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山,天就黑了。
太陽能量巨大,卻永遠無法做到同步照亮整個地球,而是在溫存過地球的這一半之后,又跑去撫摸那一半,而把被黑暗占領的區(qū)域,全權委托給月亮主宰。于是月亮,借著太陽的光亮和威勢,成為黑夜里坐擁蒼穹俯瞰人間的皇太后。
在月亮的眼里,人不過是一粒粒能呼吸能發(fā)聲的浮塵。
黑夜屬于月亮,也屬于星星,更屬于那些夜游和失眠的人。
月亮與黑夜如膠似漆,猶如一對貌合神離的戀人,相互依偎,又彼此戒備。月亮親吻黑夜的唇舌,緊摟黑夜的肩膀,依賴黑夜的托舉與反襯,來彰顯自己的風騷與嫵媚。與此同時,卻也圖謀不軌,以“彼可取而代之”的野心,蠶食著黑夜,執(zhí)意要把黑夜的膚色篡改。黑夜一旦泛白,最為神經(jīng)過敏而又心煩意亂的是星星。星星與月亮爭風吃醋日久,宛若不共戴天的情敵那般。月亮遮蔽著星星的光澤,深為星星所嫉恨。一輪霸道的月亮,就能讓一天的星星隱身遁形。
對于人而言,黑夜的主題詞是睡覺,但并非人人都能睡得著。
有人沒瞌睡,卻在裝睡;有人有瞌睡,卻欲睡不能。
能否擁有良好的睡眠,與環(huán)境有關,更與人的心境有關。人心看不見,摸不著,但卻真實地存在著。有時,人心像個活蹦亂跳的動物園,虎嘯狼嚎,雞鳴狗吠,相互啃噬而撕咬,搏斗而拼殺;有時,人心像個雜草叢生的植物園,花紅葉綠,瓜甜果香,春暖中姹紫嫣紅,秋風里花落葉枯;有時,人心像一張窗戶紙,旁人的一縷斜睨、一句閑言,都能被無限放大,幻化為一把匕首、一把鐵錘,將其捅爛搗皺;有時,人心像欲望開裂的峽谷,魚與熊掌非要兼得不可,得隴而又望蜀地無休無止……任何一種心理的異常悸動和苦苦掙扎,都能使睡眠像越獄那樣地逃之夭夭。
有人因生活的捉襟見肘而焦慮,有人因靈魂的孤苦無依而憂郁。那些過往的事,思念的人,皆仿佛行竊的老手,趁著夜色的掩護悄悄地潛入人的腦際,把人心的一片綠茵,攪擾成一團糾糾纏纏的亂麻。同樣是長有五官的人,有人近在身旁,卻對其無感無覺,甚至于煩其粗鄙,厭其庸常;有人遠在天涯,卻思之切切,念之殷殷,翹首期盼君忽至,“為伊消得人憔悴”——思念是一種浸入骨髓的精神頑疾,一旦附體,便終生難愈。
睡豪華床的人不一定能孵化春夢,睡麥草鋪的人不一定就繁衍秋夢。有人白晝里風光無限,頤指氣使,夜晚的噩夢,卻像播放電視連續(xù)劇一樣,一集連著一集,冗長而恐怖;有人清醒時卑微而落魄,睡夢里卻高坐龍椅,受千萬人敬仰與跪拜,威儀凜然。在夢境里,有人追著火車跑,卻永遠都追不上;有人瞥見日思夜想的情人,卻總也抓不住她的衣角;有人久別重逢先逝的親人,涕淚長流;有人被兇悍的仇敵追殺,驚恐顫栗,無處可逃……斑斕或灰暗的夢,皆若草葉上的晨露,一遇朝陽,便蒸發(fā)得無影無痕。
白天是生活的主演場,而夜晚,則是生命的隱秘地。生活和生命,一字之差,卻迥然有別。生活,體現(xiàn)于物化的部分,關乎人的衣食住行;而生命,則體現(xiàn)于非物化的部分,關乎人的喜怒哀樂。二者合一,才能促成人生的完整。生活也許困頓,但不會滋生出痛癢,而生命則不但會痛、會癢、會饑、會渴,而且還知榮、知羞、知恥、知辱,更易于癡心妄想。白天,人淹沒在群體里,以半真半假的面目,調整著表情,伸縮著舌頭,與各色人等,不斷地排列組合著,演繹出一幕幕或生動或僵硬的情景劇。沒有劇本,卻從來都不缺乏戲精,表演自然也就不無嫻熟。原因在于這樣的戲碼,有套路可循,且歷經(jīng)日復一日地彩排和演練。耿直之人,時常赤膊上陣,口無遮攔,但結果不是討人嫌怨,就是因栽跟斗而鼻青眼腫;精明之人,總是躲于妝容的面具之后,背誦著油膩而又甜膩的臺詞,他人永遠難以看清他的面目,也永遠難以破譯他的心跡。無論愚鈍或聰明,每到夜里,人都會把自己歸還給自己,洗掉脂粉,脫下戲服,自己做自己的導演,自己給自己充當主角,在確認沒有偷窺的眼睛后,甚至可以撕去最后的一塊遮羞布而一絲不掛。
