘭說,到了玉米地那人就把那個東西掏了出來……我問你,‘那個東西是哪個東西?”

黎黎歪頭茫然看李七月手中的筆錄,臉色瞬間變得通紅。

“刀子?斧子?還是鐮刀?你得寫明白啊!”李七月追問。

黎黎忸怩:“不是刀子,不是斧子,啥都不是,那個東西……就是那個東西……”

看著黎黎的窘態(tài),李七月突然明白了“那個東西”指的是哪個東西了。意識到自己的魯莽,一時竟無言以對。強奸案件“一對一”,問到關(guān)鍵處就得往細處摳,不是警察有窺視他人隱私的癖好,為的是將來抓到嫌疑人,雙方口供得合上榫卯。問到和蘭內(nèi)褲的顏色、花紋和質(zhì)地的時候,和蘭大眼睛轉(zhuǎn)轉(zhuǎn),低頭抿嘴就不開口了。李七月?lián)u了一下頭,他理解和蘭。是呀,一起強奸案,一個姑娘家跟你一個大老爺們兒說個啥?李七月只得起身暫歇,往分局戶籍科打電話找黎黎,催她回來。

黎黎是派出所的戶籍女警,下午去了分局報月報,接了電話便急火火往回趕。李七月向黎黎交代了詢問要點,特別囑咐“往細里問”??衫枥杞徊畹牟牧喜粌H粗枝大葉,還云山霧罩,真讓人搓火。

明白了過來,李七月的語氣和態(tài)度都緩了下來,說:“她可以說那個東西,作為警察就得盯著問,那個東西到底是哪個東西?”新警黎黎嘴里哎哎地應(yīng)著,對前輩的教誨卻聽得沒心沒肺。按照李七月的交代,她又去候問室找和蘭重新補材料。拿回來的材料除了明確了“那個東西”是哪個東西,有價值的東西幾乎沒有。李七月不得不帶著黎黎一起去問和蘭。

也許有女警在場,這次和蘭沒有像先前那樣回避,可還是沒提供出有價值的線索。李七月嘆了口氣,看來這個案件和誰問沒多大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和蘭見到“那個東西”就蒙了。這個姑娘算不上多漂亮,蘋果臉,刷子頭,皮膚黝黑,體格健壯,從骨子里透出一股農(nóng)村姑娘的倔勁。要是沒有這股勁,事發(fā)后她就不會抹干眼淚自己跑到派出所來報案。

接待和蘭時,李七月朝門外看了一眼,沒撈著人影,漫不經(jīng)心地問:“誰是事主?”

和蘭咬著嘴唇,滿臉憤恨地說:“我!”

李七月佝僂的身子一下就坐直了,正色凝眸眼前這個小女子。

警察接此類案件就像大夫接急診,一般都有家屬陪同。事主報案前往往經(jīng)過激烈復(fù)雜的思想斗爭。他還以為和蘭是事主的姐姐或妹妹,先來探探警察的口風(fēng)。

和蘭以為他沒聽清,又說:“我就是事主?!?/p>

冷靜的聲音如同石頭墜地,訇然有聲。

“哦——”他嘴里下意識地出了聲,覺得這個姑娘是個硬茬。那個壞蛋掏出的要是刀子,說不定她當時就會撲上去。可他掏出來的偏偏不是刀子,或者說是“軟刀子”,“軟刀子”比“硬刀子”厲害,她覺得自己篤守多年的清白之身,以及以后的生活馬上就要被那個丑陋的東西毀掉了?!澳莻€東西”讓和蘭的世界瞬間坍塌。

他看了一眼黎黎,示意她記錄,然后接連問了幾個問題:“那個人估計多大歲數(shù)?”

……

“身高呢?”

……

“穿著什么樣的衣服?”

……

和蘭連著搖了三次頭,就將李七月的信心搖散,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黎黎望向蹙起眉頭的李七月,李七月沒反應(yīng)。他知道,這個丫頭還在糾結(jié)自己剛才記的那份材料,想用擺在眼前的事實證明自己的無辜。李七月不認為她無辜,認為作為一個警察把“那個東西”原原本本記成“那個東西”就該死。就像護士在回避病人的身體,盡管它骯臟丑陋,惡臭撲鼻,不堪入目,可是面對它,是一個職業(yè)者不可或缺的職業(yè)道德。警察要追尋事實真相,要像跨欄運動員一樣翻過一個個障礙,這些障礙包括現(xiàn)實的和心理的。

停了一會兒,李七月有意繞開了事主最痛徹心扉的那一段,反過來往前捯:“之后,你看他朝哪個方向跑了?”

和蘭還是狠狠地搖了一下頭。她滿臉悔恨,恨自己不該偷懶,為了少走幾步路選擇村后那條人跡罕至的小路回家。

在集上,她剛將那兩只兔子賣完,“啪——”就有人從背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那動作熟絡(luò)又親切,回頭,她看見了同學(xué)柳金華一張笑盈盈的臉,她還吃驚地看到了張斯陪著柳金華。這個張斯,高三那年在自己英語書里夾過紙條。當時見到那張兩指寬的小紙條她心中狂跳不已,定下神來,把秘密夾在了書里。那個時候大家的心思全在考學(xué)上,她對這件事沒有回應(yīng)。畢業(yè)后,柳金華和張斯“好上了”。柳金華依舊快言快語:“你干嗎去了?這個大暑假,一點兒你的信兒也沒有?!?/p>

這個暑假顯得無比漫長。高考失利,整個暑假她不刷牙不洗臉將自己悶在屋里,每天過得昏天黑地。

和蘭淺淺一笑。柳金華在幾分鐘內(nèi)就將同學(xué)們的去向盤點了一遍,不容她不聽,一句話都插不上。柳金華有意將他們二人放在了最后:我考上了省師范學(xué)院,張斯要去北京建筑大學(xué)學(xué)土木工程。柳金華說完,和蘭才明白,她將自己與外界隔絕起來,是想隔絕外界的消息??蛇@些消息封閉了一個暑假,在她剛出門的時候還是一股腦兒跑到耳朵里來了。這些消息在同學(xué)面前已成現(xiàn)實,對她來說卻是遙不可及的夢。它們是一股股力量,將她與同學(xué)的距離拉遠,她已經(jīng)看不見了他們的背影。掉隊產(chǎn)生的失落感使浮在她臉上薄薄的一層笑僵硬了下來。

柳金華注意到了她情緒的變化,挽著和蘭的手臂晃動:“不要緊的,和蘭,你復(fù)習(xí)一年,也就是晚一年的事,我在師大等你?!睆埶箲?yīng)和著柳金華,也如此說。柳金華和張斯的鼓勵讓她心里暖烘烘的。此前,她已經(jīng)決定了復(fù)讀。

每天老母親都要在她床前坐會兒,看著她的樣子心焦地嘆息。母親沒文化,不會講大道理,頂多會說一句:“這算個啥,往后的日子比樹葉還多呢……”家門口那棵老槐樹像呼應(yīng)母親的話似的,將渾身的葉子抖得嘩嘩響。它將枝杈探過門樓,伸進了院子,將滿院染成了墨綠色。和蘭躺在床上看著一團團密匝匝的葉子,扭過頭去,兩行清淚又滑了下來。

“媽,我要復(fù)讀!”這天,和蘭轉(zhuǎn)身從床上坐了起來。母親聞言哎哎地答應(yīng):“只要你愿意讀,媽就是要飯也供你!”人生第一次抉擇,對她來說是個不小的決定。父親病死后,母親一夜之間似乎就老了。懂事的弟弟初中畢業(yè)就和老鄉(xiāng)去了南方打工,臨走時說,混不好就不回來。母親除了將自己種的時鮮蔬菜載到縣城早市換點兒錢零花,別無長技。復(fù)讀,不僅耽擱一年青春歲月,還要花一筆費用,她更加怨恚。母親當即放下手中的活計,出了門才盤算起能向哪家親戚張嘴借錢。母親走后,和蘭翻看月歷牌,這天恰是洳口大集。隨后她也動身,想把家里養(yǎng)的那兩只兔子拿到集上賣掉,順便散散心解解悶。

近午了兔兒才賣出去。這兩只兔兒母親開春抱來養(yǎng)了兩季,拿到錢,她心里挺高興。就在這時,她遇到了同學(xué)柳金華和張斯,說了會兒話,他們分手。離開集市的時候很多攤位已經(jīng)開始收攤。肚子不覺餓了,她想去集口的早點攤兒吃碗餛飩。還是小時候,一次從集上置辦完年貨,父親帶她和弟弟在那里吃過一次。這么多年那個攤位一直沒變換地方。雪白的餛飩皮,翠綠的油菜葉,漂浮如絮的一綹紫菜,再捏上幾粒透明的蝦皮,餛飩吞到口里綿軟欲化,咕咕叫的肚子喚起了她對一碗漂亮餛飩的記憶。但是她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還不知母親回沒回家,也許還餓著呢,她著急回去給母親做口吃的。想著,她將空兔籠在自行車后座上綁好,跨上車往家騎去。

大概半個小時的工夫,她一口氣騎到了村后。玉米地里有一條小路,穿過這條小路再走幾百米就到家了,順著大路要多走三四里路。眼前這片玉米地綠稈匝地,波濤翻涌,那條小路似有似無湮沒其中。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拐了進去。剛下到土路,就聽身后響起玉米葉子噼噼啪啪被劈開的聲音。她不敢回頭,唯有腳下用力,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身后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急促,一個身影騰起將她和車子一起撲倒。顛踣在地的和蘭本能地爬起來要跑,卻被那人捽住,往玉米地深處拖去。和蘭踢騰、掙扎,覺得那個人的胳膊和雙手像兩把大鉗子鉗住了她,拖了幾米,也許十幾米,也許幾十米,那人將她往地上一摜,發(fā)出了令人心悸的嘿嘿聲。驚恐中和蘭見他掏出了那個東西,似乎還不懷好意地朝她抖了抖。見到那個東西和蘭蒙了,徹底蒙了。那人上前,將她穿的半袖T恤往上一兜,罩住她的頭,和蘭的眼前黑了。

至此,她的記憶和李七月面前的筆錄紙上都是大段的空白。李七月心中暗暗吃驚:蒙頭強奸!這個手段頭一次聽說,可謂陰險毒辣。給他的直覺是,此人絕非初犯。

事發(fā)突然,和蘭就像經(jīng)歷了一場噩夢,驚醒后才想起整個過程自己竟然忘記了呼救,哪怕罵他兩聲也好。那個鬼除了嘿嘿兩聲沒說一句話。他不像是強奸犯,倒像是個小偷,悄無聲地偷走了自己比金子還寶貴的貞潔。正午的陽光從玉米葉子的縫隙瀉下來,將地里的雜草照得花花搭搭。整個玉米地像一座大的墳?zāi)?,她坐在地上哭了會兒,沒有一絲風(fēng)肯過來安慰她。左手一把、右手一把抹干眼淚,她起身找到自行車,扶起來就向派出所騎去。

李七月將材料在桌子上戳齊,交給和蘭核對。和蘭沒看材料,關(guān)切地問:“你們啥時候破案?”

