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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刑

2021-05-14 09:15:20
大理文化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二嬸龍?zhí)?/a>冬瓜

畀原闊

這是仲秋八月里十分難得的晴日。因為十分難得,跟“酸”不大靠邊的農(nóng)人,也情不自禁“酸”了一把:看看高天,看看大地,一個個心曠神怡,腦海里鋪排開“天碧如洗”“白云怡然”“陽光明媚”“空氣清潤”以及“如詩如畫”“詩情畫意”“詩意盎然”等酸酸文藝詞兒。

站在自家門口大路上的畀原闊老漢,卻絲毫感覺不到這個日子的“詩情”和“畫意”。

這倒不是說畀原闊一點也不“酸”一點也不“文藝”,他老漢“酸”著呢“文藝”著呢!置身于原野清風(fēng)中,他抬頭看天,也看見了天的藍??汕∏∫驗樾那焕镆还晒煞核幔呖毡灰痪^綹云絮切割得條條縷縷的湛藍,在他眼里,成了離世五十年的奶奶那一片片裹腳布??隙ㄊ且簧樽斓哪棠?,天堂里又將裹腳布搓著揉著漿洗了,一片片懸空晾曬。雖經(jīng)奶奶費力搓洗滌漂,依然泛散著刺鼻的腳汗臭。至于飄逸的一綹綹白云——什么白云,說它是裹尸布還差不多……哦,狗日的,狗日的太陽,你縷縷不絕發(fā)出的,分明就是千支萬支陰毒箭矢,萬箭穿我老漢的心哪!

他憂郁煩躁。

他想抓幾塊尖角石子,狠狠地甩向高天,打碎那裹腳布樣的藍天,打破那裹尸布樣的白云,“咔嚓兒”打斷那縷縷不絕向他射來的箭鏃。但他身邊沒有可用的石塊。二三十步內(nèi)也沒有,四五十步內(nèi)也沒有。不但尖角成銳的沒有,就連圓不溜秋的也沒有。找不到武器,他恨恨地幾跺腳,再一次仰頭,先是喉嚨里咔咔咔幾聲,然后“噗”地,朝天空吐濃濃一襲唾沫,大罵,我日你們媽媽!

這一聲“畀罵”,榴彈出膛一樣,從畀原闊肚腔里拽出了一股灼熱氣浪,沖天而去。如此,郁積在胸的憂郁煩躁,多多少少算是散去了一些,這可以從他那又開始靈動的十個手指上看出來。不過,畢竟是去少存多,我們的老畀還是一臉的怏怏憤憤,臉上的每個肉窩窩(這是小青年時挖粉刺留下的珍貴紀(jì)念)里,依然波濤洶涌,翻卷著不舒服、不愉快、不暢懷。繼續(xù)罵天他是沒那個興致了,天畢竟隔得太遠。并且他也明白,逗他不高興不愉快的,其實不是天,不是天上的太陽月亮星星流云飛雁,是本村和外村那些狗操的東西!

而在今天,就是“裴三百”。

他于是就假想,此時此刻,裴三百正站在自己面前。他怒不可遏地飛腳朝裴三百狠狠踢去。他要一腳踢死狗日的裴三百,讓裴三百從此不能再三百。不料,飛起的腳尖重重地,不偏不倚地,踢到了路邊老榆樹突起的棗色疙瘩上。他今早上穿的是前面開口子的皮涼鞋,五個胖腳趾被老榆樹疙瘩反彈開的瞬間,紅彤彤地跳起舞來。隨即,整個身子也劇烈地舞蹈起來。滿臉的橫肌,更是成了大太陽下暴曬的牛里脊條條,一扭一扭,那樣子,像是在給狂舞的他打節(jié)拍子……哎呀呀,這樣跳下去,我老畀就成了個畀瘋瘋啦……他慌慌伸出兩個手掌,抱住狂舞的腳巴掌,單腿在水泥地上蹦蹦跶跶,跶跶蹦蹦。幾個回蹬,蹬攏橫在路邊的一塊條石,也不管干凈不干凈,一屁股壓上去,繼續(xù)抱著腳巴掌咝咝咝吸氣。不妙的是,吸進去的氣流又化成了郁悶煩躁之氣,整個腹腔急劇地膨脹,膨脹,就要爆炸了似的。啊!啊!我老畀真的完蛋了嗎?

畀原闊當(dāng)然沒有真的就此完蛋。條石上坐了約莫十分鐘,過嘴的氣流慢慢地舒緩起來,咝咝咝變成了咝咝——咝咝——咝咝,又變成了咝——咝——咝——咝,最后終于不再咝了,重新用兩個生滿黑毛的鼻孔進氣出氣了。五個腳趾也不似剛才那樣鉆心地疼了??偹憔忂^氣來的畀原闊,站起,離開了條石,也離開了幾米外的老榆樹,順?biāo)嗟老蛩奈灏倜淄獾碾p龍?zhí)度?,邊走邊又抬頭看了一回天。

無論多少回看天,畀原闊都有一種錐心的感覺:天,已經(jīng)不再是十幾年二十年前的那個天;日頭,也不再是十幾年二十年前的那個日頭。

十幾年二十年前的那些日子,是何等美好的日子!不要說太陽月亮星星了,不要說藍天白云了,不要說彩虹飛雁了,不要說青山綠樹碧溪翠湖了,就是腳前沙土里挪動著一條蟲,在他畀原闊眼睛里,都是白嫩生香的帶尾巴花生莢。

