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耕
拾荒人、黑膠唱片收藏家、廢品收購站中的讀書人、網(wǎng)紅、一個獨立思考的人……哪一個才是余未來?一個少年在廢品收購站里的成長——這不是勵志故事,卻關(guān)乎精神上的自足。
一
看到《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的黑膠唱片封套時,我當(dāng)場被震撼了。遠(yuǎn)景是高聳陡峻的山峰,中景是遒勁挺拔的松樹,近景是平靜如鏡的湖水,畫面完整地演繹了《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的節(jié)奏起伏。封套右上角是“DECCA”的著名標(biāo)志,左下角編號顯示是頭刻版,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一張黑膠唱片?!兜挛窒目说诰沤豁懬肥俏易钕矚g的交響樂,它比《柴可夫斯基第六交響曲》更悲愴、更廣博,比《貝多芬第五交響曲》更厚重、更跌宕。此前,我已經(jīng)收藏了兩張DG公司的《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但都是復(fù)刻版。DG公司在古典音樂方面的造詣,沒有公司可與之比肩,唯獨在《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上略遜DECCA一籌。DECCA是英國的老牌公司,當(dāng)年在錄制這張唱片時,可謂集世界一流大師于一體,德國柏林愛樂樂團(tuán)、指揮大師卡拉揚和著名錄音師威爾金森,一起成就了這張偉大的《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黑膠唱片。
當(dāng)老癟用摳過腳趾縫的臟手把這張唱片扔給我的時候,我差點跪下來接住,就像是接住一位讓我心儀已久的姑娘。我雙手捧著這張不足400克重的黑膠唱片,它似乎真有一個人的重量。那感覺,就像是從一個男人的臟手上,接過我心愛的女人。我輕輕地拂去黑膠唱片封套上的一抹灰塵,掀開封套側(cè)口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紙質(zhì)的內(nèi)封套還在。我心里長舒一口氣。我從破牛仔褲口袋里掏出一副白色手套,戴上手套后,準(zhǔn)備取出黑膠唱片來驗看。此刻,我心里略有些忐忑不安,擔(dān)心唱片上會有不堪入目的劃痕,因為此前發(fā)生過無數(shù)回這樣的事情。來自歐洲的唱片品相都還不錯,大概是歐洲的紳士居多,他們大都會像尊重女士一樣尊重每張黑膠唱片。我遇到過幾張來自美國的唱片,外封套還過得去,內(nèi)封套早就沒了蹤影,那些珍貴的黑膠唱片上的劃痕,能叫人落淚。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穩(wěn)定住自己的情緒,從外封套側(cè)口小心翼翼地抽出紙質(zhì)內(nèi)套和唱片。紙質(zhì)內(nèi)套抽離那一刻,一張小紙條飄落在地上,我趕緊撿起來,這是一張當(dāng)時的購物收據(jù),收據(jù)上手寫時間顯示是1965年10月28日,地點是倫敦一個叫Flashback Record Shop的唱片店。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輕啟這張已有半個世紀(jì)的紙質(zhì)封套,用手指上最輕柔的力道抽出黑膠唱片,它身上沒有一絲劃痕,黑亮溫潤的環(huán)暈光澤讓我驚艷,這竟然是一張品相十足的黑膠唱片。瞬間,我覺得老癟又黑又臟的簡易房里明亮起來。我敢用我的雙眼保證,這張黑膠唱片播放次數(shù)絕對不會超過十次。播放沒有超過十次的唱片,在黑膠發(fā)燒友的眼里相當(dāng)于處女。
老癟大概是捕捉到我眼神里的興奮,開價問我要5000塊錢。我們倆開始討價還價,最后以1500塊錢成交。我全身上下只有40多塊錢,按照慣例,1500塊錢就是我在他的廢品收購站打五天工。老癟跟我討價還價,也是半真半假,因為最終都會以我堅持的價格買下唱片。老癟不缺這倆錢,他就是愿意跟我斗嘴,包括讓我來打工干活兒抵黑膠唱片的錢,也是跟我聊天居多,不讓我干重活,而且不讓我碰洋垃圾。老癟姓甚名誰,沒有人知道。因為他渾身上下干巴瘦,活像一個漏掉一半氣的癟皮球,所以廢品集散地的人都管他叫老癟。
我謹(jǐn)慎地托起唱片,把它裝回紙質(zhì)內(nèi)套,再把紙質(zhì)內(nèi)套裝回外封套,自始至終都沒有碰到唱片上細(xì)密的音軌紋路。最后,再給裝好的黑膠唱片外面裹上兩層報紙,這才對老癟說:“我明天過來干活兒?!?/p>
