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喜東
陳海峰沖進太平間,看到拉出的冰柜里,陶小龍那張毫無血色的臉,瞬間覺得自己的頭發(fā)奓起來,五雷轟頂一般。
真的有雷,太平間外的雷如戰(zhàn)鼓,雨如箭,以合圍之勢侵略油礦的每寸土地。這場從未見過的大雨,好像預謀已久,落在陶小龍被碾軋之前。陳海峰逐漸適應了昏暗的光線,才看清太平間里安置著三面大冰柜,冰柜分了幾層抽屜。每個抽屜恒溫冷凍,像存放尸體的棺材。他腿一軟跌倒在地板上,心里的悲傷,像一包黃連汁被摔破了。
從城市走進礦山,他像油礦覓食的山雞一樣刨食,為了每個月的幾千塊錢,刨得兩爪子的血。說到底,他們只是龐大的石油肌體上,一枚造血干細胞,采油輸油保衛(wèi)油。原油交易所的期貨曲線怎樣崩跌,城市的霓虹燈如何曖昧閃爍,絲毫不影響他們苦里尋樂的山中歲月。但這次不同,天降暴雨時,一輛偷油罐車,在陶小龍執(zhí)勤時,從他身上軋過去了。
得知噩耗前,陳海峰正在礦長辦公室,為工作調動的事憋悶著。礦長賀建功開門見山,讓他不要藏著掖著,把話說開。他熟悉這位油礦領袖的脾氣,便直截了當說明了情況。
“真想去?”賀建功頭發(fā)花白,慈眉善目,怎么看都有幾分親切,問完又接了句,“干得不舒心?”
回想這幾年,一步一個臺階,像爬泰山一樣到隊長的位置,身體透支成篩子,體檢表上的健康指數,如同白紙上大大小小的窟窿。陳海峰忙把調動申請書遞到辦公桌上,說:“礦長,我不是撂挑子當逃兵,就想換個崗位,要不家和身體,都得垮了!”
“去了干什么?雞頭鳳尾,你分不清?”賀建功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壓在申請書上,點了根煙,“再說,你走了保安大隊那幫小子,誰收拾得?。俊?/p>
陳海峰的臉黑里透紅,那是四季穿梭在山間的風,刀子一樣刻在臉上的印記。他沒接上話,咽了口唾沫,歪著頭醞釀著措辭,看到掛在墻上的時鐘剛剛指到三點鐘。大風扯著樹枝,拍打著窗戶,一道閃電在窗前劃開。他轉身去關窗戶,銹跡斑斑的窗戶軌道,滑起來吃力費勁??诖锏氖謾C急躁地響起,等把窗戶關嚴實,半個袖子已經濕透了。手機對于別人來說,是個通訊工具,但對他來說,是施了魔法的山芋,一天到晚接得發(fā)燙。這一個個電話,也把他繃成緊緊的弓。箭在弦上,隨時發(fā)射。接通電話,那邊嘈雜的聲音從聽筒傳來:“隊長,陶小龍讓偷油車軋了!”
三點十一,只用了十一分鐘,陳海峰把自己從礦長辦公室發(fā)射到了保安大隊。迎面跑來的隊員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慌慌張張作了一番陳述:
陶小龍帶著他們巡查卡子站,對一輛雙橋罐車例行檢查,發(fā)現車里面暗藏著一個小油罐,決定把車扣押。黃頭發(fā)的司機說雨天路況不好,讓他把車開回。陶小龍押著黃毛司機上了罐車,沒想到車開起來后越來越快。隊員發(fā)覺不對勁,一路追上去,在前面轉彎處看見陶小龍倒在地上,已經昏迷不醒,罐車卻不見了蹤影。
狂風斜雨把隊員澆成落湯雞。陶小龍被幾個人抱在懷里,臉色慘白,嘴唇發(fā)紫,右手邊的手機旁,掉落著一把管鉗。陳海峰嘶吼著:“還不緊不慢啊,趕快送醫(yī)院!”
