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水家園在德村的最西邊,屬于老破舊。作為一名行竊老手,不應該選擇這樣的小區(qū)。一是住在里面的都是窮人,沒吃到葷還會惹上一身腥;再者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德村大酒店就在德村的東邊,雖然離涓水家園有一段距離,畢竟都在德村地界。更何況是短時間內(nèi)進來兩次。可下午三點十五分,諾米又從涓水家園曬得滾燙的三單元樓頂滑到五樓閣樓外的露臺,從窗戶淡定地跳進去了。他穿著灰色運動裝,戴著黑口罩和肉色手套,像一名傳染病醫(yī)生那樣全副武裝。
諾米在德村大酒店的后勤部上班,主要修理客房內(nèi)的馬桶、瓷磚、墻皮、下水道什么的。由于他的右手食指有殘疾使不上勁,大活指望不上他,他的工資比其他修理工低不少。事實證明,這些年他也沒有指望那點工資。
他第一次進涓水家園很偶然。前天輪休,他到德村敬老院看二姨。自從母親半年前在這里去世以后,二姨的老年癡呆愈發(fā)嚴重,現(xiàn)在已經(jīng)認不出諾米了。諾米看著自說自話的二姨很郁悶,只待了不到十分鐘就出來了。出來后他騎著電動車在街上胡亂轉,很快就看到了這個門臉破敗、沒有門衛(wèi)的涓水家園。那會兒是下午三點十五分,正是太陽毒辣的時候,路上行人很少。
說不上出于什么心理,也許是因為三單元五樓窗戶上貼的一溜大紅喜字吸引了諾米。他從樓頂跳進閣樓的小露臺,用鋼針撥開了那個形同虛設的插銷。那是他從業(yè)以來第一次空手出來,并不是里面沒有值錢的東西,而是因為一盤象棋殘局。
沒人記得諾米熱愛象棋,包括父母。只有諾米自己記得,德村后面的涓河底,還躺著他的“天鵝”造型的水晶獎杯。那是上初中時他代表學校參加市里的象棋比賽,獲得的金獎。當時頒獎給他的老評委很激動,一再說象棋界后繼有人了??蛇@只“天鵝”很快被他扔進了涓河,因為父親有次醉酒用它把母親的頭敲出一個洞,諾米的右手食指也是在那次爭執(zhí)中被他自己用“天鵝”砸廢的。那次以后,諾米再也沒有摸過象棋。
站在那盤殘局前,諾米很激動。很長一段時間,他忘記了自己是個小偷,一個勁兒琢磨棋局。他輪流當黑軍和紅軍,跟自己較量到最后,也沒有辦法走出個明朗局勢。是樓下的汽車喇叭聲驚醒了他,他匆匆跳窗走了。
今天屋子里依然靜悄悄的,他直奔殘局而去。令他失望的是,棋局沒人動,保持著前天的狀態(tài),上面還落上了一層灰塵。他憤憤地四下張望,閣樓是毛坯,沒有裝修,除了地上的棋局和棋局旁邊的一把銅酒壺,其他什么也沒有。踩著閣樓樓梯往下走,他的角色很快轉換成了賊,變得機警而麻利。
