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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短篇小說)

2021-05-20 21:30:48倪晨翡
作品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大毛安東金絲猴

倪晨翡

推薦語:于冬云(山東師范大學)

《蛋》由敘述者“我”講述了一個男孩和一只“金絲猴蛋”的故事?!拔摇痹趧游飯@的猴山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金絲猴蛋”,盡管后來了解到金絲猴不會下蛋,每天跟這只蛋的交流卻成為“我”心里的秘密。假借這只“金絲猴蛋”,“我”悄悄觀察人類世界,暫時逃離被父母冷落的家,在想象中和金絲猴的世界、鴕鳥的世界對話交流。在“我”的眼睛里,所有喋喋不休的爭吵都可以通過“金絲猴蛋”達成和解。當我們讀到小說最后,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并非僅僅是小男孩的奇思異想,它是作者關(guān)于現(xiàn)實生活、關(guān)于人性、關(guān)于人與動物乃至自然世界關(guān)系的深入思考。

小說采用第一人稱敘事,將敘述者“我”現(xiàn)時的觀察、過去的回憶、眼前的想象穿插交織成篇,敘述時空在現(xiàn)在、過去和幻想的維度錯落交疊,從中見出作者對生活的細膩觀察能力和文學敘事把握能力。

我在動物園里見過一只憂郁的猴子。

十五年前,我所指述的那天下午,一開始天很晴,我和安東約好在動物園的水族館前見面。但過了約定的時間半小時,安東還沒出現(xiàn),我決定不再等他。可我又不想那么早回家跟我那個五歲的妹妹待在一起,她遲早會薅光我所有的頭發(fā)。

回想那段有些虛幻的記憶,始于今年三月初的一場葬禮。一個面生的老人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小米,揚在半空,口中念念有詞。老家的葬儀繁雜、瑣碎。安東作為死者兒子的好友出席,站在我身邊,小聲問我,你爸有沒有遺囑。我搖了搖頭。是沒有,還是不知道,這需要安東自己選。其實我壓根沒想什么遺囑的事,一場車禍,沒到醫(yī)院我爸就斷了氣。他死得倉促,還未將名下的房產(chǎn)全部留給我妹妹,所以,那天的黃雨中隱約有兩雙暗藏憤怒和怨懟的眼睛。我沒有在意,我只是想起了十五年前的一天下午,天空也是下著這般大小的雨。

我背著準備還給安東的漫畫書走到了爬行動物館前。我想進去看看前幾天在那見到的一只睡著的美西螈,也許它快死了,我想看一眼那個方正的養(yǎng)殖箱是不是空出來了。但一塊掛在館前的木牌擋住了我,上面用紅色油漆寫著“館區(qū)遷移,已封閉”。我今天在動物園大門口聽說了,一個新建的動物園,遠離市區(qū),很遠很遠,我知道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它了。

最后一站,猴山,然后回家。

猴山前永遠有一群看熱鬧的人,我厭煩他們。猴子是聰明的動物,它懂得人類的滑稽行為,我就站在不遠處,和猴山里的猴子們一起觀賞著幾個正吆喝的年輕人。一群傻瓜。我暗自說道。

游客大都聚集在猴山的東半側(cè),西半側(cè)則近乎沒什么人,那里住了一群金絲猴。也許,用“一群”并不恰當,幾只,幾只金絲猴。它們更像是成熟些的猴子,具備更明顯的人類特質(zhì)。我想,也許這就是游客不喜歡來這兒的原因吧。除了爬行動物館,我最喜歡這里。我給四只金絲猴都起了名字,大毛、二毛、三毛和小優(yōu)。小優(yōu)是我妹妹的名字,每次看到小優(yōu),我都會笑,這只金絲猴就像是渾身沾滿了毛發(fā)的小孩。小優(yōu)也是其中最“聽話”的一只金絲猴,每當我走近,它都會用兩只前臂撐著向前,爬到我對面四五米的位置,有時候抓耳撓腮,有時候靜靜坐著,跟我對視片刻,然后走開。我覺得小優(yōu)更像一個人類,而自己的妹妹完全就是個未開化的猴子。我不喜歡她,永遠也不會喜歡,每次回家的時候我都會這么想。

原本只是打算站一會就離開的,但當我走近欄桿,低下頭尋找小優(yōu)的時候,卻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橢圓形的白色物體,它半遮半藏地匿在并不繁茂的草叢中,正以窺視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打探著外面的一切。