黑夜里,有人哭泣,有人竊笑;有人醉飲,有人縱欲;有人有家不回,有人無家可回;有人因物質的短缺而愁腸百結,有人因情感的折戟而痛不欲生;有人因鍋碗瓢盆的磕碰而大吵大鬧,有人因價值觀的分裂而暴跳如雷;有人游蕩街頭,伺機攀爬入室,以盜取別家的財物;有人站立街角,寄望有饑不擇食的性饑渴者將自己領走,以換取明日的開銷;有人在豪華的酒店里纏綿,也有人在小樹林里悱惻;有人在運籌帷幄著錦囊妙計,意欲把屬于他人的機會和錢財據(jù)為己有;有人在盤算著天亮后該去哪個工地搬磚,能盡快領到工錢,以使鍋里有米下孩子不輟學……有人已經(jīng)起床,有人還沒有入睡;有人新的一天已經(jīng)拉開序幕,有人舊的一天尚未曲終人散。
濃濃的夜色里,潛伏著多少悲歡。天寒地凍,人即使置身屋內,都會凍得瑟瑟發(fā)抖,但下水道的井蓋上,卻有人撲爬其上睡覺,用井蓋縫隙泄露出來的微弱熱氣,抵御徹骨的酷寒——這些來歷不明的人,為何淪落至此?他們究竟遭遇了什么,以至于喪失安身之所?他們的肉身,能抵御得住滾滾寒流的一遍遍虐襲嗎?諸如此類的疑問,像無解的謎題,無從得到答案。沒有太多的人留意到他們處境,更沒有人伸出熱手拽拉他們一把。他們仿佛是自生自滅的草芥,淪落于荒野,其生其死,完全有賴于上蒼的處置。對于那些匆匆而過的腳步,他們,不過是攔在路途的一個微不足道的羈絆而已。
在一個三九寒天的冬夜,我從地鐵口出來,沒行走幾步,便被一對半老不老的夫婦攔住。夫婦穿得頗為厚實,但衣服沾滿了污漬和落滿了塵埃,一副飽經(jīng)滄桑的模樣。他們拖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操持著濃重的河南話,橫在我的面前,低聲下氣地說想求我一件事。我問啥事?男人說他們二十多歲的女兒失蹤了,怎么都聯(lián)系不上;二十天前,他們來西安尋找女兒,至現(xiàn)在,女兒還沒有找到,卻已彈盡糧絕,一整天都沒吃飯,晚上更是沒錢住店。
我的內心甚為猶疑,一時半會,很難辨識出他們言語的真假。無數(shù)的新聞,無數(shù)的案例,都在我的耳旁像敲鼓一樣地敲擊著,不斷地向我發(fā)出這樣的警示:打悲情牌,是騙子們的慣用伎倆。然而接下來女人的幾句話,一下子就確立了我行為的方向:我們都這么大年紀了,實在是無路可走,才向你討錢的;向你張口,說實話,我們感覺也是很丟人的。
哪怕是假的,也要當真的救助!遇困不幫,見死不救,逆違于我內心的綱常。我可以繞過他們,對他們裝作無視,卻很難跨過自己內心的門檻。一經(jīng)心生愧疚,心就坐進了獄中,會備受鞭笞和折磨。作為凡俗之輩,我無力濟世,但接濟那些比我還要弱勢的弱者,卻是可以辦得到的。于是我掏出一百元錢,遞給他們,叮囑他們趕快去吃點飯,然后找個旅店住下。
事后,有朋友提醒我,說他們十有八九是騙子。但我卻說,我寧愿他們是騙子,也不希望他們是為尋找女兒而千里奔走呼號的苦命夫婦。一對父母,活生生的女兒若真的丟失,其錐心之痛與蕩魂之急,遠非區(qū)區(qū)百元可以撫慰。給他們一點兒資助,最為主要的動因,還在于能給自己帶來些許的心靈慰藉。當目睹到悲劇時,作為具有同情心和同理心的路人,無論是否愿意,也無論是否知情,其實也都已卷入悲劇的旋渦之中。捐款,是向苦海里拋扔救生木筏,在救助他人逃生的同時,也能緩釋自己的緊張情緒,從而使自己由焦慮忐忑,變?yōu)樾陌怖淼?。不然,悲劇就宛若不安分守己的鷹爪,潛入心里,棲于夢中,隨時都能將心撓得流血,將夢撕成碎片?!盁o數(shù)的人們,無盡的遠方,都與我有關?!比魏我粋€在黑夜里求助的人,碰到了,都不要躲開;任何一個在黑夜里痛哭的人,遇見了,都不要漠視——黑夜有黑夜的冰冷,也該有黑夜的溫情。
月亮不諳人間事,浮游黑夜化天燈。天地間的黑夜,有月光的彌散,有星光的閃爍,尚且黑中有白,暗中有光,但人心的黑夜,卻深不可測,又靠什么來擺渡和照徹呢?
【作者簡介】安黎,1962年出生,原籍陜西耀州,現(xiàn)居西安,為《美文》雜志副主編。在國內外百余家雜志發(fā)表各類文學作品,累計六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痙攣》《小人物》《時間的面孔》以及散文集《我是麻子村村民》《丑陋的牙齒》《耳旁的風》等十余部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