敢問,在那個時候,全鄉(xiāng)還另有他畀原闊這樣的人?全縣又有幾個他畀原闊這樣的人?三十歲那年,他承包了聯(lián)隊的南山煤礦。當(dāng)時,土地承包到戶剛小二年。雖說農(nóng)村生產(chǎn)責(zé)任制大大地激發(fā)了農(nóng)民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積極性,但本村外村的男男女女,基本上還只認得起早貪黑弓腰撅腚在承包地里,順著地壟子灰頭土臉找食吃找錢花。他此舉,可謂石破天驚,讓他們村還有周圍村莊所有的人,瞠目結(jié)舌。要知道,這個南山煤礦,創(chuàng)辦十幾年來,舉五個生產(chǎn)隊之力,還不死不活病氣懨懨,是大大小小領(lǐng)導(dǎo)干部們手心里的燙山芋,他畀原闊居然就敢拿過來,燙自己一個人一家人的手心?人們不約而同地認定,他姓畀的有好瞧啦!可讓這些人萬萬沒料到的是,家里存款不到三千塊的畀原闊,硬是老牛頂架往前沖,沖過了一關(guān)又一關(guān),讓停產(chǎn)了三年多的南山煤礦,在他手里重新運轉(zhuǎn)起來。烏黑發(fā)亮的原煤,先是老牛屙屎似的,一咕嘟一咕嘟從煤洞洞里冒出來;接著像老母象拉尿一樣,嘩啦啦連接不斷地淌出來。他礦洞里的煤炭大量產(chǎn)出時,農(nóng)戶手里多多少少也有了些錢,買得起煤炭做燃料了,煤炭市場陡然走旺。這就不得了,錢票子像雪片一樣,像花色蝗蟲一樣,白天黑夜,密密麻麻往畀家錢柜子里飛。當(dāng)時,本村外村都在講這樣一個故事:一天晚上,畀原闊和他的媳婦又一次往錢柜子里裝大扎大扎的鈔票。錢太多了,柜門怎么也蓋不嚴(yán)。柜門蓋不嚴(yán),就沒法子上鎖。畀原闊喊來兒子,讓他坐在柜門上,使奶勁往下壓,再使奶勁往下壓。兒子的重量畢竟有限,柜的蓋子一翹一翹還是合不攏。兒子坐在柜板上,一悠一閃,像玩晃晃板。再一次使勁時,柜子里的鈔票猛烈反彈,柜門“嘭”一聲跳開,兒子不見了,滿屋子一尺半厚的凌亂錢把子。被錢把子砸得鼻青臉腫的畀原闊兩口子,兒啊兒啊喊著,雙雙趴在錢把子上,扒了半個多鐘頭,才把同樣鼻青臉腫的兒子扒出來。

這故事當(dāng)然夸張了些,但一點也不夸張的是,畀原闊承包煤礦剛第四年,就請來挖機,挖掉了蒼苔老瓦房,在老宅基地上蓋起了交角的兩幢三層大洋房。畀原闊建豪宅是當(dāng)時的頭號大新聞,不僅縣內(nèi)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還上了省報、地區(qū)報。報紙上說,這是榆樹縣48萬城鄉(xiāng)居民的第一座私人洋房。到過縣城的人說,比城中心的百貨大樓氣派出去了老多。到縣大院辦過事的人說,就連縣委縣政府的辦公樓,也比不過畀家的洋樓高闊氣派。又過了兩年,圍著洋房長高的冬青樹,滿院子開紅吐黃噴紫的牡丹、芍藥、菊花、桂花、山茶花、馬纓花、金串子花、銀串子花,更把個畀家洋樓點飾成氣派萬千的王宮。

畀原闊雖然只是一個家長,一個礦長,但這個家長兼礦長,隨著三年暴富,的確有了不盡的王者氣派。

那些個日子里,畀原闊忙完礦上的事,就回家來,捧一杯熱茶,蹬蹬蹬躍上三樓頂,昂首挺胸地站在作為隔熱層的水泥預(yù)制塊上,極目四眺:東看青龍山逶迤崢嶸,南看老君山一峰沖霄,西看黑龍山生云起霧,北看茶花嶺綠樹蔥蘢。四個方向的山峰林巒云煙嵐影看過后,目光慢慢收回來,醉醉地,居高臨下地,欣賞著簇擁自己三層大洋樓的一個個灰不溜秋的村莊,欣賞組成灰不溜秋村莊的一座座蒼黑的瓦屋、土掌房、茅草房。兩相對比中,覺得自己的三層大洋樓,比老君山還高,比黑龍山還磅礴,比白龍山還俊秀,比茶花嶺還絢麗。他胸中除了自豪之情,還是自豪之情,京戲唱詞也就從沾滿煤灰的嘴里跳出來,我本是,臥龍崗上的,一條龍……

許多人在畀原闊的京戲唱詞中逝去,許多人又在畀原闊的京戲唱詞中出生。

畀原闊的王者榮耀,到底終結(jié)于哪一年,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認真想想,其實也沒個具體的年份月份。事情是慢慢發(fā)生變化的。先是本村外村,東一個西一個出現(xiàn)了一個個冒尖戶,也蓋起了一層兩層的洋房。當(dāng)然,這些洋房遠沒有畀原闊家的高大闊氣,畀原闊尚能接受。讓畀原闊不能接受的是,后來,有幾家的洋房,居然高過了他家的,闊氣過了他家的。畀原闊一顆心,就開始在刀口上滾啦!最讓他無法容忍的是,最近五六年七八年里,家家戶戶好像一夜之間撿到了金元寶,幾百座幾千座上萬座洋房如雨后春筍,在本村外村冒出來,建筑面積一座比一座大,建筑風(fēng)格一座比一座新穎獨特,內(nèi)外裝修一座比一座豪氣華美……與這些新起的洋房相比,他老畀家火柴盒式的老式洋房,就毫無“洋”可言啦,就成了金鳳凰面前的麻母雞啦。不少人家,有了洋房不算,還開起了價值十幾萬幾十萬的家庭轎車。你說這是什么事!要知道,這些新穎華美洋房和轎車的主人,一百個有九十九個九,在過去,他畀原闊是從不拿正眼看的,一個個在他心目中全是枯枝敗葉。而就是這些枯枝敗葉,被菩薩老奶用甘露水一點,都成了掛滿金果果的葳蕤參天大樹!當(dāng)然,窮家弱戶也不是沒有,住破瓦屋的住石棉瓦房的住油毛氈房的,本村外村也還有許多。與這些人家相比,他家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但他就是看不慣有那么多人趕上了自己,就是看不慣有那么多人超過了自己。

有時候他真想找來炸藥,把自己的兩座“火柴盒”轟隆隆幾聲炸了,重新豎起兩三座超過所有人家的特大特新洋房,把“我本是,臥龍崗上的,一條龍”那份豪氣找回來,把“一覽眾山小”的那份豪氣找回來。但也就想想而已,他沒有這個財力。房子蓋起來的第五年,他礦洞里發(fā)生瓦斯爆炸奪了六條人命的特大事故,人命賠償加上罰款,還有處理事故的其他開支,不僅讓他賠出去了將近兩百多萬,礦洞還被煤管局封了整整三年。一場事故差不多讓他畀家傾家蕩產(chǎn)!雖然,通過上下打點,煤管局終于拆去了封條,讓他重新生產(chǎn)經(jīng)營,但船破偏遇頂頭浪,礦洞重新作業(yè)不到兩年,礦洞里的煤資源告罄。他在六百米長的礦洞中使出奶勁兒左奔右突,挖出的,除了土石還是土石。又投資上百萬元前后新開了三個礦洞,均沒有找到理想的礦脈。無奈,他只好偃旗息鼓。也改行干過其他事,但每一次均以失敗告終。眼看存款不多了,他趕緊收手。兒子也指望不上。兒子少年時被他和老婆嬌生慣養(yǎng),長大后屁本事沒練就。一大家子,這些年除了盤盤莊稼,就是靠當(dāng)年的那點余錢打點日子,他去哪里拿錢建造更大更豪華的房子?