李七月嘆了一口氣:“有價值的信息太少了,你先回吧,等有進展我們會通知你?!?/p>

案子已經(jīng)報刑警隊出現(xiàn)場,走程序而已。這么少的線索,接下來,就是神仙又有什么辦法呢?好在從和蘭的衣褲上提取了檢材,無非就是檢材DNA信息入庫,期待哪一天能有效碰撞。那一天會是哪一天呢?也許三年五載,也許十年八年,也許這個檢材信息永遠孤零零地沉寂在信息庫里。這些事不可能全和事主交代,澆滅她背負那么大的思想壓力而寄予警察的那么一點兒希望。李七月只能如是說。

他那聲輕輕嘆息在和蘭聽來就像一排巨雷轟隆隆滾過胸口,她痛苦地說:“可是,我真的記不起來了!”隨之而來的是她排江倒海般地慟哭。和蘭的哭聲讓李七月心煩意亂。

“你再好好想想……現(xiàn)在除了你,別人誰都幫不上你。他蒙住了你的眼,你聽到了什么?或者聞到了什么?”李七月收起材料,還在堅持不懈地引導(dǎo)。

和蘭趴在桌子上,將頭埋在臂彎里,深深地陷入痛苦的回憶中。他的引導(dǎo)有了效果,和蘭突然抬頭說道:“他嘴上有煙味,很大的煙味!我還聽到了他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還有——”她停了一下,似乎在判斷著什么,然后語氣堅定起來,“黃膠鞋,我看見他穿著一雙黃膠鞋!”她將殘存在腦海中的記憶呼喚出來,全部呈現(xiàn)給面前的這位警察殺伐決斷。

已經(jīng)站起來的李七月又坐回原位:“啥?你說啥?再說一遍。”

“黃膠鞋!”從和蘭牙縫擠出的幾個字和她的目光一樣又冷又硬。

這個新情況反饋給縣局刑警隊后,刑警隊派技術(shù)員對現(xiàn)場再次勘查。那個他們勘查過的現(xiàn)場遍地痕跡,折斷的玉米秸稈,被踩踏壓平的野草,摔爛的兔籠,這些痕跡百無一用。有了黃膠鞋的信息,他們拂開荒草,在玉米地上一寸一寸地尋找,果然發(fā)現(xiàn)了幾枚殘缺的鞋印。盡管殘缺,但足夠判斷就是膠鞋的鞋印。澆筑石膏,鞋的印模成功提取下來。

和蘭說出黃膠鞋的時候,李七月心中暗喜,因為直覺告訴他,這個案子破了!事后他想,當時為什么突然產(chǎn)生這種直覺?是因為時間進入九十年代中期,已經(jīng)很少有人穿黃膠鞋了。

從和蘭的描述來看,所謂的黃膠鞋應(yīng)該是從五十年代最先配給軍隊,隨后在社會上流行的“解放鞋”。叫黃膠鞋并不準確,這種鞋其實是草綠色的,帆布面,輪胎底,前臉有橡膠護頭,防水、防滑、耐磨。這樣的鞋很適合下地干活。

農(nóng)民,這個龐大無邊的群體沒有嚇住李七月。這個群體看似浩浩蕩蕩,放到案子里范圍就縮小了。并不是所有的農(nóng)民都愛穿黃膠鞋,即使愛穿膠鞋的農(nóng)民,穿起來這種鞋也是有時有晌:他們早上去地里干活時愛換上黃膠鞋,草葉上的露水打不濕鞋面。再就是,下小雨時,將膠鞋當雨鞋用。

案發(fā)那天是個響晴天,妙就妙在這個響晴天上。那天圍繞黃膠鞋李七月問,黎黎記,又記了一頁紙。記完了黎黎感慨說,這下知道了啥叫細節(jié)!和蘭說,那雙黃膠鞋的鞋幫、鞋面都沒沾泥。干鞋凈襪,這怎么解釋?不管他的身份,只能說這是他的偏好或是習(xí)慣。時間有時走得一詠三嘆。在嘆聲里,懷舊與時髦的風(fēng)尚交替流行。紅塑料底布鞋在這個地方流行幾年后,正在被花樣繁多的旅游鞋替代。以前流行過的黃膠鞋似乎被人們徹底遺忘了。脫離時代背景,有人保留著這樣一種穿著偏好或習(xí)慣,是很跳眼的。

這么一分析,李七月覺得這個人不難找。

他自然先想到了退伍軍人。還有一類人,別管穿不穿黃膠鞋都要摸一遍,那就是轄區(qū)有強奸猥褻前科的人員,派出所有他們的案底。捋清思路,他去鎮(zhèn)政府民政科要了近年退伍人員的名單。兩個數(shù)加起來五十多人,這個數(shù)字一出來,這起案件就有了抓手。

他在外跑了幾天,縣局刑警隊才將摸排工作布到案發(fā)現(xiàn)場周邊幾個派出所。每到一村,他先問鄰居、村干部見沒見這個人穿過黃膠鞋?打聽完,再入戶見面。臨走前劃拉劃拉人家床底下,再看一眼窗臺上晾著的鞋子里有沒有黃膠鞋。這活兒別人怎么干他不知道,這套程序提前輸進了他的腦袋,他要干就是這么干。每走過一家,就從名單上勾掉一個名字。一長串名單從頭勾到尾,也沒找到一雙黃膠鞋。

北方八月上旬雨水正殷,一場不緊不慢的夜雨讓李七月忙得四腳朝天。黃膠鞋像池塘里咕呱咕呱叫著的青蛙從犄角旮旯冒了出來。找不到黃膠鞋麻煩,黃膠鞋多了更麻煩。開始李七月連忙跑去排查,跑著跑著,腿就細了。再有線索上來,先甄別一下再決定是否動身。過了兩天,大地重新接上了暑氣,雨的影響消失殆盡。箭鏃般的線索像天上的云彩一樣飄沒了。

一天上午,在大角,糧庫保衛(wèi)干部老唐叫住了他。洳口老百姓管派出所門前的十字街口叫大角。兩條主街在這里交叉,四個街角寬綽,為鎮(zhèn)上最繁華的場所。李七月駐了腳,老唐把一張老臉貼近他的耳根,神神秘秘的樣子好像要言軍事機密。老唐一張嘴,李七月的耳朵就豎了起來。老唐告訴他,國棉三廠的電工老郝經(jīng)常穿一雙黃膠鞋。這個老郝李七月認識,是三廠后勤科電工組的電工。李七月結(jié)婚后他們一家在三廠家屬院住了十年,那時妻子曉瑩還在,家里安個燈接個線都是曉瑩從廠里找電工幫忙。老郝就住在洳口街,走在街上也經(jīng)常迎頭撞臉,在他印象里沒見過老郝穿黃膠鞋。

下午一上班,李七月就去了國棉三廠保衛(wèi)科。保衛(wèi)科科長找人一問,電工組都在細紗車間搶修。李七月說:“正好,咱們就去細紗車間做一下安全檢查?!痹诒Pl(wèi)科科長的帶領(lǐng)下,他們在細紗車間看看消防栓,晃蕩晃蕩滅火器,就到了正在干活的老郝身邊。李七月叫了一聲郝師傅,老郝的注意力全在一個開了殼的電機上,抬頭嗯了一聲,低頭接著鼓搗電機。李七月眼往下一溜,就看到了老郝腳上穿著一雙黃膠鞋??墒撬⒁獾?,這雙黃膠鞋與和蘭描述的黃膠鞋是不一樣的:他的鞋不是草綠色的“解放鞋”,可能因為經(jīng)常刷的緣故,鞋面顏色幾近于白,但還是能夠看出來鞋的本色是黃的。鞋口高腰護踝,鞋的前臉有橡膠護頭,后跟還有一截三角形狀的護跟。

他一時恍惚。按和蘭所述,她看到的黃膠鞋不是黃膠鞋,而是“解放鞋”,老郝腳上的鞋才是黃膠鞋。難道和蘭看到的是這種鞋?

