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
驚蟄之前都算在蟄伏,蛇蟲鼠蟻在洞穴里,綠色在灰黑色的干枯樹杈子里,人在鴿子籠里,我在哪?我在形形色色的世相里。
我的心,中分兩半。
一半在出世的路上,一半陷落在煙火更深處旖旎。
可以說我沉淪,沉淪在人生這艘大航船里。十歲,我去近門的三爺爺家,他是從稅務上退下的老干部,他一生恣情肆意,快退休時非要離婚,一家子都鬧得雞飛狗跳。我是年節(jié)時見的他,他問了我當時的學業(yè),最后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一句:年輕,要學會享受,該暢快時不要拘著。我當時小,無法理解他的意思,還捎帶著家族的偏見質(zhì)疑他無非是想享樂罷了。
若干年后,偶爾會想起這句話,此時已有不同的理解。一個年華不在的老人,因未曾揮霍過青春而充滿了懊悔?一個看透世相的長者,告訴我不必小心翼翼,要痛快地活著。抑或者一個浪蕩子不耽于生活?
三爺爺后來沒多久就癱瘓于床,口嘴歪斜,不能言語。
與三爺爺?shù)脑挓o關(guān),深藏滾燙的愛,我青睞世間的每一個日日夜夜,或人流如織,或萬家燈火。
就像此刻,春,將來未來。
山河大地,外表堅冷,內(nèi)藏柔軟,軟體現(xiàn)在陽光,陽光絲絲縷縷地燦爛了起來,照拂在身上,化開的是一整顆心,不再像冬天的太陽即使鋪滿一整河的冰,也是清冷刺人的光輝。
春,明媚,酥軟,有清脆的鳥鳴,大地萬物一改薄瘦之姿,仿佛有磅礴之氣在夜里翻涌而出。這人間終要變樣,春像一個多情之人。
人更多情。
如果春天沒有去踏草賞花,辜負的是一整個春天,包括春天的千千萬萬。
我去姜營時,仿佛我還在村子里生活,還是一個村姑,因為我走近她們的步子十分隨性、自然。
油菜花
最近的油菜花在姜營,專程看油菜花,第一次我和另外一個朋友去的,第二次和劉安娜一起。第一次去的時候,現(xiàn)在回想,有些朦朧,大概所有不想記起的事,最后都以模糊結(jié)尾。她和我走在植滿楊樹的鄉(xiāng)道上,鄉(xiāng)道窄,大約夠三輛自行車并排走,兩邊光禿禿的楊樹枝丫直直地往天空里去,樹下野草野花一片豐茂,再兩邊,就是阡陌縱橫的青青麥田,麥田中一塊又一塊金黃色的油菜花田自然、流暢地鑲嵌在其中。往往這時候我就異常著迷,綠色和金黃色的線條在天地自然里隨意的蕩漾,這種隨意流暢的線條,那年去九寨溝也見過,一排長長的蘆葦隨著水流溫柔且緩緩地生長著,兩相交融之處,美得渾然天成,好像它們生來就是一體的。
我記得她這樣說:不知道這么近的地方竟有這般美的景色。
聽到她這樣說,我笑了。這里跟我的村子相似,春天有各種花,有綠色麥田,有阡陌小路。這是我的桃源,不用近鄉(xiāng)情怯,不用佯裝念舊而高尚,這里如果有國度,麥苗它只管拔節(jié),油菜花綻放,春陽肆意,想想都萬般自在。
我記得我與她一起看這美景,我在油菜花田里她給我拍照,她反復叫我挪動位置,說著攝影的技巧,她拿相機的姿勢優(yōu)美,燙過的卷發(fā)在微風的吹拂下蓬亂,陽光正向打在她的發(fā)上,她那微瞇的眼睛、纖長的手指、自然下垂的裙,和她的聲音相撞,撞出了這個春天最美的景象,她拍出我逆光清冷滿含歡喜,我記下她的風情。
