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楊凱奇發(fā)自浙江安吉

游人在“兩山論”石碑前合影留念。

南方周末記者　?　楊凱奇　?圖

油菜花開時節(jié)，來余村參觀的游客。南方周末記者　?楊凱奇　?圖

★“兩山論”在余村提出是一種偶然，也是一種必然。

2005年8月15日，時任浙江省委書記習近平來到余村時，這里已經完成一次刀刃向內的“革命”：村集體決定關停礦山，發(fā)展生態(tài)旅游。習近平當場稱贊“這是高明之舉”，并用一句話勉勵余村：“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p>

沒有人否認“兩山論”光環(huán)給余村旅游業(yè)的加成，汪玉成思考的是，如何讓余村在“綠色發(fā)展”中能夠自己“造血”。

江南三月，草長鶯飛之時，浙江湖州安吉縣余村的油菜花開了。在由清華大學學生設計的觀景臺上，游客們駐足觀賞這片位于村口的金黃色花海，誰又能想到16年前，這里曾是余村一家礦企的辦公樓所在地。

作為村集體企業(yè)，石灰礦山和水泥廠曾鼓了余村人的錢包，人均收入位居安吉縣各村前列。但隨之而來的污染也令余村人苦不堪言。余村保存著不少建于1980年代的兩層小樓，它們和新近建的房子的最大不同是，陽臺都用玻璃窗封閉了起來。一位余村村民回憶，“采礦使得空氣太差了，植物葉子上都蒙著一層灰，一開窗，晾的衣服一會兒就臟了?！?/p>

2005年8月15日，時任浙江省委書記習近平來到余村時，這里已經完成一次刀刃向內的“革命”：村集體決定關停礦山，發(fā)展生態(tài)旅游。習近平當場稱贊“這是高明之舉”，并用一句話勉勵余村：“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p>

“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簡稱“兩山論”，短短十個字，濃縮了發(fā)展的新理念。中國經濟已由高速增長階段轉向高質量發(fā)展階段，不能以犧牲環(huán)境為代價，換取一時的經濟增長。

“兩山論”不僅被寫入十九大報告和黨章，膾炙人口、通俗易懂的表述也為公眾理解和傳頌。余村面貌一新，成為熱門的生態(tài)旅游和紅色旅游目的地。

2020年3月30日，習近平總書記再臨余村。他說，“余村現(xiàn)在取得的成績證明，綠色發(fā)展的路子是正確的，路子選對了就要堅持走下去?！?/p>

告別礦山這座“金山”

與普通人對農村的印象不同，余村的民居是一棟棟規(guī)劃整齊的洋房。這景象在余村大興工業(yè)經濟的年代就已現(xiàn)雛形。前任余村黨支書鮑新民回憶，2020年余村集體年收入為七百多萬元，而1990年代余村的村集體年收入就已一度達到300萬元，“現(xiàn)在物價翻了好多倍，說明當初的收入是可觀的?！?/p>

收入靠的是一座礦山，彼時，這也是可堪依仗的“金山銀山”。

余村人當時也不必像其他村子村民那樣外出打工，在本村礦山和水泥廠工作就能獲得一份不錯收入。如今辦農家樂致富的春林山莊老板潘春林，曾是礦山的一名拖拉機手。他說，那時村子里沒有貧困戶，也沒有暴發(fā)戶，大家收入平均，所以沒有到外面闖蕩的想法。

余村所在的安吉縣現(xiàn)以“生態(tài)立縣”聞名，但也曾經走上“工業(yè)強縣”之路。造紙、化工、轉椅制造、印染等企業(yè)相繼崛起，“村村點火、戶戶冒煙”。

礦山給余村帶來了收入，污染也隨之而來。“你早上去上班，下午回到家里，家人都認不出了。（空氣）就灰到了這個程度。”潘春林稱，當時村里不僅廢氣嚴重，工業(yè)污水流經的地方莊稼都不長。余村人普遍對開礦帶來的污染問題有所感知，但并未想到改變。

改變的契機，源于國務院開啟的太湖治污“零點行動”。1998年，安吉在“零點行動”中受到黃牌警告，之后決心淘汰域內重污染企業(yè)，發(fā)展休閑旅游，“生態(tài)立縣”。

壓力從縣委縣政府向余村漸漸襲來。鮑新民回憶，一開始安吉縣減少給各村礦山的炸藥供應，后來關停礦山的指示逐漸明確。不過，村民們并未對關停形成共識?！爱敃r有些人不同意關停，常常到村委會辦公室待著不走，說你們當干部的工資沒少，我們老百姓沒了礦，只能喝西北風。這個話一講，我也對余村未來要走什么路有些猶豫了。”