離開細紗車間,從保衛(wèi)科科長嘴里他知道了這種鞋的另一種叫法——電工鞋。以前國棉三廠一個電工作業(yè)時操作不規(guī)范,從線桿上被打了下來。那次事故后,廠里規(guī)定電工作業(yè)必須穿電工鞋。是不是電工才有這種鞋?答案是否定的。從后勤科得知,全廠七百多名職工勞保發(fā)放的都是這種鞋。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從建廠時就是這個規(guī)矩。

直覺是直覺,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要真是這種鞋,一個國棉三廠就夠他喝一壺的。李七月感覺這事一下麻煩了,除了長肉,這個世界上沒有哪件事情是輕松的。

從細紗車間出來,他看見了那排平房,那里是三廠的小車車庫,一拉溜鋁合金車庫門整齊劃一。李七月不想打這里過,但是車庫又是細紗車間到廠門口的必經(jīng)之路。走到最南邊的那間,他抬了一下頭,下意識地步子就慢了。車庫門垂得死死的,里面隱藏著他久釋不去的傷痛。

那年冬天妻子曉瑩突然失蹤了。

前一天他正好值班,臨近下班前他給曉瑩打了一個電話,告知自己晚上值班。曉瑩說知道了,就掛了電話。其實他不打這個電話曉瑩也知道他值班。三天一班,有規(guī)律。告訴家里一聲是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成了例行的程序。班后的一天,所里組織夜查,忙完已經(jīng)十點多了。臨回家了,才想起曉瑩今天沒找自己。曉瑩的習(xí)慣是,只要李七月不值班,過了飯點準會打電話問他是不是回家吃飯。兒子在縣城讀寄宿制中學(xué),一周回來一次。家里就他們兩個人,兩個人就這樣找來找去。沒接到曉瑩的電話,他并沒多想,往常忘了的時候也是有的。那晚開了家門,屋子是黑的。莫非睡了?他喊了聲人呢?沒人應(yīng)。開燈看廚房是清鍋冷灶,看來人還沒回來。曉瑩是工會干部,沒有夜班。他納悶打她傳呼,一遍打過之后,沒有回話。又打了一遍,然后守在電話機旁等復(fù)機。電話機就像一塊沉默的石頭。回娘家了?會閨蜜了?去學(xué)校找孩子了?怎么想怎么覺得不對勁。不顧時間已晚,他開始打電話,接到電話的親戚朋友都說沒見到曉瑩。

確定曉瑩失蹤是在第二天中午。國棉三廠的梁副廠長當天上午十點有一個重要接待任務(wù),直到九點半鐘廠辦還沒見到其人影。廠辦主任怕耽誤事,打他電話,無人接聽,傳呼不回。電話打到他愛人單位,梁副廠長的愛人說,他昨天不是值班嗎?廠辦主任覺得這事不對,馬上報給廠長。廠長臨時推了提前安排好的活動,親自參加接待。他們忙的時候李七月已經(jīng)找到了廠里,到處打聽曉瑩前一日的行蹤。送走了檢查團,廠長才顧得過問梁副廠長失聯(lián)的事。當?shù)弥钇咴抡趶S里找自己的妻子常曉瑩時大吃一驚。那個半天李七月的腦子像開了鍋,一會兒往壞里想,一會兒往好里想。當這兩個信息碰到一起的時候,他的身子搖了搖,險些跌倒。

和梁副廠長同時失蹤的還有廠里配給他使用的一輛桑塔納2000。警察的老婆跟單位領(lǐng)導(dǎo)跑了,這事給了人無邊的遐想空間。有的說,梁副廠長這條蛀蟲賺得盆滿缽滿,跑到國外了。也有人說,梁副廠長刮拉上曉瑩不是一天兩天了。有的則猜測,橫不是曉瑩逼梁副廠長離婚,梁副廠長把曉瑩宰了吧?這些浮言或多或少到了李七月的耳朵,像是來自遙遠的天邊,又像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就是覺得和自己不搭界。曉瑩失蹤前他沒有看出任何端倪,覺得這些傳言沒有一點兒可信之處。

摒絕浮言,主觀上出自于一種抗拒的心理,他不愿意將曉瑩和梁副廠長扯到一起。一個臟男人、臭男人,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他左思右想給曉瑩的失蹤找到了一個貌似合理的理由:她只是厭倦了眼前的生活,到外邊走走,總有一天會回來的。那她離開為什么不打一聲招呼呢?隨之而來的一連串問題,他一個都回答不上來。等待她的日子如煎如焚,亦真亦幻。他眼前,曉瑩突然就回來了,一次一次,每次都是悔恨莫及的樣子。每天早中晚三遍,他給曉瑩傳呼留言:請速回家!

一周之后,曉瑩被找到了。李七月不愿意承認也不行:她和梁副廠長確實就在一起。

三廠打掃廠區(qū)衛(wèi)生的老阿姨和廠辦主任說,每天天剛亮?xí)r,南邊的那個車庫里老有蛐蛐叫喚。正是天寒地凍的三九天氣,哪兒來的蛐蛐?這間車庫的鑰匙查來查去,說是早被工會借了去,成了放鼓樂和舞臺設(shè)備的庫房,鑰匙由曉瑩掌管。下午,老阿姨忙不迭跑到廠辦喊主任,說車庫里的蛐蛐正叫著呢!主任跑到車庫,耳朵貼門聽了聽,果斷決定破門。

門打開了,工會的雜物堆放在車庫的邊邊角角,梁副廠長的桑塔納2000停在中間,車庫的頂燈還亮著。他們手握著手,坐在車后排座上,曉瑩的臉上和嘴唇像四月剛掛色的櫻桃,暈染著淡淡的曙紅色。兩人神態(tài)安詳,像睡熟了一般。車門邊散落著一團團白花花的衛(wèi)生紙。法醫(yī)檢測,衛(wèi)生紙上殘留二人體液。他殺?兩人衣著楚楚,體無外傷,現(xiàn)場沒有一絲可疑痕跡。難道是殉情自殺?自己的老婆與他人殉情,李七月恐怕會成為洳口鎮(zhèn)的一個大笑話。他們往這個方向揣測了一下,擔心李七月能不能接受這個結(jié)果??墒鞘w檢驗結(jié)果也不是毒物致死。眾人茫然無解,二人的死因一時打著問號。最后要將那輛桑塔納2000移離車庫時,發(fā)現(xiàn)車的油箱是空的。警方由此推論:兩人在此幽會,如此寒冷天氣,必然著車開著暖風(fēng)。完事之后他們也許累了,在車上沉沉睡去。排放的汽車尾氣含有一氧化碳,車庫空間狹小又封閉嚴密,一氧化碳濃度逐漸增加……接下來,汽車油料消耗殆盡,發(fā)動機自然停機……曉瑩的呼機在這死寂的空間里兀自響起。

李七月沒想到曉瑩會以這種方式離開了自己和孩子。曉瑩走后,他一分鐘都不想待在那個家里。家里的物品原封不動,把門鎖了,將鑰匙交到廠里。廠長沒接,他看著這個可憐的男人,內(nèi)疚地說:“曉瑩沒了,你也是三廠家屬,這房子你先住著。”李七月謝了廠長,拿了鑰匙。這個家此后再沒進去過,經(jīng)年累月,那把鎖和他的心都銹成了一塊死疙瘩。

這么多天,和蘭腦子里一幀一幀回放著自己當天的活動:早上母親出了門,隨后她也走出家門。到集上就直奔鴿子市,那里賣雞、賣鴨、賣鴿、賣貓、賣狗的亂哄哄臭烘烘已經(jīng)成市。將近中午,她才將兔子賣給一個老頭兒,接著看見了同學(xué)柳金華和張斯?;丶?,下了村后玉米地里那條小路,她耳邊響起了玉米葉子被劈開的唰唰聲,那聲音越來越急,越來越近,那個人就像一條惡狗從身后將她和車子一起撲倒……

不對!為什么對啥都印象模糊,唯獨記下了那雙黃膠鞋?是因為那一幀是他毀滅自己之前,進入眼中的最后畫面嗎?不僅如此!這雙黃膠鞋似乎在她眼里出現(xiàn)過。之前呢?到集口下了車,推車往里走,自己的鞋后跟被人踩掉了,她低頭看到的就是一雙黃膠鞋?對!抬腳提鞋時她還回頭剜了一眼身后的那個冒失鬼。那個人長什么樣,她可是完全沒注意。有的人路盲,有的人臉盲,有的人既是路盲又是臉盲,路盲臉盲者以女性居多,在突發(fā)或不經(jīng)意的情況下更別提了。那個男人似乎還朝她笑了笑,說了聲抱歉或?qū)Σ黄稹D腥艘坏狼?,她還為自己的促狹感到不好意思,推車緊著走了。

這些情況有沒有用呢?無論如何應(yīng)該向那個警察反映一下。不待她動身,李七月自己便找上門來了。

他從隨身的挎包里先掏出了一雙半舊的解放鞋,和蘭的眼睛一下就定住了。接著,他又掏出了一雙電工鞋。和蘭兩下里看著,不知何意。

解放鞋是李七月托糧庫老唐淘換來的,這種鞋市面上已經(jīng)見不到了,老唐問了幾個人,才從糧庫一名職工的大舅哥手里找到這么一雙。電工鞋是從派出所對面供銷社針織鞋帽組借的,全新。針織鞋帽組的詹旭紅聽說他找這樣一雙鞋,拎著鞋帶從柜臺底下揪出一串,撲騰騰拋在柜臺上,要幾雙,讓李七月隨便拿。李七月說一雙就夠了。詹旭紅問他找這鞋干啥?還沒容李七月說干啥,詹旭紅話題一轉(zhuǎn)又要跟他叨咕叨咕她家的賭鬼老魏。李七月心里有事,實在沒工夫聽她訴苦,說:“你先忍兩天,等騰出空兒來我給他裝進去算了?!闭f完,裝起一雙鞋就出了門。留下詹旭紅仰脖兒透過門市部的大玻璃在街上打撈他的身影。

李七月把兩雙鞋在和蘭面前攤開,問:“那個人穿的是這樣的?還是這樣的?”

和蘭看著解放鞋,嘴唇哆嗦著,眼淚滾落下來。

李七月說:“你可看好了,確定?”

和蘭咬著嘴唇說:“確定,那雙黃膠鞋別讓我見到,見到我就吃——了——他!”她咬著牙,一字一句。

李七月暗中松了口氣,將兩雙鞋子收了起來。

和蘭說了之前自己在集上被“黃膠鞋”踩掉鞋跟的情況,這是一個新收獲。李七月?lián)伺袛?,搞不好她入集的時候就被嫌疑人盯上了。見他聽得認真,和蘭問:“這個情況有用嗎?”