從此夢里總有個鏡頭,賞完油菜花后我竭力引她到其他更多的地方賞花,我的桃源里有眾多美景,而她,遵循著人性的規(guī)則,遠近游離。有時她走了,有時被風吹散了,有時說著話人消失了,夢總停在這個地方,我跟她,也最終止于這里。
第二次專程看油菜花,我選了不同的路,我和劉安娜一起,從河邊進入,麥田尚在很遠的地方。
河邊的油菜花異常茂盛,龐大的枝冠,讓我憶起往昔。曾經(jīng)有段時間,鄉(xiāng)鄰們普遍種油菜,成片的油菜排山倒海般涌到眼前,株株都長了快一人高,它們的上部分茂盛的分枝縱橫交錯,把原本的溝壟都填滿了,人早就無法在油菜田里通過,唯有下面根部既無葉子,又無花無果,空空蕩蕩清晰地展露出原本的溝壟。父母忙到晌午,年幼的我又困又餓,就鉆進油菜地里睡覺,開花時,眼前是模糊的金燦燦的黃,結(jié)果時,是沉甸甸綠油油的油菜角子。
姜營的油菜花有三種。一種是野生的,這兒一棵,那兒一棵,像群星散落在夜空般璀璨地分布在河邊、稀落的樹林以及田埂邊。它們是自由的,沒有高門大院,也不是成片的,它們勢單力薄,營養(yǎng)不良地瘦弱著,我與它們交談,需要跑很遠的路,一棵棵地找并俯下身來。
另一種是用楊樹的樹枝扎成的籬笆內(nèi)養(yǎng)著的。河邊到處種著筆直的楊樹,每年人們都會砍掉它們低矮的枝條做成籬笆,籬笆內(nèi)種有蒜苗、各種青菜、油菜等。
這是我特別喜歡的,我喜歡籬笆內(nèi)青蔥的菜色,喜歡籬笆內(nèi)金燦燦的油菜花,花都伸出來了,伸向天空的是尚嬌嫩著未開透的部分,開始沉甸甸的則垂在了干枯呈灰黑色的籬笆墻上。
翠綠的葉子,金燦燦的花,灰黑色的枯枝籬笆,它們形成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是生機、是清新、是陽氣恩澤大地的氣象。
劉安娜說:籬笆內(nèi)的油菜是長勢最好的。那是自然,它們所承的雨露不僅來自天地,還有勤勞的人們一瓢一瓢舀了河水端給它們的。
它們的根部像長了兩年的小楊樹的根部,異常粗壯,它們橫生的枝丫把偌大的籬笆都撐的破破爛爛,最后,千朵萬朵的油菜花紛紛“出墻”了,它們多像一個個長了高個子的男人,衣服漸漸的無法遮蔽強壯的身體,又像長開了的女人,豐腴的光芒無物可藏。
它們住著高門大戶,但是看著它們的繁花在微風中萬頭攢動的擁擠,我又突生把它們解救出來的沖動,這是多么奇怪的人類思想?自由的,我嫌它們瘦弱,長勢喜人的,又覺得它們深陷囹圄,與麥田相偎相依的,又嫌它們太過規(guī)整,這最終的緣由,可能就是我錯了。
我和劉安娜走過河邊,撫摸過籬笆內(nèi)的油菜花,從林下穿過到達最后的油菜花面前。
這是我看了十幾年的景色,只要有人跟我說起春天,我的腦海里就是:廣闊無邊的綠色麥田夾裹著一條條黃絲巾般的油菜花田,在天地之中無限延伸,它們在風中翻涌,風小時,恬靜嫣然;風大時,一浪又一浪地嬉戲著追逐遠去。
這也是姜營的第三種油菜花。
劉安娜說:姜營像個世外桃源。
我回她道:姜營是外人眼中的世外桃源。
梨花
姜營的梨花也是先開的,一樹雪白,不遜梅花,不讓冬雪。唯有一點遺憾就是樹冠和身高都太小,和我的“青梅竹馬”比起來,差之太遠。