這是個小戶型,樓下蕩漾著新婚的喜慶和廉價裝修后的甲醛氣味。沙發(fā)上方的婚紗照斜向一邊,像是被什么東西碰撞后,保持著驚慌失措的姿勢。照片框上影樓的標簽沒有揭去,上面寫著:安國慶、唐三彩,5月25日取,皇家新娘影樓。那家影樓在德村敬老院對面,諾米從門口走過幾次,是兩間簡陋的臨街房。照片上唐三彩穿著紫色的婚紗,朝諾米笑,她的眼間距很寬,顯得臉上的笑很茫然。安國慶則側臉看著她,露出耳朵下方一塊紫色的胎記。諾米很想跟他們坐下來研究研究那個殘局,像戰(zhàn)場上的對手那樣。門口響起了鑰匙的叮當聲。
門開了,耳朵下方有紫色胎記的安國慶進來了,沒有任何懸念,唐三彩跟在后面。唐三彩把兩個鼓囊囊的超市袋子吃力地放在地板上,叉著腰喘粗氣。如果不是她的眼間距很寬,諾米幾乎認不出她是照片上的新娘。她的下巴比照片上更尖了些,頭發(fā)還奇怪地遮住左邊臉,像小時候看的港片中的女鬼。諾米很快就知道她為什么要弄這個鬼發(fā)型,因為她側過臉看墻上的鐘表時,諾米發(fā)現(xiàn)她左半邊臉上有一塊新鮮的淤青,像一條壁虎趴在那里。諾米蹲在閣樓上從扶梯間隙里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他不想走,身后的窗戶很安全地敞開著。
手機在他手里一閃一閃的,屏幕上出現(xiàn)“祖宗”兩字,他掛斷了。一會兒“祖宗”給他發(fā)來條微信,“下班回來帶兩根萵苣”,他回了個“嗯”。
安國慶在樓下就跟被大象踩了腳那樣“嗷”的一聲,諾米打了個激靈,他以為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可事實上是安國慶在打電話。安國慶朝電話里嘶吼,什么錢你也敢欠!我這條賤命不要了,送你了!唐三彩用手輕輕碰了碰安國慶的胳膊肘,示意他別那么激動。沒等諾米反應過來,唐三彩就被安國慶一腳踹在地上。諾米唬了一跳。
“祖宗”的微信又進來了,讓他再買半斤肉,并且牢騷一句,肉越來越貴了。諾米回了個“嗯”。眼睛沒有離開樓下。
諾米覺得唐三彩很傻,被踹那么一大腳,爬起來撲打一下身上,居然像沒事人一樣,還扒開超市袋子,把饅頭、罐頭往冰箱里放。安國慶掛斷電話,上前把超市袋子摔在地上。袋子里傳出一陣稀里嘩啦的瓷瓶破碎聲。唐三彩說,你想干嗎?安國慶說,干嗎?揍你!什么錢你也往外欠??!邊說邊抓過她的頭就往冰箱門上撞。冰箱被撞得“砰砰”響,一顫一顫的。
外面的風裹著黏糊糊的熱浪涌進閣樓,一股濃烈的花香讓諾米差點忍不住打噴嚏。他得趕緊離開這里,這不是他想看到的,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
諾米走時把銅酒壺揣在了懷里,又看了一眼象棋。外面的風刮得越來越大,烏云轉眼堆在了窗外的四方天空。諾米的一條腿剛跨出窗外,樓下便傳來女人尖銳的叫聲,仿佛被什么東西扎在了身上。于是,諾米掛在窗外的腿定住了。伴隨著男人的咆哮和“砰砰砰”的撞擊聲。諾米想象到唐三彩正在像一袋糧食那樣被安國慶甩來甩去。諾米第一次想到110。唐三彩會死的!