李七月說:“有用!當然有用。像這樣的情況,你再想想,想起來隨時呼我?!彼毫艘唤菑U報紙,找筆將自己的傳呼號寫上,遞給她。那張過期報紙讓他想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開學(xué)季了,為什么和蘭沒去上學(xué)?他問和蘭,和蘭回答:“不想讀了。”他又問:“為啥?”和蘭說:“不想讀就是不想讀了,不為啥?!币且驗檫@起案件讓她放棄學(xué)業(yè)就太讓人痛惜了。李七月想勸勸,看和蘭倔強的樣子,想不起怎么開口。和蘭領(lǐng)會了李七月的好意,補充說:“心亂了,書也就讀不進去了?!崩钇咴聸]再言聲??磥?,這起案件不可避免地改變了一個姑娘的人生軌跡。有些事情發(fā)生了,任誰都改變不了它的走向。

李七月要離開時,正好遇到一個老婦人載著一袋子面粉進門。老婦人看見他打了一個愣,隨后垂下眼瞼。他想,莫非這就是和蘭的母親?他上去幫老人將面粉從車上卸下來。和蘭上前說:“媽,這是李警官?!蹦赣H沒說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口氣猶如一塊兒石頭壓進了李七月的心里。李七月轉(zhuǎn)頭要走,被和蘭母親叫住,老人以懇求的語氣說:“李警官,求您……”李七月以為老人會要求自己趕快破案,老人說的卻是“您來的時候能不能別開警車”。李七月愣住了,警車?他明白了,老人說的警車是他開來的停在很遠處的那個畫著藍白道的三輪挎子。和蘭怪母親:“媽,您咋那樣!人家為了咱?!崩钇咴掠檬謩葜棺『吞m,連忙向老人道歉。為了減小對事主的影響,來的時候他特意換了便服。看來事主的敏感脆弱超過了他的預(yù)想,他有意將車停遠,還是被她看到了。和蘭家輕易是不能來了。想到此,他恨不能立即從這對母女面前消失。

回來的路上,他想著和蘭提供的新情況。

本來他想聯(lián)系刑警隊的,讓他們把案發(fā)地附近的地塊歸屬摸清楚,說不定是正在附近干活的農(nóng)民干的,看來沒有必要了。嫌疑人從集上尾隨而來,一路上和蘭都沒注意。尾隨強奸,不是攔路強奸。那么,這起案件的中心無疑就轉(zhuǎn)移到了集上。

據(jù)縣志記載,洳口大集系本縣四大集市之一。明代初期形成,清代中期達到鼎盛,賡續(xù)至今。每逢陰歷一、六,洳口為集。就是說,每月初一、初六,十一、十六,二十一、二十六,每五天一個集。洳,潮濕低洼之地。洳口,洳河之口。山區(qū)和平原在此交界。由此往北是綿延的燕山余脈,涓涓山泉在上游密云匯集,在洳口出川成河蜿蜒于平原之上。南下三十里與泃河匯合,后注入薊運河,最終入渤海。這樣一個地理位置使之在較長時間內(nèi)形成了很大的影響力。集上不僅有成趟的牲口市、糧食市、日雜市、服裝布匹市、水果蔬菜市,還有很多臨時散攤兒。每個集商賈云集,五方雜處,填街塞路。

老百姓的日子離不開集,一則他們自產(chǎn)的蔬菜水果要到集上去賣,二則過日子和手使的東西要從集上買。一買一賣間,不僅交換了商品,還交換了信息。老百姓從集上回來,就等于有學(xué)問的人看完了一沓報紙,不僅知道了張家長李家短,還知道了哪個國家和哪個國家要打起來了。集,在鄉(xiāng)下是個熱鬧的去處,是編在老百姓劬勞平淡日子里的一朵小花。集上的人摩肩接踵,不外乎兩類,追集的和趕集的。那個“黃膠鞋”推著自行車,之后騎車尾隨。這就確定,他不是到處追集的買賣人,應(yīng)該是個趕集的。既然是趕集的,就遠不過十里八村。想著想著,他腳尖勾擋,手上用勁,將三輪摩托的油門擰到了底。

回到派出所,對面供銷社已經(jīng)上了門板。李七月推開宿舍,見飯盆照例扣在床頭柜上。飯是詹旭紅幫忙打的。派出所人口簡單,一共八個人,而且吃飯沒規(guī)律,民警就在供銷社食堂搭伙。民警打飯不走供銷社的大門,抄近穿針織鞋帽組的柜臺。擰著腿坐在柜臺口的詹旭紅就像供銷社食堂的門神,每頓飯派出所誰吃了誰沒吃,她門兒清。把家門上鎖后,李七月就住單位宿舍。以前孩子一周回來一次,上了初三課程緊,不愿意往回跑,改成周末他去縣城看孩子??春⒆訜o非在學(xué)校周邊的小飯店陪孩子吃一頓飯,然后往回返。詹旭紅啥時候開始給他打飯不記得了,別人不在供銷社食堂吃飯可能有飯轍,詹旭紅知道李七月不行,他一天三餐都離不開食堂。開始,李七月錯過飯點,她就讓大師傅給留飯。留了幾次,大師傅的耐心就留沒了,說要不你就給他打了?詹旭紅說打就打了。

掀開飯盆,最上面放著一只鹵豬蹄,底下的飯菜還熱著。鹵豬蹄是詹旭紅從大角郭記鹵肉店買的。她咋知道自己好這口兒?李七月一直納悶。他有一次忍不住問她,詹旭紅說,是你自己說的。李七月說,我說過?詹旭紅說,你說的。李七月說,我真的說過?其實呀我不愛吃,以后別買了。詹旭紅說,裝蒜吧你!隔一段時間,李七月就會在飯盆里看到一只鹵豬蹄。有時候詹旭紅跟他捉迷藏,將鹵豬蹄埋在最底下。幾口飯下去,筷子就碰到一個地雷。這個地雷沒有殺傷力,只能在他板著的臉上炸出一圈一圈笑紋。

第二天一早,聽供銷社啪啪一開門板,李七月就去找詹旭紅還電工鞋。他掃到了會計的影兒,將電工鞋放到柜臺上,穿過柜臺先去后院會計室給老唐打傳呼。返回來,見詹旭紅將臉別了過去。李七月覺得不大對勁,便轉(zhuǎn)到她的正面,看見她的脖子上有一塊兒傷?!八虻模俊崩钇咴聠?。詹旭紅又扭了一下身子,背對他整理貨架。

詹旭紅的丈夫老魏是個賭鬼,詹旭紅嫁給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勤奮的小瓦匠頭兒。那時老魏還是小魏,他的姓有一個“鬼”,這個人應(yīng)姓,確實挺鬼。什么活計看兩眼就做得有模有樣,很快他從一個小瓦匠頭兒變成了小包工頭兒,工程隊披荊斬棘一度殺到了北京的近郊。如果以后成了大老板,他可以自豪地說,在國家建筑業(yè)剛起步的時候有幸坐上了頭班車??上?,那只成了彼岸風(fēng)景。人啊,錢袋驟然鼓了,心眼兒就發(fā)癢。那幾年洳口鎮(zhèn)賭博暗自成風(fēng),晚上走在街上,嘩啦嘩啦的洗牌聲若隱若現(xiàn),此起彼伏。老魏戀于賭場,詹旭紅家自此狼煙騰空。詹旭紅要是真想和李七月說說她家老魏的時候,那段時間家里準保太平無事,要是不說,倒是麻煩了。

詹旭紅問:“賭博罪抓起來得判多少年?”

李七月說:“三年以下吧,”揣摩著她的心思,又說,“你把那個賭點告訴我,我給他端了,你要是管不了就讓別人替你管管?!?/p>

倏地,詹旭紅的眼睛就濕了。她不說話,怕一張嘴眼淚就不爭氣地掉下來。李七月最見不得女人的眼淚,急吼吼地說:“你不說,我想抓也能抓!你就說抓不抓吧?”

說實在的,詹旭紅跟著老魏沒過多少好日子。日子不好的時候兩口子緊著蹦跶,后來,日子好了起來,又放著現(xiàn)成的日子不過。這不是成心作嗎!人的心思是有數(shù)的,你在這方面用心思,其他方面就江河日下。老魏的工程隊散了攤子,幾年間整下的家業(yè)敗個爪干毛凈。沒錢,開始向親戚朋友借,借不來,就想招兒。跟人用了幾次招兒德行就散盡了,親朋好友見之如遇瘟神。

人這一輩子不過是一場牌局。大多數(shù)人開始抓到的是一把爛牌,打牌就是一次次調(diào)整牌運,打著打著,一副爛牌就調(diào)整成有了和牌機會的好牌。老魏相反,開始抓到的一把牌還不錯,打著打著就變成了一把永遠和不了的臭牌。他年年想咸魚翻身,年年粘鍋??蓢@,他不知道“久賭無勝家”這個樸素無華的事理。結(jié)果一個很鬼的人混得人不人鬼不鬼,這倒是應(yīng)了他的姓氏,“魏”的半邊不是鬼嘛!詹旭紅恨老魏恨得牙根癢癢,不知啥時候把離婚兩個字掛在了嘴邊,開始只是說說,后來開始走心。但是真要下決心,又有很多顧慮。老魏將自己的敗局歸結(jié)于“運”,有命無運,無得翻身。詹旭紅將自己的“運”歸結(jié)于“命”。遇到他就是命,運可改,人在“命”的面前無從抗爭。眼下,除了給他抓進去似乎就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老唐的電話打了過來,李七月告訴他:“讓你同事的大舅哥有時間到供銷社鞋帽組找一個姓詹的售貨員,挑一雙旅游鞋吧,那雙解放鞋派出所征用了。”說完回來向詹旭紅做了交代。一雙黃膠鞋換一雙旅游鞋?詹旭紅說:“你是不是燒的?”李七月說:“不燒咋辦,上哪兒去淘換這么一雙老古董?”說著,他找凳子坐下,脫了腳上的皮鞋,換上了黃膠鞋。黃膠鞋的尺碼是43的,李七月穿42碼的鞋,這雙鞋穿在腳上不抱腳。他將鞋帶緊了緊,感覺好了些。

見他穿上黃膠鞋,詹旭紅一時忘了家里的糟心事,哧哧笑了。李七月走到了門口,臨出門想起來說:“他要是再打你,你跟我說,我把他提拎到派出所給他普普法?!闭f完,他拎著那雙退了役的皮鞋,在詹旭紅驚異的目光中穿街過道,進了派出所的大門。

詹旭紅粗略知道他穿的黃膠鞋可能與一起案件有關(guān),開始還以為李七月豬鼻子插大蔥——裝洋相。第二天見他穿著,第三天還見他穿著,這雙鞋竟然不下腳了。李七月的新形象擦亮了人們的眼,性子直的對這雙鞋大呼小叫:“我咋瞧你咋別扭!”李七月置之不理。穿衣戴帽各有所好,日子一長順眼了就無人臧否了。這雙黃膠鞋還是蠻惹外人眼的,到派出所找李七月辦事的老百姓記不住他的高矮胖瘦,卻記住了他穿著一雙黃膠鞋,到派出所打聽誰是“黃膠鞋”?找過幾次,李七月就得了一個外號——“黃膠鞋”。李七月第一次聽到這個外號,呵呵笑了幾聲。