姜營的梨花,開在潘家園的后面,東北方向也有,或者從光武大橋南側(cè)下路,繼續(xù)南行,走半里地,就能遇上梨園。姜營的梨園、桃園都是用細密的鐵絲網(wǎng)圍起來的,門口蓋有簡易的瓦房,有的人干脆就常住在瓦房里,辟一塊菜地,養(yǎng)一群雞鴨,快樂地過日子。
我停佇在門口時,往里面張望,能望見一行行低矮的梨樹,被圈養(yǎng)在門里邊的園子里。它們和陪伴我年幼時光的老梨樹比起來,似有云泥之別。
我上學跟人比東西時,就拉老梨樹做虎皮,“我家有一棵100多年,三個人都抱不住的老梨樹,你們誰家有?”所有人便都慫了。
那是一棵上百年的老梨樹,樹冠有一座小院子那么大,樹身兩三人才能合圍之,樹梢因從未曾修剪而直入云霄。它使我對古樹有了最早的敬畏心,村里有三棵古樹,一棵皂莢樹、一棵紫藤樹,再就是這棵老梨樹,三棵樹庇佑鄉(xiāng)里,無論嚴寒酷暑,皆一派莊重茂盛讓人不敢褻瀆之態(tài)。皂莢樹枝繁葉茂,皂莢成熟之際,樹上垂掛著成千上萬個刀條似的皂莢,我們生盡千方百計地爬上去摘皂莢;紫藤樹盤根錯節(jié),彎曲繞匝,最適合攀爬及蕩秋千;唯梨樹最粗壯,一派古木森森景象,爬上任一個樹杈,若梨花正盛開,繁花勝雪,有在白云之巔之感,又不完全相似,畢竟梨花清香縈面,易使人迷惑歲月又何止靜好?
最妙是在梨樹下仰望一樹雪白,光影斑駁之際,東風一吹,皎白的花瓣紛紛揚揚如飄雪般落下。我曾經(jīng)思索過梨花之落英繽紛,我們常把深冬之落雪比作梅花、梨花,在春天時,又把梨花再喻為紛飛之大雪,皆極具美感。
桃花喧鬧,梨花安靜,在梨花的注視下,體內(nèi)的安靜因子開始控制身體,人不由得就安靜了下來。姜營的梨樹每一棵都被剪刀修剪過,向上的主枝沒了,斜生、橫生的枝條也在同一高度,長度絕對不超過兩行梨樹中間的人行道,它們看似茂盛,其實是稀疏的,陽光可以照耀在每一根樹枝上,枝條又絕無多余。因為多年蓄養(yǎng),它們的枝條多黝黑粗壯,梨花開在深沉的黑色上,怎么看都是一首雋永的小詩。
倘若是花苞,則更有意思,東風頻傳,花苞則如美人頭上的珠翠,憑風跳躍。
我唯一一次走進盛開的梨園,是和幾個攝影者一起,他們早早地和主人打了招呼。和梨花貼面相近后,終看得它們的真顏。這梨花確實比一般的花朵碩大潔白,五瓣橢圓形的花瓣環(huán)抱著中間碧玉般的花蕊,花蕊的頂端如點翠般點著黛色,看去清新且淡雅。
如果桃花是嬌艷的美人,梨花就是清麗無雙的仙子,說她顏壓群芳于她也許是不屑的。梨花有時候像逃避世俗的隱者,大有藏在深山無人知或“梨花院落溶溶月”的姿態(tài),總之是藏起來的。
攝影家們在梨樹中穿梭,姜營的梨花適合拍梨花近景,亦適合拍整園的景色,卻無法拍人佇立樹下梨花簌簌落下的美景。一是樹太低,大約比人略高點,二是修剪過度,為保秋日梨子豐收,多余的花都去掉而顯得稀落。所以梨園內(nèi),一行又一行,梨樹黝黑彎曲,梨花皎白如月。幽幽寂靜下,倒顯得世人忙忙碌碌,一番追逐皆可笑之態(tài)。這其中自然也包含我,奈何我村莊里的老梨樹早已被砍伐,那種遮天蔽日的梨花繁蔭被碾于歲月的年輪,所以姜營的梨花于我已是稀有品,是以我每年必來觀賞。
姜營的梨花,所有春天的梨花,它不僅僅是梨花,它更是一段軟綿綿氤氳著美好的時光,這時光皎白、清香、如云似緞,可念、可食、可披!