抱著陶小龍沖進醫(yī)院,他一腳踹開門一邊喊救命。腳下一滑,一個趔趄把疼了幾天的腰,摔在彈回來的門把手上,引來醫(yī)生護士一陣側目。值班醫(yī)生翻了翻陶小龍的眼皮,檢查了脈搏,說趕快,搶救室!醫(yī)生在手術室厚重的鐵門里進進出出,紛亂的腳步好像踩在他心尖上。許久,一位醫(yī)生出來說,病人情況危急,胸腔內大出血,快通知家屬吧!他心里咯噔一下,跌跌撞撞坐到過道椅子上,感覺雙腿灌了鉛一般。他搓著曬脫皮的臉頰,把情況給賀建功作了匯報。
從常年不見陽光的太平間出來,他感覺衣服里彌漫著消毒水和若隱若現的霉味。開車直奔賀建功辦公室,雨傾瀉在擋風玻璃上噼噼啪啪,很像打在他心上。和昨天不同,辦公室里黑壓壓坐了半屋子人,除了油礦的幾個要害部門負責人,縣公安局的中隊長李棟也坐在賀建功旁邊,悶著頭咬著煙,吞云吐霧?;秀敝M門后,陳海峰背書般把事情經過又說了一遍。
“發(fā)生這樣的事,我怎么向礦上的三千職工交代?”賀建功一拳砸在桌子上。
“局里把這案子列為6·16督辦案件!該查得查!該關得關!”李棟狠狠地把煙頭揉滅在白色煙灰缸里,飄起一縷青煙。
賀建功讓陳海峰配合公安局,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但具體怎么執(zhí)行,他又說了幾點。陳海峰看著記在本子上的幾行關鍵字,也算明白了。調查時內緊外松,把握分寸,這讓他的心,忽然疼了一下。企地關系很微妙,這種分寸像頭頂懸著一把利劍,稍微把握不好火候,就落下一個“屎殼郎跳高”的悲情演繹。
想當初,陳海峰答應到保安大隊,覺得油礦保衛(wèi)和警察貼得緊,風霜雪雨搏激流,但真到了這里,才覺得自己太天真了。他當兵復員后,分配到鐵角城油礦。復員時轉回來的那份檔案,寫著7年的錘煉,讓他在擒拿格斗比武中拿過名次,立過一次三等功。也是在這間辦公室,賀建功第一次找他談話,說鐵角城油礦眼下缺人,你來了能發(fā)揮作用。陳海峰心里有些抵觸,說,我行伍出身,當個采油工不是本末倒置嗎?他本來想說戎馬半生當個采油工屈才,話到嘴邊轉了幾圈又咽回去了。脫下了那套迷彩裝,從綠色軍營告別時,排長摟著他的肩說,回去把性子收一收,他記住了這句話。沒想到賀建功說,你到新組建的保安大隊報到,那個崗位適合你。他勉強答應了。
鐵角城是個黑金王國,油礦上的兩千個油井,像一個個深窟窿,鉆透了地下的油層,沒日沒夜地從這具身體里榨取黑黢黢的原油。之所以有這么古樸的稱謂,眾說紛紜,只有賀建功的說法最具歷史感:這個邊塞小鎮(zhèn),有過戰(zhàn)火的紛飛,馬蹄的陣陣,連天的狼煙,卻始終銅墻鐵壁,任金戈鐵馬也固若金湯。
剛開發(fā)時,鐵角城還沒有通電,照明都用蠟燭,只有一戶人家借助微型風力發(fā)電機,點亮微弱的燈泡。村民吃的水堿性大,灑在地上干了泛起一層白,吃了腸胃不適肚子脹。后來大規(guī)模開發(fā)后,村民看著祖祖輩輩踩在腳下的黑金,被樹林一樣立在山里的抽油機采出來,便開始了靠山吃山的營生。有偷油的,就有收油的,出了事還有負責擺平的,一個利益鏈就這樣滋生出來。
皮卡車朝山里走五六十公里,便深入了油礦腹地。眼前的一道道山梁,如盤踞的巨蟒,橫臥在李棟面前。保安大隊的兄弟們經常自嘲:黃黃的山梁,荒荒的峁,四季刮風吹人跑。隔山能說話,見面走一天。
案發(fā)現場的山頭,一叢白花貼著地面燦然怒放。幾孔廢棄窯洞像吃人的口,不時有灰色野鴿子飛進去。陳海峰把案情現場還原了一番。
李棟拍了幾張取證照片,說:“現場沒什么有價值的痕跡了?!?/p>
“下了一夜雨嘛!”陳海峰管不住自己的嘴插了一句。
這話對于天天斷案的李棟來說,相當于一句廢話,“你這么厲害,該叫你福爾摩斯偵探!”
陳海峰聽出了這句話的味道,還是[典][見]著臉笑,“我就是個抓油耗子的,這案子還得靠李隊??!”
