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燕
世人皆云,火鍋是重慶之魂。我想,如果一座城真的有魂魄,那么在我心底,惟有夜啤酒堪稱重慶之魄。
夜啤酒,其實就是宵夜喝啤酒的大排檔。有人說,重慶的夜啤酒,絕對是吃貨的福音、減肥人士的噩夢。因為當(dāng)你晚上吃飯時,它在,睡前想吃點東西時,它也在,半夜醒來肚子餓了,它還在??梢?,在山城重慶的每一個朝暮晨昏之中,夜啤酒絕對是占了半壁江山。
中國人講究陰陽魂魄,重慶的白天是火鍋的天下,重慶的夜晚卻是夜啤酒一家獨大。想起日本江戶時代,著名的妖怪繪師鳥山石燕的《百鬼夜行圖》。借著暗沉的夜色,說盡天下妖魔。只是什么是妖,什么是魔?像是《聊齋》里唱的“妖亦不是那妖,怪亦不是那怪,牛鬼蛇神倒比那正人君子更可愛……”或許,不為世人所容的鬼怪,正是那些卸下了偽裝,最為純凈的人類吧。
譬如,重慶夜啤酒的賣場。
夜啤酒,無需豪華的裝修,新穎的格調(diào),只需一間小小的門店,店里狹小空間輾轉(zhuǎn)司廚,店外廣袤天地坦誠待客。店家只需在店門前支起幾張最為簡單的便攜式桌椅,或五顏六色塑料的,或農(nóng)家自制竹木的,多則十余桌,少則三五兩桌,即可開門營業(yè)。真是哪里有一方簡凈空間,哪里便有一片熱血天地。
重慶人喝夜啤酒,是真正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無論店面是否漂亮,設(shè)施是否齊備,環(huán)境是否雅致,甚至酒至半酣,情到濃處,連服務(wù)是否周到,菜品是否可口都可忽略不計。夜啤酒的菜不過是像涼鹵、燒烤或麻辣串這些最為尋常的江湖小菜,這樣的菜只解饞不抵餓,因此,夜啤酒一般都不作正餐。常常是三五好友吃過火鍋,仍覺意猶未盡,便有人吵著換地方。酒過三巡,臉紅耳熱,出得門來,江風(fēng)輕吹,月明如素,那酒勁瞬間消散,惟留酒興更濃。于是一群人說說笑笑,勾肩搭背,朝著最深的紅塵煙火中走去。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便可沽酒。三五酒客,亦如仗劍天涯的江湖俠客。于明月下覓一處清靜,于清風(fēng)中搜一盞乾坤,以天為蓋,以地為席,不拘小節(jié),只論豪情。任你有怎樣的俠骨柔情,劍膽琴心,都只化為碗中濁酒。你一杯唱風(fēng)月情濃,我一碗嘆無常人事,是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亦是舉杯邀月,把酒問天,大隱于市,飲馬江湖,恍惚之間,只覺這逼仄的人生,在這喧鬧的酒場,竟是這般空曠,明凈又高遠(yuǎn)。
夜啤酒的賣場通常都極具規(guī)模,多是一整條街,街頭巷尾,挨家挨戶,緊鑼密鼓的全是夜店。華燈初上,煙火人間,放眼看去,滿滿一條街人頭攢動,花月春風(fēng)。眼前是舉杯換盞,觥籌交錯,可對于重慶人來講,這又何嘗不是江湖相遇,刀光劍影。
有人說,喝酒最好的狀態(tài)莫過微醺。此時酒興酒意皆濃,卻又不曾醉酒,于是平日里所講的禮,所重的節(jié),在酒意的熏染下,頓時煙銷云散,冰銷瓦解。禮節(jié),是枷鎖,亦是面具,禁錮的無非是一份深情與天真。而一碗夜啤酒,或許正是那一把能夠打開心扉的機(jī)緣密匙。
在重慶喝夜啤酒,常常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先是一桌三五人小酌,漸漸地,發(fā)現(xiàn)原來鄰桌還有熟人,或許這個熟人還僅限于面熟,僅僅是平日里常常相見,卻又從未招呼過的路人。只是此時,有緣相遇在這一碗夜啤酒里,便如老友重逢。先是兩個人隔著桌子點頭舉杯相敬,既而兩人所在的滿桌人皆走下位置來來往往互敬,直到最后,兩桌人,或是數(shù)桌人走也難得走了,動也難得動了,索性將桌子一拼,小桌變大桌,幾桌變一桌,也不管誰做東誰請客,更不管到底喝的誰家的酒,大家在意的,是江湖的道義,兄弟的情義。直至衷腸訴盡,杯盤狼藉再拱手作揖,互道離別。直到最后,也不知道到底是誰買了單,而酒家的老板又是如何分的賬。
這便想起一個笑話。相傳幾個成都人出去喝酒,喝到曲終人散之時,一桌人都大呼小叫老板買單,待得老板果真拿來賬單,說清賬目,成都人看似爭先恐后地將手插進(jìn)褲兜作掏錢狀,嘴里還嚷著我來我來??商土税胩?,一桌人,沒一個掏出錢來……不知這是否是段子手的惡搞,或是街頭人的說笑。只是,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或許,重慶這片熱土上,更容易流傳的,是那些醉臥沙場君莫笑的千古佳話了吧!
