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簡介:
一對父母、三個女兒和一只狗——一個平凡的家庭,在林良淺白、幽默又充滿感性的筆觸里,成了風靡臺灣文壇數(shù)十年、歷久彌新的《小太陽》?!缎√枴吩佻F(xiàn)一個平凡家庭十五年的日常生活,從首篇到末篇,相隔十四年。這是一本散文集,也可視為一本散文體小說。全書處處可見令人莞爾的神來之筆,平凡里見真情,淡泊中有深意,是讀者心目中永遠溫暖的光源所在。
一間房的家
窗戶外面是世界,窗戶里面是家,我們的家只有一個房間。我們的房間有兩道墻。第一道是板墻,上面裱著一層淡紅色的花紙,那是特為我們的洞房花燭夜布置的。這一層墻紙雖然已經(jīng)褪了色,但是它曾經(jīng)映過花燭的金光,使房間比獨身時代顯得溫暖。第二道墻是家具排列成的圓形陣地:床、衣架、縫衣機、茶幾、藤椅、柜子、書桌。房間的中央是我們的廣場,二尺見方。我們不能每天在家里老站著或者老坐著,我們要走走,走動的時候就專靠這一片二尺見方的廣場。
下班以后,我們從街上走回來,我們走過一座一座的建筑物,然后拿鑰匙,開了鎖,推門一看,每次我們都覺得家這么??!我們站在廣場的中央,面面相覷,廣場已經(jīng)滿了。
我們費過很多心血來布置這個房間,對待這個房間好像對待一個孤兒,既然它在這個世界上是這么凄苦可憐,那么就只好用我們的一點熱情來補救它一切的缺憾。我們在窗戶格子上添一層綠油漆,窗玻璃上貼著雪白的窗紙,多多買鏡框,掛幾張顏色鮮艷的生活雜志插圖。我們花三百多塊錢給它釘一個全新的天花板??傊?,我們盡我們的力,盡我們的錢,嘔出我們的心血來裝扮它。我們像貧寒家庭的父母,因為不能供給自己的兒女享受童年應有的衣飾和歡樂,就竭誠獻出他們所能有的愛!
我們并肩環(huán)顧這個五光十色的小房間,覺得它裝扮得過分,但是值得憐愛。就只有這么一間了,能多疼它一點就多疼它一點吧,溺愛也不再算是過分了。
新婚之夜,我們聽到鄰居在炒菜,胡同里兩部三輪車在爭路,宿舍里的同事在談論電影、宴會、牌局和人生。我們慘淡地笑一笑,知道房子太小,環(huán)境太鬧,此后將永遠不能獲得我們夢寐中祈求的家的溫馨和寧靜,但是我們沒有怨恨。即使它只是一個小小的薄紙盒子,我們兩個人總算能夠在一起了。
我們要做飯,就在公共宿舍的籬笆旁邊搭了一個更小的廚房,像路邊賣餛飩的小攤子。我們在那邊做飯,端到臥室來吃,這樣就解決了生活問題。我們有錢的時候,買兩根臘腸,幾塊錢叉燒,在煤油爐上熱一熱,就放在書桌上相對細嚼。我們在鬧聲里找到只有我們兩個人感覺得到的寧靜,我們的耳朵也學會了關門。
下雨天,她到廚房去的時候,我心里有送她出遠門的感覺。我打開窗戶,可以看到她淋雨沖進廚房,孤獨地在那里生火做飯。雨水沿著窗戶格子往下滴,我的視線也模糊了。我想過去陪陪她,但是廚房太小,容不下我進去切菜。我在屋里寫稿,等著等著,等她端著菜盤冒雨回到我們的家。她的衣服濕了,臉上掛著雨珠??傆幸惶?,我們會有一個像家一樣的房子的,那時候她就不會再淋雨了。這個日子也許還很遠,但是我看見她擦去臉上的雨珠,仍然在微笑,我就有耐心去等候那個日子。
我們的房間在宿舍的大門邊,隔著板墻是公家的廁所,窗下又是別人的過道。我們夜里常常被重重的門聲驚醒,有時也為頭上頻繁的腳步而不能合眼,但是我們一想到我們的誓言:即使過一生貧賤的日子也不氣餒。于是我們把手握在一起,不讓哪一個人發(fā)出一聲嘆息。
最感激的是朋友們并沒有把我們忘記,常常到這個小房間來探望。他們雖然只能貼墻擠在一把藤椅子里坐著,但是都有了對我們這個家的尊重。朋友們高興我們已經(jīng)建立了家,沒有人計較它建立在多大的房子里。我們換衣服的時候,把朋友留在門外。我們有一個人午睡的時候,把朋友請在廚房里坐。但是我們一樣邀朋友度周末,雖然吃飯的時候四方桌在小房間里堵住我們的胸口,擁擠得像一口小鍋里燉四只鴨,我們?nèi)匀徊豢献尶鞓窂奈覀冎虚g溜走。
我們夜里看到萬家燈火,看到一個一個發(fā)出光明的窗戶。我們把它比作地上的星星。我們知道我們這個只有一個房間的家,夜里也有燈光,我們的窗戶也會發(fā)出光明,成為星群里的一個。這對我們是一種無上的鼓舞!