一群山羊窩在對面的太陽坡叫喚,放羊老漢躺在羊群里,用草帽遮住太陽。悠揚的信天游,從草帽下嘶啞地飄出來:“瞭得見那村村,瞭不見得人,我淚蛋蛋拋在,沙蒿蒿林。”
來到陶小龍宿舍,“啪”地打開燈。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黝黑的大老鼠順著架子床溜到墻角,一下子就沒影了。陳海峰對這些早就習以為常。被老鼠瘋狂掃蕩過的黃色雞蛋液和蔬菜掛面,像沒下鍋的西紅柿掛面配餐擱在床鋪上。床對面的桌子上,放著一臺電磁爐,爐上是一把黑炒鍋,旁邊擱著一捆大蔥。他想起陶小龍夜巡時就著干饅頭,也能把一根白蔥吃下肚子里。對于這位兄弟來說,他把自己永遠留在了這里,這宿舍里的桌子床板,都與他長眠在一起了。在貼著墻邊的床頭縫里,陳海峰找到一根皺巴巴的煙,煙絲已經干得不像話。點著抽了一口,辣得他眼淚又流出來不少。
礦區(qū)成立保安大隊,讓陳海峰帶著幾個隊員,設卡維持生產秩序。那時他們就擠在這排狹小的簡易板房里,上廁所要找個山洼地解決,打電話得爬到山頂找信號。他想起有天夜里,陶小龍睡得迷迷糊糊起床撒尿,貼著山坡的風把尿刮了一身,他回來說外面的雨真大。第二天兄弟們看著干涸的地面,笑著問昨晚下的什么雨?他瞇著眼睛望了望頭頂明晃晃的太陽,說這地方太他媽邪乎了。
陳海峰把煙立在窗臺的相框前,相框里陶小龍瞇著的那雙小眼睛,似乎還在思考著那個世紀難題。李棟走到照片前,前后繞臂,額頭上掛著汗珠子。這是他的習慣,據說能減輕胳膊上的舊傷帶來的后遺癥。
“最近局里人手緊,這次調查得你們協(xié)助?!崩顥澱f著,把相框里的照片取出來,“當事人的手機和這張照片,得帶回去查查線索?!?/p>
宿舍門口那臺老式發(fā)電機,依然震得人耳朵嗡嗡亂響。陳海峰盯著李棟,沉默了一會兒。嘴上答應了,心里卻不免打鼓。憑著他能想到的形勢,以前抓的都是弄油換零花錢的小賊,這次碰上的無疑才是亡命徒。
順著李棟的目光看出去,窗外的黑云壓著山頂,厚重得像要掉下來,一聲雷從遠處呼嘯而來。
一輛大屁股皮卡車拖著泥水,停到人群面前。車里的人,扶著車門跳上車廂,健壯的身體在夕陽下映出一個剪影。夕陽落在抽油機的油桿上,機頭上下扭動,好似一口一口撕咬著那輪慘血。
陳海峰明顯感覺到,像有只狼混跡到羊群中,嘈雜的人群浮動出異樣的味道。
打電話請村主任鐵大山馳援前,他收到兩張照片,一段語音,說井場被偷了。等他們趕到井場,偷油的人逃之夭夭,只剩下被綁在板房里的看井工,哭喪著臉坐在地上。十幾個村民聚集在井場下,橫七豎八將幾輛車橫在路中央。他們以原油泄漏污染農田為要挾,要錢賠償,叫喊謾罵聲一片。路是油區(qū)的主干線,進進出出的車,都從這條華山道經過。路水泄不通,原油運輸眼看著要陷入癱瘓,大小車焦躁地按著喇叭。
說話前,鐵大山重重地咳嗽了兩聲,“油礦是咱的衣食父母,你們堵在這里是豬油蒙了心??!”
“油把我家的田染黑了。地下的水里漂浮著油花花,抽出來用瓢撇了油,擱兩三天才敢給羊吃?!庇腥撕爸挘尠察o下來的人群又騷動起來,“村主任得給我們做主啊!”
“以前咱們過的窮日子,現在日子過好了,靠的是啥,你們看不到?”鐵大山把手一揮,接著說,“賠償也要坐到桌子上談,都散了吧,散了!”
人群像初春的冰,慢慢化開。凝重的空氣這才有些放緩。陳海峰有種錯覺,這輛大屁股皮卡車像演講席,眼前的人剛剛在上面做完了一場簡短演講。
鐵大山跳下車,接住陳海峰遞過來的煙,“看著油井不停地轉,感覺是從我們的心臟里抽血啊?!?/p>
在鐵角城,村主任說話分量重,陳海峰說:“大家的日子也過好了嘛!”
鐵大山抽了口煙,沒接這話。轉了個話頭說:“污染了還得要賠啊。”
陳海峰自知理虧,“賠,得賠!”