看著屏幕上110這串數(shù)字,諾米又趕緊刪除了。他把窗外的腿抽了回來。
唐三彩的鼻子破了,呱嗒呱嗒往胸前滴血,薄紗上衣前襟被染得像個車禍現(xiàn)場。她沒有管這些,正舉著一個破碎的啤酒瓶子,似笑非笑地跟安國慶對峙。蹲回到老地方的諾米心里暗罵愚蠢的女人,因為他能料到,這個距離的威脅安國慶一腳就能解除。果然,安國慶一腳蹬在唐三彩肚子上。這一腳和銅酒壺飛向他后腦勺幾乎是同時進行的。
不跑不行!諾米像一道閃電,從涓水家園飛奔而出。下雨了。牛毛似的雨浩浩蕩蕩跟在諾米身后,諾米覺得跟來了千軍萬馬。銅酒壺飛下閣樓時,唐三彩抬頭看了他一眼。安國慶會不會被砸死?這個念頭像閃電劈過他的腦海。
德村敬老院的少白頭門衛(wèi)舉著一把黑雨傘,攔住他說,小米,跑什么?下雨還來看你二姨???諾米氣喘吁吁地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口罩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了。遠處有隆隆的雷聲傳來,諾米含糊地說,對。門衛(wèi)說,你母親安葬了嗎?諾米說,對,對。
母親的骨灰還在家里那臺老式空調機上面放著。母親住進敬老院不到一年就去世了,跟她住同房間的二姨哭天喊地,抱著骨灰盒十多天不松手,是被諾米強行奪回去的。為怕引起“祖宗”的懷疑,諾米把骨灰盒換成網(wǎng)上買的瓷壇子帶回了家。他對“祖宗”神秘地說,這是請大師作的法,可以保佑年底發(fā)大財,一定不要動,否則就失靈了?!白孀凇滨r有的聽話。
“祖宗”是個好女人,勤快節(jié)儉,除了脾氣火暴,跟母親相處不來,和不想生孩子外,其他也沒什么毛病。她在一家快遞公司干出納,公司很小,忙起來連老板都得去送快遞,她這個出納更得干活,可她回家從不跟諾米抱怨。諾米問過她為什么不想生孩子?她回答得很干脆,把孩子生在四面透風的筒子樓里,這么缺德的事我做不出來。絲毫不給諾米商量的空間。
諾米好幾次夢到母親。在夢里母親跟他說,小米啊,我腳下老是冷颼颼的,你來給我掖掖被子。諾米就醒了,一時弄不明白母親在敬老院,還是已經(jīng)過世了,直到抬頭看到空調上面那個孤零零的瓷壇子。他想回頭買塊墓地把母親安葬了。
門衛(wèi)推了推諾米說,有老師正在教老人們跳廣場舞,你進去看看吧,你二姨跳起舞來一點不像老年癡呆的樣子。不過,門衛(wèi)惋惜地說,你母親跳得那可真叫好。諾米看到遠處有輛車朝這邊駛來,雪亮的車燈劈開飄蕩的雨簾,直刺他的眼睛。諾米抹了把臉,像一陣風跑了?;叵肫饎倓偘l(fā)生的一幕,安國慶趴在地上,頭下滲出一片血,流淌得像張世界地圖。諾米一個踉蹌差點趴在地上。
諾米家不在德村,在離德村不遠的電廠第五宿舍,是母親退休前買下的單位福利房。母親臨終前乞求諾米給她買塊墓地,不要把她送回祖墳跟“那個死貨”葬在一起,被他打了一輩子,不想做鬼還被欺負。對于母親將要咽氣這件事諾米并沒有多么悲傷,可是聽母親這么說,他的眼淚就下來了。他可憐母親,從嫁到這個家,就被男人打,一直打到男人去世。那天諾米站在母親床前流淚,恍惚看到了十五年前那個把“天鵝”扔進涓河,站在頭裹紗布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母親跟前無聲流淚的少年。