也就是從一座座高大新穎洋房在本村外村拔地而起那個時候,畀原闊的眼里,山不再青,天不再藍,日月星辰河溪原野不再美。他一雙眼睛也變得血紅血紅的??於炅?,他畀原闊其實就是在天色不美云朵不美陽光不美空氣不美什么都不美的煩躁郁悶中,趔趔趄趄歪歪栽栽走過來的。

最近的日子,他更是煩躁郁悶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對啦,你也許納悶畀原闊剛才為什么假想裴三百就站在他跟前,以致飛踢裴三百,將腳巴掌踢到了老榆樹疙瘩上?不因為別的,就因為村西那個裴三百,居然落成了造價上百萬的大洋房,而今天,恰恰又是裴家待賓友款親朋的日子,還傳言,要擺一百桌宴席。畀原闊一清早聽得這消息,氣得七竅生煙:裴三百是啥子人啊?裴家那是個什么家啊?要知道,裴三百之所以取了“三百”這樣一個怪怪的名字,那就是,他畀原闊南山創(chuàng)業(yè),腦海里翻滾著大捆大捆鈔票的時候,裴三百他爹,只敢指望能有三百塊錢進家來。三百塊錢,在裴家眼里就是了不起的財富了……而且,就是他畀原闊家財幾百萬的時候,裴家口袋里的錢,也絕對不超過一千塊……你說,這樣一個人家,憑什么就敢在他畀原闊眼皮底下,蓋起造價上百萬的大洋房?!

本村外村一座座大洋房的重量外加一輛輛小轎車大汽車的重量,已經(jīng)壓得畀原闊喘不過氣來,現(xiàn)在再加上裴三百家的大洋房,你叫他畀原闊一顆心如何承受得?。?/p>

畀原闊煩躁郁悶時,忽然看見從東蠶豆地那邊,有一個人高一步低一步,踩著豆地埂,向這頭走來。他心里倏然一喜,收住腳,等那人走近了,連連招手:“冬瓜,冬瓜,來,跟叔掰聊掰聊?!?/p>

冬瓜姓麻,有大名,但村里人喜歡叫他麻冬瓜。叫來叫去,大名反倒很少有人記得了。麻冬瓜跟畀原闊不屬一個村民小組,兩家隔七八條巷子。隔得遠,畀原闊雖然也認得麻冬瓜這個人,但從沒跟麻冬瓜有過交集。這幾年,麻冬瓜大概是到外面混去了,更沒有交集的機會。大約是十個月前,畀原闊百無聊賴時轉(zhuǎn)到了那一片,發(fā)現(xiàn)從來窮得遮襠三寸布的麻冬瓜家,依然一株老柏枝樹遮掩三間破瓦片房子,寒磣的實在可以……那天,乍一見麻家破廟堂似的瓦屋,畀原闊兩眼倏然放亮,連天的悶悶不樂一掃而光。從那天起,他每天一次順著中巷道,再拐麻姓深巷,到麻冬瓜家破房子周圍,走來走去,流連忘返,兩個多月三個月風(fēng)雨無阻。直到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在村北群屋中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比麻冬瓜家更破敗的家園,才再沒有去麻冬瓜家那里。

嘿嘿,跟狗操的麻冬瓜掰聊,是一件愉快的事。盡管,差不多半年沒去看麻冬瓜家的那破瓦院了,但可以肯定,他麻冬瓜的日子,依然像一塊破抹布……

麻冬瓜

灰不溜秋的麻冬瓜,卻不搭畀原闊的腔。他邊走邊朝畀原闊翻了個白眼,爬上水泥道,幾步縱過,跳進水泥道西邊麥田里,踩著長滿了碎瓣子草的細埂子,一步一崴向村西頭去,留一個越來越窄薄的脊背給呆若木雞的畀原闊。

麻冬瓜哪有心緒理睬畀原闊。別說過去日子里兩人沒有什么交集,就是他的要好鄰居,就是他的親姊熱妹,就是他老婆,就是他親生自養(yǎng)的兩個娃,這個時候,也別想指望他給個熱臉,除非你啪啪甩給他十幾萬。

麻冬瓜心也煩著呢,情也躁著呢。

按理,這時候的麻冬瓜不應(yīng)該心煩情躁。相反,他應(yīng)該揚眉吐氣,歡快的小口哨一聲聲吹得脆響。麻冬瓜過去是窮,窮得帶著老婆和一雙兒女晴天屋頂看星星,雨天面盆接瓦漏,狼狽不堪凄涼苦慘地長年蝸居在父母遺下的幾間破瓦屋里??扇旰?xùn)|三十年河西,如今的麻冬瓜,把翻身仗打贏啦!畀原闊前些日子里不斷去看的麻家破瓦屋,已經(jīng)風(fēng)卷殘云地,被徹底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五年前,麻冬瓜帶著老婆兒女到南省一個開發(fā)區(qū)打工,省吃儉用,積攢了二十萬塊錢,于三個月前,腰包鼓鼓回村,鞭炮聲聲地在老屋基上翻蓋新房。眼下,五大間鋼混房已經(jīng)落成,進入裝修階段,頂多再一個月,他就可以再一次炸響鞭炮,帶著老婆兒女,從臨時搭建的油毛氈房里,搬進明亮晃眼的新房里,歡天喜地過屬于自己家的光鮮日子。破舊矮屋里灰不溜秋黑不溜秋濕不溜秋的凄慘日子,一去不復(fù)返。前些天,村支書和村主任還專門到他家,仔細看了他家在建的新房,對他表示熱烈祝賀,還說要把他家樹為村里的脫貧致富典型,讓那些沒有脫貧的人家向他家學(xué)習(xí)。又是新房子,又是領(lǐng)導(dǎo)表揚,多大的喜事吶!你說他麻冬瓜這個時候不揚眉吐氣,要什么時候才揚眉吐氣?