這里的油井密度大,地下鋪設的管道有一萬多公里。陳海峰布置了一張大網,幾十名隊員在這些油井管道附近埋伏蹲守。第二天夜里,在一一四井場外查獲了一輛桑塔納,從后備廂抬出盜竊的一袋袋原油。車上的人在遭遇巡邏隊員時,囂張拒捕,被隊員用警棍開了瓢。審訊快結束時,陳海峰漫不經心地問:“知不知道陶小龍的案子?”
那人用手揉著頭上的繃帶,說:“巧了陳隊,我前幾天聽人說起過這事,那輛罐車停在磚瓦廠里。那里看著是個磚瓦窯,其實是個收油點。”
陳海峰心頭一震,湊到那人眼前問:“你知道誰軋的?”
繃帶頭搖得撥浪鼓一樣,“我這人平時沒啥愛好,就好喝兩口,弄幾袋油換個酒錢。我這算舉報有功吧,你放了我!”
陳海峰“啪”地合上筆記本,“通知你家里人交罰款,領人!”
鐵角城西邊的駱駝山,視野開闊又便于隱蔽蹲守。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s在皮卡車里泡方便面時,坐在后座的隊員說:“隊長,咱都出來三天了,鬼都沒見著啊。”
“能把這里端掉,別說三天了,一星期都值了!”陳海峰回頭瞪了一眼。
“偷油的人,供出的消息,準嗎?”隊員嘟囔了一句。
“少廢話,有力氣多盯梢!”陳海峰被紅燒方便面的濃湯嗆得咳嗽起來。
望遠鏡里的這座磚瓦廠,是個可疑的地方,陳海峰相信自己的直覺。
這里的八條主干道、九個卡子站,都是他徒步丈量過的。那時候的路面塵土厚,一腳踩下去小腿都淹沒了。他熟悉每輛罐車裝油多少方,鉛封號是多少。熟悉怎么用手里的望遠鏡觀察敵情,用后座上的夜視儀指揮作戰(zhàn),分頭包抄。只要他站在卡子站,就能從過往的車里,揪出賊眉鼠眼的偷油人。有次開表彰會時,賀建功把這種能力叫天賦,他知道這是眼力,也符合犯罪心理學。他也心知肚明,附近偷油的人對他的評價,更多的是一句話:“陳隊是條好狗!”
果然,月牙掛在山坳口,一輛罐車水銀一般滑進收油點,車上的人一袋一袋往下卸油,干得熱火朝天。陳海峰兩眼冒火,喊了聲出動!開車沖進磚瓦廠。仿佛天降神兵,里面的人嚇得老鼠一樣逃竄。隊員一擁而上,除一個黃頭發(fā)的年輕人跑出去外,剩下的幾個沒費力氣就被擒獲了。那孔磚窯下面埋著一個碩大的油罐。鐵角城流傳著一句話:有本事的用罐車裝,沒有本事的才背袋袋油。
順著逃跑的背影追出來,陳海峰看到黃頭發(fā)的年輕人,跨過磚瓦廠新制的一排排土黃色磚坯,一跳一跳地像跨欄的兔子。他嘴角隱隱笑了,有那么一瞬間,感覺自己還跑在軍營賽場上,刷新全營五千米比賽紀錄。距離漸漸拉近,鼻子都能聞見散發(fā)出的原油味。一個猛撲,他緊緊抓住瘦瘦高高的青年,把對方撲倒在一輛油罐車前面。他想這次和以前一樣,能輕松KO對手。這些年參加的護油行動少說也有上千次,挽回的損失有四五百萬元。
倒地的小伙,身體干瘦卻有力氣,掙扎了一下見身體動彈不得,忽然騰出一只手從皮帶下面抽出一把刀。
陳海峰絲毫沒有防備,眼看著迎面刺來的刀尖,像吐著芯子的蛇,朝喉嚨咬過來,已經躲避不及。他本能地一轉頭,刀鋒帶著月光的涼氣,劃過脖子刺進鎖骨,疼得他吸了一大口涼氣。
試了幾下都沒爬起來,他眼睜睜看著那只反敗為勝的兔子,以一個西部騎士的瀟灑背影,一跳一跳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樟粝滤湍禽v憂傷的罐車,在滾滾雷聲中悲切。
早上醒來,手術麻醉藥消退后的傷口,咽口水都疼。
躺在床上翻看抖音視頻,陳海峰搜索“怎么減輕手術后的疼痛”,主頁自動推送的視頻說:聽最嗨的歌,喝最烈的酒,跳最潮的舞,打最好的石膏。這些網絡語,已經脫離了原本的意思,對他這樣的山里人,像精神麻藥,看過后會心地一笑,會讓困頓的生活有一絲懸浮。他腰椎間盤突出,主頁上推送的“都是腰椎間盤,你的怎么這么突出”,他笑完之后也點了贊。有句話說得形象:自從有了抖音,每天過著帝王般的生活,有人獻歌獻舞,有人表演才藝,朕還要挨個評閱點評蓋紅章,甚是勞累。
帝王正給搞笑視頻評閱蓋章,皇后請安的電話就撥了進來。電話的開頭和每次開會一樣,都是例行內容,諸如吃了什么,身體怎么樣,夜巡忙不忙。說完這些,妻子夏婧才進入正題,問陳海峰哪天休假?