我們既然不和生命的長流分離,我們就已經(jīng)滿足。我們既然不能有一個像家的房子,就讓我們盡心盡性愛這個只有一個房間的家吧!
小太陽
2月的雨,3月的雨,使我家的墻角長出白色的小菌,皮箱發(fā)霉,天花板積水,地上蓋滿一層訪客的友誼的泥腳印。和平西路二段多了幾個臨時池沼,汽車過去,帶著喇喇的濺水聲。濕衣服像一排排垂手而立的老人,躲在屋檐下避難。自來水暢通了,因為上天所賜的水已經(jīng)過多。濕淋淋的路人,像一條條的魚,嚴肅沉默地從籬笆墻外游過去。
這是臺北的雨季,是一年中最缺少歡笑的日子,但是我們的孩子卻在這樣的日子里出世。她已經(jīng)在這潮濕的地球上度過十五個整天。她那烏黑晶瑩的小眼睛,卻還沒見過燦爛的太陽、明媚的月亮。她會不會就此覺得這世界并不美?
我回憶那天,孤獨坐在臺大醫(yī)院分娩室外黑暗的長巷里,耳朵敏感到可以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我看到長凳上那些坐著等候生男生女消息的丈夫們,我覺得他們是樂觀而強壯的。他們用不著分擔太太的陣痛,他們享受這種上帝賜給男人的福分,并且還要挑剔,希望女孩子都誕生在別人的家里。跟他們比較起來,我是悲觀而軟弱的。雖然美麗的護士勸我離開占用了一整天的長凳出去吃一頓晚餐,但是我匆匆去來,似乎花錢吃了一肚子干澀的舊報紙。我在祈禱,偷偷畫著十字。我想到夏娃把智慧之果放到亞當嘴里,上帝怎么詛咒那個愛丈夫勝過畏懼上帝的婦人:“我必多多增加你懷胎的苦楚,你生產(chǎn)兒女必多受苦楚!”我多么害怕。
于是,我回想我們戀愛時候怎么試圖瞞過一些多年的朋友,偷偷安排每一次的約會。我又想到婚后那種寧靜的日子,我在寫稿,她輕輕從背后遞過來一杯熱茶,寬容地給我一根她最討厭的香煙。我想起我們吵嘴的時候,我緊皺的眉,她臉上的淚。我又想起我們歡笑的日子,在書桌上開菠蘿罐頭,用稿紙抹桌子。她已經(jīng)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也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但是分娩室的門把我們隔開了。
我聽到分娩室里有許多痛號聲,我把每一陣心碎的呼號都承擔下來,當作是她的。每一個新生嬰兒的啼哭,我都希望是她脫離痛苦的信號。長凳上只剩我一個人了,我在恐懼里期待著。最后,護士推過來一張輪床,從我身邊經(jīng)過。她寧靜地躺在床上微笑著,告訴我:“是一個女的,你不生氣吧?”我背過臉去,熱淚涌了上來。
我們的孩子就這樣來到世上。她有她母親的圓臉,我的清瘦,但是在我們心里,她已經(jīng)很美啦,我們不敢要求更多。我們在雨聲中把她從醫(yī)院接回我們的家,一個潮濕狹窄的小房間。這個小小的第三者似乎一生下來就得到父母的鐘愛,在她撅著小嘴唇甜蜜睡覺的時候,在她睜開烏黑的眼睛凝視燈光的時候,在我們發(fā)現(xiàn)她臉上有顆小黑痣的時候……那種生活的溫馨!
