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我在公園里遇到了一位有些奇怪的男人,那人四十出頭,中等個頭,相貌堂堂,卻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
經(jīng)過了解我才知道,大約在兩年前,他覺得賺下的錢足夠以后生活用的了,便辭去了工作。他是個節(jié)儉的人,沒有買房子和車子,至今還住在租房里。出門時如果不是太遠的話,也不喜歡坐公交車或地鐵。他沒有任何崇拜的人,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他希望別人能那樣對待自己,事實上他也能清醒地認識到,那只不過是種奢望。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比較,有是非,因此喜歡簡單的他不太喜歡和人打交道。
我發(fā)現(xiàn)他是我所認識的成年人中唯一不用手機的人,因此忍不住好奇地問他,現(xiàn)在人人都有手機,你為什么不用呢?
他說,我并沒有想要聯(lián)系的人,手機對于我來說沒有什么用處。
如果你的家人,你以前的同事或朋友要找你,卻聯(lián)系不上你怎么辦呢?
他說,以前沒有發(fā)明手機的時候人不是一樣可以取得聯(lián)系嗎?
他習慣早起晚睡,一日三餐也很準時,在別人出門工作時,他也會走下樓來,四處走走,看看。他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興趣愛好,似乎也沒有什么理想和追求,在我看來他實在是個有些乏味無趣的人,但他的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東西在吸引我,讓我覺得,他活著,是為著經(jīng)歷必須要經(jīng)歷的過程才活著,如果世界立馬毀滅,他也可以坦然接受——人怎么有權利活成那個樣子呢?
雖然他不討人喜歡,我還是想多了解一些他,因此去公園散步時遇到他,就會主動和他聊上一聊。他租住的地方在公園邊上,有次遇上雨天,我提出去他的家里坐一坐,沒想到他答應了。
我在他那個不大的出租房里只看到了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桌子,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家具。他的衣服也不多,整齊疊放在一個紙箱上。在他家里,坐也沒個坐處,喝水也沒有多余的杯子,不久雨停了我便離開了。
有一天下午,我又在公園里見到了他,他正坐在一個臺階上,呆呆地看一棵棕櫚樹,寬大的樹葉上方,是藍天和白云。
我走到他身邊說,你好啊。
他扭頭看了我一眼,朝我點了點頭。
我沒話找話地說,上次去過你的家里之后,我就在想,人真的可以在繁華的大都市中與世無爭地活著嗎?你是否可以告訴我,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你選擇了這種生活?你看上去還那么年輕,至少還算不上老,許多人在你這個年齡,正在承擔著各種生存和發(fā)展的壓力,雖然有時累得疲憊不堪,卻也過得有滋有味。我覺得你可以考慮重新去找一份工作,談一場戀愛,建立一個家庭,要個孩子……
他點了點頭說,在你的眼里我可能是個不正常的人,但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人,我也不過是其中的一種。我不太喜歡和人打交道,只愿意自己待著。我也想過你說的這些問題,那對于我來說,那太麻煩了。我不想去承擔組建一個家庭的責任和義務,再說已經(jīng)有很多人結婚成家了,我為什么一定要像別人一樣呢?
你是不是認為自由對于你來說很重要?
我喜歡孤獨,這讓我純粹。我喜歡純粹,那讓我愉悅。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就非常羨慕樹的生活,我想活成一棵樹的樣子。
我抬頭看了一眼樹,又看了看他說,人畢竟不是樹,從古至今,人們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東西是越來越多了,人們的生活也越來越豐富多彩了,當你看著我們這個大都市的發(fā)展和變化時,一點都不為所動嗎?
他認真地說,無論如何,我也身在時代中,以前也像別人那樣活過,只是我后來感覺到,如果我無法把握發(fā)展變化的一切,便有可能和別人一樣隨波逐流。我不愿意過那種過去我曾有過的生活了,我現(xiàn)在的理想是活成一棵樹的樣子。
哦,這也是一種理想?
難道不是嗎?
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么說……
他盯著那棵高大簡潔的棕櫚樹,似乎不想再和我繼續(xù)聊下去了。我只好有點尷尬地和他告別,去繼續(xù)走公園。
我喜歡公園里的綠色植物,四季常開的花兒,以及清新的空氣,但我知道,如果能去遠離城市的地方,那兒將會有更加清新的空氣,更好看的風景,不過被工作和瑣碎的生活所困的我,也只能抽空兒在公園里走一走。
他是個讓我難以理解的人,在我身心疲憊,煩躁不安時常會想起他,想起他腦海中便浮現(xiàn)出一棵會行走、會發(fā)呆、也會說話的樹。這使我感到,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生命里也是可以變成一棵樹的樣子的。
隱約,我在心里渴望自己也能活成一棵樹的樣子。
【作者簡介】徐東,1975年生,山東鄆城人。出版有小說集《歐珠的遠方》《藏·世界》《大地上通過的火車》《新生活》《有個叫顏色的人是上帝》《詩人街》《大雪》等,出版長篇小說《舊愛與回憶》《歡樂頌》等,出版詩集《萬物有核》。曾獲新浪最佳短篇小說獎、林語堂小小說獎、第五屆深圳青年文學獎、廣東省魯迅文學獎,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獎等。部分作品被譯介海外?,F(xiàn)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