想起幾天前,妻子在網上淘了兩張演唱會門票,算好了他休假的時間,和他去享受二人世界,夢游大唐的帝王不得不穿越回現實,說:“最近休不了假?!?/p>
妻子停頓了幾秒,“結婚三年,你陪我看過幾次演唱會,去過幾次電影院?”
妻子說的都是精神享受,他想起一句抖音里治愈系的詩,“我陪你看過‘獨出前門望野田,月明蕎麥花如雪的美景呢!”
鐵角城地下儲藏著黑金,地上常年難得見綠意,那兩個月的蕎麥白雪景,好像是為了襯托一年的荒涼而存在。第一次帶妻子到單位,順著黃土高原上手掌紋一樣縱橫的山路,往手掌深處行,山梁上蕎麥花開出的白雪景里,出現了一起一伏的抽油機,這是構成油礦的最小單元。
夏婧沒接他的文藝腔,說:“你那兒除了油就是羊,還有偷油的賊和滿地的羊糞蛋!”
他就為難了,悶悶地問,那咋辦?夏婧把這個問題又拋回來,讓他想去。
他都可以想到,妻子掛完電話,一副“本宮今日身體抱恙,倍感不適”的模樣,嘴一撇,眉頭皺起,抱著沙發(fā)抱枕,吧嗒吧嗒掉眼淚。
招架不住妻子的眼淚,他給夏婧發(fā)了條微信說了受傷住院的事,并附上一個咧開嘴的笑臉。那些字太冰冷,配上表情包,證明他依舊生龍活虎。他在礦區(qū)的深山保衛(wèi)石油,妻子在城里的幼兒園任教。他對妻子用盡心思,還是覺得虧欠不少。這讓一米七的他,和一米六五的妻子走在一起,怎么都感覺矮那么一截。還有一些難言之隱,只是他輕易不掛在嘴上。都是飲食男女,妻子胸口淡淡的茉莉花味道,時常讓他一肚子“隨風潛入夜”的心思,只能落個“花自飄零水自流”的一處相思。這些動能,在身體深處慢慢集聚,成了他調走的引燃劑。
夏婧連著發(fā)來兩串表情,一串是驚訝,另一串是擁抱??吹竭@串專屬擁抱,他心里開朗,頭頂烏云閃耀出一層金邊一樣。他記得有次“潛入夜”,妻子說一個擁抱的綠色小人僅是表情包,但一連串就代表長相廝守的愛情,是她留給他的專屬表情。那時他正被她熾熱的體溫灼烤得快融化了,兩個人幾近纏綿成一體。
夏婧撥通微信視頻,著急喊著說要來醫(yī)院。
“哈,你就別來添亂了,也不是斷胳膊斷腿的事?!标惡7宓靡馔危f話都笑出了聲,扯得傷口疼了一下。
“你要保護好自己!”夏婧看到視頻里,自己男人的濃密頭發(fā)被剃成了禿瓢,脖子上的紗布纏了一圈又一圈,忽然哭出了聲,聲音越來越大。
“你別太擔心啦!”陳海峰平靜了一些,無奈地笑了笑,“等這事過去,就休假回家!”
“你快回來吧,我不發(fā)脾氣啦!”
“等你回來,我不讓你陪我去這兒去那兒!”
“等你回來,我天天陪著你!”
“等你回來,我給你做好吃的!”
“等你回來,我們要個孩子吧!”
夏婧一句接一句地喊著,哭到聲音沙啞。
這個收獲,讓陳海峰感到意外,也算是因禍得福吧。他一直想要個孩子,夏婧說先解決了兩地分居,再提孕育油二代的事。他想再這樣下去,說不定還沒有盼來孩子,身體就像一張紙,被一陣風撕裂了。
昨晚的手術,陳海峰聽醫(yī)院副院長說,這一刀要是再偏一寸,刺破的就是頸部大動脈了,那時打的麻藥勁還沒完全上來。手術是副院長親自做的,按說他的這點傷,沒必要副院長親自上陣。但賀建功知道情況后,預估了下形勢:不到一周時間,保安大隊一名隊員在太平間躺著,一名隊長在手術臺上躺著,就給醫(yī)院院長打電話。醫(yī)院不敢怠慢,副院長就帶著醫(yī)生護士,圍著手術臺,剃了被血染紅的頭發(fā),剪開結痂的衣服,消毒清洗擠血,最后把三厘米長的傷口縫合了。
那個打電話的人,趕來醫(yī)院,人還沒到聲音先到了,“你小子把我嚇得夠嗆!”