所以,八百年前,當(dāng)成吉思汗的鐵蹄橫掃亞歐大陸,而其子孫蒙哥接過王旗,行至重慶時,民眾奮起相抗,抵死相爭,終致一代霸主蒙哥汗喪命釣魚城。巴渝人家,自此,亦為漢人保留了最后一點尊嚴(yán)。18年后,忽必烈強(qiáng)攻重慶,雖然終破城門,然守城將軍張玨以身殉職,血染巴渝。英雄雖死,浩氣長存。這樣的壯士血脈,終于流于山明水秀的巴渝大地,終于孕育出重慶人,這樣俠肝義膽的江湖兒女。
一場夜啤酒,可以讓人把酒言歡,肝膽相照,亦可令人深思靜慮,吐故納新。重慶街頭亦常??梢娮哉遄燥嫷木瓶?。他們無論男女,孤身而來,只影而去?;蛟S輕如天邊浮云,淡如人間迷霧,去留無意,往來無痕,只有酒桌上殘留的杯盞,靜靜地目送他們走向遠(yuǎn)方。或許酒至酣處,擊鼓而歌,濃如天邊殘陽,艷如人間桃李,像是從蒼茫的時空里飄然而至的魏晉名士。春風(fēng)與我,皆是人間惆悵客。一碗濁酒,當(dāng)然要就一曲清詞。
夜啤酒的場子里,便有了行走的琴人與流浪的歌手。多是青蔥少年,拿著陳舊的歌本,怯生生地問,要點一曲嗎?或是自帶行頭,在酒場旁邊找一塊空地,開口就唱:“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就這樣,一口啤酒,一曲老歌,聽著聽著,便走進(jìn)了此生再也回不去的過去的時光。
戀舊的人,總是深情。正如清風(fēng)不問煙雨,醉酒只候深情。只是,在夜啤酒的場子里,即便爛醉如泥亦無需擔(dān)心,酒逢知己,不過一醉方休。能夠一起喝夜啤酒、蹲大排檔的人,不是知己也是至交。管他什么酒壯慫人膽,酒后吐真言,此時,喜的怒的悲的惱的只需借著這酒勁一吐為快。喝多了,不過笑一回,哭一場;喝醉了,走不動了,自然有清醒的朋友送你回去。相傳重慶男人耳朵軟,家里的女人,眼見著男人喝醉了被攙扶回來,免不了劈頭蓋臉一頓山崩海嘯。這時,朋友也只有悻悻陪笑的份兒。連女人的幾句牢騷都受不了,又談何為兄弟兩肋插刀?
就這樣,灑脫而率性的重慶人,在一杯夜啤酒的掩護(hù)下,隱逸于江湖又行走于江湖。想起關(guān)羽在單刀赴會里的一句唱詞:“大江東去浪千疊……這也不是江水,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比松?,誰不是風(fēng)塵仆仆卷土而來,誰又不曾有過單刀赴會的英勇與壯烈?江湖夜雨,春風(fēng)酒盞,或許只有重慶人才明白,那夜色中的漁樵互答,春風(fēng)秋月……
一壺濁酒,江湖相逢。到底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了!
酒過三巡,臉紅耳熱,出得門來,江風(fēng)輕吹,月明如素,那酒勁瞬間消散,惟留酒興更濃。于是一群人說說笑笑,勾肩搭背,朝著最深的紅塵煙火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