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
我所認為像“新年”的新年,只有我幼時所逢到的那幾個“新年”。當陽歷還被看作“洋歷”,陰歷支配著時間的時代,新年真是一個極盛大的歡樂時節(jié),一切空氣溫暖而和平,一切人公然地嬉戲。
我似覺有二十多年不逢著“新年”了。每逢年底,我未嘗不熱心地盼待“新年”的來到。但到了新年,往往大失所望,覺得這不是我所盼待的“新年”。
我所認為像“新年”的新年,只有我幼時所逢到的那幾個“新年”。近二十年來,我每逢新年,全靠對它們的回憶,在心中勉強造出些情趣來,聊以自慰?;貞浀牧σ荒暌荒甑乇∪跗饋怼,F(xiàn)在若不記錄一些,恐怕將來的新年,連這點聊以自慰的空歡也沒有了。
在陰歷支配著時間的時代,新年是一個極盛大的歡樂時節(jié)。一切空氣溫暖而和平,一切人公然地嬉戲。尤其是我,正當童年時代,不知眾苦,但有一切樂。
新年的歡樂,始于新年的前夕。大年夜的夜飯,我故意不吃飽。留些肚皮,用以享受夜間游樂中的小食,半夜里的暖鍋,和后半夜的接灶圓子。從黃昏起,直至黎明,街上攜著燈籠收賬的人絡(luò)繹不絕。來我們店里收賬的人,最初上門來,約在黃昏時,談了些寒暄,把賬簿展開來看一看,大約有多少,假如看見管賬先生不拿出錢來,他們會很客氣地說一聲“等一會兒再算”,就告辭。第二次來,約在半夜時。這會兒拿過算盤來,確實地決算一下,打了一個折扣,再在算盤上摸脫了零頭,得到一個該付的實數(shù)。倘我們的管賬先生因為自己的店賬沒有收齊,回報他們說“再等一會兒付款”,收賬的人也會很客氣地滿口答允,提了燈籠又去了。第三次來時,約在后半夜。有的收清賬款,有的反而把舊賬放棄不收,說道“帶點老親”。于是大家說著“開年會”,很客氣地相別。我們的收賬員,也提了燈籠,向別家去演同樣的把戲,直到后半夜或黎明方才收清。
在前半夜,我常常跟了我們店里的收賬員,向各店收賬。每次不過是看一看數(shù)目,難得收到錢。但遍訪各店,在我是一種趣味。他們有的在那里請年菩薩,有的在那里準備過新年。還有的已經(jīng)把年夜當作新年,在那里擲骰子,歡呼聲充滿了店堂的里面。有的認識我是小老板,還要拿本店的食物送給我吃,表示親善。
夜半過后在時序上已經(jīng)是新年了。但在習(xí)慣上,這五六個小時還算是舊年。我們于后半夜結(jié)伴出門,各種商店統(tǒng)統(tǒng)開著,街上行人不絕,收賬的還是提著燈籠幢幢來往。但在一方面,燒頭香的善男信女,已經(jīng)攜著香燭向寺廟巡禮了。我們跟著收賬的,跟著燒香的,向全鎮(zhèn)亂跑。直到肚子跑餓,天將向曉,然后回到家里吃了接灶圓子,懷著大歡樂的希望酣然就睡。
元旦日,起身大家遲。吃過谷花糖茶,白日的樂事,是帶了去年底預(yù)先積存著的零用錢、壓歲錢,和客人們給的糕餅錢,約伴到街上去吃燒賣。我上街的本意不在吃燒賣,卻在花紙兒和玩具上。我記得,似乎每年總有幾張新鮮的花紙兒到我手上。拿回家來攤在八仙桌上,引得老幼人人笑口皆開。晏晏地吃過了隔年燒好的菜和飯,下午的興事是敲年鑼鼓。鎮(zhèn)上備有鑼鼓的人家不很多,但是各坊都有一二處。我家也有一副,是祖母所置備的。平日深藏在后樓,每逢新年,拿到店堂里來供人演奏。元旦的下午,大街小巷,鼓樂之聲遙遙相應(yīng)。在近處聽時,聽者的心會忙著和它共鳴,無暇顧到他事。從遠處聽時,似覺遠方舉行著熱鬧的盛會,不由你的心不向往。
新年的晚上,我們又可從花炮那兒享受種種的眼福。最好看的是放萬花筒。大人們一到新年,斥兩百文購大萬花筒三個,擺在河岸一齊放起來。河水反照著,映成六株開滿銀花的火樹,這般光景真像美麗的夢境。當這時候,全鎮(zhèn)的男女老幼,大家一致興奮地追求歡樂。獨有爆竹業(yè)的人,工作特別多忙。新年中,全鎮(zhèn)上此項消費為數(shù)不小呢!送灶過年,接灶,接財神,安灶…每次齋神,每家總要放四個斤炮,數(shù)百鞭炮。此外萬花筒、流星、雪炮等觀賞的消耗,更無限制。不過,這種火的游戲只限于新年內(nèi)舉行,平日是不被許可的。因此火藥氣與新年,在我的感覺上有不可分離的聯(lián)關(guān)。到現(xiàn)在,偶爾聞到火藥氣時,我還能立刻聯(lián)想到新年及兒時的歡樂呢。
現(xiàn)如今,我不希望開倒車回復(fù)二十多年前的兒時,但希望每年有個像“新年”的新年,以調(diào)劑一年來工作的辛苦,恢復(fù)一年來工作的疲勞。我想這像“新年”的新年一定存在著,總有一天會來到的。(節(jié)選自《緣緣堂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