李七月從來沒穿過黃膠鞋,穿上黃膠鞋才體會到這種鞋的妙處。盡管穿著它有點兒大,和穿皮鞋的感覺還是大不一樣:黃膠鞋抓地,鞋底有彈性,走起路來腳下生風(fēng),感覺很輕快。腳下一輕快,人的精氣神都給提了起來;皮鞋看起來精神,穿起來卻板腳,硬邦邦的像套著個牛皮殼。好吃家常菜,穿暖粗布衣,舒服就是了。

派出所離集不遠,走著也就二十分鐘。集上除了買賣人,還有專吃集的賊,集上的治安當然歸治安警管,也可以說歸李七月管,他到別處遛彎是脫崗,到集上遛彎就是工作。洳口大集是他的一個工位,現(xiàn)在也可以說是釣位。這不很像釣魚嗎?魚餌就是這雙黃膠鞋。每到集日,他要做的是將魚餌拋到河里,然后盯著魚漂。魚漂不動你不能起急。釣的是魚,磨的卻是自己的性子。釣不上魚來,不是輸給了魚,是輸給了自己。

少有釣者為魚而漁,李七月當然也不是為娛而漁,他相信,耐著性子,那條魚遲早會咬鉤。果然,那天魚漂猛地抖動了一下。

他在集上看見一個以前收拾過的賊,這個賊叫侯三。按說他見到自己抹頭就跑才對,可是侯三笑容可掬迎了上來,天下所有的耗子都希望和貓成為好朋友,李七月看出他明顯露出討好的意思。侯三湊身俯在他耳邊說:“我看見一個人,和您一樣穿著一雙黃膠鞋?!崩钇咴露⒅蹲×?。“您跟我來?!焙钊f。警察琢磨賊,賊也琢磨警察。侯三判斷,自己大概琢磨到了這個警察的心理,不然他怎么乖乖跟在自己屁股后邊呢?轉(zhuǎn)到日雜市,侯三丟給他一個眼神,轉(zhuǎn)身離開。李七月果真在一個賣花椒大料的干貨攤前看到了一雙黃膠鞋。

這個“黃膠鞋”中等個頭,黑紅臉,五十多歲,推著一輛自行車走走停停。李七月在他身后若即若離,“黃膠鞋”從日雜市轉(zhuǎn)到菜市,又從菜市轉(zhuǎn)到糧食市,看似對啥都感興趣,又啥都不買。李七月對他就有了興趣。將近中午“黃膠鞋”才出集口蹬上車。李七月趕緊找人借了一輛自行車,遠遠跟著,一直騎到十里地開外的管莊子,“黃膠鞋”一拐彎下了墊道進了村。在村口他遇到了一個熟人,跳下車,兩個人說話。這個人是不是“黃膠鞋”?李七月想試一試。街邊有一個小賣部,他進去要了一盒煙,揣起煙一出門,剛才說話的兩個人都沒了影兒。李七月四下撒目,難道被發(fā)現(xiàn),借機給自己甩了?好在進了村沒有岔道,他一路猛蹬,直到看見前面晃動的人影心里才石頭落地。接近了“黃膠鞋”,他搭訕:“大哥——”“黃膠鞋”聽見背后有人喊,便跳下了車。李七月趕緊在路邊停好車,跑過去往外掏煙:“跟您借個火兒?!薄包S膠鞋”向他擺了擺手,說:“對不住您,我不抽煙。”抽煙的人見到煙時不亞于貪官,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那個人對遞上來的煙卷漠然無視。李七月謝了人家,掉頭往回走。他瞥見了那人雙手的手指,指甲干凈,那人沒有說謊。

去的時候跟著人,十里地不知不覺就出去了,回來時路顯得有些長。到了派出所值班室,見兩個保安員趴在桌上殺象棋,另一個保安員大老謝倚著柜子看老檔案,他笑模笑樣,看得津津有味。

整個派出所就大老謝京腔京韻說北京話,他以地道的京腔提醒著人們他高貴的北京知青身份。七十年代末,大批知青返京,他就像秋后整座大山遺落下的一粒果實,留在了鄉(xiāng)下的枝頭。下鄉(xiāng)期間,他和同吃同住同勞動的大隊長的二閨女撞出了火花,娶妻生子,一輩子留在了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教育更直接、更堅決、更徹底。這個大老謝下鄉(xiāng)前是北京某高中的高中生,當年那首《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搞得他熱血沸騰,年輕時還算個文藝青年,模仿別人寫過詩。大老謝說話慢條斯理,讓人覺得整個人深不可測。其他保安值班的時候不是天南海北侃山,就是啪啪摔象棋。也就是他肯抽出落滿塵埃的檔案,噗噗吹兩口,手指蘸著唾沫一頁一頁翻看。這些檔案囊括了“三反五反”、“四清”、“文革”各個時期,里面大多是“地富反壞右”、土匪、伙會、偽軍、投誠的國民黨兵在歷次運動中一遍遍寫的交代材料。

李七月將兜里的那包煙掏出來扔給大老謝,說:“有啥樂子?說說?!贝罄现x接住,燃起一支,就說了他正在看的,發(fā)生在八十年代末期的一起“花案”。講一個叫陳清的人怎樣和鄰居家的媳婦勾搭,關(guān)系保持了幾年。幾年中鄰居家媳婦的姑娘一晃就大了,一次陳清趁機將姑娘也給摸了,鄰居家的媳婦某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孩子的腰比以前粗了好多,一查,十三歲的姑娘竟然有了身孕。

李七月腦子里裝著什么,就習(xí)慣把眼前的事和裝著的事聯(lián)系起來。他敢肯定,這個陳清不在派出所現(xiàn)有的重點人口里。大老謝翻看的檔案上,陳清的住址寫的是北楊家橋。那個時候北楊家橋和洳口還是一個鄉(xiāng),九十年代初北楊家橋單獨設(shè)鎮(zhèn),派出所也一分為二,檔案材料不知道啥原因沒有移交。這個陳清不冒出來也就罷了,既然冒出來他覺得有必要查一查。他給刑警隊主辦此案的副隊長小周打電話。

小周隊長想了半天才想起來,說:“噢,是那起案子呀。你說的這個靠譜嗎?”李七月心里想:“我他媽哪知道靠譜不靠譜,要是靠譜還用得著找你?”心里牴牾,嘴上還得跟人家客氣著。好像還有一個電話在等他,小周隊長唔唔了兩聲,說知道了,就把電話掛了。

這個線索不知道刑警隊布沒布下去?懸了一個禮拜,李七月不落神,不好催問刑警隊,像對人家辦事不信任似的。李七月便打電話找北楊家橋鎮(zhèn)派出所的老相識“趙大大”?!摆w大大”就因為姓了一個趙,人們將他和電影《霓虹燈下的哨兵》八班長趙大大聯(lián)系起來,得了“趙大大”這么一個綽號。“趙大大”熱情依舊,查了半天告訴李七月,刑警隊沒說這事。李七月咽了口唾沫,在心里罵了句娘,讓“趙大大”幫忙給查查,“趙大大”滿口答應(yīng)。

很快就回過話來:北楊家橋確有其人,其人確有前科,刑滿釋放后過了五年幫教期,表現(xiàn)平穩(wěn),已經(jīng)撤銷對他的重點人口列管。

李七月沒事的時候就泡在集上。洳口老百姓愛說一句話:“常趕集沒有碰不上親家的?!彼钚糯死?。

那天,李七月蹺著二郎腿,在攤兒上慢悠悠喝著一碗餛飩。他慣常在這里吃早點。這個攤子位置好,在集口,雖然不是唯一的出入口,但人來人往走這個集口的人很多。他就是那么漫不經(jīng)心地抬了一下眼,就和站在攤子邊上一個小伙子的目光撞上了。撞上之后,小伙子的目光慌亂地從他身上滑到了地上。再一抬眼,人就溜了。

李七月心眼活動了一下,這張面孔眼生,為什么老是看自己?也許以前來派出所辦過事,認出了自己?警察出現(xiàn)在集上新鮮嗎?他腦袋上青筋一蹦:新來的小賊?這事得問侯三。誰要是進了這塊兒地盤他肯定能聞到臊味兒。李七月付了錢,往前走找侯三。他轉(zhuǎn)了一圈沒找到人,卻看見了一個局:一個推銷陶瓷刀的小個子上下翻飛將一顆圓白菜在案上剁塊切絲,瞬間碎為齏粉,觀者如堵。

李七月一望就看出了門道。江湖盜騙之術(shù)有“蜂麻燕鵲”四門。此為“蜂”門,蜂擁而至,團伙作案,成員之間又像蜂一樣分工明確。接下來,李七月果然看到了一只要蜇人的“工蜂”。這只“蜂”目不斜視,卻從腋下向側(cè)方伸出一只手,探向旁邊一個中年漢子的上衣口袋。這個漢子戴著墨鏡,注意力全在小個子手里的菜刀上。賣刀的無疑是一只“蜂”,圍觀的人中還有若干只“蜂”,哪只是“蜂”哪只不是“蜂”,李七月不用勞神判斷,它們趴在花蕊中貪婪地吮食著花粉,只要搖晃一下花枝,這些“蜂”就會一哄而起。前面有人擋眼,漢子不滿地向一旁側(cè)了一步,重新找到了一個好的視角。在這個過程中那只手縮了回去。李七月若無其事地繞到那只“工蜂”的背后,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頭?!胺洹北緛硎球厝说?,此時卻像挨蜇了一般,身子猛然一震。“侯三呢?”李七月問他。