諾米剛進門,“祖宗”沖上來就用敲背的硅膠拍子劈頭蓋臉地抽他。他邊躲邊喊,你再動我一下試試,你再動我一下試試!硅膠拍甩得更響亮了,萵苣呢?肉呢?你干嗎去了?去找野女人養(yǎng)孩子去了? 打著打著“祖宗”發(fā)現(xiàn)諾米今天不對勁,他不光渾身滴水,怎么還穿成這副鬼樣子?諾米這才想起酒店發(fā)的工作服在電動車后座里,電動車還在涓水家園。
晚上躺下,諾米想,明天下午再去一趟涓水家園,把車子騎回來,看看安國慶到底有沒有事。計劃明白,他反倒輕松起來,很快就睡著了。他睡著以后,“祖宗”幾次起身看他。她覺得諾米今晚反常,精神恍恍惚惚的。她掏出他的電話檢查了一遍,沒發(fā)現(xiàn)可疑的情況。她打算明天抽空去德村大酒店看看。
半夜打雷把諾米驚醒了,他去了趟衛(wèi)生間再也睡不著了,坐在黑暗中的沙發(fā)上抽煙,他想起唐三彩舉著破酒瓶子似笑非笑的樣子?!白孀凇痹诤诎抵心パ溃Z米想,如果自己進去了,“祖宗”一個人住肯定會害怕。還有空調上面的瓷壇子該安置了。諾米抬頭看了看空調方向?!白孀凇辈皇菦]有問過母親的骨灰安置到哪里去了,諾米輕描淡寫地說,敬老院統(tǒng)一存放在殯儀館?!白孀凇蹦樕嫌行┎蝗?,可也沒說什么。諾米又抽了兩根煙,他沒有發(fā)現(xiàn)“祖宗”正赤腳站在臥室門口看他。
吃早飯的時候,雨停了,蟬聲一陣比一陣急促,攪和得空氣黏糊糊的。諾米發(fā)現(xiàn)瓷壇子的蓋似乎錯到了一邊。你動了?諾米問“祖宗”?!白孀凇狈畔轮嗤?,緊張地說,是不是這就不靈了?諾米說,我問你是不是動了?“祖宗”用筷子抽諾米的頭頂,你說我會去動!你說我會去動!諾米的頭頂嗖嗖地疼,“祖宗”抽得很用力。諾米走上前把蓋子扶正,心里說,老老實實地別折騰,早晚會給你置塊地的。
“祖宗”找出一套新工作服遞給諾米,看著諾米拎著半干不濕的運動服走了,她沒吭聲。諾米也沒有解釋。
諾米在酒店待到兩點半,就伺機去涓水家園。他經(jīng)常這樣,節(jié)假日踩好點,趁上班的空去,即使事發(fā),他也有上班的記錄,不至于被懷疑。
諾米在外面的公共廁所換上運動服,把換下來的酒店工作服用黑塑料袋拎著,就跟去買菜了一樣。他步行到涓水家園門口,衣服被汗水浸透了,散發(fā)出酸味。有個老太太推著嬰兒車從里面出來,眼睛濕漉漉的,就像哭過。諾米拿出口罩手套戴上,很自然地從她身邊過去。由于天氣炎熱,小區(qū)里沒人,顯得破敗的樓房有種災后的空曠。諾米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電動車,還在原地方,被雨水沖刷得澄明瓦亮。他過去把黑塑料袋塞進后座。
諾米沒有貿(mào)然上樓,他圍著那棟樓悠閑地走著,像在散步。當他轉到三單元門洞的時候,有個老太太從里面出來盯著他看。諾米的心抽抽起來,沒等他躲開,老太太上前問,你是那個清洗油煙機的師傅?諾米搖搖頭,老太太失望地朝大門口走去。
這次諾米沒有從樓后的直梯爬上去,而是像個正常人那樣,走的樓梯。樓梯上的水泥掉得斑斑駁駁的,踩上去就像駕著七彩祥云。整棟樓里靜悄悄的,不像發(fā)生事故的樣子。即使這樣,每一層諾米都覺得是在自投羅網(wǎng)。走到第四層,他停住了腳步。他仿佛看到自己在五樓剛露面,唐三彩就詭異地推門而出,后面跟著德村派出所的老劉(受后勤部經(jīng)理的委托,他曾經(jīng)給老劉家修過客廳的瓷磚),老劉威嚴地問他是不是用銅酒壺殺過人,并且要看他的身份證。諾米不甘心地大聲說,我是見義勇為,你們不能抓我!唐三彩尖銳的哭聲響徹樓道,你這個天殺的賊!我們無冤無仇,你居然下得了這樣的黑手!