他想著起來迎一下,被進門的賀建功按住了胳膊,“沒什么大礙吧!”
陳海峰擠出的笑比哭還難看,“沒事!”
賀建功表情這才放松了些,說:“你抓偷油的人有功,這個得表揚。我也得批評你,還說你當過兵,一下就讓人撂倒了?”
陳海峰小聲說:“這事丟人啊,大意失荊州!”
賀建功握著陳海峰的手,說:“咱們肩上的擔子還很重,抓住兇手才能告慰亡靈!”
陶小龍犧牲后,同事發(fā)在朋友圈的悼念文章,把他瘦小的形象立了起來:生命的驚嘆號、忠誠的衛(wèi)士、平凡中閃光。這些字像鼓槌一樣敲著陳海峰,心里窩著火,說話便鏗鏘起來,“這是對我們底線的挑釁,一定得把這伙人揪出來!”
“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辟R建功匆匆告辭,走到門口時又停下說,“你的調動申請,批準了!”
陳海峰左手打著吊針,右手對著賀建功揮了揮手。
送走批準調動申請的人,他摸出手機,看到有條短信從屏上跳出來:“陳隊,你會后悔的!”
盯著陌生號碼和莫名其妙的話,他心里多了一重陰影。這個時候誰給他發(fā)的信息,是擋了別人財路,這是威脅?還是“6·16案”兇手,發(fā)來的警告?把這個信息截圖發(fā)給李棟,對方說他在醫(yī)院附近查案,便順道拐了進來。
進門后的李棟說有兩個消息,問他先聽哪個。陳海峰黑著臉,氣若游絲地表示,先來個好消息去去太平間帶出來的霉氣,最近碰到的全是倒霉事。消息使者說,那你可能要失望了,這倆消息都不怎么好。一個是系統(tǒng)里查不到短信息電話卡的持有人,那是黑市買的號。另一個是陶小龍的手機技術解鎖后,找到了一段有價值的視頻,通過視頻還原了案發(fā)的過程,鎖定了碾軋車牌和司機影像。
“查到兇手了?”陳海峰抑制不住的興奮,“這是好消息啊!”
“別高興得太早,看完視頻再說!”消息使者舉著解鎖的視頻給床上躺著的人看,視頻顯示:那天陶小龍上車后,一直舉著手機錄像取證,然后和司機發(fā)生沖突,在搶奪司機攻擊他的管鉗時,被對方推下駕駛室。看著油罐車要逃走,他大喊著讓司機停下。罐車沒有減速,拖著瘦弱的陶小龍繼續(xù)走。視頻最終停在了車輪碾過他身體的畫面處。
“經過技術比對,查到開車司機叫鐵磊,是鐵角城村主任的兒子,有吸毒前科?!崩顥澃岩曨l拖回嫌疑人的畫面處說。
陳海峰覺得確實高興得過早了,他熟悉視頻里的身影,差點將他置于死地,“我躺在醫(yī)院就是拜鐵磊所賜,這輛車也停在磚瓦廠里?!?/p>
李棟眼里閃過一陣驚訝,“那就合情合理了。而且據我們的線人舉報,塞上情飯店可能是一個窩點!”
陳海峰心又沉了一下,“這件事越來越復雜了!”