但是她也給我們帶來現(xiàn)實的生活問題。她的小被窩里好像有一部小印刷機,印出一份一份淺黃深黃潮濕溫和的尿布。我們一份一份接下來,往臉盆里扔。因此,阿釧的眉頭皺了,阿釧的胳臂酸了,阿釧的脾氣壞了。她的印刷機使我們的臨時傭人吃不消了。
我們的臥室開始有釘錘的響聲,鐵絲安裝起來了,一道,兩道,三道,四道,五道,六道。她的尿布像一面一面雨中的軍旗,聲勢浩大地掛滿一屋。我們在尿布底下彎腰走路。鄰居的小女孩來拜訪新妹妹,一抬頭瞧見那空中的迷魂陣,就高興得忘了來我家的目的。書桌的領空也讓出去了,我這近視的寫稿人,常常一個標點點在水上,那就是頭上尿布的成績。
一切都在改變,而且改變得那么快。我們從前那種兩部車子出門、兩部車子回家的公務員生活樂趣被破壞了,但是我們卻從另一方面得到了補償。我們可以捏捏嬰兒的小手,像跟童話里的仙子寒暄,可以撫摸她細柔漆黑的發(fā)絲,可以看她在澡盆里踩水像一只小青蛙,可以在她身上聞到嬰兒所專有的奶香味兒。在她那一張?zhí)鹈赖男∧樀皟呵懊?,誰還去回憶從前的舊樂趣?
這小嬰兒會打鼾,小嗓子眼兒里咕嚕咕嚕響。她吃足了奶會打嗝,會伸個懶腰打呵欠,還會打噴嚏。我們放在床頭的育嬰書上說這一切都是正常的。我們享受她給我們的一切聲音,這聲音使我們的房間格外溫暖。我們偷看她安靜時候臉上的表情,這表情沒有一絲愁苦的樣子。
她占用我們的半張床,但是我們多么愿意退讓。她使我們半夜失眠,日間疲憊不堪。我們卻覺得這是人間最快樂的痛苦、最甜蜜的折磨,但愿不分晝夜,永遠緊緊擁她在懷里!
窗外冷風凄凄,雨聲淅瀝,世界是這么潮濕陰冷,我們曾經(jīng)苦苦地盼望著太陽。但是現(xiàn)在,我們忘了窗外的世界,因為我們有我們自己的小太陽了。小太陽不怕天上云朵的遮掩,小太陽能透過雨絲,透過尿布的迷魂陣,透過愁苦靈魂堅硬的外殼,暖烘烘照射著我們的心。
我多么愿意這么說:我們的小太陽不是我們生活的負擔,她是我們?nèi)松局械谝粋€最惹人喜愛的友伴!
寂寞的球
對她來說,兩個姐姐幾乎等于是“上一代”。年齡跟她比較接近的二姐,比她大兩千一百九十多天。大姐是她眼中的“彭祖”,比她大了兩千九百二十多天!瑋瑋覺得寂寞,是必然的。
她常常一個人坐在窗臺上玩那四只嵌磁鐵的小“親嘴狗”,全神貫注,一聲不響。有時候我走過她的身邊,她會抬起頭來,很客氣地跟我笑一笑:“我在玩兒它們?!?/p>
“好玩不好玩?”我忙著別的事,但是也不能不像“柴油特快”勉強在小站停車那樣,站住,跟她寒暄一句。
“不好玩。”她很老實地回答,“你現(xiàn)在有沒有時間?”