蛋,一顆蛋。

我興奮地叫道,但很快我便反應(yīng)過來,這是我的秘密發(fā)現(xiàn),不應(yīng)該讓其他任何人知道。我捂著嘴,鬼祟地向左右和身后看了看,除了不遠處的幾個游客,并沒有其他人,而他們似乎也沒有聽到我剛才的叫聲。

我放下了捂住嘴巴的雙手,蹲下身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但卻無濟于事。無論是距離還是高度都處在一個我難以看清的地步,更何況除了荒草的遮蔽以外,我的右眼還患有中度散光。我索性墊著書包坐了下來,微微的雨星已經(jīng)停了,空氣中的灰塵凝結(jié)下落,萬事萬物開始大口呼吸。

蛋,猴蛋,金絲猴的蛋。

我扶著欄桿,心想,這明顯不符合生物常識,猴子是胎生,絕不可能會生出一只蛋。

這時,大毛從圍墻邊緣突然出現(xiàn),它擋住了那顆蛋,擋住了我的視線。我拽著欄桿爬了起來,大毛蹲在那叢草前面,兩只前臂似乎在做些什么。難道這真的是金絲猴的蛋,大毛的蛋?我更為興奮,我擺動身體想看清大毛究竟在做些什么。但此刻動物園的大喇叭響了,已經(jīng)到了閉園的時間,稀疏的游客懨懨欲睡地朝著大門走去。我靠著欄桿,跟那顆蛋說,等我,等我明天放學再來見你。仿佛蛋會長了腿自己跑走一樣。

為了解那顆蛋,我決定先從金絲猴的科普入手。我臨時改變了計劃,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直奔跟家相隔兩條街的新華書店,那是市里最大的一家書店。書店六點半關(guān)門,我到的時候剛好六點。在店員的引領(lǐng)下我找到了一本磚塊般又厚又沉的動物百科。金絲猴,金絲猴,我嘴里小聲念叨著,終于見到了它。然而,其中連一個蛋字都沒有出現(xiàn)。那就足以說明,那的確不是金絲猴的蛋。不過,我發(fā)現(xiàn)了那只被他叫作小優(yōu)的金絲猴的秘密。

書中說雄性金絲猴會在三歲左右被趕出一雄多雌的單元,跟其他被趕出去的雄性小金絲猴組成群落。我回想起相比大毛和二毛、三毛的抱團,小優(yōu)似乎總是形單影只,它自己一個,孤零零地在遠離另三只的半場內(nèi)活動,有些時候,小優(yōu)更像是個靜默的沉思者。小優(yōu)是一只憂郁的金絲猴,而這只憂郁的猴子也許早就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我感到羞愧,自己竟然被一只金絲猴看穿了,并且竟然給這只金絲猴起了跟妹妹一樣的名字,真是個可笑的錯誤。

七點鐘到家,進門后,一股濃烈的奶油香氣撲面而來,那氣勢像是要塞進我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我忘記了今天是妹妹的生日,生日宴會還沒結(jié)束。爸爸冷著臉,看了我一眼,我去桌上捧著一份蛋糕后坐在了沙發(fā)邊上?;璋档目蛷d里,我一小口一小口,用唇舌將蛋糕抿碎。妹妹和梁阿姨以及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人,正圍坐在餐廳暖黃的燈光下,大人們高舉酒杯,言笑晏晏,沒有人留意到我,就像沒有人留意到那顆蛋。

金絲猴的蛋?別說笑了。

第二天直到放學前,我都心不在焉的,那顆蛋就像是種在我心里的一顆定時炸彈,我迫切地想要知道拆解的密碼。放學后,安東叫了我一聲,我朝他擺了擺手,扭頭飛奔出教室,卻在路上遇到了自然老師。自然老師是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姓李,齊肩發(fā),穿著平底鞋,過膝長裙的下擺縫著開得熱烈的向日葵。她看到是我,揮著右手,親昵地打招呼。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喜歡自然老師,這個女人親切、溫和,從不會生氣,會讓我想起媽媽。我去辦公室交作業(yè)時聽其他老師談?wù)撨^自然老師,說她是個離過婚的女人。仿佛在她們口中,離婚就是一塊軟嫩魚肉中的刺,不把它用舌頭和牙齒剝離出來,就絕不能吞咽下這個事實。