諾米最后還是放棄走樓梯,他覺得從閣樓的窗戶跳進去更安全。多年的盜竊生涯,讓他產(chǎn)生了諸多迷信心理。比如上次用什么形式入戶順利,這次也會再次啟用;上次穿什么衣服出入安全,這次也不會輕易改動。即使是時間,這次他也是力求跟以前一樣的三點十五分。諾米轉到樓后的直梯那里。樓后常年不見太陽,一股陰氣從他的褲管往上鉆,他打了個寒戰(zhàn)。
從屋頂滑到閣樓的小露臺上,諾米看到那扇窗戶像個虎口正在等待他填進去。他掀開口罩使勁呼了一口氣,朝樓下看了看,小區(qū)的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轉頭的時候,他看到對面樓上有個小孩趴在窗玻璃上看他,諾米朝他揮了揮手,小孩轉身跑了。
諾米在公共廁所里換衣服的時候,“祖宗”就到德村大酒店后勤部門口了。接下來的時間,后勤部所有的人都配合她找諾米。后勤部經(jīng)理是個一米八的女人,被酒店上下稱為“大個兒”。大個兒不在意地跟她說,小劉,你放心吧,諾米可能去樓頂了,他去樓頂電話都是關機的。“祖宗”說,那你帶我去樓頂找唄。大個兒笑了,誰愿意為這么個疑神疑鬼的女人去費勁呢。大個兒耐心地勸解說讓她放心,諾米不是胡搞的人,是她派的單,去樓頂修理水箱去了?!白孀凇币黄ü勺谛蘩聿康呐乓紊险f,我等著。
“祖宗”沒有在排椅上等多久。當修理部的人找各種借口出去以后,她一個人轉悠到了客房區(qū),一個門一個門地偷聽,她想知道里面是不是有諾米的聲音。從結婚以來,她第一次意識到,她跟諾米的婚姻并不牢固,雖然諾米口口聲聲稱她“祖宗”,把掙來的錢都給她拿著,酒店發(fā)了什么好吃的夜宵也給她留著。可昨晚諾米的恍惚和沉默讓她產(chǎn)生了懷疑,那種不能掌控的感覺比沒有錢還令她不安。
諾米的一條腿和上身剛從閣樓的窗戶伸進去,就聽到唐三彩說,來了?諾米覺得腿變得僵直不能動彈。
諾米跨坐在那個狹小的窗戶上,不知道自己該跑還是該進。唐三彩盤腿坐在象棋殘局前的地上,毫不在意地說,進來吧。諾米碰了碰口袋里的尖刀。
諾米沒下窗臺,他保留著那個有利于自己的姿勢說,安國慶怎樣了?唐三彩說,你會下象棋嗎?諾米問,這個殘局是誰留下的?唐三彩說,我。你?還有誰?諾米聽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他太想知道這個殘局怎么走下去了。唐三彩說,沒人知道怎么走,我跟自己走了十年,它依舊是個殘局。
這個窗戶沒有修,就是為了抓我嗎?唐三彩笑了,她一笑,左臉上的“壁虎”顯得詭異可怖??吹教迫什唤硬?,諾米想離開這里,他意識到自己簡直是魔怔了,接二連三地自投羅網(wǎng)??吹剿矂由碜樱迫收f,安國慶沒事,只是右耳朵被打聾了,你那一下還是沒有打準。諾米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沒打準?唐三彩說,如果酒壺長眼睛的話,就該把他的左臉也打青,讓他沒臉見人。唐三彩笑起來眼間距變窄了,就像變了一個人。諾米說,我、我該走了。唐三彩說,安國慶現(xiàn)在在醫(yī)院呢。你下來我們來一盤,自己跟自己下棋太沒勁了。諾米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有些慌亂地說,我可以出點錢給他當營養(yǎng)費,不過沒有多少。唐三彩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她用細長的手指把棋局打散了。
他們倆圍著棋盤席地而坐。唐三彩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是客,你走紅,我走黑。諾米拿棋子的左手微微顫抖。