但麻冬瓜偏偏滿心不高興,偏偏一點也不揚眉吐氣。麻冬瓜整日心煩情躁。

讓麻冬瓜整日心煩情躁的,還不是別的什么東西,恰恰就是剛落成的五大開間嶄新樓房。

麻冬瓜家的新房剛澆頂完畢,扶貧工作在縣內(nèi)全面展開。這一次扶貧,廣度和深度都遠遠超過了以往。符合扶持條件的鄉(xiāng)村困難戶將成為“建檔立卡貧困戶”,政府給予長時間扶持,直到脫貧。扶貧工程的一個重要部分,就是解決建檔立卡貧困戶的房居問題。政府將給每個建檔立卡貧困戶六萬塊錢,外加六萬塊的銀行免息貸款,稱“六加六”扶持,作為建房的專用資金。能不能成為建檔立卡貧困戶,就看符不符合標(biāo)準(zhǔn)??h里和鎮(zhèn)上來的扶貧干部和村組干部一道在各村組摸底時,麻冬瓜認定自己家肯定會成為建檔立卡貧困戶,享受到“六加六”扶持。出去打工前的那些年,他家作為村里組里的貧困戶,每次國家救濟都有份。每年,救濟款要領(lǐng)回一些些,救濟糧要扛回一些些,這樣那樣的救濟物資要收到一些些,當(dāng)然,也要和領(lǐng)導(dǎo)們合一些些影。就是在他們外出打工這五年時間里,村上組里也沒有忘記他家,把國家給的幫扶單位給的救濟款扶貧款,打在他家銀行卡上。只不過,那些都是百十塊幾百塊的小數(shù)額,而現(xiàn)在,國家一給就是六萬塊!好幾個晚上,他摟著媳婦說,領(lǐng)到“六加六”,就把五大間的一層樓房,變成兩層樓房,和其他家一樣,也過“高高在上”的神仙日子。

誰知道張榜公布時,建檔立卡貧困戶名單里沒有他的名字。他登時急綠了眼,去找組長,去找村主任村支書,去找鎮(zhèn)里縣里來的扶貧干部。他認定是領(lǐng)導(dǎo)們疏忽大意,把他家給忘記了,他要給領(lǐng)導(dǎo)們提個醒。而這些領(lǐng)導(dǎo)好像已經(jīng)統(tǒng)一好了口徑,對他說,他家二十萬塊錢的房子都已經(jīng)快建起來了,按照貧困戶標(biāo)準(zhǔn),已經(jīng)脫貧,不能夠享受“六加六”扶持。

“你是我們村的脫貧典型哪!”領(lǐng)導(dǎo)們說。

麻冬瓜說:“我不要什么脫貧典型!我就要‘六加六’扶持!”

領(lǐng)導(dǎo)們回答:“黨和政府扶貧,是扶真貧?!?/p>

麻冬瓜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六萬塊錢,再加上六萬塊貸款的免息,就是七八萬塊了!更何況,按照村里人議論,那六萬塊貸款到頭來也肯定是國家代為賠償,真那樣,就是十三四萬塊了。十三四萬塊?。∷屠掀旁谕饷姘杌覞{背水泥,運磚運沙扎鋼筋,風(fēng)吹雨打烈日暴曬,汗珠子摔在地上比銅錢大,累死累活,一個月能掙幾個錢?一年又能掙幾個錢?這幾年,心里惦念著房子,但凡工錢領(lǐng)到手,留足娃兒的讀書費用和其他必須開支,就趕緊往銀行里存。兩口子哪怕是一個冰棍兒都從不敢買了吃,五年時間才積攢了二十萬塊錢。而現(xiàn)在,國家一給就是六萬塊,或者說一給就是十三四萬塊,等于他兩口子三四年時間苦巴苦掙了??蛇@紅得耀眼亮晃得讓人心發(fā)顫的一扎扎大票子,不因為別的,就因為自己出去掙得錢回來蓋起了房子,說沒就沒了,說不給他家就不給他家了,如何不叫他坐臥不安心痛如刀割!

這個時候的他,真的是悔青了腸子。早曉得有這樣的好事,當(dāng)年,他才不會背井離鄉(xiāng)帶著老婆兒女出去打那個勞什子工呢!他就和老婆兒女一窩兒地窩在家里,種種那點承包田地,累時喝喝小酒,閑時打打撲克,等這天大的餡餅掉下來。出去打工掙錢也罷了,干嘛偏偏幾個月前急急忙忙趕回來,搶在國家扶貧政策到來之前蓋房子?如果自己暫時不要回來,往后拖上半年,自己家肯定會被評為建檔立卡貧困戶,自己家肯定會得到這“六加六”,自己家的大洋房肯定一蓋就是兩層——對啦,對啦,自己做出回家蓋房的決定時,老婆還阻攔過他呢!老婆說再等年把,年把后又多了三四萬塊錢,回家蓋房子,除了澆正房五大間,還能在掛角處澆上一個廚房一個標(biāo)準(zhǔn)衛(wèi)生間。為這事,兩口子發(fā)生了爭執(zhí),最后自己還砸了老婆一筷子?!账麐尩?,誰說老婆話不能聽?當(dāng)初我麻冬瓜要是聽老婆的話,這個建檔立卡貧困戶,絕對不會掉到別人的懷窩窩里去!莫非是,自己天生就一窮命,注定不該享受這個從天上掉下的大餡餅?

他把自己的頭發(fā),連著頭皮一綹綹扯下,咬牙切齒摔在地上。他狠狠地扇自己的大耳光,歇斯底里大罵:傻逼!傻逼!你麻冬瓜就是個大傻逼!超級大傻逼!

打這起,他再沒睡過一個好覺,每晚在床上翻餅子到天亮。房子上的活路也做得有心沒腸,全部活計差不多丟給了老婆。他除了唉聲嘆氣,除了扯頭發(fā)扇耳光,就是三次五次七次八次地找村組干部和鎮(zhèn)上縣上來的扶貧干部,軟磨硬纏,說不完的理由,道不完的冤屈。被干部們拍著桌面訓(xùn)斥了幾回,還是不甘心,還是堵著一口氣,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要把這“六加六”弄到手。絞盡腦汁時,他忽然想到了洗二嬸。

……對,去找洗二嬸,求洗二嬸!