李老師笑著問我,有什么事嗎?我支支吾吾地,終于問出了那個問題。老師,猴子會下蛋嗎?李老師怔了怔,后來笑得更開了,但我并沒有覺得是在嘲笑我,我揪著書包的兩根墜帶,等著李老師的回答。當然不會了。李老師搖了搖頭。我的兩只手松開了,雖然這是我在心里早已經(jīng)預(yù)設(shè)的答案,但聽到李老師親口講出來還是有些失落??晌乙娺^猴子的蛋。雖然小聲,但想必李老師也聽得到。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李老師正笑著看我,那抹笑里,有無奈,有憐憫,也有苦楚,這全是我后來的猜想。那天,我說了一聲老師再見,然后一路狂奔到了動物園。

進大門后我放緩了腳步,大人們都是愛看熱鬧的,我不想讓他們覺得猴山那里有什么新奇之事。距猴山不遠,我停住了,看到幾個游客正聚集在我昨天的位置,他們舉著手機,像是在拍照。

被發(fā)現(xiàn)了。

我的腦中一瞬間冒出這個念頭。下一個念頭是,我寧愿那顆蛋碎了,也不想被別人發(fā)現(xiàn)。我忐忑不安地走到了圍欄的另一邊,在那里既能看到猴山內(nèi)的景象,又能時刻觀察那幾個竊賊的動向。這時,我恍然發(fā)覺那幾個游客在拍的似乎并不是那顆蛋,而是大毛和二毛。

我眼見大毛正趴在二毛的身上,用兩只有力的前臂撐著地面,來回地摩挲,而二毛躺在大毛的身下,環(huán)臂抱著大毛的肩膀,小小的猴臉上顯出猙獰和痛苦,朝天的鼻孔撐得很開,它動彈不得。爸爸也曾這樣對待過媽媽。那天早上,屋子里滿是酒味和木屑味,媽媽的雙手抵在爸爸的肩膀上,她驚恐地看著突然出現(xiàn)在廚房的我。我聽見那幾個游客的笑聲,我不明白如此疲軟的斗架為何會引人發(fā)笑,但那些笑聲就像是散發(fā)著甜蜜而充滿誘惑的香氣,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我慌了,那顆蛋正藏在之前的草堆里,距離大毛和二毛大概只有兩米多遠。我想,這顆蛋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肯定會被人取走,成為奇聞,進入展覽,供人觀賞。我并不了解當時是怎樣的一種沖動,讓我決定,保護那顆蛋。但我明白,只要大毛和二毛還抱在一起,游客們只會越來越多。于是我從附近的花壇里找到了一塊石頭,掂了掂重量,而后深吸了一口氣,緩緩?fù)鲁?,用那一只不散光的眼睛瞄準,然后用力地擲了出去。石頭在空中劃出一道順滑的弧線,啪嗒一聲墜落在二毛的腦袋旁邊。

那時我并不知道,在這個時節(jié),過不了多久,大毛和二毛就會重新纏在一起,它們不會像爸爸媽媽一樣,說分開就永遠地分開了。我只看到二毛受到驚嚇突然松開了環(huán)抱大毛的手臂,撐著地面,迅速地跑開了。

蛋安全了。我長舒一口氣。然而當我轉(zhuǎn)過頭,卻迎上了許多雙看向我的眼睛。當時那些眼睛我無法一一辨認,現(xiàn)在想起,只覺得無數(shù)股包含著怨恨、沮喪、鄙夷、怒罵的射線凝結(jié)成一股,毫不留情地洞穿了我。我逃走了,躲在一座假山的后面,外面的游客吵吵嚷嚷地從假山前經(jīng)過。那天,我也是躲藏著的,外面同樣吵吵嚷嚷,后來那個裝著媽媽的木箱被搬走,我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但似乎根本沒有人注意到我。當時那個小男孩想知道為什么媽媽要睡在那么硬的木板上,為什么周圍那么吵,媽媽也能睡著。