諾米不想浪費時間,像多年前那個少年一樣舉炮就沖,他很興奮自己還記得那次比賽的攻勢。唐三彩根本不看諾米的陣地,她只專心對付自己,四個卒被她先后推上最前線,時間不長,馬和炮也過河了。這個直白的布局,讓諾米不得不停下來研究一番。局面上雖然一派歲月靜好,可諾米還是嗅到了三步之外的殺氣。他現(xiàn)在相信殘局是她留下的了。她具備那個實力。諾米想起那場比賽,最后他是跟個女孩對決,女孩的棋風也是這樣油滑直白。在領獎臺上,屈居亞軍的她歪頭看舉著“天鵝”的諾米,就跟看仇人一樣。夜深人靜的時候,諾米經(jīng)常想起那個女孩和她的眼神,恍若隔世。
諾米抬頭看了一眼唐三彩,唐三彩正在朝他笑,他心頭一顫。
諾米問唐三彩,你小時候參加過象棋比賽嗎?唐三彩大笑起來,笑出了眼淚。諾米耐心地等她笑完。唐三彩說,我的象棋是在少管所學的。教官說我有這方面天賦,從小到大,第一次聽到有人跟我談天賦,我就認真了,在他的指導下死命背棋譜。諾米覺得胸口憋悶,可是他沒有摘口罩。
下到最后,唐三彩的心思就沒有全部在棋盤上了,她有時會站起來用蒼蠅拍子打蒼蠅,或者站在閣樓的窗前往外看,最后她居然從樓下舉著兩片西瓜上來。諾米沒有吃,他的“帥”被唐三彩的兩個卒圍困得絲毫不能動彈,用不到兩步,殘局就會變成結局,可唐三彩的黑子一顆沒少,完好無損。諾米沒有挫敗感,相反他心里充滿喜悅和崇拜。這么個殺伐決斷的女人,象棋下得這樣好,為什么要忍氣吞聲地挨打?諾米抬頭問唐三彩。唐三彩沒想到諾米會忽然問這個,她瞪著眼睛茫然地看他,就像沒有聽懂。諾米左手摩挲著那顆無用的“相”(他僅有可用的了),沒有落下。唐三彩說,因為我送給他很多綠帽子。諾米有些尷尬。
為什么要給他綠帽子?
因為他打我。
那,為什么不離開他?
因為我愛他。
……
這是個走不出去的死局。
諾米把“相”落到棋盤上,站起來說,我得走了。唐三彩靠上前說,謝謝你救我。沐浴液的香氣和汗酸味夾雜在一起,悶熱的閣樓上立時變得曖昧起來。沒等諾米想好如何應付眼前的局面,唐三彩便把手搭在了他肩膀上,諾米想也沒想后退了兩步說,別作踐自己。唐三彩說,象棋是我的命,皮囊不算什么。諾米感覺身子像被電打了一下,定格在原處。那個每年都會脫光衣服沉到涓河底打撈“天鵝”的少年,第一次大白天浮現(xiàn)在他面前。諾米的嘴唇不受控制地打哆嗦,他恍然明白自己為什么要一次次地跳進來,因為他的命也在象棋上,剩余的只是個皮囊行走于世。唐三彩像個母親,輕輕地撫摸諾米裸露在外面的眼睛和額頭,嘴巴附在他的耳邊軟軟地說,你右手食指怎么了?
諾米哭了。
諾米的眼前是汪洋的涓河水,那個少年一次次沉到河底,又一次次浮上水面……在象棋旁邊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唐三彩熱烈地回應戴口罩的諾米,如同相愛。
“祖宗”在酒店保安室里等著諾米,她是被保安從客房部走廊押送到保安室的??吹街Z米,“祖宗”一反常態(tài),沒有問他去哪里了,也沒有對保安的偷窺指控作出剛烈的解釋。她沉默地坐在諾米的電動車后座上,快到家的時候,她說,諾米,我們生個孩子吧?!白孀凇钡穆曇舾蓾硢。Z米一聲沒吭。
諾米沒吃“祖宗”做的晚飯,他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天花板上出現(xiàn)了唐三彩的長胳膊,然后是兩眼間距很寬的臉,還有滴滿鼻血的衣襟?!白孀凇币矝]有吃晚飯,她坐在外面的沙發(fā)上不知給誰打電話,不時很虔誠地點頭稱是。就在諾米快要睡著了時,“祖宗”過來推了推他說,我們要個孩子吧。諾米迷迷糊糊地沒有聽明白,他說,要誰的孩子?“祖宗”媚笑著說,要別人的孩子你不是戴綠帽子了?諾米惱火地說,睡覺!