眼見這只“蜂”丟魂失魄的樣子,李七月心里蕩漾出惡作劇般的快樂。作為警察,抓賊能收獲快樂,把賊嚇個半死也是一種快樂。果然,瞬間嗡嗡地貼上來三四只“蜂”。趁亂,一只手和“工蜂”的手暗中搭在了一起。如果“工蜂”已經(jīng)得手,他們的任務(wù)是一傳二,二傳三,將贓物從“工蜂”身上風(fēng)一般轉(zhuǎn)走。自古言“捉賊見贓”。贓物一脫手,凡人不開口,神仙難下手。如果李七月想抓賊,這個火候就是抓嫩了。等贓物轉(zhuǎn)移出去,就是抓老了。一搭手,“群蜂”的神情明顯松弛了下來。

李七月今天沒心情抓賊,抓他們是早晚的事,他急著要找到侯三。李七月掃視“群蜂”,追問:“侯三呢?”那個險些遭偷的漢子被貼上來的“群蜂”撞得東歪西斜,正了正身,摘了墨鏡,狠狠瞪了一眼身旁的李七月。那個漢子從上衣兜摸出錢夾,向?qū)γ嫘€子招手,讓他遞過來一把廚寶神刀。

李七月將食指豎在嘴邊淡淡地噓了一聲,和蘭大眼睛轉(zhuǎn)轉(zhuǎn),就明白了

“群蜂”里沒人回答李七月的問話,李七月不認識他們,他們里卻有認識李七月的,侯三的蹤跡連同他本人對警察來說都是機密。這邊的情況已經(jīng)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人群被分開,侯三猶如天降。李七月放過“群蜂”,向他打聽剛才看到的那個小伙子。侯三聽完愣了愣,撲棱著腦袋說:“不知此人?!崩钇咴露⒅难劬Γ瑧岩珊钊约捍蚵穹?。說著,李七月褲腰上的呼機就嘟嘟叫了起來,和蘭發(fā)來信息,說是在洳口集上發(fā)現(xiàn)了“黃膠鞋”!李七月一驚,立刻四下觀瞧。叫買的叫賣的,推車的挑擔的,買蔥的賣蒜的,眼前穿梭的人流像一條奔騰不歇的河流,里面晃動著一張張千姿百態(tài)的臉。

他交代侯三:“馬上把你的人撒開,在集上找一個穿黃膠鞋的人?!焙钊廊皇苊?,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很好的獻殷勤的機會。聚起的“群蜂”炸開。李七月目光砸地,穿梭在人群中。腳步越來越快,他跑動起來,一個趟子沒有,轉(zhuǎn)向下一個趟子,脊背的汗“出出”向下爬了也沒發(fā)現(xiàn)目標。焦急中,在一個瓜攤前和對面迎來的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那人的肩頭將他半邊臉撞得生疼,這力道不對,對方似乎是故意撞上來的。果然,那人順勢將自己抱住,扭頭朝身后喊:“姐,快看,就是他!”

李七月腳步踉蹌,摔倒在地,倒地的他看到了跑過來的和蘭。和蘭在他面前愣住,朝緊拽著他的人喊:“快放開,快放開……不是他!”

滿身黃土的李七月坐在地上喘息。他明白了,和蘭說的那個“黃膠鞋”就是他自己。這一明白,他撣了撣腿,覺得很搞笑。侯三帶著人圍了過來,李七月朝他擺擺手,將人遣散。小伙子俯身向他道歉。李七月這才知道,他是和蘭在外打工,新近歸家的弟弟。

和蘭納悶地問:“你咋也穿一雙黃膠鞋?”

李七月將食指豎在嘴邊淡淡地噓了一聲,和蘭大眼睛轉(zhuǎn)轉(zhuǎn),就明白了。她心頭猛然一熱。

和蘭挎著一個女式軟包,戴著一頂遮陽帽,脖子上搭著一個口罩。這樣的打扮很怪異,他覺得和蘭和弟弟出現(xiàn)在這里不是偶然。他們拉李七月起來的時候,他就勢碰了一下和蘭胳膊上的包,打手疼,好似碰到了一把刀柄。李七月起來不顧拍打身上的土,問和蘭:“你是不是在集上找‘黃膠鞋?”

和蘭沒說話,弟弟替她回答:“她每個集都來,為了保證每個集能來,她主動向廠里要求上夜班。”和蘭已經(jīng)在家附近的白酒廠上了班,臨時工。李七月比和蘭個子高,有帽檐遮著,看不見她的眼睛,和蘭藏起了眼睛就像藏起了整個人。和蘭一晃身,李七月才發(fā)現(xiàn)她眼眶周遭發(fā)紅,眼睛爛糟糟的。

這姑娘!怎么說呢,李七月為她擔憂,說:“好好上你的班,這事有我盯著呢?!焙吞m還是不說話,李七月又說,“即使發(fā)現(xiàn)了,你能抓到他嗎?”和蘭拍了一下包:“只要讓我看見,他就跑不了!”她拉開拉鏈,露出的果然是一把膠木刀柄。李七月把她拉到一邊,說:“姑娘,萬萬不可!真要遇到了‘黃膠鞋,你控制不了這把刀。這個案子你甭管了。”

“警察!”李七月喊道。與此同時他跳上一把椅子,右手出槍,左手手掌往上一磕,咔嗒一聲彈夾與槍體結(jié)合,又嘩啦拉動套筒,子彈行云流水般上了膛。這一步是他在車上就預(yù)先設(shè)計好的——子彈不能早上膛,你上膛了,別人還以為你攥著一塊鐵疙瘩嚇唬人玩呢。眼見為實,自己看吧!這招兒果然厲害,子彈上膛的聲音比子彈呼嘯的聲音更具震懾力,在座的都傻了。憑出槍的動作判斷,沒人質(zhì)疑他的專業(yè)素質(zhì),可持槍的動作和他出口的聲音一樣隨隨便便:“你、你、你、你、你?!睒岊^如雞啄米,挨個啄了一圈,啄到誰,誰一哆嗦。擺在面前的明明是一桌美味佳肴,轉(zhuǎn)瞬小命兒就生死未卜。抓在這位警察手里的那把槍松松垮垮,不排除隨時都有走火的可能,“把褲帶抽出來放在桌上,雙手抱頭。”聲音不大,卻不容誰置疑。

“聽到了沒?雙手抱頭!”大老謝隨之喝道,手里的警棍在桌子上猛地敲了一下,砰的一聲,桌上幾個盤子嚇得哐啷啷跳起了腳。抽出的褲帶像幾條出了水的帶魚,軟塌塌地糾纏在一起。

李七月從椅子上下來,目光環(huán)視,一根手指點著桌盤推了一下:“呵,這是慶祝兩大主力勝利會師呢,還是慶祝洳口大捷呀?要不要我給你們加個菜?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玻璃桌盤無聲轉(zhuǎn)動,一道道美味在他們鼻尖前滑過,即將開始的一場盛宴變成了各懷鬼胎的集體默哀。這個看似吊兒郎當?shù)木旌鸵话巡豢孔V的五四手槍有效地控制了這個即將開始的飯局。大老謝示意他們反剪雙手,一個捆一個。最后,桌子上剩下一條“帶魚”和白著手的侯三。侯三看了一眼李七月,不知道誰來捆自己。李七月按住轉(zhuǎn)盤,拎起那條“帶魚”,邁向侯三。面對李七月的一步步逼近,侯三感覺即將大禍臨頭。李七月突然揮起“帶魚”向侯三的腰間抽去?!班蕖焙钊缺ё☆^,在皮帶到達前發(fā)出了一聲慘叫。在他接連發(fā)出的駭人號叫中李七月大罵起來:“往老子眼里揉沙子不夠,還要插一根棒槌!”

李七月將諸賊一路攆到了派出所。那些事主呸呸朝他們身上啐著唾沫,讓警察給他們關(guān)小黑屋,把臉蛋子打胖。有人叫,不如把他們的手指剁了才解恨!

此消息被人在大角“新聞廣場”發(fā)布后,李七月被洳口百姓傳成了孤膽英雄。親歷此事的大老謝嘴里不是這種說法,時隔多日仍心有余悸,說,用兵之法當是“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zhàn)之,敵則能分之,少則能守之,不若則能避之?!边@個李七月不按規(guī)矩出牌,早晚會吃虧,愣,忒愣!

那天前腳押走了幾個蟊賊,后腳侯三就出了派出所的大門。水至清則無魚,派出所要留著侯三保持集上的生態(tài)平衡。有的“警匪一家”傳言是老百姓誤解了的警察智慧。李七月拍了一下侯三的腰間,夸他這出苦肉計配合演得不錯。他的那個部位之前被李七月有分寸地犒勞過。

此前,李七月從黎黎的戶口底票上找來和蘭辦身份證時留底的照片,拿給侯三看。侯三望了一眼,將照片推給他,說:“這不就是那天在集上的那個女的嗎?我做不來。”

李七月想起,他見過和蘭一面,暗中佩服他的眼力,問道:“我說啥了,你就做不來?”

侯三凜然正色說:“盜亦有道,我給手下小崽兒立的規(guī)矩是‘三不偷——老人不偷,女人不偷,孩子不偷。那些犢子跟我尿不到一個壺里。他們拜我的碼頭,我并沒給面兒,平白無故挨您幾下,我冤?!鞭D(zhuǎn)而又豪氣地說,“但是——抓了他們,我值!”