“沒有?!蔽矣糜屑笔麓k的神氣回答。
“再見。”她說,又低頭去玩那四只“親嘴狗”,擺個南北向的一字長蛇陣,然后拆散,改排東西向的一字長蛇陣,然后拆散,又擺了個南北向的一字長蛇陣……
在感覺上,我和太太總認為櫻、琪是跟我們“一起長大”的同伴,四個人共同經(jīng)歷過種種人生的“新境”,四個人在一起“話舊”“話新”的時候,情緒都相當熱烈。這種情形,對瑋瑋形成一種精神威脅,使她有“參加不進去”的感覺,因此她從小學會了一個真理:攻擊就是“存在”。
在聯(lián)合國里,小國的代表必須不停地發(fā)表尖銳苛刻的言論,要大量運用“蠻不講理”或“強詞奪理”的技巧,然后大國才會把他“當作一回事”?,|瑋為了使人把她“當作一回事”,也有這種“攻擊傾向”。
在她落寞、沉默的時候,大家心里的想法是:“她多么正常啊,多么上軌道哇,多么有秩序呀!”大家心里都非?!皯c幸”,認為瑋瑋是一個好孩子——一個無聲無息、等于“不存在”的好孩子。大家對瑋瑋的期望早就是這樣:不要打攪任何人。
可是瑋瑋也是“人”,并不是一個矮凳子,或者一座臺燈。她也需要別人的關心。如果人人都認為不跟她接觸就是一種最值得維持的關系,她怎么能忍受!當然,她只有攻擊。
常常在我專心寫稿的時候,她忽然出現(xiàn)了。
“給我兩張紙!”她說。
“去跟媽媽要去?!?/p>
“我不要,我要跟你要!”
“你沒看到我沒工夫?”
“給我兩張紙!”
“你到客廳去玩好不好?”
“給我兩張紙!”
“你到底想干什么?”
“給我兩張紙!”她說。
我不得不打開抽屜,很不耐煩地遞給她兩張白紙:“好,現(xiàn)在回到你的書桌上去畫去?!?/p>
“我不要,我要在你這里畫。”多使人氣惱。
“好?!蔽艺f,“你在這兒畫。我到你的書桌上去寫?!?/p>
“你到哪里,我也要跟到哪里。”她說。
“你快惹我生氣了?!蔽揖嫠?/p>
“那么你要跟我玩!”
“我怎么會有工夫跟你玩?”
“那么我就要在你這里畫?!?/p>
就在兩代的感情開始惡化的時候,媽媽來解圍了。媽媽把這“寂寞的球”接了過去,安置在廚房里——僅僅是安置,因為媽媽正在那兒當“炒菜的機器”。果然再過不久,那部“機器”怒吼了:“魚還沒剖肚怎么就扔進鍋里?走開走開,快走開!”
過了不久,“機器”又怒吼了:“別拿,那是豆腐。你看,完了不是?一塊豆腐完了!”
隔室有椅子向后推的聲音,櫻櫻站起來了,她到廚房去接“寂寞的球”。她很像老師招呼小朋友:“瑋瑋乖,到櫻櫻這邊來,看櫻櫻在這兒做功課?!爆|瑋一向喊大姐櫻櫻,大姐對她也自稱櫻櫻。櫻櫻很失策地把“寂寞的球”安置在書桌邊。
“櫻櫻!”
“哎。”
“櫻櫻!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p>
“哎?!?/p>
“你知道我夢到什么了嗎?”