吵嚷的聲音化成一團煙,包圍著木箱,越來越遠。你看,我總會時不時想起媽媽,無論好的事還是不那么好的。我覺得她懸在空中,并沒有走遠,她最可有可無的部分都留在那只小木盒里了。我想觸摸她,感知她,卻不可得,于是我開始試著安置和寄托。李老師,我想知道李老師怎么樣了。安東憑他的聽聞告訴我,李老師幾年前再婚,生子,似乎就辭了職,做起了家庭主婦。怎么了嗎?安東問。我說沒事,就忽然想起來那幾個老師,于是我順便問了問其他幾位老師。在口中品嘗和咀嚼他人的人生,就像是吃一塊口香糖,總想多榨取一點糖分,但即便從一開始就知道不能咽下去,也還是樂此不疲。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周圍安靜下來,我從假山后探出頭,游客都已經(jīng)散去,我拍了拍臟兮兮的書包,從假山后走了出來?,F(xiàn)在的我就站在那塊標牌下,幾個箭頭指向的館區(qū),有幾個已經(jīng)空了。就是它,金絲猴的鄰居,我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一塊新大陸。

小優(yōu)又開始沉思了。它面對著的,是一個沒有毛發(fā)的腦袋,動物園里的最后一只鴕鳥。

我看見它將腦袋伸過圍欄,而小優(yōu)就那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它。我明白了,鴕鳥是在拜托小優(yōu)照顧好那顆蛋,照顧好它的孩子。那只鴕鳥看起來像是快要死掉的樣子,身上的毛糾結(jié)著,無比紛亂,仿佛在拼命掙脫這個身體。

但我很快又產(chǎn)生了疑惑,那顆蛋是如何到達現(xiàn)在這個地方的?蛋是脆弱的東西,即便是鴕鳥蛋想必也沒法通過滾動歷經(jīng)過幾級十幾厘米高的臺階和沿路的溝溝坎坎。

是小優(yōu),是小優(yōu)把那顆蛋抱過去的。我覺得一定是這樣。鴕鳥將腦袋伸回去后,邁著大步走到了另半場。我正對著那顆蛋,坐了下來,等待。小優(yōu)似乎是聽見了我心里的話,撐著前臂爬了過來。現(xiàn)在,我,蛋,小優(yōu),三者達成了一條直線。

那是鴕鳥蛋嗎?你面前的那個白色物體是那只大鳥的孩子嗎?我用貧乏的語言想措辭成一句小優(yōu)能夠聽懂的話,但我忽然意識到,這些話一旦說出口就是人類的語言,小優(yōu)不可能聽懂。我開始動用起雙手,我并沒有等不遠處的一對男女走開,因為我發(fā)現(xiàn),小優(yōu)已經(jīng)用前臂撐起了身子,似乎準備離開。我高舉起自己的雙手,將它們扣在圍欄的橫桿上,雙臂小幅地前后晃動。小優(yōu)停下了,這招似乎奏效。我繼續(xù)表達自己的猴子語言。我指了指那顆蛋,然后咧著嘴,雙手環(huán)繞著,企圖傳遞自己那毫無惡意的天真渴望。

離開動物園的時候,又開始下雨了,雨從蒼白得像裹尸布一樣的天空落下,我沒有帶傘,就這樣走在傾盆的雨里,任憑雨將自己淋透。經(jīng)過一家服裝店的時候,我決定在屋檐下避避雨,我渾身發(fā)冷,不停地顫抖?;剡^頭看向店里,企圖尋找一點幫助,但我卻不經(jīng)意看到了一面巨大的落地鏡隱在一片落了幕的輝煌里,鏡子里那個瘦瘦小小的自己,就像一只直立行走的猴子。

晚上,我發(fā)燒了,梁阿姨給我請了假,我被關(guān)在了家里。

五歲的妹妹時常來敲我的房門,給我看各種她畫的畫,紅色的太陽,白色的云朵,以及一座灰色的拱橋。畫得很好。妹妹聽到夸獎后捧著自己的畫大嚷著,我是小畫家,我是小畫家,蹦蹦跳跳地出了房門。她有時也是個可愛的小孩子。其實我對妹妹的厭煩多是來自于她的母親,而她們兩個幾乎什么都沒做,就搶走了我生命里那個也許并不多么稱職的爸爸。