洗二嬸是村里的大能人。當(dāng)然啦,洗二嬸之所以成了村里的大能人,是因為她大兒子是個大能人。她大兒子是縣里的大干部、大領(lǐng)導(dǎo),雖說還沒有大到縣委書記縣長那個大,但據(jù)村里人說,跟縣委書記縣長的大也不差幾顆米了。在縣里,他什么事情都能說上話。他一開口說話,事情準(zhǔn)能辦成。就兩個月前,自己新房子落地基那時,村里得尿毒癥的榮老香,男人一跤摔到石頭上,腦漿子白花花地死去了。榮老香家治病治出的那個窮,還是組上村上以及村里眾鄉(xiāng)親幫忙,才勉勉強強地把死人安葬了。榮老香提一份小禮物,在男人“滿七”那天找了洗二嬸。洗二嬸帶著榮老香往縣城里跑一趟,一個月后,兩萬塊的民政救濟款就到手了。還有……還有……如此之類,多去啦!你說,洗二嬸能通過兒子幫榮老香要到兩萬塊,能幫其他人解決這樣那樣的問題,就不能幫我要回這個本來就屬于我麻家的“六加六”建檔立卡貧困戶?扯著藤兒找葫蘆,洗二嬸家跟我麻家還是一根棍子就能打著的親戚呢——洗二嬸的老爹,不就是咱舅舅的岳父的姨媽家老表嘛……

麻冬瓜把吸了半截子的香煙狠狠摁在煙灰缸里,起身出門,也不走村巷,沿著田間地埂,向村西去。

在洗二嬸家門口的茨菇塘邊老柳樹下,麻冬瓜遇到了洗二嬸。洗二嬸上上下下打扮光鮮,光景是要到哪里走親戚,也說不定,就是去縣城大兒子那里。他趕緊攔住了洗二嬸。

“好二嬸哎,咱村‘六加六’建檔立卡貧困戶的事,您老可能也聽說了,我家沒名額。我怎么爭取,怎么求組上村上還有鎮(zhèn)里縣里來的干部,他們就是不給我家。嬸您也曉得,我家從來都是貧困戶,我家從來都是扶持對象,怎么國家的大扶持下來,我家就不是貧困戶了,就不給我家享受‘六加六’扶持了。我家冤?。〔唤o我家當(dāng)‘六加六’建檔立卡貧困戶,天理難容??!我想請嬸,往上邊幫我搭一句話……”

誰知,洗二嬸繃著臉,斜麻冬瓜一眼:“一邊散著去,老娘今兒沒心腸管你們這些餿餿臭臭!”那口氣,就像呵斥一條癩皮狗一樣。

洗二嬸

這有點不像洗二嬸。

不是有點不像,而是壓根就不像。要在往常,有人蝦趴著身子迎上來訴苦,請求幫助,洗二嬸會條件反射地,將自己挺直的身板,盡量再挺直,再挺直,直到把自己挺成一座塔,挺成壩子北邊高聳入云的筆架山。兩只掛滿福相的耳朵在挺身的同時,也百分之百對稱地直豎,然后在臉上洋溢開春風(fēng)化雨的微笑,聽盡量將腰肩往下縮的來人絮絮叨叨。這幾年來,直挺著腰桿聽別人絮叨生計的艱難或者遭遇的不公平,看別人盡力地下縮腰肩,成了洗二嬸的一種享受。這種享受毫無疑問也是一種榮光。她年五十有九卻無皺少紋面容姣好,跟三十八九四十歲的年輕女子們有一比,絕對是這種榮光和享受年年月月滋養(yǎng)的結(jié)果。

可今天她破天荒地沒有了這份心緒。

都因了孫子龍龍。

龍龍當(dāng)然是個好孫子,從小乖巧聽話,人又生得伶俐秀氣,比起電視里那個賈寶玉賈公子,不差分毫。當(dāng)然,孫子比賈寶玉賈公子強多去了。賈寶玉賈公子不喜詩書文字,冷不防被他老爹賈政一頓好打,打個稀里嘩啦,讓周旁的人為他哭個稀里嘩啦。她家龍龍從小就聽話懂事,上學(xué)后那份刻苦認真,可以說從來沒讓老師為他傷神過,更從來沒讓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為他傷過神。龍龍從小學(xué)一年級到高中三年級,成績一直穩(wěn)居班里前三名,年級前十名,冷不丁,還會考出個年級前二三名,年級第一名。獎狀貼了滿滿一墻壁,紅紅閃閃,金光耀眼。洗二嬸每次到城里兒子家,第一件事就是鉆進孫子的房間,長時間立在地板上,看孫子那一墻壁的獎狀。看著看著,一條金鱗金爪的龍就活潑燦爛地從紅閃閃的獎狀中飛出,破窗向外,昂頭擺尾滿天空翱翔,生風(fēng)起云。三十多年前,龍龍他爸,也就是洗二嬸的兒子洗大光,考上省里的重點大學(xué),村里人都說,洗家五代不識一字文,卻出了個大學(xué)生,而且是省重點的大學(xué)生,是洗家房基地旁邊那千年百年來只長泥鰍不長魚的爛泥海子里生出的一條龍。那時候洗二嬸和老伴其實也不在意村人的這種說法。兒子就是兒子,一個讀書成績好一些的人,什么龍不龍的。上個大學(xué)就成了龍,這天底下的龍也太多了去!直到兒子畢業(yè)后,分配到政府部門工作,一來二去,成了執(zhí)掌縣里一個要緊部門大印的領(lǐng)導(dǎo),一個唾沫一個坑,洗二嬸和老伴有些相信了,到后來是完全相信了。村人的唾沫星子不是唾沫星子,是碎銀,是碎金。自己的兒子,真格格是洗家這個泥鰍海子里騰出的一條龍。而孫子,不用說,比他爹這條龍還要大——想想吧,兒子上小學(xué)時成績一直很差,每次考試都在后十名里打泥滾,讓做父母的他們,在那些好成績學(xué)生娃的父母面前沒面子。特別是,那時候上初中要靠分數(shù),分數(shù)不上線你別想把腳踏進初中學(xué)校的門檻,兒子差點就沒考上初中。上了初中,知道努力了,特別是到了高中,更加努力了,但成績在班里在年級里,也只算得中上一些。成績中上的兒子通過考大學(xué),冷不丁就成了一條龍,讀了省里的重點,后來又成了縣里一個明星似的官兒,吐話如金,千人萬人圍著他轉(zhuǎn),前前后后巴結(jié)他奉承他,那么,從小學(xué)到初中再到高中成績一直名列前幾名的孫子,考的肯定是京城最有名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肯定要當(dāng)比他爸更大的官,成為比他爸這條龍更能呼風(fēng)喚雨的大龍。呵呵,如今千人萬人圍著兒子轉(zhuǎn),前前后后巴結(jié)兒子奉承兒子,不遠的將來,就會有十萬人幾十萬人圍著孫子轉(zhuǎn),前前后后巴結(jié)奉承孫子了!