李七月?lián)溥陿妨?,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朝他豎起大拇哥,說:“哥知道,哥還不知道你!沒讓你偷她,你就是哥的‘眼,看她是不是每集必來。”侯三將那個獎賞給自己的大拇哥看成了一塊碑,笑了。之后,為了反饋信息他專門跑來派出所,面告李七月:“此人逢集必來?!?/p>

那個晚上,李七月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黎黎上班見李七月又套上了那雙黃膠鞋,問:“李哥,你咋又把這鞋穿上啦?”李七月笑笑,說:“穿上舒服?!币粋€女孩兒當然理解不了一個男人穿膠鞋能有多舒服,她也覺察不到李哥含混其詞的回答中,到底說的是腳上舒服還是心里舒服。

一天,所長穿著老婆新近給買的一雙新款皮鞋,大家圍坐在月亮門內(nèi)一塊兒大方石前聊天,石面上刻著一方斑駁的棋盤,所長將锃光瓦亮的皮鞋蹬在石棱上說:“哎——老話講,腳底沒鞋窮半截。人,吃可以糊弄,穿可以省著,唯獨這鞋得講究。畫龍點睛,人的睛不在眼上,卻在腳上。再說,男子漢在世間行走靠的就是一雙腳,腳最辛苦,應(yīng)該受到善待,是不?”說著站起身,在甬路上邁動雙腿,每一步腳后跟著地,咔咔咔走了幾步給大伙兒瞧。他走起路來褲腿蹭得嚓嚓響,猶如參閱的戰(zhàn)士,精滿,氣足,神旺。大家都說蠻精神的,李七月卻撇撇嘴:“案子不破,穿啥鞋也沒精神。”人家想著案子,跟你不是一個境界。所長一下就矮了半截,索然無味,剛聚起來的幾個人無聊地散開。天,就這樣被他一句話聊死了。所長轉(zhuǎn)身進了宿舍,關(guān)上門一個人嘟囔:“有??!我瞧這人病得不輕。”

不久,李七月又挨了分局領(lǐng)導(dǎo)一次罵。國慶節(jié)縣政府在盤陰縣城人民公園舉行游園活動,縣局從各派出所抽調(diào)警力參加執(zhí)勤。剛撤勤,一位局領(lǐng)導(dǎo)的電話就打給了所長:“你們所的那個李七月是不是有?。俊彼L不知道一個小民警咋就招惹上了局領(lǐng)導(dǎo),“沒病上勤的時候為啥穿一雙黃膠鞋!”原來是他腳上的黃膠鞋惹的禍。上勤的時候穿黃膠鞋涉及警容風(fēng)紀不整。所長當然知道他為什么一天到晚穿一雙黃膠鞋,這事也沒必要和局領(lǐng)導(dǎo)掰扯。所長聞聽此言興奮異常,報復(fù)性地應(yīng)和領(lǐng)導(dǎo)說:“您怎么知道?對嘛!他這個人就不是地球人,搞點兒什么事都是拐子的屁眼兒——邪門?;仡^我說他,狠狠說他?!边@次勤務(wù)之后,“黃膠鞋”的外號出了洳口鎮(zhèn)管界。所長每當知曉他要去縣城如同防賊,緊張得要命,盯著他換下黃膠鞋才放心。好在他一年去不了幾趟縣城。

過了霜降,樹葉開始飄落?!耙粓銮镉暌粓龊畧銮镉暌┟?。”不消十場秋雨就入了冬,李七月的黃膠鞋不得不下了腳。在北方,穿膠鞋是過不了冬的。直到黃膠鞋下腳,詹旭紅的鞋墊也沒繡出來。

轉(zhuǎn)過年,過了三月中旬即將停暖。李七月早早就將扔了一季的黃膠鞋刷洗干凈。詹旭紅的鞋墊像一個浩繁的工程終于竣工。那雙鞋墊拿給李七月看時,李七月目眩神奪,大加贊賞。

只見鞋墊人字縫鎖邊,圖案以外,螺紋平針打的白色底子。從上到下繡著三朵花:最上面的花伸瓣展蕊花朵大開,中間那朵花瓣半開,底下的是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綠色的葉片左右穿插相扶。花葉、花瓣、花蕊長短針密綴,針腳時大時小,時疏時密,以區(qū)分花瓣和葉片的陰陽向背。大開的那朵配幾絲黃色花蕊,搖動生姿要曳出畫面一般。

鞋子墊上鞋墊正合槽口,李七月墊上鞋墊卻不穿鞋,詹旭紅催他試試,他才貓腰將腳頂了進去,腳尖著地虛踩了兩下,笑嘻嘻地說:“嗯,不錯,舒服多了。”李七月一抬眼,看到詹旭紅的脖子上又有傷,心情黯淡下來,“他又打你了?”詹旭紅突然委屈地想哭。

“抱抱我。”詹旭紅用腳將宿舍門勾上,突然說。

李七月沒反應(yīng)過來。

“抱抱我——”詹旭紅嘴角撇了撇,聲音里拖著哭腔。

李七月走向前去木然地張開了手臂。詹旭紅撲到他懷里,頭抵著他的肩膀哭了起來。李七月身體緊繃,手腳僵硬,薄薄地抱著她削薄的身體。他一時不知拿什么話來安慰她,虛攏在她背上的手指跳動,輕輕摑打起來,像在安撫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在他的安撫中,不知什么時候詹旭紅的抽噎聲止住了。詹旭紅的眼淚給了他一個擁抱她的理由,現(xiàn)在李七月進退失據(jù),不知如何處理懷里安靜下來的詹旭紅。詹旭紅仰起臉,兩片薄薄的嘴唇就在他的頜下,呵氣如蘭,他感受到了來自那里的溫熱氣息。詹旭紅眼波將流,氣已咻咻。粗亂的鼻息中夾進一道細若游絲的輕吟,這道來自她身體里的聲音李七月聽來很陌生,不啻突如其來的一記驚雷,詹旭紅自身也被擊得一抖。又猶引擎,瞬間點燃了李七月沉睡的身體。體內(nèi)一股熱流不安地躥騰起來,他心慌意亂,恐難招架,果斷地將她向外一推。詹旭紅離身的時候,手還粘滯著他的脖頸,他扭了一下,詹旭紅的手遲疑地斷開了。

詹旭紅埋頭抿嘴,表情訕訕,無措的兩只手絞在一起。屋里的空氣凝滯了。李七月將門拉開一條縫,外邊的風(fēng)帶著春天的氣息浩浩蕩蕩躥了進來。他緩慢啟唇,像是持重地說著一件重大的事情:“對不起,希望你理解,我被戴過綠帽子,我不想把它無辜地轉(zhuǎn)嫁給別人?!闭残窦t紅著臉說不出話來,抬起眼,汪在里面的眼淚像一池春水撐滿了眼眶。

自此,李七月開始有意躲詹旭紅。不知是執(zhí)著還是沒心沒肺,詹旭紅照例給錯過飯點的李七月打飯,隔長不短還在飯里埋上一顆地雷。只是這顆地雷再難炸出他臉上的笑紋,每一顆地雷李七月都起得膽顫心驚。那天端起飯盆,飯盆底下粘起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個姓名和地址。他看了一眼,將紙條收了起來,知道詹旭紅下了決心。

那個地址是西樊各莊村的一處民居,暗訪那里果然是一個賭點??戳说匦危春贸鋈肟?,他想哪一天動手合適。又覺得不對,紙條上好像落著個日期。掏出來一看,上面寫著六月三號。那天明明是二號,難道是她把日子過丟了?不對呀,售貨員天天開發(fā)票寫收據(jù),她不會落錯日期。而且這個日期寫在地址的后面,不是下面,也就是說這個日期不是落款,而是詹旭紅提示他的一個特殊的日期。

六月三號老魏在場?

那個賭場就在六月三號晚上被抄了。兩個牌局,圈回來一屋子人。李七月挨個兒扒拉也沒見到老魏。那詹旭紅這是給自己傳遞的什么信息?李七月想問問她。想想,他也就明白了。

詹旭紅不是想抓老魏,她是想嚇老魏。按兵法說叫敲山震虎,讓他收收手;或叫釜底抽薪,場兒沒了,看你還去哪兒玩!玩到一定程度,賭徒換場兒不是簡單的事,融入一個新場兒需要時間,更需要別人的信任。

說到底,詹旭紅還是戀著這個家,她不想讓這個家輕易就散了。李七月猜到了詹旭紅的心理,她就是這樣想的。她給他提供的是六月三號,而這一天恰恰是老魏不在場的日子。她的這個想法無可厚非,實際效果卻適得其反。只有這個熟場兒能讓他扎賬,他還指望在這兒珠還合浦呢。賭場兒沒了,老魏丟了半條命。百無聊賴,唯有杜康。開始一天喝一頓,一天一醉;后來一天喝三頓,一醉一天。詹旭紅殺雞駭猴,想敲打敲打這個賭鬼,可是這個賭鬼走形,又被敲打成了酒鬼。

草青草黃,轉(zhuǎn)眼三年。

三年時間足以讓很多看似堅固不破的東西變生變硬,變得模糊不清。通常來說,案發(fā)的頭三天,案件是一宗熱案,也是最容易破案的階段。三天后就變成了溫案。若是一個月后仍未破案,這宗案件就變成了冷案。案子冷了,能不能破就很難說了。

這三年,李七月依舊是熱的。他在集上仍能看到和蘭,只是他們不再碰面。每次李七月有意錯過和蘭,再側(cè)身望一眼那個穿梭在人群中的背影。那個背影很讓他糾結(jié),和蘭沒放棄,自己就更沒有理由放棄。那個直覺早就給了他,但是引而不發(fā)。這一段公案不知何時能了?穿著打扮不像一個人臉上的痦子,痦子長在臉上誰都剜不去,而穿在腳上的鞋不可能不換。有研究顯示,一件事規(guī)律做二十一天就會形成一個比較穩(wěn)定的習(xí)慣。習(xí)慣既然可以改變,他也懷疑過自己這樣做的意義。但愿他永遠不要改變自己的習(xí)慣才好,反過來講,一個人如果常年保持一個習(xí)慣,這又是多么可怕的一個人物。對,就是這么可怕的一個人物作為你的對手,無聲無息,無形無影,又古怪、猾黠、詭譎,讓人難以捉摸。面對可怕,你唯有比他更可怕。所以他要做的是,鞏固自己的習(xí)慣,與之合而為一,斗爭自己。斗爭自己就是斗爭敵人。好在現(xiàn)在少了外部干擾,詹旭紅不訾詬恥,好像對它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把黃膠鞋穿在腳上,他相信和蘭能看到——你看得見和蘭,安知和蘭不會從背后望你?他不怕別人說自己無能,最怕別人對自己寒心。所以他從心里就要保持一份——能給別人一絲安慰也好,哪怕無濟于事的——溫度。

這一年夏天,老魏溺水死了。有人看見他喝醉了側(cè)側(cè)歪歪上了洳河橋。醉酒的人腳底無根,恰好來了一陣風(fēng)把他吹下了橋。從橋南邊來的人說,那股風(fēng)不大,輕輕一吹他就像一張紙片一樣飄了下去。從橋北邊來的人說,老魏是自己翻過欄桿跳下去的。別管怎么個死法,這個原來很鬼,后來混成個鬼的人最終成了鬼。這人混到這個地步,死和不死已經(jīng)沒有多大區(qū)別了。他的離世在別人心里沒有激起多大漣漪,詹旭紅倒是抱著老魏的骨灰大哭了一場,他們畢竟是多年夫妻。