我叫她梁阿姨,背地里跟安東說起來的時候,我稱呼她為“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二十六歲,比李老師還要小,她的第一次婚姻給了我的爸爸。她帶著兩歲的女兒,毫不留情地霸占了我僅剩的親人。我上小學的第一天,在語文課上學到了一個成語,先來后到,意思是按照來到的先后而決定次序,所以我把自己排在妹妹的前面,認為第一份禮物,第一抹來自爸爸的微笑,都應(yīng)該屬于我。第二周,我不再有這種想法。我和妹妹因為一個蘋果起了爭執(zhí),我說是我洗好的,回房間的工夫就被妹妹搶走了,她用力地拽著我的頭發(fā),似乎覺得那是一項拔草勞動。那個女人微微笑著,不動聲色地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我們爭執(zhí),直到房間里的爸爸不耐煩地走出來,從我手里奪走了那個蘋果,塞進了小優(yōu)的手里。我想,那天爸爸明明有個更好的選擇,將蘋果切開,一人一半,為什么他只是說我是哥哥,該讓著妹妹,而沒有那么做呢?第二天的語文課上,我學到了一個新成語,愛屋及烏。我不再那么糾結(jié)。

梁阿姨是個漂亮的女人,我不得不承認,也許用精致更為恰當。我不了解小優(yōu)的親生父親是誰,只是在鄰居嚼舌根時偶然聽見,梁阿姨是個被拋棄的可憐女人,她一個人帶著兩歲的女兒,無依無靠,是爸爸收留了她們。我覺得那兩個竊竊私語的婦人說的根本不是梁阿姨,她根本不可憐,小優(yōu)也是。剛才,梁阿姨帶著小優(yōu)出了家門,說是去超市采購食材。我清楚,她是帶著小優(yōu)去了游樂場或者電影院,花著爸爸給的錢。另外,那個女人做的飯真的很難吃,也許跟腐敗的酸奶摻雜醬油和藍莓果醬的味道差不多,但爸爸卻說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爸爸撒謊不會臉紅。

現(xiàn)在,家里只剩下了我自己。我裹著被子躺在床上,流著鼻涕,因為發(fā)熱眼前出現(xiàn)了一團混沌的光暈,我想起了昨天下午跟那只叫小優(yōu)的金絲猴的對話。

實際上我們之間并沒有真的開口說話,而是一種存在于另一維空間里的腦電波的交流,當時的我是這樣以為的。我們以那顆蛋為中心對坐,那顆蛋就像是一個信號和語言的轉(zhuǎn)換站。我說你好。小優(yōu)的聲音就像是在山洞里一樣,有著漸弱的回音。它說噢,也許是好,我聽得并不是很清楚。但這已經(jīng)足夠令我興奮。我覺得直奔主題有些沒有禮貌,也許會嚇到小優(yōu)而斷掉聯(lián)系。所以,我問,你多大了?就像是跟一個新朋友交談,但其實在我心里小優(yōu)已經(jīng)是老朋友了。“山稅”。小優(yōu)的回音傳來了。那很像是班里一個大舌頭的男生在跟我說話,我盡力忍住沒讓自己笑出來。他們是你的家人嗎?我用眼神瞥了一下另半場的三只金絲猴。小優(yōu)抓耳撓腮地點了點頭,然后又搖了搖頭。沒有回音。我猶豫了,我似乎感受到了小優(yōu)的眼淚,但我忽然又想到,金絲猴流眼淚會不會直接流進那兩個朝天開的鼻孔里,我后悔自己看了那么多的漫畫書。在這個關(guān)鍵的時候,我應(yīng)該問出那個關(guān)鍵的問題。但是,連接斷了。小優(yōu)轉(zhuǎn)過身子,爬上了身后的假山,躲在了我看不見的地方。

我盯著雪白的天花板,眼睛洇出了眼淚,但我并沒有哭,流眼淚并不一定就是哭。那顆蛋,明天,明天我一定要問清楚。我突然想到,我應(yīng)該先跟小優(yōu)道歉,既然我們之間產(chǎn)生了某種精神上的連接,那么或許小優(yōu)也接收到了我腦袋里并無惡意的玩笑。

第二天一早,我覺得好多了。爸爸在餐桌上給了我這周的零用錢,妹妹吵著說她也要,爸爸俯下身子,在妹妹的臉上親了一口,留下了一道大大的泛著油光的唇印。妹妹哭了,我也想哭,但我知道自己流出來的只會是沒有用,還咸得發(fā)苦的透明液體。