可不曾想,龍龍考取的學(xué)校,讓洗二嬸涼透了心,傷透了心。

也讓她好沒面子。

要說,在最開初,孫子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單,盡管讓洗二嬸的心有些涼,但畢竟沒有讓她涼透了心,更沒有讓她傷透了心。孫子雖然沒有如她所愿考上京城最有名的大學(xué),考取的是東南某省的一所大學(xué)。但兒子跟她解釋說,龍龍考取的那所大學(xué)也是全國的名牌大學(xué)。這所大學(xué)雖然不如北京的北京大學(xué)、清華大學(xué)名氣大,不如上海的復(fù)旦大學(xué)名氣大,但在全中國是扒拉七八個手指頭就能數(shù)到的好大學(xué),比其他幾百所大學(xué)名氣大去了,牌子硬去了。這些年,全中國有多少學(xué)生想考進這所大學(xué)卻考不上。孫子也對她說,如果不出意外,在他們這個人丁三千的村莊,還有周圍幾個村莊,他是第一個考上名牌大學(xué)的。其他大學(xué)生,上的不過是普通大學(xué),好幾十個上的甚至是那種野雞大學(xué)。聽了兒子和孫子的解釋,她心里的涼意漸漸消散。這就是說,之前她老奶并沒有估計錯,兒子在縣里當(dāng)官,孫子將來畢業(yè)了,就要到市里省里當(dāng)官,是一條比他爹還要“龍”的“龍”。

兒子孫子要她在城里多住幾天,但這個時刻的她,縱然是鐵鏈子上加鎖,也拴不住了。她顛顛兒往村里趕。她要以最快速度,讓全村人和周圍村莊的所有人知道,她家龍龍考上的,是扒七八個手指頭就數(shù)得著的國家名牌大學(xué)。她還要委婉地讓村里人村外人知道,她龍龍讀了這所國家名牌大學(xué),就要到市里省里當(dāng)官,當(dāng)比他爹那官大出去許多的大官!

誰知道,回到村子邊三岔路口下車,無意間聽到的一個消息,如平地一個炸雷,把滿面紅光的洗二嬸炸懵了:隔一壩地的三河口,一個叫和佳佳的女娃兒,考上中國最有名氣牌子最硬的北京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都到了!

洗二嬸一張粉臉頓時變成草灰臉。雖然,那女娃兒不是他們村的,但卻是這個鎮(zhèn)的,是這個壩壩的,是這個縣的!那女娃兒到北京讀了中國最有名氣牌子最硬的大學(xué),來日怕是要留在北京,當(dāng)那種頂頂大的官,那時候,她洗家在這一片村莊里,不就讓三河口村的和家徹底比下去了?

她連村子也沒敢進,重新攔一輛客車,趕回縣城,趕到兒子家。兒子下班回家,他奔攏兒子,抓著兒子的手,要兒子趕緊想辦法。說無論想什么辦法,都要讓龍龍去念那個北京大學(xué)。龍龍除了北京大學(xué),其它啥大學(xué)也不念。

兒子望著她:“媽,你怎么啦?發(fā)燒了吧?”

她說:“我沒發(fā)燒,我腦子清醒著!我就是要你想辦法讓龍龍去念北京大學(xué)。你曉得不,三河口村一個女娃兒,讓北京大學(xué)錄取了。她念北京大學(xué),咱龍龍咋就不能念?咱龍龍就一定要念北京大學(xué)。你不管想什么法子,不管托什么人,花多少錢,也要把咱龍龍送到北京大學(xué)念書!”

兒子哭笑不得。

她責(zé)備兒子:“你不是很能辦事的嘛。別人家的事你幫著辦了那么多,自己兒子的事、自家的事,你就辦不了?”

兒媳在一旁撇撇嘴:“我說怪不得你急叨叨回去,又急叨叨趕回來,原來是為這個。你以為你兒子是多大個官?。∷淦淞坎贿^是縣里的一個小小的財政局局長罷了。再說了,就算你兒子是縣長縣委書記市長市委書記,怕也做不到想讓自己娃兒上北京大學(xué)就上北京大學(xué)。”

她無力地松開兒子的手,問:“真不能?真不能讓咱龍龍,去京城念那個北京大學(xué)?”

兒子說:“媽,你這是異想天開哦?!?/p>

她嗚哇哭了起來:“這下,在咱那個壩壩里,在咱那個鎮(zhèn)子里,我家,讓和家那丫頭片子比下去了,比下去了……龍龍,你怎么不也考個北京大學(xué)?你不為奶奶爭氣,不為我洗家爭氣??!”

整整一個白天又一個夜晚,洗二嬸像霜打的秋草,病氣懨懨地吃飯不香,睡覺不香。她覺得自己沒臉回村子里去了??刹换卮遄永?,她又住不慣城里這個家。住十天半月可以,長了她就受不了。就在她回村不是住下也不是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今天,村里蓋了三大層洋樓的裴三百家辦搬家客,十天前就到她家發(fā)過請?zhí)恕E峒液退艺袋c親,前年里,自己家辦搬家客,請了裴三百家,裴家掛了三百塊的禮錢,自己得回去把這禮還上。欠人家禮不還,是會讓人看不起,明里暗里說閑話。想到這,天剛亮她就從床上爬起來,草草梳洗了一下,往客運站趕,搭上開往自家村子的早班車?;氐郊遥b上幾百塊錢,鎖了門,準(zhǔn)備朝裴三百家去,不巧在門口老柳樹下遇到了村東頭的麻冬瓜。

洗二嬸離開呆若木雞的麻冬瓜,向裴三百新家方向走出幾十步,朝地上啐一口唾沫:霉氣!

三個彎彎,四個拐拐,洗二嬸穿出舊村巷道,來到村外翠茵茵的菜地里。裴三百家的新房,就落坐在這片菜地里。他用自家的自留地作屋基地,在上面蓋新房。建房時一片忙亂,還看不出多少好。房子建起來裝修好,許多的妙處就遮不住掩不住地顯了出來:乳白色的房院,讓四季翠茵茵的幾十畝菜地親密簇擁,整個菜園子成了他家的植物園。大門,又巧巧地頂著從房院前橫過的出村水泥大路,風(fēng)光景致好,交通更方便,用個大車什么的,可以直接開進院子里,全村沒有多少家能比得上。連一向高傲的洗二嬸也不得不在心里感佩命值三百的裴三百,居然占了這樣個好地。感佩的時候,不知不覺地,心里又泛起了些酸酸的東西,臉上又掛起了些酸酸的東西。她酸酸地橫過菜地,抄西墻角到了大門處,趕緊將臉上的酸色用盈盈笑意蓋了,款步走進裴家院子:“恭喜!恭喜!”