塞上情的招牌羊肉,香嫩鮮美不膻氣,是舌尖上的一道美食。據說因為散養(yǎng)的山羊,一年四季上躥下跳,啃食貼著地面生長的地椒。服務員把倆人領到靠窗戶的位置坐下,“陳隊,還和平日一樣,來個爆炒羊羔肉和胡辣羊蹄?”陳海峰是熟客,老板鐵大山雇的服務員,也是當地的熟人。他把菜單給李棟推過去,對方沒有什么表示,他又添了兩碗羊肉小揪面。服務員麻利地拿了兩杯八寶茶,便跑進后廚報菜去了。
“這一口羊肉,讓人念念不忘啊!”胡辣羊蹄很快上桌,李棟大口嚼著美食,滿口流油,“我記得第一次吃這羊蹄,是來處理你們隊的那個案子。”
一輛油罐車轟隆隆從飯店外碾過去,像火車軋著鐵軌,震得腳下地面顫抖。陳海峰覺得腦袋里猛然涌進的記憶,把他推進了噩夢般的洪流中。
李棟說的那件事,發(fā)生在五年前,他那時在保安大隊當班長。隊員接到偷油的舉報,趕到井場時偷油人已經棄車逃跑,便拖著偷油車返回了卡子站。如果只是這樣,這件事也就稀松平常。太過蹊蹺的是,那個偷油的人逃跑后,坐著接應同伙的車,在十公里外的險要處墜崖了。晚上,宿舍板房里忽然沖進十幾個人,把血肉模糊的一具尸體,抬到桌子上,讓隊員給死者燒紙守靈。冤枉歸一邊,陳海峰想:死者為大,幾百萬的冥幣,他還可以燒得起。他們燒紙時,幾個人拿著砍刀、板斧、鎬把,將一排板房里的電視水壺都砸得稀巴爛。陳海峰舉著手機拍了幾張照片,留存證據。結果證據被一個有文身的胖子,用板斧劈成八瓣。拍證據的人,被一擁而上的人收拾得鼻青臉腫。等李棟他們控制住事態(tài),他已經在地上跪了一夜,眼睛腫得瞇成一條縫。伴隨著洶涌的回憶,他還能清晰地感受到,當時灼心的屈辱。
“我跪在地上掉眼淚,那個有文身的胖子說我哭喪,哭得好!”陳海峰苦著臉夾了幾筷子,也沒把那只羊蹄夾起來。
“那是家屬找人鬧事,是想訛一筆賠償金?!崩顥澩诹藘缮子屯敉舻睦弊?,放進新端上來的小揪面里。
他倆打上交道也始于那次查案,后來又喝過幾次酒,陳海峰算是搭上了地方公安局這條線。他心里挺樂意,鐵角城三教九流,一樣都不缺,一個也不少,保安大隊抓的偷油人,最后都得統(tǒng)統(tǒng)交到公安局。
狼吞虎咽地吃完面,李棟借著接電話,走進靠近后廚的衛(wèi)生間,偵查情況。剩下陳海峰望著眼前的飯菜,沒一點胃口。若是陶小龍坐在對面,碟子里的胡辣羊蹄肯定一個不剩,吃完這道爆炒羊羔肉,還會朝著服務員大喊一聲:羊肉小揪面再來一碗!想起這些,他覺得內心有一團火在燃燒。
忽然,陳海峰眼前的光線暗了一下,抬頭看見一個愛馬仕的“H”標志,尤為扎眼。鐵大山堆滿肉的臉上掛著笑容,雙手把一盤手抓羊肉放到他面前,提了提掉在胯間的皮帶,坐在椅子上,“聽說你受傷了,沒啥事吧?”
“一點小傷?!标惡7蹇粗矍吧虾玫难蛉?,淡淡地說。
“村里人偷油惹了禍,我給你賠個不是?!辫F大山夾起一塊羊脖,反復蘸了蘸蒜水醋汁,遞到陳海峰的碟子里。
“不好意思啊,出院前醫(yī)生安頓不讓蘸蒜和醋,吃了犯忌?!标惡7鍥]福享受鐵大山的美意,把羊肉里的上品往旁邊推了推,“偷油也犯忌,軋人犯法,我們一定要把罪犯揪出來?!?/p>
鐵大山欲言又止,閑扯了幾句,走進后廚的門簾后面??粗У谋秤?,陳海峰心里忽然開始警惕起來。
鐵大山任村主任多年,賀建功第一次帶著人到鐵角城勘測,就碰上這位村主任,他雙手握著穿紅工衣的石油工人,像迎接紅軍一樣,把遠道而來的客人迎進了村里。又打掃了幾孔廢窯洞,把他們安頓在里面。雖然窯洞晚上漏風雨天進水,但在當時也算是村里最大的支持了。
鐵角城的地底下,沒有連成區(qū)塊的整裝油層。這里的石頭經歷過歲月的淬火,留下了劫后余生的頑劣。展覽館陳列的巖芯樣品,放在顯微鏡下看,整個儲層都是致密的花崗巖,那是賀建功常說的“磨刀石”,而他們被稱為磨刀石上鬧革命的人。磨刀石里擠油,讓這里的原油開采起來像土豆地里刨金子,得篩出來。不像中東的國家,隨便在地上插根管子,原油便噴得像自來水。
李棟偵查回來,臉上帶著詭異的笑。蘸著汁子吃完兩塊手抓羊脖,嘬了嘬手指上的油,這才點了根煙,朝著后廚的方向努努嘴,吐出意味深長的四個字:“別有洞天!”
