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卓
日子進入了初夏,谷雨淅淅瀝瀝地滴落著,敲打著屋檐,又翻個身拍在窗欞上。
我緩緩推開半朽的窗,才將將把窗臺上的水跡用手抹開,習習涼風便迫不及待地迎面鉆進屋子,像是生生被冷急了發(fā)著顫兒似的,也要快快躲進屋子里來,好生取暖。我望向不遠處的天空,沉沉的一大片暗紅,再遠一點卻又白得亮起來,看得人心發(fā)緊發(fā)慌,不消時卻又忍不住贊嘆起來。
我起身去泡了杯熱茶進來,席地而坐,打算好好尋一回星星的蹤跡。仰面與天對坐著,細雨便理所應當?shù)貫⒃诹宋业哪樕?。天蒙蒙的,遍尋不到一絲光點,但我也不執(zhí)著于此,躲起來便躲吧,下回再揪幾個出來泡在茶里。
我并未改變姿勢,只微微閉上了眼,以免調(diào)皮的雨跑進眼中去作亂,但她們可不是那么好打發(fā)的,不一會兒便把我的整張臉都給突襲了一遍。細細的雨點匯聚成小股的水流,隨心所欲地四下滾落,有好些跳進了衣領,激得我連連發(fā)起顫來。
我終究還是灰溜溜地敗下陣來,將冒著水汽的茶盅捧在手里小口啜飲,茶香混著滾燙的熱氣滑下喉嚨,燙在心上,像是被什么苦大仇深的小蟲子惡狠狠地咬了一口,燎得我急喘了好幾口氣才舒緩過來。我邊給自己順著氣,邊望向崖岸下的田野,猛地發(fā)現(xiàn)那幾畝貧瘠的寒地里“金燦子”東橫西倒地癱伏著,死氣沉沉,冷冷清清。
你走的時候,正是孟夏里蕓臺花開得燦爛的時候。
那時候你的兒女跑去城里務工,你剛從隊里退休,就立馬下田撈泥,砌磚蓋瓦,在這個僻靜的小村搭建起自己的棲身之地。有心之人來問你:“怎么不肯辦齊退休的手續(xù),好把縣里那套獎來的房子握在手里?”你胡子一翹,瞥他一眼,不緊不慢地回他:“就喜歡農(nóng)村!”說罷把魚竿兒往背上一甩,提著餌料桶往河堤去了。村里人把你的云中仙鶴、塵外孤標傳開了,紛紛豎起大拇指稱贊。你照舊細細摸著那支魚竿,在這個被大山隔斷的土泥房里升起炊煙。
那時候一到晚上,你便在院壩里擺好小木凳,在最高的那只圓凳上擱一壺茶,悠悠的茶香輕快地漫步在整個院子里。你拉了我的手舉向天空,一臉神秘地說:“看我把這群星猴子抓下來泡茶喝?!蔽铱┛┑爻阈Γ衷诳罩泻鷣y摸抓著,不一會兒就抓到你的胳肢窩去了。你爽快地大笑,也不制止我持續(xù)作亂的手。你一手捻著茶蓋,另一只手猛地向上一薅,握成拳狀迅速挪近,繼而快速將蓋子移開一條縫隙又立馬合上。你說,星星就在茶盞里啦。我這才正襟危坐,睜大了雙眼緊緊盯著你覆在茶蓋上的手,生怕一眨眼星星就會從指縫間溜出來逃走。你也同我一樣,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湊近茶盞。我迫不及待地按上你把穩(wěn)蓋子的手,你便配合地將蓋子緩緩移開。我看到,星星真的乖乖躺在茶碗里了,有些還忽閃著,銀白色的光點璀璨了我的整個童年。
后來我長到了該上學的年紀,你的兒子和兒媳專門從城里回來了,苦口婆心地輪流給你做思想工作,告訴你“城里才能給她最好的教育”“她總不能這輩子都陪您一直待在農(nóng)村吧”。你走出屋幫我把衣服上的塵土拍掉,拉著我的手帶我到父母面前,又進了屋。多年以后父母告訴我,他們進屋時看到你一個人坐在灶口的板凳上,掩著面。
我是很討厭油菜花的,在你走時,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像一張金色的大網(wǎng)將我牢牢縛住,我動彈不得、哭喊不得,只見你靜靜地枯萎在那里,沒了生氣。
這場雨終于把網(wǎng)縛過的痕跡沖刷殆盡,世界像是翻新了,但我知道,沒有什么能抹掉你留下的痕跡。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