胖墩墩的女主人從忙碌的人群中迎過來:“二嬸子哎,你老咋這時候才到?我盼你,不曉得往大門口跑了多少回,還以為嬸嬸你不肯賞臉哪。”

洗二嬸回說:“大侄子新房落成,我咋敢不來湊個熱鬧道聲祝賀?你不曉得,我這兩天到縣里兒子那去了,今晨才坐早車趕回來。”

女主人:“哦喲,敢情是到縣上看兒子孫子去了。你老福氣好喲,有個兒子在縣上當(dāng)領(lǐng)導(dǎo),想住村里就住村里,想住縣上就住縣上,飛著來飛著去過神仙日子。不像我們,一年上不了縣上幾回?!鹱?,這幾天一村人都在講,你孫子龍龍考了所好大學(xué),你家啊,錦上添花啦?!?/p>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洗二嬸立刻就一臉訕訕,說:“侄兒子媳婦,別說了。各人肚子疼,各人才認得?!?/p>

女主人不盡不休地:“還說呢!還說呢!二嬸你都嚷肚子疼,我們只怕是疼得每棵頭發(fā)都打結(jié)結(jié)了。你想想,兒子在縣上當(dāng)大領(lǐng)導(dǎo),孫子又考了好大學(xué),將來肯定要當(dāng)更大的領(lǐng)導(dǎo)。二嬸你家呀,是龍?zhí)渡钐幾锦庺~,鯉魚看不上眼,把龍王爺?shù)囊姑髦楸У郊覊瞎┲?!?/p>

周圍人齊聲應(yīng)和:“就是!就是!”

洗二嬸想說,她家家壇上的夜明珠,只怕要被別家抱去了,不屬于她洗家了。但這話是不能說的。她哈哈笑了笑:“我娃那個領(lǐng)導(dǎo),算什么大領(lǐng)導(dǎo)哦?!瓕α耍疫€沒來及對你說呢。昨晚上,我娃跟我說,你家有什么事要辦的,就叫三百到縣上找他。他自己能辦的,立馬給辦;自己不能辦的,想盡辦法也要叫其他管事的人給辦。我們是親的,連著骨頭連著筋?!?/p>

女主人拍著巴掌兒:“感情!感二嬸和大哥的情!”

洗二嬸左右瞄瞄:“咦,咋不見三百大侄子呢?我這話,該跟三百大侄子說上一回。我們女人家家,雜事多,三忙兩忙,就忘記了?!?/p>

女主人撇撇嘴:“他呀,魂掉了,這會兒又自個找魂去了呢?!?/p>

裴三百

裴家媳婦說得沒錯,她男人裴三百正在大柳樹雙龍?zhí)哆叺柠湹乩镎宜袅说幕?。可他自己知道,掉了的魂,是再也找不回來啦?/p>

他的魂是組上村上那幫子人給弄丟了的。這些天來,他恨村上組上那幫子人,恨得牙癢癢。

他原本打定主意,要把新房建在雙龍?zhí)哆呑约杭业呢?zé)任田里。雙龍?zhí)哆咞湁卫?,有他家一畝二分九厘一大塊責(zé)任田。本來,自留田、責(zé)任田都是他家名下的田,他想在哪建房是他自己家的事,還有組上村上這些官芽子管的?二馬屎家的新房,不是建在責(zé)任地上?瞿包子家的新房,不也是建在責(zé)任地上?組里村里在責(zé)任田里建新房的,多了去!可組上村上這些官芽子,別家不管,偏偏管他家。在他拉石灰線準(zhǔn)備開挖地基的時候,黑烏鴉一樣飛來,告訴他:這片耕地,已經(jīng)被村組鎮(zhèn)里確定為基本糧田保護地,是紅線地,任何一家名下的,只能用來經(jīng)營糧食和其他經(jīng)濟作物,不得挪為他用,更不能在上面搞永久性建筑。話說得硬邦邦的,還給他發(fā)了蓋著大紅官印的“停建通知書”。通知書上又硬邦邦的一句話:如不聽勸阻強行施工,后果自負!如此,他縱然百般不高興,百般不甘心,也只能把房子移建到自留地里。細胳膊拗不過粗大腿,“后果自負”的“后果”,他是知道的。旱谷地村的董開喜,就是不聽阻止,硬性在不準(zhǔn)建房的糧田上建住宅,地基澆好了,鋼筋架子豎起來了,磚墻也砌起半拉子,硬是被鎮(zhèn)上用挖機和推機咔啦啦挖倒推平,并罰款五千塊,限期原樣恢復(fù),弄得董開喜賠了夫人又折兵。有前車之鑒,他裴三百敢踩這個大雷?

逼他丟著雙龍?zhí)杜缘牡仄ぐ研路拷ㄔ诓藞@子里,不外乎在他心上戳了幾刀。

他覬覦這塊地皮有些年頭了。

這里絕對是整個村一上一的房居地。新房建蓋起來,三面田塊簇擁,前面是清波蕩漾的雙龍?zhí)?,前后左右隨便拉開一襲窗簾,冬春麥苗稻秧綠浪翻滾,夏秋時節(jié),麥黃稻黃,托出一派金碧輝煌;更有那鳶飛魚躍,垂柳點波,黃鸝清唱……心曠神怡!住在這樣一個好地頭,只怕活一百歲還不止。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里的好地脈。你看,雙龍?zhí)冻瘱|,巧巧對著青龍山;朝西,巧巧對著黑龍山。青龍山和黑龍山這兩條龍,自東自西搖頭擺尾生風(fēng)起云地向這里游來,這龍?zhí)?,毫無疑問就是“二龍搶寶”的那個“寶”!連地理先生都說,這里是龍脈之地,把新房子建在正對龍?zhí)兜呢?zé)任地里,占了周圍幾十個村莊最好的地脈,他家肯定要往大里發(fā),往更大里發(fā),出大學(xué)生,出大領(lǐng)導(dǎo),出身價億萬的大老板。他當(dāng)年給兒子取名“裴三萬”算什么!裴三萬現(xiàn)在在高中里當(dāng)個班級團支部副書記算什么!到了他孫子上,他就得給孫子取個三字名叫“裴三億”,或者取個四字名叫“裴三十億”“裴三百億”。他孫子長大了就是“裴市長”“ 裴省長”,再不濟也是“裴董事長”“裴總經(jīng)理”什么的。真到了那天啊,當(dāng)年的畀原闊家算什么球毛,今天的洗老奶家又算什么球毛!