沒想到，礦山發(fā)生了生產安全事故，這才令一部分村民支持關停礦山。“開了二十幾年礦山，出過多次傷亡事故。在我們村干部輪番勸說下，村民們漸漸認識到在當時形勢下，礦山真的不能再搞了?！滨U新民說。經過民主決議，余村從2003年起花了3年時間，逐步退出了水泥廠等重污染企業(yè)，關停礦山。

轉型：從“賣石頭”到“賣風景”

從安吉縣天荒坪鎮(zhèn)通往余村，是一條筆直的柏油路，路兩邊綠樹成蔭。這條路并不是近期修建，而是在關停礦山后，靠啃開礦、辦水泥廠的“老本”落成。

關停礦山后，村里還有幾百萬元積蓄，用于修路、修水庫、建新村委會樓。但這些錢花完以后，“連村干部的工資都發(fā)不出來了”，鮑新民笑著描述轉型之難。

村干部們安慰村民，要發(fā)展生態(tài)旅游，村民們普遍覺得“只是講講而已”。他們質疑，搞旅游要前期投資，錢從哪兒來？　游客從哪兒來？　畢竟礦山關停后，村里的污水問題不會一下子解決，生態(tài)環(huán)境仍很糟糕。

余村人將自己的轉型路比喻為從“賣石頭”到“賣風景”，首先得有宜人的環(huán)境。2005年后，余村努力進行生態(tài)修復，對裸露的礦山復綠、治理污水。但余村的村集體年收入驟降為20萬元，“集體經濟沒有了，村里什么事都很難做下去。”鮑新民回憶。

余村也并未完全擺脫對工業(yè)的依賴，村里鼓勵村民利用當地漫山遍野的竹子，搞竹制品加工業(yè)，利用這種污染較輕的產業(yè)緩解村民的收入困境，同時用工廠的租金增加一筆集體收入。但村干部很快發(fā)現(xiàn)，竹制品加工業(yè)若管理不當也與發(fā)展生態(tài)旅游相矛盾?，F(xiàn)任村主任俞小平記得，當時加工廠一度生意紅火，夜間也在生產，游客本來是來余村度假，卻被噪聲吵得睡不著覺。

轉型的陣痛體現(xiàn)在年輕人的流失——村子里沒有企業(yè)，年輕人不得不外出打工，昔日村里繁榮熱鬧的景象暫時消失了。但選擇了“綠水青山”發(fā)展之路，余村必須咬牙堅持。

吃了定心丸

“兩山論”在余村提出是一種偶然，也是一種必然。

2005年8月15日，時任浙江省委書記習近平來到余村，但他此前并不知道余村關閉礦山之舉。

“習總書記當時來安吉考察民主與法制建設，本來沒有安排余村這個點，是考察途中聽聞余村‘四民主兩公開做得好，決定來看一看。”鮑新民當時是接待習近平一行的匯報人。在余村文化禮堂二樓的會議室，他在匯報余村的民主法治工作之余，提到了余村關停礦山、面臨轉型。

上述會議室至今保留原貌，除了大圓桌和黑色皮椅外，引人注目的還有滿墻的獎狀，其中一張是2001年安吉縣委縣政府頒發(fā)的“C檔工業(yè)強村”。

鮑新民還清晰記得自己和習近平所坐的位置。同時在座的還有浙江省、湖州市的官員，當時全場沒人想到，習近平會對鮑新民關停礦山的發(fā)言，首先就環(huán)保發(fā)表觀點。

“生態(tài)資源是最寶貴的資源，不要以犧牲環(huán)境為代價來推動經濟增長，這樣的經濟增長不是發(fā)展?！绷暯疆敃r強調，“要有所得，有所失……在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時候，要知道放棄，要知道選擇?！?/p>

“這些話，給我們吃了定心丸”，鮑新民當下明白，余村關停礦山即便要暫時面臨集體經濟的滑坡、村民的不滿，“也只能這么走，必須這么走”。

9天后，習近平以筆名“哲欣”在《浙江日報》的“之江新語”欄目發(fā)表了題為《綠水青山也是金山銀山》的評論。這段歷史已為人耳熟能詳。事實上，習近平任浙江省委書記時，曾在浙江多地提出過與“兩山論”類似的理念，余村能被確認為“兩山論”發(fā)源地，多虧安吉電視臺的影像資料。

年輕人回來了

隨著環(huán)境的好轉，余村有了漂流項目，有了農家樂，游客逐漸增加，村民的人均收入開始回升。“兩山論”也從余村走向了全國，乃至世界。

2013年，習近平在哈薩克斯坦納扎爾巴耶夫大學回答學生提問時，重提“兩山論”：“我們既要綠水青山，也要金山銀山。寧要綠水青山，不要金山銀山，而且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p>

