漿菓
姑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了外地,且一年頂多回來兩次。即便我們見面次數(shù)如此之少,但在我印象里,我倆聊天就沒怎么愉快過。所以,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對她的看法都是:這個女人,天生和我相克,我最好還是避而遠(yuǎn)之。
少時的我,心性驕傲,自然不會從自己身上找問題根源。在我看來,這個名義上是我姑姑的女人,說話直接,有時甚至已到了刻薄的程度,脾氣壞到極點,難怪不會處理和表妹的母女關(guān)系,恐怕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惹得姑父不喜,最后導(dǎo)致感情破裂兩人再不來往。
雖然心里懷揣著這些惡意的猜測,但我面上卻沒丁點顯露。只是我低估了自己的耐性和抗打壓能力——當(dāng)我第N次聽到這個女人又在爺爺奶奶面前指責(zé)他倆對孫女是如何溺愛,把我養(yǎng)成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時,我的火氣立馬漲上了頭,直到最后壓抑不住,“啪”的一聲摔了筷子,眼含淚花地辯駁:“我又不是沒洗過碗掃過地,你憑什么這么說我?”
或許是我之前在她面前從未有過如此激烈的反應(yīng),現(xiàn)今溫馴的小貓露出利爪,她頓時愣在那兒。當(dāng)然,以姑姑的性格,不會同我平心靜氣地說話。她向來是遇強更強,從不服軟,于是好好的一次家庭聚會,最終鬧得這么個糟心的收尾。
從那次之后,姑姑大概知道她這侄女也是個硬茬。即便如此,她在言語上也沒什么收斂。記憶最深刻的一次,是在我十四歲那年,姑姑帶著我和表妹幾個孩子去見她的朋友。我從小就不喜歡這種撐起笑臉裝乖賣巧的場合,奈何自己拗不過這個強勢的女人,只好跟著去。
她見我還是跟以前一樣沉默拘謹(jǐn)不懂得討人歡心,和那阿姨聊了一陣,就開始把話題移到我身上:“你怎么還是不愛說話呢?都這么大了還是跟個悶葫蘆似的?!?/p>
反正你就是看不慣我唄。我在心里腹誹,臉上卻只掛著尷尬的笑。姑姑看我沒大反應(yīng),轉(zhuǎn)頭就對她朋友抱怨:“你看吧,說了多少遍她還是不聽!對人講幾句好聽的話都不會,照這樣,再會讀書又有什么用?”
我那時候的困惑之一,就是大人到底知不知道其實小孩也擁有自尊心這種東西。當(dāng)自尊受到傷害以后,它就會對外豎起尖刺和屏障——于是生平第一次,一向愛面子的我竟然不管不顧地站了起來,端起茶杯,略帶哭腔地對姑姑的朋友說:“阿姨,是我不懂事,這回我以茶代酒,希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學(xué)著大人那樣,噼里啪啦說了一堆場面話,然后仰起頭,喝掉茶水的同時將眼淚逼回,最后借著上廁所的工夫默默整理自己的狼狽。
從那以后,我對這個女人的怕和厭就深深刻進(jìn)了心底,再也沒當(dāng)面叫過她姑姑。
“成長”二字,在我看來不過是寫作文時被用濫了的詞。我是真的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感謝成長,和姑姑的關(guān)系也會有所緩解。
隨著年齡增長,有了愈多的經(jīng)歷和見識,回顧那時的自己,只覺得固執(zhí)、別扭、敏感,真是一個不怎么討人喜歡的小孩。我無法說清自己的心態(tài)是在哪一刻有了改變,也許是對于奶奶念叨姑姑對我是如何之好,始終不忘給我發(fā)過年紅包買生日禮物不再有了抵觸,也許是終于肯在接過電話的時候開口叫她一聲“姑姑”……時光悄無聲息地瓦解著那些惡意和怨念堆砌而成的壁壘,而在我倆被地域相隔暫不得見的日子里,這個女人時不時給出的善意,不啻于一場場動搖我心的洪波。
當(dāng)我決定在中考結(jié)束的暑假去姑姑那里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對她的感情里,已經(jīng)沒有了討厭。
等門一打開,“姑姑”二字自然地脫口而出。算起來,我們已有一年多沒見,上一次分別時,我還巴望著她最好這幾年都別回來惹人心煩,但聽著她熱情的招呼,嘴里嚼著甘甜的水果,這些不愉快仿佛是上輩子的事,而我也漸漸地放松下來。
“露露,你們這次打算待多久?”
“就一周多吧,爸爸怕我玩太久把心思玩野了……”
“也是,你們現(xiàn)在還是得以學(xué)業(yè)為重?!?/p>
見姑姑從廚房端著番茄炒蛋出來,我趕緊上前接過手。
“喲,露露長大了呀,會幫忙了?!?/p>
我一時覺得耳根發(fā)燙,羞得不行。印象中,姑姑是很少夸我的,似乎……我也沒怎么幫她做過這些小事。霎時間,我忽然覺得她之前的某些指責(zé)是對的,我的確是個好吃懶做的大小姐。
你看,我這幾年也不是白長歲數(shù),面對這個女人,我竟然會開始自我反省。
我在姑姑那度過了半年來我身心最放松的一個周。
每天都有可口的飯菜和誘人的零食。晚上得了空,姑姑會帶我們?nèi)ド虉鲑I衣服吃甜品。怕我們無聊,她甚至還帶我們領(lǐng)略了一把海濱城市的風(fēng)情。
她讓我在那個暑假,重新做回了孩子,體會到珍稀的童真和快樂。這些美食和美景,是最有力的軟武器,日漸擊潰了我的心防。
有時看著姑姑下班回家,立馬就換上鞋系起圍裙,然后腳步不停地在那個二十多平方米的小天地忙碌,我竟然會生出單身母親十分不易的感慨:原來她這么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一個人,忙前忙后,身邊沒人幫她分擔(dān)。于是,她偶爾講幾句刺人的話,我也會替她辯解:算了,姑姑就是這么一個人,你跟她計較什么?
離開的前一晚,兩個表妹難舍難分,打算膩在一張床上說悄悄話,我只好和姑姑睡一起。熄了燈,我這心里卻是亂紛紛的,怕姑姑趁這機(jī)會與我長談。緊揪著床單等了幾分鐘,果然,該來的還是來了。
“睡了沒?”
“沒有?!?/p>
“這幾天玩得開心吧?”
“開心?!?p>
閑聊了一陣,話題又扯到我性格上來:“你在老師同學(xué)面前一定要外向開朗點,很少人會喜歡一個半天都憋不出話的悶瓜。”
我下意識想反駁,我在他們面前可不是這樣的。想想又覺得沒必要——以姑姑的性格,她大概又得和我打嘴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