可當(dāng)官的一紙“停建通知書”,硬生生讓他裴家的輝煌燦爛前程,化成了連眼都沒過一下的煙云。

撫摸著雙龍?zhí)哆叺睦狭鴺洌崛賯挠^,想大哭一場。

就在這時候,畀原闊一臉不高興地走近雙龍?zhí)?。裴三百看見,趕緊朝龍?zhí)独锼θパ蹨I,氣狠狠地瞪畀原闊一眼,轉(zhuǎn)身離開。

半年多時間里,他見不得畀原闊。見到了畀原闊,想到了畀原闊,他就火冒三丈。正是這個老雜毛,組上村上的官芽子們阻止自己在這里蓋房時,他屁顛顛地兩里路跑來,將松毛火湊了一把又一把。盡管,畀原闊湊不湊松毛火,事情的結(jié)局都是一樣的,但老雜毛就不該來火上加油。老雜毛既然加了油了,就與我裴家為敵了,這輩子就別想看我裴家的好臉嘴了!

畀原闊卻不放過他,大聲嚷嚷地:“你裴三百瞪什么瞪!我成千上萬掙錢的時候,你爹才敢指望三百塊錢。你裴家過到了今天,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裴三百站住了,回敬道:“畀老毛,我裴家還要往上好呢!我裴家一天天好起來,氣死你!”

畀原闊鼻孔里哼哼:“再好,我畀家的小腿也粗過了你家的大腿?!?/p>

裴三百冷冷一笑:“你就吹吧!再說了,就算真的是你畀家拔根汗毛比我腰桿子粗,可只要我家好起來,只要村里人一家家好起來,你照樣老鼠啃肺蛇咬心。你心里裝著那半卷經(jīng),我早就讀個透透的了,村里村外人也早就讀個透透的了。你巴不得年年月月就你一個人一家人獨好,別人都是窮叫花。你說,你這些年過的是什么日子?你啊,就差一顆米,沒被村里人的好日子給氣死了?!?/p>

裴三百的幾句話,等于當(dāng)著高天大太陽扯掉了畀原闊的褲子。畀原闊惱羞成怒,氣沖沖奔攏裴三百,揚手就要甩裴三百大耳光。畢竟裴三百年輕去了三十歲,一閃身子,畀原闊的大巴掌甩了個空,老身子也一個趔趄。裴三百一肚子的氣不撒不行了,他不等畀原闊站穩(wěn)身子,一個掃腿,掃得畀原闊身子一歪,“撲咚”,斜栽進龍?zhí)独铮瑸R開大片白茫茫的水花。

旱地上再怎么吵鬧裴三百不怕,大不了貼上幾千塊錢,把畀原闊送進醫(yī)院睡上些天。但畀原闊一落水,裴三百就慌了。龍?zhí)渡畈恢?,即便邊邊處,也是兩三米深的水,倘若畀原闊淹死了,他裴三百和他那個家,差不多就完蛋了。他來不及脫掉衣裳和鞋子,跳進龍?zhí)叮瑑赡_踩著水,雙手架住“撲通撲通”掙扎的畀原闊。

畀原闊也多少習(xí)些水性,再經(jīng)裴三百這一架,就在水里站穩(wěn)了身子。他一只手劃拉著水,另一只手攥起來,一拳頭沖到裴三百肩膀上:“你狗日的敢掀我下水,你殺人害命!”

裴三百:“你自己走路不小心,腳踩空落了水。老子是見義勇為,奮不顧身救你狗命呢!你別不知好歹!”

“放你媽狗屁,你蓄意殺人!”畀原闊又沖了裴三百一拳頭。

這一拳打在下巴上,把裴三百打痛了。他也騰出一只手,攥成拳頭砸向畀原闊:“你才放你媽狗屁,不識好歹的老東西!”

龍?zhí)独?,嘩啦啦鬧騰出青浪三尺。

這時候,小埂村的七老爹拄著拐杖從龍?zhí)哆呥^,要去東山腳下柏枝村閨女家。老漢年邁八十,眼力不好,朦朦朧朧見雙龍?zhí)独镆缓谝话變蓚€東西在扭打,水聲嘩啦啦響,嚇得十魂掉了九魂,轉(zhuǎn)身就往回逃。踉踉蹌蹌跑出幾丈遠,見迎面來了一個人,趕緊揮著拐杖將對方攔?。骸斑^去不得!過去不得!真龍現(xiàn)身,雙龍?zhí)独锒垞寣毩?!?/p>

“球毛個二龍搶寶!”裴三百在龍?zhí)独锫牭?,大嚷大叫,“是老子呢!老子冷不浸一泡尿落上,一泡屎落上,雙龍?zhí)对俨皇驱執(zhí)?,變成豬滾塘了。變成了豬滾塘,誰也不得好!”

編輯手記:

《受刑》受的什么刑?這是小說的眼,內(nèi)心的刑,比較的刑。小說將四個人物心理刻畫得入木三分,在時代發(fā)展與變革中,農(nóng)村也經(jīng)歷著變革,而與生活水平改善和經(jīng)濟發(fā)展不相符的是人的內(nèi)心似乎更加壓抑了,畀原闊從暴富的“一條龍”變成見不得別人好的“一條蟲”;麻冬瓜辛苦掙錢以為日子越來越好卻在扶貧中沒有評上貧困戶而痛苦糾結(jié);洗二嬸一向被人求著辦事,家里出了縣城的大官,卻最怕的是孫子的榮光被別人搶走;裴三百一心想在自家責(zé)任田的風(fēng)水寶地建房卻因政策而不得。四個人都在裴三百新房建成大宴這天有了交集,矛盾沖突也集中爆發(fā),結(jié)局以裴三百和畀原闊大打出手結(jié)束。小說里的幾個人物,見不得別人富的畀原闊,得不到扶貧資金的麻冬瓜,孫子考大學(xué)不理想的冼二嬸,蓋房地基不如意的裴三百,他們都是在對比和自我折磨中受著內(nèi)心的刑罰。小說結(jié)局是開放的,人物情感卻是共通的,他們的比較和自我折磨是當(dāng)下農(nóng)村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與人的情感和精神沒有共同發(fā)展造成的結(jié)果,在生活和經(jīng)濟進步的同時,農(nóng)村在思想和心理的成長上滯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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