我來看梨花是獨自一人,我覺得這樣最為自由,那些園子里的梨花,我一方面喜歡它們素影無雙,一方面其實厭倦著它們周身的鐵圍欄。
最后的最后,姜營的梨花,只能是高墻里行為端方的君子。
桃花
《詩經(jīng)·周南·桃夭》中,桃花是正室,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是“宜其室家”。到了如今,成了“桃花運”“爛桃花”等,極盡曖昧,飽受鞭撻。
然桃花還是千年來的桃花,其風華絕代之姿依然傾倒許多人,我是其中之一。
姜營的桃花開得濃烈奇艷。
最初吸引我的是桃子,一個同事帶我去她家吃桃子,我們親自去桃園里挑個大的摘,桃子味道鮮美,我遙想春天時的桃花定然是十分美麗,后來春天來時,我便開始了姜營的賞花之旅。
姜營在不太遠的城郊,臨著河,既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亦可轉(zhuǎn)身入世,進滾滾紅塵。
首次去賞桃花,我貿(mào)然進了一家桃花園,門是柴扉,輕輕掩著,我提氣一推就開了。院內(nèi)是一樹樹桃花,瀲滟一片,開得熱熱鬧鬧,忘了天地,忘了俗世,忘了煩憂。桃樹下是一行行青蔥的青菜,有的青菜抽了薹,還開上一兩朵白粉色的小花。
進去桃園后,有剎那間,我站在那兒恍惚了,腦子嗡嗡一片,有猛然見了喜歡的人而局促不安、手腳都無處安放的小女兒態(tài);又有大喜降臨,被定住腳步的囧境,“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我的心一下子亮堂了起來。
先是一只柴狗來迎我,圍著我轉(zhuǎn),嗅來嗅去,一副機靈乖巧的做派。隨著,一位六十左右的老翁也聞聲而來。
桃園里除一行行的桃花樹外,空閑的地方還陪襯了許多有意思的植物。例如草莓,已結(jié)滿了許多枚綠色的小草莓,園主邀我草莓成熟的時候再來做客,我爽快地答應了。
桃樹與梨樹不同,梨樹的枝干粗壯黝黑,桃樹任怎樣修剪蓄養(yǎng)也是纖纖之姿,梨花開起來呈傘狀,一團團的雪白絨球樣,桃花則開滿枝條,所以桃樹可以高一些,待果實成熟之際桃枝自是會低垂下來。如此這般,桃園里的桃花是一串串的,似袖箭般直指天空或我這個外來者。我愈發(fā)不敢亂動,只小心翼翼地在園子的四周,桃花寬闊的行間行走,走著走著,我滿目滿身的桃紅色。
桃紅是人間絕色,是不沾世俗之氣的美色。那么桃花就是妥妥的美人兒,是世間俗子奈何不了的美人。宋薛昂夫詩曰:“風急桃花也似愁,點點飛紅雨?!?春尚且留不住,桃花美人也且就隨東風了。
東風知我意,似是故人來。
我知道,所有的春天都是人間盛情的頂端,在萬物與人的恩義中,桃花擔當著頂梁柱,非一言兩語所能傾訴。而桃花與人的情義最早從《詩經(jīng)》,最近的如我正在進行中……
桃花啊桃花,這大約是世間最美好的期許。
在春節(jié)剛過,元宵未至的繁華都市,我密閉的斗室內(nèi)案頭本就一團亂麻,又聞得塔子山梅花正盛,心已然是藏不住了。又遙想排山倒海將要撲面而來的煩冗花海,心生歡欣。
從金燦燦的油菜花海開始,木蘭花、杏花、梨花、桃花、海棠花、櫻花,還有沿河兩岸無數(shù)的萱草,漫野生長開放數(shù)不盡又叫不上名的野花。
人間正多情,豈能不惜春?我又要出去,去踏春、去撒野,園子里的故人可還在?怕不是“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愿故人永似心頭月。
末了,贈一方子:
桃花三株,空腹飲用,細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