“哎?!?/p>
“你猜?!?/p>
“哎?!?/p>
“我夢見一張紙?!?/p>
“哎?!?/p>
“櫻櫻?!?/p>
“哎?!?/p>
一邊看課本、一邊不停地“哎”,從學習的觀點看,我對櫻櫻的分心覺得有點兒不安。瑋瑋從“得不到關心”的事實來看,對櫻櫻的“分心”有點兒憤怒。
隔壁房間里有一種不祥的寂靜。
“瑋瑋!”櫻櫻拍案哭喊。
“什么事?”我像防盜鈴那么迅速地“反應”起來。
“她她她,我的大字本完了!”櫻櫻悲聲回答。
像警車那么快的,我走進櫻櫻的臥室。她的書桌上有墨水匯聚成的小池塘。櫻櫻含淚?,|瑋像西部的快槍手那樣,在鬧事以后,擺出“這純粹是為了自衛(wèi)”的神氣,冷靜地看著我。
家庭里有慣例,我把瑋瑋帶到客廳,讓她“靜坐思過”。不過近來她對“靜坐思過”已經(jīng)有反感,認為那是對她最大的侮辱。只要我一走開,她馬上就到處漫游,并且毫不思過。我也不敢太堅持,因為她一切的“過”,實在都是“父之過”。
果然,不久,她因為三處無法容身,就大膽闖入虎穴——二姐的房間。一個人如果不是寂寞到極點,是不會去找仇人下棋的。
瑋瑋被琪琪“規(guī)定”不許喊琪琪“琪琪”。琪琪因為在六歲失去“老幺”的權杖,四年來一直力圖“恢復”。現(xiàn)在家里形成一種“有兩個老幺”的局面,一個大老幺,一個小老幺。小老幺一定得喊大老幺“二姐”,不許喊“琪琪”。
“二姐!”我聽到瑋瑋像在辦公室門口喊“報告”那樣謹慎地說。
“干什么?”這是二姐的“優(yōu)勢的口氣”。
“我想進來。”瑋瑋試探地、小心地說。
“進來就進來吧,我又不是貓?!?/p>
“小老鼠”邁著輕快的腳步,跑進二姐用功的房間。
“二姐,我來告訴你!”受到了鼓勵的“老鼠”,挨到“貓”身邊,“我昨天夢見一張紙?!?/p>
“沒有意思。”
“我不跟你玩兒了?!?/p>
“你最好別跟我玩兒?!?/p>
“我要去告訴爸爸,說你欺負我?!?/p>
“不許走,給我站在這里!”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瑋瑋逃出了虎穴。這就是她有名的“落荒而逃”,跟她的“靜坐思過”齊名。
瑋瑋在最需要人陪伴的年齡,偏偏遇上家里的大建設時代,個個只顧埋頭努力,無法分心。對瑋瑋來說,這真是她童年的“冰河期”。她的“家”是由一個“在書堆里露出鼻尖和筆尖的爸爸”、一個“忙個不停的八臂媽媽”、一個“端書凝神念念有詞的櫻櫻”、一個“不聲不響拿鋼筆在紙上刻字的二姐”,還有她自己,共同組成的。她努力,想破壞這個局面,因此天天有小“沖突”發(fā)生。
也許她是對的。因為她是剛從天國來的,她知道亞當、夏娃所住過的伊甸園并不像家里這樣緊張。
同樣是“偷”,為什么“第一對夫婦”偏偷智慧之果?偷“時間之果”不是更好嗎?大概瑋瑋所抗議的,也是這件“無法挽回的往事”吧。
停電五十小時
那天因為艾爾西臺風扯斷電線,這個城里許多地方都停電。住在城市里的現(xiàn)代人,都知道停電有一種美趣。燭光代替了俗氣的電燈。一家人在燭光下,因為它的照明圈有限,所以更容易緊緊挨在一起,格外親熱。一個人有事要離開燭光的照明半徑,一家人就用送行的眼光目送他走入黑暗中。聽到腳步聲響,大家都忍不住抬頭睜眼,在黑暗中搜索。忽然眼前一亮,一張親人的臉,迎著燭光,又回來了,大家讓出位置,邀“回家”的親人入座,親切地探問燭光外黑暗世界中的情況。
“七姐妹怎么樣?”
“我把鳥籠提到洗澡間去了?!?/p>
“剛剛聽到嘩啦一聲,那是什么?”
“大概是鄰家的窗玻璃破了?!?/p>
“除了那一塊洋鐵片以外,還有什么東西落到咱們院子里來了?”
“吹來一個大紙盒!”