李七月新添了一樣毛病,右腳大拇腳趾處的腳丫巴發(fā)癢,發(fā)作的時候癢得他抓心撓肺。那處被他串來串去撓破后起了水泡,接著潰瘍流水,后來腳落地就疼。他拐拉拐拉在集上找到了大老謝。大老謝診斷,八成是腳氣。他這才知道自己得的是腳氣。他沒得過腳氣,從來沒領(lǐng)教過腳氣的厲害。

別人說話他不信,大老謝說話他信。大老謝治療腳氣算半個專家。保安員三天一班,休班的時候大老謝有“三產(chǎn)”,他在洳口集上支一個攤子賣野藥。賣野藥的都愛打游擊,大老謝遠處不去,像警察帽子上的徽章亮堂堂嵌在洳口集上。他說自己懷著菩薩心腸濟世安民,普惠眾生,行的是善事,不怕買主找麻煩。他的攤子只賣三樣藥:“一窩端”老鼠藥;“死光光”蟑螂藥;去腳氣、腳臭、腳汗、腳癢的腳氣王。后來又加了一種根治白癜風(fēng)的消白軟膏。真是人生不畏艱和險,這幾樣,隨便攻克了哪樣,穩(wěn)保弄回個諾貝爾獎。賣藥時,見買主猶豫,大老謝總愛拍著胸脯說“老鼠不死我就死”,或者是“蟑螂不死我就死”。老鼠、蟑螂死不死只有那些買過藥的顧客知道,更多人知道的是,拜老鼠蟑螂所賜,他在這個世上活得很好。

大老謝摘了寬邊大墨鏡,從攤后探身看了看李七月流膿嗒水的爛腳丫巴,診斷完后給了他一盒腳氣王。大老謝對齜牙咧嘴的李七月說:“回去把鞋換了就好了。”李七月不知道腳氣和鞋有啥關(guān)系,“——這種鞋是帆布面,透氣性差,干腳也能捂成汗腳?!痹瓉砣绱?。李七月的大拇腳趾合攏不上,一直翹著,像是在給大老謝點贊。大老謝又說:“時不常讓這雙鞋下下腳,腳饒了鞋,鞋就饒了腳。”鑒于這雙黃膠鞋沒有替補隊員,得了大老謝的指點,它被李七月刷得勤了。每回從集上下來,李七月就蹲在水池子前吭哧吭哧刷鞋,刷完鞋甩兩下斜戳在窗臺上。下集就刷,為的是不耽誤下個集穿。放在窗臺上暴曬的那段時間算是腳給鞋放了假,按照大老謝的說法,也可以說是鞋給腳放了假。

詹旭紅在娘家有個伴兒叫劉朵,她在鎮(zhèn)衛(wèi)生院食堂做面案。國慶節(jié)前最后一個集詹旭紅和組長請了假,她要到集上買各色線料,想再繡一雙鞋墊。碰巧在集上遇到了劉朵,兩人見面甚歡。你一言我一語,一個話頭要說盡了才再續(xù)上一個,像男人一根一根彼此續(xù)煙。瓜拉瓜,蔓扯蔓,說的話夠了一火車。要分手的時候,熱心腸的劉朵又起了一個話頭,轉(zhuǎn)而問她手里有沒有合適的姑娘?說她們衛(wèi)生院內(nèi)科有個姓陳的年輕大夫,醫(yī)科大學(xué)畢業(yè),一表人才,誰找到誰有福。劉朵問詹旭紅手里有沒有,好像她手里就攥著一個似的。沒想到詹旭紅真的隨手就給她拈來一個:“有呀?!眲⒍湎踩绔@寶,但想到一個供銷社售貨員的交際面,又說:“你們供銷社的可免談?!蹦菚r候不僅供銷社,整個商業(yè)系統(tǒng)的好日子都過完了。哪知詹旭紅目光高遠,一撇嘴說:“才不是呢,人家姑娘是個警察?!彼氲搅死枥琛_@姑娘來派出所幾年了,每天在她眼皮底下進進出出,她自然第一個就想到了她。

詹旭紅從集上回來就去找李七月,她可以直接找黎黎,可是和黎黎一天碰三次面,她也沒跟黎黎說這事。這事就是要找李七月,她想和李七月一起給黎黎當紅娘。

見面的時間是國慶節(jié)后的一個禮拜天,地點商定在派出所李七月的宿舍。詹旭紅將小半天的時間花在了那個十多平米的宿舍上。桌椅板凳擦拭干凈,將亂糟糟的衣服熨平疊放整齊,毛巾、刷牙缸、飯盆、臉盆架,每個物品她都給它們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位置。她還在衣柜的側(cè)面粘上了一面小鏡子,這面小鏡子是她上次從集上買回來的。她踮著腳把鏡子粘上去,這樣才符合李七月的身高。有了它,就可以隨時提醒他該刮胡子了,免得一出門胡子拉碴,讓人覺得年紀一大把。最后灑了水,從里往外把水泥地面掃得光光溜溜的。這個宿舍是李七月的家,家就該有家的樣子。經(jīng)她這么一收拾,李七月的宿舍大變樣,不好聞的味道都讓她趕跑了,屋子里有了些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女人味兒。李七月回到自己的宿舍門口,愣了一下才敢邁腿進去。

黎黎來了。李七月看見黎黎后把她往外轟:“去去去,沉住氣,來了我喊你?!崩枥枘闹滥信娒孢€有這些門道,吐了下舌頭便跑回了戶籍室。等男方的這段時間,詹旭紅可以心安理得地留在這個她精心打扮出來的空間里。她跟李七月交代哪個物品該放在哪個位置,用完之后一定要物歸原位,李七月嗯嗯答應(yīng)著。

劉朵帶著男孩兒如約而至。見他們來了,李七月出去喊黎黎。這個男孩兒是個愛說話之人,撞見李七月先是笑了,說:“咦!您也愛穿這鞋?”

李七月的心咕咚被猛烈撞擊了一下,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男孩兒又說:“和我叔叔一樣!”

從穿上黃膠鞋那一天開始,他等的就是這么一句話。

十一

這起冷案終于被他經(jīng)年穿在腳上的黃膠鞋喚醒。

小陳大夫的叔叔就是“黃膠鞋”,“黃膠鞋”就是那個李七月讓“趙大大”查過的陳清。

“黃膠鞋”被抓的時候就穿著一雙黃膠鞋。

現(xiàn)場痕跡比對同一,DNA檢測比對同一。撕開了突破口,陳清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他一口氣供述了九起案件,手法如出一轍。就像李七月當初判斷的一樣,果然是個系列強奸案件,只是這九起案件中只有和蘭一人報案。辦案民警開始以為他是為了貪圖坦白從寬的政策胡編亂造,可是這些案件的時間、地點、被害人特征他說得清清楚楚。民警對他吐出來的這些案件開始一起起核實。第一個事主聽說是警察一下就哭了出來,民警覺得這事大了。也有事主見到警察如臨大敵,拒之門外,任警察怎樣引導(dǎo)也不承認發(fā)生過此事。耗時半年,最后核實了五起案件。其中一起,強奸過程中致被害人重傷。

最終,陳清的判決書上出現(xiàn)了“犯罪手段極其殘忍,情節(jié)極其惡劣,后果和罪行特別嚴重”的字眼(有人總結(jié),判決書的規(guī)律是“一特兩極”必死無疑)。

陳清被核準死刑。

死刑執(zhí)行的那天是個好天。那天,和蘭帶著一個蹦蹦跳跳的小男孩兒特意來到洳口派出所,她給李七月送來了一雙新皮鞋。孩子好奇地問:“媽媽,我們?yōu)槭裁唇o警察叔叔送鞋?”

和蘭摸著孩子的頭,說:“咱們這兒的風(fēng)俗呀,送鞋就是送邪,送走邪祟。今天咱們送邪呀,媽媽希望警察叔叔都平平安安的?!?/p>

孩子撲閃撲閃大眼睛,沒聽懂。

和蘭來的那天李七月恰巧不在,大老謝直接將她指引到對面供銷社,眨著眼讓詹旭紅接收,說:“把東西交給她跟交給李七月一樣。”

李七月回來后看見詹旭紅在宿舍等他。

“把鞋換了吧?”詹旭紅說。

這雙鞋穿了幾年,鞋面顏色已經(jīng)發(fā)白,鞋底花紋模糊不清,小腳趾的那個地方頂薄了,腳趾豆豆就要探出了頭。李七月剛脫下一只黃膠鞋,就聽詹旭紅咦了一聲,臉色瞬間就變了——鞋窠里不見她繡的那雙鞋墊,而是一層軟塌塌的白紙板。

“我給你繡的鞋墊呢?”

李七月單腿蹦到床頭,一把掀開枕頭,從枕頭底下拿出了一雙簇新的鞋墊,看著她笑。他將那雙鞋墊貼在鼻子上夸張地嗅著,花的香味仿佛深入腑脾:“這對花繡得這么好,我怎么舍得用呢!”

詹旭紅吃吃笑,打了一下他的頭,給李七月打得九月石榴般咧開了嘴兒。

他給和蘭送來的新皮鞋墊上鞋墊,甩掉另一只黃膠鞋,換上。詹旭紅從下往上打量著他,這個久違的形象終于回來了,可給她的感覺非常糟糕:眼前這個男人穿上皮鞋顯得很滑稽,像個久離之人,遙遠而陌生。在她訝異的目光中李七月抬起左腳,撂了下來;抬起右腳,又撂了下來。離開了黃膠鞋,他覺得這兩只腳不是自己的了。

李七月黯然脫下鞋子,拽出鞋墊,擺弄著:“你知道你繡的是什么花嗎?”

他想極力打破彌漫在他們之間的尷尬。

“你說呢?”詹旭紅反問,眼中含笑,目光灼灼。

李七月眨眨眼,又眨眨眼,一抹笑意悄然飄上了嘴角。

責任編輯/張璟瑜

繪圖/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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