半夜的時候,諾米回身把“祖宗”摟在懷里。
諾米警告自己忘掉閣樓上那個會下象棋的女人,也忘掉涓河底的“天鵝”,這是些跟眼下生活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他要一心一意地配合“祖宗”生孩子的計劃??刹还苌习噙€是下班,他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去涓水家園附近,騎著車子轉來轉去,當然是在不戴口罩的情況下。他一次也沒有遇見過唐三彩。
那天黃昏,諾米在涓河邊坐了很久。當年扔“天鵝”的地方長滿了蘆葦。在那片蘆葦梢上,掛著蛋黃一樣的落日。唐三彩附在他耳邊軟軟地問,你的右手食指怎么了?諾米盯著蛋黃,直到被它的余光刺得淚流滿面。諾米決定去涓水家園找唐三彩。
是安國慶開的門。他陰鷙地看諾米,一聲沒吭,好像在琢磨什么心事。諾米這才想起安國慶。跟唐三彩分開的這一個月,他已然忘了這個被自己打聾耳朵的男人。他摸了摸臉,沒有戴口罩。他今天不是賊,而是個跟大街上所有的男人一樣的正常公民。很快唐三彩出現(xiàn)在安國慶身后,加入了這個對峙。諾米貪婪地看著她,希望她記起自己,記起那個燠熱潮濕的午后??伤麖奶迫实难凵裰锌闯?,她根本不認識自己。安國慶回身看唐三彩。唐三彩朝他搖搖頭。安國慶回過身子對諾米說,你找誰?諾米怔怔地看著唐三彩,她臉上的“壁虎”消失了,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安國慶伸手推了一把諾米,重新問,你他媽的找誰?諾米很想指著唐三彩說,我找她下盤象棋。可他聽到自己說,你們家需要清洗油煙機嗎?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諾米在唐三彩樓下坐到很晚,他不甘心就這么被“拋棄”。他一遍遍回想那個被他和唐三彩蒸熟了的午后,他們像祭品那樣奉獻給對方,旁邊是散亂的象棋,紅子和黑子??扇缃襁@個午后跟“天鵝”一樣,沉向水底。他后悔當時沒有摘下口罩,沒有親吻她。
“祖宗”的稱呼從諾米手機里變回她的名字“劉麗霞”。劉麗霞又去了一次德村大酒店,她默默地坐在諾米的工位上,沒有再滿世界地找諾米。大個兒給諾米打電話,諾米關機。大個兒只好安撫劉麗霞說,小劉,我派小米上樓頂修水箱了,你等會兒啊,他上樓頂總是關機。劉麗霞說,經(jīng)理,感謝你這么多年來對諾米的關懷,他的手有點殘疾,可是你們還是給他那么高的工資和獎金。大個兒人在暗處,臉卻明明白白地紅了,她一度認為劉麗霞在調侃自己。因為諾米的工資在后勤部是最低的,更別提還有什么獎金了。劉麗霞沒有管大個兒的臉色,她自顧自說起這些年諾米對家的支撐,每個月掙那么多錢,還能容忍老婆不給他生孩子,她現(xiàn)在才體會到諾米的好,諾米的不容易。說著說著,劉麗霞哭起來,她哭了很長時間。大個兒接了個電話走了,哭累的劉麗霞趴在諾米工位上睡著了。諾米坐在唐三彩家樓下也睡著了,在睡夢中兩人去領了離婚證。
諾米決定再一次戴上口罩從閣樓窗戶跳進去找唐三彩。離開唐三彩,他已經(jīng)做不成任何事了。為避免遇見安國慶,他在小區(qū)花壇后面等了一個禮拜,才等到安國慶騎著摩托車走了。諾米戴上口罩和手套,麻利地爬上樓后面的直梯。從閣樓窗戶跳進去之前,他特意等了一會兒,等唐三彩說,來了?可是里面沒有任何聲音。諾米回頭看到對面樓上的男孩趴在窗玻璃上看他。他沒有朝他招手。