大家安詳?shù)匦?,輕輕地談。房子成為“外面的世界”,真正的“家”卻在燭光里。
家總有家事。要鋪床,燭光到床邊,一家人也到床邊。燭光到第二張床邊,一家人到第二張床邊。第三張。第四張。
洗碗,燭光到廚房,一家人也到廚房。龍頭滴著水,這是停水的預告。沒有瀑布,也沒有河流,只是水滴。第二天會是一個“很干”的日子,不過沒有人去擔憂。很難得有這樣的日子:爸爸秉燭,媽媽洗碗,三個孩子看。
一家人乘一艘發(fā)光的小船,在黑海里航行。燭光是很美的,燭光是很溫暖的。
小船上的乘客,一個一個離船登岸,到“床島”去睡。我,小船的水手高舉蠟燭,孤孤單單,搖著空船,回到自己的無人島。我跳上床,對準燭光,噗!燭滅了,全家都在黑暗里。
銅鼓手在屋瓦上不停地敲鼓點子,節(jié)奏很快。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大風,像懂得氣功的少林寺大和尚,對院子里的圣誕紅發(fā)出一掌,再發(fā)出一掌,圣誕紅的骨頭斷裂。
我在黑暗中靜聽屋外的“破壞”,靜聽那個穿著袈裟的大和尚,呼呼呼,來回走動。
這真是最奇特的一夜,跟我的“夜的定義”完全不相符的一夜:沒有那一杯茶,沒有那一支筆,沒有那一疊稿紙,沒有那幾本書。
我第一次練習不看書睡覺。那是很難的。不過我并不擔心失眠,因為我對睡眠,債臺高筑,只要落在它手里,它是不會放過我的。完全的黑暗是很可怕的,它使我對睡眠失去抗拒力。
一個喜歡想的人,正好可以利用寧靜的黑暗,享受常人所忽略的一種享受:恢復對人間的真正的陌生,恢復一個人的真正的孤獨,然后用感激的心去品味人間的無法否認的溫暖、朋友的無法否認的溫情。
我跟任何人實際上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在本質上本來就是完全孤獨的個體??墒俏宜玫降脑缇统^了一個“陌生人”所應得的,甚至連這個應該是孤獨的人感冒了,都有人眼中露出誠懇的金光,為我介紹一種永遠不靈的特效藥。
我又想到另外一種不幸的人,怕承認個體本來就是孤獨的。在心理上,他是一個暴君。他要求別人應該這樣,應該那樣。他不管別人需要不需要,全憑自己的需要去擁抱人。他告訴那個被擁抱的人:“在你被擁抱的時候,你心中應該充滿感激。”然后又說:“現(xiàn)在,你應該擁抱我,作為報答?!?/p>
他發(fā)現(xiàn)許多被擁抱的人都不回報,體會到另外一種意味的孤獨,帶著恨意的。
一個人應該對別人好,也應該感激別人對他好,但是不管他費多少心機,盡多少力,他無權要求別人應該對他好。
愛是個體發(fā)出的金光,愛是不需要回報的。愛不是交易,不是生意。需要回報的愛,附有借據(jù),別人不照付利息,或者過期不還,就會由愛轉恨。
愛像百萬富翁在直升機上撒鈔票,誰撿到就是誰的。如果這些鈔票都是要歸還的,他何必多此一舉?他有什么權力折騰人?
有許多妄談愛的人,其實都是心胸狹窄的放高利貸者。這是我們應該留心的。
“充滿感激的孤獨”,這是我所想的。
我不能想更多,因為睡魔捉住了我。
這是第一夜。
第二天,還是風,還是雨。上班的時候并不覺得有異,玻璃樓的光線不會使人看不清稿紙的格子。回家,總覺得眉毛像屋檐,遮住光,看什么東西都有光線不足的感覺。家里沒有燈。
初次感覺到夜進屋子里來。從前,夜是只到窗外、只到門口的。家里有燈。
都市人在黃黃的燭光下做事,因為原始的官能已經(jīng)退化,身體容易失去平衡感,心情容易煩躁緊張?,|瑋吃飯的時候,把一個調羹碰落地上?!皻q歲平安!”
家的“輿論”開始尖銳化。
“今天晚上做功課怎么辦?”櫻櫻說。
“今天晚上寫周記怎么辦?”琪琪說。
“我是小班,我沒有功課。”瑋瑋說。她又說:“今天晚上看電視怎么辦?”