凌晨四點多,發(fā)動的三菱車,火箭一樣朝山下駛去。
陳海峰看到一輛油罐車從塞上情飯店滑了出來。他揪了揪李棟的衣服,指了指車窗外面。對方揉揉眼睛,連忙接過夜視儀,看到車后兩道深深的車轍。他倆在飯店后的荒山野嶺,守了三天兩夜,雨下得鋪天蓋地。餓了困了都在車里熬著,胡子長得像神農架的野人。
車子很快就黏在了油罐車的屁股后面。超過油罐車時,陳海峰看到開車的正是逃跑的西部騎士。鐵磊一看形勢不妙,一腳急剎車停在村口,打開車門閃了出去。陳海峰拎起管鉗追到村里,放慢腳步,眼睛像雷達一樣,掃視著周圍的每個角落。轉過一個門口,忽然黑洞洞的門框上飛下來一個黑影,人還沒落地,手里的一根鋼管已經落在他的禿瓢上。那力道之大,打得他一頭栽倒在泥地里。這人真是他的克星。鋼管又高高地舉起,陳海峰這才徹底看清眼前人消瘦的臉,顴骨突出,神情冷漠,嘴角露出不屑的笑。這笑容徹底激怒了他,鐵磊開車軋過陶小龍時,也是透著這種不屑的表情。陳海峰用盡力氣,掄起手里的管鉗,砸得鐵磊轟然倒地,抱著腿哀號起來。
李棟趕上來,把鐵磊拖到皮卡車廂里。
曾經的勝利者,茫然地看著窗外,一言不發(fā),把不屑發(fā)揚到底。李棟笑了幾聲,“不信你不說!”
接下來油區(qū)路上出現了滑稽的一幕:皮卡車后面的繩子上拴著一個人,李棟踩著油門加速時,后面的人追趕不急,被拖倒在路上遛著。車子慢下來,后面的人爬起來踉踉蹌蹌,上氣不接下氣。
“你挺能跑啊,咋不跑了?”陳海峰冒著大雨,站在車廂里喊。
“我偷油,是為了買粉,要不早跑了。”鐵磊說。
“軋了人,你還想跑?”陳海峰拍了拍車頂,車速又提了起來。
“我那次吸完粉開車……把人軋了?!辫F磊腳下打著擺子。
“你承認了?是你軋的人了!陳海峰手里的管鉗砸在車上,車廂頓時陷下去一大片。
“吸完那東西,恍惚了?!辫F磊哀求著,“我實在跑、跑不動了!歇一下!”
“到公安局好好歇著吧!”陳海峰吼道。
趕到塞上情飯店,窗門緊閉。陳海峰上前砸門,砸了幾遍,心里有了想法,從車廂里拿出那把管鉗,直接把門撬開,急匆匆地沖了進去。
后廚操作間,一股羊肉的氣味迎面撲來。抽煙機上黑黝黝的油漬,像裹了一層瀝青在過濾網上。大鐵鍋的老湯咕嘟咕嘟冒著泡,煮了滿滿一鍋羊蹄。兩只開膛破肚的山羊,擺在白色大冰柜里。冰柜旁的地上,堆放著一團還沒來得及處理的羊下水,血汁漫了一地。如他們所料,后廚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李棟被一個不醒目的柜子吸引過去。這樣的飯店,一般會有后門,方便廚房的垃圾處理,但這個后廚,除了這個柜子看不到有門的地方。他推了推柜門,仔細打量著掛在柜門的黑色掛鎖,想洞穿它鎖住的玄機。這樣的鎖攔不住他們,砸開鎖的柜門被打開后,墻上出現了一個自制的白鐵皮門,這也沒擋得住李棟的一腳之力。
后院里的房間裝飾豪華,中間的大茶桌上擺著考究的功夫茶具,墻上貼著鐵角城油區(qū)道路圖,和保安大隊值班室掛的如出一轍。
門口的精壯漢子看到有人進來,大吼一聲沖了過來。李棟出于本能,擰了一下身子讓他撲了個空,腳下順勢使絆將其放倒,反身扣住對方,一掰一扭,漢子的手腕就脫臼了,疼得豬一般嚎叫。李棟的動作一氣呵成,屋里其他人一看這情境,開始慌了神,四下逃竄。
陳海峰心跳如雷,提著管鉗追著一個人沖進房間。剛進門,他就怔住了,地上的盆子里燒著撕碎的紙片,村主任鐵大山蹲在火堆旁,面前還推著一沓紙張。銷毀證據?這個念頭剛剛閃過腦海,他忽然感覺身后傳來一陣風聲。還沒來得及反應,被藏在門后的人用鐵鏈緊緊勒住了脖子,一下子將他拉倒在地,疼得他大叫一聲,手里的管鉗掉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