“兩山論”成為熱詞，余村也掀起紅色旅游熱潮，每天都迎來數批次的考察團，他們有西藏山南的村干部，有寧夏銀川的公務員。熙熙攘攘的普通游客中，不乏外國人的身影。

旅游興起，帶來了投資，年輕人也回歸了。2017年，陳思放棄一家工廠的文職工作，回到家鄉(xiāng)余村擔任講解員。每天她的一個固定項目是帶著考察團在“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大石碑前留影，并領著他們走一走習近平兩次來余村考察的線路?！斑@份工作讓我離家更近，能向外地客人介紹余村，我也感到自豪?！标愃颊f。

還有的年輕人回鄉(xiāng)開辦民宿。在這個僅有二百余戶、一千多人的浙北小村，民宿和農家樂已從2015年的10家發(fā)展到2019年的42家。余村給回鄉(xiāng)的年輕創(chuàng)業(yè)者最高30萬元的現(xiàn)金扶持，現(xiàn)任黨支書汪玉成介紹，2018年以來已經有二十多名大學生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

一家由安吉文旅集團投資、名為“年年有余研學中心”的機構也于2020年在余村文化禮堂對面拔地而起。研學中心不僅能承接住宿、會議等需求，還和安吉黨校合作，利用安吉黨校的師資開展黨性教育。

研學中心研究培訓部經理毛慧青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余村是難得的習近平生態(tài)文明思想和“美麗鄉(xiāng)村”建設目標的結合點，因而年年有余的課程分為鄉(xiāng)村治理和黨建兩套，開設了5門課程：黨建引領、鄉(xiāng)村治理、余村發(fā)展歷程、美麗鄉(xiāng)村、鄉(xiāng)村經營。

毛慧青表示，考察線路不局限于余村一地?！鞍布性S多村子在某些領域做得不錯，有的是法治，有的是環(huán)境治理，有的是村容村貌?！?/p>

在紅色旅游帶動下，2020年，余村人均純收入超5.5萬元。按鮑新民的話說，以前工業(yè)時代，家家戶戶騎摩托車，現(xiàn)在余村二百多戶人家擁有五百多輛小汽車，“生活水平比以前強多了”。

余村現(xiàn)任黨支書汪玉成曾代表余村，受邀觀禮2019年國慶閱兵。他記得，2020年3月習近平來余村考察時笑著說，確實變化太大了。

沒有模板的新摸索

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并未給這個小村莊的旅游業(yè)造成太大沖擊。

因為淡季和疫情的雙重影響，庭仙農家樂在2020年1至2月歇業(yè)，3月開張后生意慘淡，“整個月只接待過一桌吃飯的客人”。沒想到2020年清明節(jié)，來余村的游客突然暴漲，農家樂的床位脫銷，連飯都來不及做。雖然2020年有三個多月沒什么生意，但全年營業(yè)額趕上了最好的2018年。

沒有人否認“兩山論”光環(huán)給余村旅游業(yè)的加成，汪玉成思考的是，如何讓余村在“綠色發(fā)展”中能夠自己“造血”。他記得習近平在2020年考察時說過，“生態(tài)本身是一種經濟，保護生態(tài)，生態(tài)會回饋于你?！辈⑶颐銊钤趫龅母刹咳罕?，余村能有今天的面貌，是有你們在護理綠水青山?！跋Ｍ銈冊俳釉賲枴㈨槃荻鵀?、乘勝前進。”

“我們希望利用余村的政治窗口優(yōu)勢，進行整體規(guī)劃，把余村打造成在整個浙江省具有引領作用的典范。”汪玉成透露，余村整體規(guī)劃的編制單位是中國規(guī)劃設計研究院，由浙江省自然資源廳協(xié)助對接。

現(xiàn)在，余村村委會將余村的所有土地和山林統(tǒng)一劃撥到合作社進行管理，利用這些土地發(fā)展休閑農業(yè)和林下經濟。“吸引游客的油菜花海、發(fā)展高端的毛竹產業(yè)和安吉白茶產業(yè)，這些都需要統(tǒng)籌使用土地，村民自己是不會做這種規(guī)劃的?！?/p>

為了豐富業(yè)態(tài)，2021年余村在一片廢棄的山林中種植了2021株櫻花樹，喚為“櫻花谷”，又在廢棄的礦山上引入“植物夢工廠”，利用LED光源種植瓜果蔬菜。距離余村數公里之遙的廢棄水泥廠，余村也打算加以利用，改造成文創(chuàng)基地。

余村還希望用自身的熱度，與周邊的4個村莊聯(lián)手打造“1+4”的大景區(qū)，第一步是將村與村間的道路打通，為這些村子引流?！拔覀兊男姓^(qū)域不變，但我們的業(yè)態(tài)可以相互融合，形成大格局的發(fā)展?！蓖粲癯烧f。

目前，浙江省正在進行“未來社區(qū)”試點，其他試點社區(qū)都在城市里，余村作為唯一一個村莊入選?！皵[在我們面前的是一條沒人走過的路，沒有參照物，沒有模板，只有我們帶頭摸索?！蓖粲癯杀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