梁阿姨伸過手想要摸一摸我的額頭,我本能性地后退,椅子摩擦地板發(fā)出了尖銳的刺啦聲。梁阿姨尷尬地笑了笑,用一只腳抵著椅子的一條腿,迅速地將手心貼了上去。

嗯,不燒了,不過還是在家休息一天吧。梁阿姨看了看我爸爸,像是在同長官匯報。爸爸吃完了早餐,抽了張紙巾擦了擦嘴,沒有說話。因為他要開會,所以那天是梁阿姨送小優(yōu)去的幼兒園。爸爸像往常一樣吻別了梁阿姨。等到所有人都離開后,我出了家門。

我以為,既然能夠通過那顆蛋跟小優(yōu)交流,說不定也可以通過它打探到那只生死未卜的美西螈的消息,或許,也可以穿過那厚厚的棺材板,跟被燒成黑灰的媽媽,說句話。

可是,蛋消失了。

我繞著猴山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直至在每一堆草叢中都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白色物體,才終于確認了這個事實。蛋消失了,它就這樣不翼而飛,甚至連一絲壓痕都沒有留下。我坐在老位置,等著小優(yōu)走近,企圖重新達成上次的連接。但小優(yōu)坐在離我很遠的地方,不停地用肥大的舌頭舔著自己胳膊以及腋下的毛發(fā),像是在梳洗打扮,為了迎接什么到來。

我一直坐在那里,半個小時的時間里,小優(yōu)轉(zhuǎn)過臉看向我?guī)状?,但始終沒有走到從前的位置,我以為是小優(yōu)在生我的氣,我不該嘲笑它的,我想要做些什么表明自己的歉意,但蛋沒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說不了。我突然心想,是不是那顆蛋被動物園的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了?畢竟他們會定期打掃場地,也許那顆蛋這次并沒能逃過那些罪惡的眼睛。我感到一股懊悔之意,但又不知這股懊悔從何而來。

工作人員將我直接帶到了廣播處,而廣播處的阿姨以為我是不小心走失的兒童,她面帶微笑地準備為我找尋家人。后來我猜想,當她聽到我說“你見到猴山里的那只蛋了嗎”的時候,腦子里萌生的一定是這不僅是一個走失兒童,而且是一個從精神病院走失的兒童。所以她開始將自己的語氣變得盡可能柔和,生怕激起面前這個兒童的不安定情緒。實際上,這種考慮是必要的。我站在廣播處的窗臺下面,就像誤食了大麻的猴子,我看起來迷亂、痛苦,但又有一種無法自持的快樂。我又問了一遍,比上次更大聲,你見到猴山里的那顆蛋了嗎?

你見到猴山里的那顆蛋了嗎?

梁阿姨看了我一眼,你知道了嗎?我想起了不知是幾年級學的成語,表里不一。她用手摸了摸我的額頭,似乎在告訴動物園的工作人員,我是個發(fā)燒的孩子,這些胡言亂語跟她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我這次沒有后退,就在原地等著梁阿姨的手觸碰自己,我感受到那枚訂婚鉆戒的尖銳和冰涼。對不起,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梁阿姨象征性地賠了笑臉,牽著我的一只手走出了大門,出大門沒幾步,便一下松開了,仿佛在她手里拎著的是一袋發(fā)爛發(fā)臭的垃圾,出于底線的道德意識,強忍了一路,總算將它送到了歸屬地。

你見到猴山里的……閉嘴。梁阿姨像是真的生氣了,她罵了一句?!穷w蛋了嗎?我小聲地說完了這句話,梁阿姨這個時間本該出現(xiàn)在幼兒園的門口,等著小優(yōu)放學,但作為我名義上的監(jiān)護人,她卻不得不出現(xiàn)在這,被當成精神病患兒的母親。我覺得梁阿姨理應(yīng)生氣,這很合理。善于體諒別人是種美德,也是一種把口蜜腹劍揉進自己皮肉的勇氣。所以我是我媽的孩子,所以活在世上僅靠美德和勇氣遠遠不夠。