燭光把每個人的鼻尖都照亮了。這些金鼻人看燭光都覺得可恨。
太太用炒菜鍋煮飯。大同電飯鍋在架子上賦閑。冰箱成為制造腐敗食物的白盒子。電視機和電唱機,真正成為客廳的擺設。熨斗在瑋瑋的皺圍裙旁邊打瞌睡。電鈴不響。斯諾,我們的已經(jīng)長成“少年”的白狐貍狗,擔任電鈴的職務。
最使人心煩的是沒有燈光。櫻櫻、琪琪堅持一定要做功課,“不然的話”,老師就會怎么樣怎么樣,她們說。
我走進風雨中,又買回來許多蠟燭。不久,每個“讀書人”的書桌上都點上五六支,每個人的書桌都成了生日蛋糕。
我想起物理學的“燭光”(不是詩的“燭光”)。我想起“六十燭”“一百燭”。我想起如果真那么做,書桌上的場面一定很驚人。
我想起兩千多年前的匡衡,他當宰相的時候,恐怕已經(jīng)很“近視”了。
果然,太太反對孩子在幾支蠟燭下查字典做功課。她認為那是一種最大的“不衛(wèi)生”??墒呛⒆佣急硎静粷M。功課不許做,電視不能看,到底要她們做什么?她們說。
“在客廳里坐坐,或者站起來走走?!碧f。
孩子都到客廳去,坐著,然后站起來走走,然后坐下,然后又站起來走走。我知道這是一種抗議,白宮門前舉牌子游行的那種抗議。
但是我沒辦法,都怪電。我也有自己的煩惱,晚上一定得趕完一篇稿子。我向太太聲明,我寫的一個字有字典注釋的十六個字大,而且我是“早已經(jīng)很近視”的了,所以她不反對,只是不斷地給我添蠟燭。我在“十二燭光”下滿頭大汗寫完我的稿子,鼻子也熏黑了。
從開始停電的那一個小時算起,到第三天晚上全屋雪亮的那個小時為止,我家恰好停電五十小時。在電燈下寫這篇追記,記憶有些模糊。如果改用燭光,成績也許會好一點。
金色的團聚
每天的黃昏是家里的黃金時刻。想到夕陽的光輝所給人的金色的幻覺,每天黃昏一家人的團聚,真是“金色的團聚”。
在朝陽升起的時候,老大和老二從她們的雙層床爬出來。老大住樓上,老二住樓下,孩子們是這么“稱呼”她們的小鳥窩的。那張雙層床,是家里的小公寓。雖然夜里都點過眼藥水,但是小孩子像小鳥,每天早晨睜眼是一件重大的事。兩個孩子在還沒走到洗澡間以前,總是睜不開睡眼。正像老三所形容的:“她們的眼睛有點兒瞎?!?/p>
兩個瞎人把雙手當觸須,摸進了洗澡間,“牙臉”(刷牙洗臉)了以后,眼睛亮了,三腳兩步回到臥室,換上了老三所說的“學校的衣服”,像舉重一樣地把書包搬到飯廳。媽媽給她們預備的稀飯早已經(jīng)晾在飯桌上了。一向喜歡靜觀、然后發(fā)表“文學的觀感”的老三,說她們的“趕吃”是“把許多東西一下子裝進肚子”。
就在姐妹倆忙著往肚子里裝東西的時候,媽媽的雙手像鼓霸樂隊的鼓手一樣忙,忙著給兩個偏食的孩子裝飯盒。
時鐘的長針一走到表示“動身”的羅馬數(shù)字上,孩子們都像挨了一鞭,跳起來,抓起飯桌上的“抹嘴毛巾”,在嘴上由左到右,由右到左,意到筆不到地各寫了一個草書的“一”字,然后像童子軍露營似的,背起“三百斤”重的書包,提起媽媽苦心經(jīng)營的飯盒,夾著講義夾子,抓起“防變天”的薄夾克,兩個樣子很笨重的小瘦子,頭也不回地往門外沖。
“連‘下午見都不說了?”
“下午見!”