唐三彩躺在床上,看到諾米進來她沒有吃驚,只是遺憾地說,今天不能下象棋了。諾米奔過去盯著唐三彩說,他又打你了?諾米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唐三彩也聽出來了,看了他一眼。諾米沒有等唐三彩回答,掀開毛巾被查看唐三彩的身體。唐三彩的身體光滑無缺,像一枚象棋那樣凹凸有致。唐三彩雙臂纏住諾米的脖子,聲音甜膩地說,我只是感冒。諾米想叫她起來,他要跟她講一講自己斷掉的右手食指,講一講涓河底的“天鵝”,講一講他對她的思念??墒撬纳碜訁s很快爬上了唐三彩的床,仿佛這些日子的期待就是為了這一刻。完事后,諾米像當年在領獎臺上抱著“天鵝”那樣虔誠地抱著唐三彩說,你離婚吧,我娶你。唐三彩有些好笑地看著他說,我為什么要離婚,我過得好好的。諾米覺得唐三彩撒起嬌來很可愛,跟棋局上那個手段詭異的女人大相徑庭。他想摘下口罩親吻她,被唐三彩按住了。唐三彩搖搖頭。
諾米走出唐三彩的臥室,太陽已經(jīng)變成昏黃色,懨懨地趴在窗臺上。安國慶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了,正坐在沙發(fā)上看他,頭頂上是那張歪斜的婚紗照。諾米覺出右手掌中的斷指在隱隱發(fā)疼。
安國慶沒有理會諾米,他拎起手邊的藥袋子,從諾米身邊過去,進屋扔給了唐三彩。諾米看到安國慶耳邊的胎記顏色加深了,才記起今天沒有帶尖刀。可是很快他就冷靜下來,他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安國慶同意離開唐三彩。安國慶出來后,把兩個大拇指插進腰帶里,上下打量諾米。諾米站在那里,等待安國慶提條件。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安國慶對他呆滯的樣子終于不耐煩了。他輕蔑地說,放下錢滾,別他媽的站那里膈應人。諾米沒有聽懂。屋子里傳出唐三彩的聲音,老公,感冒藥吃幾粒?
諾米奔跑在德村的中心街,他的腦子里交替出現(xiàn)空調上面的瓷壇子和“祖宗”的磨牙聲。他跑過德村敬老院,跑過皇家新娘影樓,跑過德村大酒店,跑過無數(shù)高樓,直到嘴里出現(xiàn)銅腥味,他才看到涓河。
沒有濺起多大的浪花,那片白花花的涓河水讓他瞬間變得澄澈。他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輕盈潛入水底。從初始的呼吸憋悶到順暢只隔了很短一段時間,他就從容地融進了水里,像一滴水一條魚一塊鵝卵石或者一朵云那樣自然。隔著水面,陽光不再刺眼,廣袤的水底到處是它淡藍色的光芒。諾米看到躺在水中央的“天鵝”被水草包圍著,宛若多年前那個訥言的少年。諾米喜歡這一刻,如同回到了母親的子宮。
作者簡介
王威,女,山東諸城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諸《北京文學》《鐘山》《上海文學》《山花》《中國作家》等文學期刊。曾榮獲多種獎項,入選各種文學選本。出版過中短篇小說集《幸福的巧克力》,長篇小說《遠處傳來誰的歌聲》?,F(xiàn)就職于山東省濰坊市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