第二天,安東把新一期的漫畫書放到了我的課桌上,撇了撇嘴,笑了一下。

我不要。在安東轉(zhuǎn)身的時候我吼了一句。似乎是一夜之間,我變得這樣容易暴躁,毫無緣由,我只是體會到,無論是腦袋里的還是現(xiàn)實中的,都不安全。

安東愣了愣,回擊道,你有毛病啊,愛要不要,然后從課桌上一把抽走了漫畫書。

我覺得我和安東這就算玩完了。

我問安東還記不記得這件事,他說,什么?我從不看漫畫,幼稚死了。他到底是健忘還是善于逃避,我不知道,但兩者都需要選擇,安東擅于跟自己博弈,而我時常陷入困局。

晚上,李老師突然打來電話,是梁阿姨接的,梁阿姨皺著眉問我,你們還有自然作業(yè)嗎?我點了點頭,說了聲嗯,接過了電話。最后,通話一樣是在我的一聲嗯中結(jié)束的。李老師問我,周末可以帶她去嗎?我聽出了李老師像是感冒般抽噎的聲音,即便沒有看到眼淚,我也心想,李老師哭了。如果當時可以的話,我一定會問李老師怎么了,但我沒有,不應(yīng)該,不可能。我們之間的對話充斥著偽裝,聽來匪夷所思,但我卻在這一刻感到,有一個我信任的人要同我一起守護那顆不知所終的蛋。

周末,李老師在約定的時間出現(xiàn)在了動物園門口,我坐在對面的石椅上,看到了她,向日葵依舊。我沒有立刻起身過去,而是繼續(xù)坐著?;秀敝g,我覺得認錯人了,那個不可能是李老師,甚至也許不是一個人,而是困在一滴水里的螞蟻,在陽光下經(jīng)過反復(fù)折射,呈現(xiàn)出的幻象。

后來李老師發(fā)現(xiàn)了我。她走到我面前,笑了笑,說讓你久等了啊,我在對面沒看到你呢。我知道這個時候大部分人都會說沒關(guān)系,我也剛到。但我現(xiàn)在很想跟李老師坦白,說那顆蛋不見了,不對,這不算坦白,應(yīng)該說,我騙了你,從來就沒有什么蛋。咔嚓一聲,我晃過神來,自己已經(jīng)存在于李老師手機的照片里。你看,怎么樣?我看了一眼,照片里的自己眉心緊蹙,沒有表情,剃得很短的頭發(fā),露出來似乎二十歲就會謝頂?shù)陌l(fā)際線。我確信自己就是那只憂郁的猴子。

走吧,人越來越多了。李老師將手機收進上衣口袋。

我想上廁所。我低著頭,蹦出這一句。

李老師來回張望,這條街的拐角處正好有一個公共廁所。去吧,在那兒。李老師給我指了指。實際,我知道那個廁所在哪,我不疾不徐地一步步往那邁,門口進進出出的人,不是已經(jīng)丟掉垃圾的,就是正要去丟垃圾的。他們要把體內(nèi)的垃圾通通丟掉。我記得媽媽曾經(jīng)跟我說過,說謊的小孩會被當作垃圾丟掉,我偶爾會說謊,但從沒對媽媽說過,我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會對媽媽說謊??墒?,我還是說了一個。謊言絕不能過多設(shè)計,我面對那個脫口而出的謊,心想,好了,再見了,你的任務(wù)完成了。那一秒過后,我從沒想會在某個時刻再遇見它,遇見它們。

那天,我看見媽媽踱出房門,來到庭院里,將一塊面包揉碎喂地上的螞蟻,在她愈加消瘦的臉上浮現(xiàn)出平和而溫柔的快樂。我不知道,有些時候并不是人在做選擇,而是一個藏在暗處的現(xiàn)實在選擇人。人是選擇的人質(zhì)。爸爸走到院子里來的時候,大聲地問,我的酒呢?媽媽說不知道。地上的螞蟻在瘋狂地搬運面包屑。我哭了,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哭了,我感覺眼睛一熱,爸爸的手在一片模糊中停下了。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軟弱也是可以保護一個人的。爸爸踢碎了無辜的花盆,里面的蘆薈翻滾出來,像條橫尸的章魚。

媽媽問我,爸爸的酒呢?我說不知道。我以為沒了那些酒,就能終止這場莫名其妙的爭斗。那天,我的手上還沾著黑色的泥土,令爸爸致幻和歇斯底里的液體身穿甲胄,被埋入地下,它們被埋在那些向日葵的旁邊,不會滲透,不會蒸發(fā),四個月后變質(zhì)。