每天早晨分手的時候,兩個小都市人總算沒忘了跟父母道一聲“告別的招呼”,雖是被動,卻值得原諒,她們也是“趕時間的人”。現(xiàn)代人雖然有電話那樣方便的“說話工具”,但是都忙得沒有時間說話。兩個小現(xiàn)代人當然也不能例外。
孩子們走了以后,接著,孩子們的媽媽的“緊張戲”又上演了。她一方面要忙自己的梳洗和早餐,一方面要招呼“不知光陰似箭”的老三慢吞吞地吃早點,一方面要催我這個“堅決反對每分鐘心跳超過六十九下”的新哲人快拿報紙進廁所,一方面還要去市場買“怎么今天又吃這個”的菜。一共有四方面,四方面一夾攻,心理衛(wèi)生學者所說的那些“風涼話”,都成了“廢話”。她的脾氣表現(xiàn)得稍微有點兒急躁,她的內(nèi)心可能已是十萬分地急躁。跟時鐘的長針賽跑,長針總是贏的。
我對鐘從來沒有好感,也不承認發(fā)明鐘的人對人類有什么真正的貢獻。但是在我們還沒有發(fā)明另外一種“比它更能造福人類的代替品”以前,只好暫時由它胡鬧。胡鬧是胡鬧,也不能完全不加以控制。我的方法是分解它,對它實行“科學管理”,例如在每天早晨上班以前僅有的四十八分鐘里,我規(guī)定了該做的每一件事情的“最慢時間”:刷牙一分半鐘,洗臉兩分鐘,刮臉四分半鐘,梳頭一分半鐘,在“化學便盆”上看報二十五分鐘,吃早點十三分鐘,穿皮鞋半分鐘。事實上,每一個項目都還可以節(jié)省一點時間。因此我能在鐘的控制下獲得休息。我控制了控制我的東西。唯一的遺憾是我為了這樣做,不得不不停地看表??幢硎刮揖o張。
夫婦兩個,飽受時間折磨以后,好歹總算出了門,上班去了,到另外一個“更使人緊張的地方”去工作去了。這時候,所謂“家”只是一個兩歲半的老三和一個阿蘭罷了。
每天早上,“家”就是這樣被時間拆散了。如果有人偏找這個時間給“家”下定義,家就是孤兒院。
有聚有散,這是悲觀人的看法。如果我們從相反的方向看過來,舊聚散了,新聚又形成,散不盡,聚不完,人生總是那樣熱熱鬧鬧的??炊@個道理的人,都明白宇宙生生不已,想尋覓一點“凄涼感”,也并不很簡單,例如每天黃昏那一次金色的團聚,就是很好的例子。
夕陽把出墻的樹梢染上赤金色,屋檐、屋脊都滾上一道燦爛的金邊。傍晚的風來搖屋角的鐵馬。阿蘭出來澆花。老大、老二,也背著“三百斤”重的書包回家了。書包也很可能照到夕陽的光。那么,用現(xiàn)代詩人那種“跳接得很厲害”的描寫法:兩個小仙子背著金色包袱踏上了歸途。
寂寞得以自言自語來排遣日子的小老三,總算下了“獨語”課,上前去致歡迎辭:“你們這兩個小家伙回來干什么!”上前去扯她們的衣服;上前去接她們的飯盒;上前去抱她們的書包,“重”得跟書包一起坐在地上。三個孩子像三只小狗撒歡兒,也會笑了,也會鬧了,也有力氣斗嘴打架了。時間暫時釋放了她們。
不久,媽媽也回來了,盡管一天的勞碌很可能已經(jīng)在她臉上刻上了一道皺紋,但是現(xiàn)在她用那道皺紋來笑。每一個孩子都想把這“最長的一日”的日記用嘴寫出來給媽媽聽。三個孩子有三大篇,加上媽媽自己的一篇,用孩子的數(shù)量詞來形容,真是“四長的一日”!
最后回家的是一家之主,因為回家最晚,所以不是冠軍,不是亞軍,算是“末軍”,孩子們說的。父親爭奪戰(zhàn)就在這個時候揭幕。我的耳朵已經(jīng)習慣同時聽三個(有時候是四個)人同時說話,同時知道三個(有時候是四個)人的話的內(nèi)容;回答第一個人的問題,一手撫摸第二個人的頭發(fā),一手抱起第三個小人,眼睛跟第四個人笑。
廚房里傳來飯香。大家把早晨所受的罪忘得一干二凈,對于明天早上要受的罪也沒工夫去多想。夕陽無限好,黃昏一刻值千金,這就是我說的“金色的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