我選擇對媽媽撒謊,而沒有選擇繼續(xù)當一個坦誠的孩子。然而,爭斗終究還是繼續(xù)了,但沒有持續(xù)多久。人生更多時候是無法選擇的。媽媽一天天消瘦下去,爸爸不再打她,我覺得他們倆終于找到了和諧相處的方式。媽媽在棺材里熟睡的那天,爸爸就把那座房子賣了。房子的買家花粉過敏,第二天推車就開進了庭院,所有花被連根鏟除,包括那些向日葵。我記得那天的午后,太陽還依依不舍地掛在最高點,撐著腰桿的向日葵紛紛倒地,準備冬眠的幾打啤酒被驚醒,藏在甲胄之下、早已變了質(zhì)的泡泡,重見光明。

當時,我們就站在那兒。我跟身旁的安東說。安東沒有妹妹,頭發(fā)如今比我茂密很多,而我自從中學開始寄宿生活,直到現(xiàn)在定居在其他城市,見過她們母女倆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

我指著那叢越長越盛的野草,指著那顆早已遁于無形的蛋,指著那已經(jīng)無法被證實的荒謬。李老師取出手機,連拍了幾張照片,最后,我指向其中的一張,右手食指落在了屏幕上。李老師湊近仔細看了看,隨后又抬起頭望向猴山,尋找我手指指向的位置。那是爬梯底部的圓木,上面掛著一個不知是哪個缺德的游客丟掉的白色垃圾袋,鉤掛著,被風鼓涌,呼呼作響。其實我只是隨便指的。學校檢查視力,查出了我右眼散光,我戴著新配的眼鏡,花花草草,甚至連每一滴蒼白的雨我都能看清,可我卻找不到那只蛋了。

猴山里只剩下三只金絲猴。大毛不見蹤影。上次被梁阿姨領(lǐng)出動物園,我有三天沒去過動物園了。我以為大毛也被轉(zhuǎn)移到了新動物園,但一想,二毛、三毛和小優(yōu)還在這兒,不合常理。最后,我從一個愛答不理的飼養(yǎng)員口中得知,大毛死了。我詢問死因,他想了想,用手指向了猴山的半空。我覺得我又看到了它,那個信號轉(zhuǎn)換器,那個我獨守的秘密。但我看清了,它被一條嶄新發(fā)亮的金屬鏈條掛在半空,那是給猴山豐容用的吊球。飼養(yǎng)員指著那兒,我確定他是指向那兒,一個切切實實存在的地方。他說,死了,被勒死的,我活了四十年第一次見猴子上吊。

我試圖通過那兩片橢圓形的玻璃尋找到它的真身,即便它碎了,我也希望能夠找到它的每一塊蛋殼。但此時,它成了灰,成了煙,成了殺死一只猴子的利器。飼養(yǎng)員不知何時走了,我和李老師站在原地。我側(cè)過臉看了看她,發(fā)現(xiàn)李老師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我想也許她是被風沙迷了眼。她根本不認識大毛,何況人怎么會為一只猴子流淚。

那只叫小優(yōu)的金絲猴坐在水槽的后面,用手舀起一捧水,圓鼓鼓的嘴唇伸向前,接著,緩慢地吮吸。如果它抬起頭,看向籠子外面的世界,興許它能發(fā)現(xiàn)兩個憂郁的人類,一個面熟,一個面生,但對它來說,其實都一樣,每天的戲碼大同小異。它一天天長大,在腦袋里流竄的也許就不再是今天投喂的食物好不好吃,戲臺上的人類較昨天多一點還是少一點,而是那只叫大毛的金絲猴什么時候死去?,F(xiàn)在,大毛真的死了,它的兩個遺孀一只坐著,一只臥著,山枕斜欹,想必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屈從于這個還沒她們個大的小毛頭。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覺得它一直在那,一個我們所有人都看不見的地方。而后來,面對我的是兩雙恍惚能夠鉗住那遙遙遠去的魂靈的眼睛,我試圖猜想她們質(zhì)詢我爸的問題,以及,此行我?guī)裁磥?,又帶什么回去。我看得無比清楚,它不在了,不再了。我忽然明白過來,人可以為很多事情流淚,比如我和安東站在正改建成游樂場的動物園舊址門口,面對被挫骨揚灰只剩下一個“口”的字牌。我為此流淚,為我爸那個生前想塞滿、死后被掏空的小木盒,為先來后到,為愛屋及烏,為我終于成長為一個眼神清澈的人,為這十五年我再沒見過的,那顆蛋。

責編:周朝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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