老癟看我一眼,從桌子上拿起一本很臟的破書,翻到折頁處瞅了瞅,把書扔給我,說道:“對!叫戀物癖,這本書上說了你這號人的毛病,你拿回去看看吧。”
我認(rèn)識老癟已經(jīng)有十八年。據(jù)說,老癟在這座城市已經(jīng)買了兩套商品房,還有至少兩個情人。其中一個情人還給老癟生下一個兒子,老癟把兩套房子全過戶到兒子名下。老癟是倒騰洋垃圾發(fā)跡的,在發(fā)跡之前,他跟我爸爸一樣,都是靠著收廢品維持生計的“外地人”。幾十號收廢品的外地人,聚攏在城市邊緣的垃圾掩埋場附近,每人開一家廢品收購站,形成了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廢品集散地。收廢品的人像螞蟻一樣,把城市里人們丟棄的垃圾一點點搬運回集散地,分門別類積攢到一定數(shù)量再出售。環(huán)繞在每座城市的外圍,都有數(shù)不清的廢品集散地。集散地聚攏了一堆收購站,收購站也養(yǎng)活了無數(shù)拾荒人。
同樣收廢品,我爸爸蹬著一輛破三輪車,走街串巷吆喝“高價收購舊電視、舊冰箱、舊洗衣機(jī)、舊家具、舊書、舊報紙”。老癟也有一輛破三輪車,卻是機(jī)動燒油的,我爸爸跑一個來回,老癟能跑三個來回。老癟也走街串巷收廢品,但是他不用費勁吆喝,而是用一個錄音播放器,想要多大音量就播放多大音量。等到我爸爸騎上機(jī)動三輪車,用上錄音播放器的時候,老癟已經(jīng)進(jìn)軍機(jī)關(guān)企事業(yè)團(tuán)體了。他跟周邊一個個單位拉關(guān)系、送回扣,承包這些單位廢舊品回收。我媽慫恿我爸爸,學(xué)著老癟跑單位拉關(guān)系收廢品。我爸爸跑了幾家,發(fā)現(xiàn)這幾家已經(jīng)全被老癟盤踞占有。就在我爸媽懊惱之際,老癟又開始倒騰洋垃圾了。
老癟愛喝酒愛交朋友,他把收廢品掙來的錢幾乎全用來喝酒,也因此把廢品集散地幾十家收購站都喝成了朋友。所有人都說老癟好話,老癟的威望就高漲起來,自然而然成了這個廢品集散地的大哥。老癟曾經(jīng)跟我聊過,他說每個集散地都有一個大哥,他以前在南城一個廢品集散地待過,那里的大哥姓屈,是個東北人。屈大哥不收廢品,只負(fù)責(zé)管理集散地,每家收購站每月給他交保護(hù)費。老癟說屈大哥也做事,他除了保護(hù)集散地幾十家收購站不被人欺負(fù)之外,還制定文明公約,凡是違背文明公約的收購站就要交雙份保護(hù)費。
我當(dāng)時問過老癟,誰會來欺負(fù)廢品收購站?
老癟說:“有些小混混冒充黑社會,到集散地各個收購站敲詐勒索?!?/p>
老癟又說:“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到各家收購站敲詐勒索的小混混,全他媽的是屈大哥手下的兄弟,所以,我才離開南城到這里來開辟新天地。”
老癟還說:“我做大哥一天就要維護(hù)這個江湖公正一天,絕不明一套暗一套,搞賊喊捉賊嚇唬自己人的把戲?!?/p>
有一天,突然有兩輛集裝箱大貨車開進(jìn)老癟的收購站。從集裝箱里傾倒出來的,全是外國的廢舊家電,看得其他幾十家收購站眼紅心熱。老癟雇了十幾個拾荒人,不到一個月時間,就把兩個集裝箱的廢舊家電分解成金、銀、銅、鋁、鋅、鐵和塑料。據(jù)我爸爸說,老癟那一個月比他收一年廢品賺的錢還多。
自此,往日平靜的廢品集散地變得喧囂浮躁起來,每家收購站排著隊請老癟喝酒。前些年,老癟請大家喝二鍋頭,如今老癟說自己喝二鍋頭過敏,必須得是高度茅臺才咽得下去。接下來,集裝箱車開進(jìn)請老癟喝高度茅臺酒的收購站。請老癟喝低度茅臺的收購站也開進(jìn)集裝箱車,但是洋垃圾缺貨的時候,低度茅臺得讓高度茅臺先進(jìn)貨。好在缺貨的時候不多,半年時間,老癟把洋垃圾送進(jìn)幾十家收購站。各家收購站分解出來各種金屬和塑料,由老癟統(tǒng)購統(tǒng)銷,他最終做成了這個集散地的大哥。
老癟雖然做成了廢品集散地的大哥,賺得盆滿缽滿,但是他仍舊在做機(jī)關(guān)企事業(yè)團(tuán)體的廢品回收。用老癟的話說,不為賺錢,只為了維護(hù)人脈關(guān)系。老癟就是這樣一個頭腦清晰的人。
半年后,集散地外圍又聚集了一批收廢品的,很快填補(bǔ)了幾十戶分解洋垃圾收購站留下的空白,負(fù)責(zé)走街串巷收普通廢品。這些新來的“外地人”也想要集裝箱,分解洋家電。老癟壓根兒就不理會他們,對那些請他喝高度茅臺的新“外地人”,老癟常??嗫谄判牡貏窠猓骸案锩止げ煌?,做人做事都要腳踏實地,大家都要洋家電集裝箱,這座城市就得讓垃圾埋了,咱們不能一門心思光想著賺錢,還要有社會擔(dān)當(dāng)和責(zé)任感,對不對?”
老癟說話的時候特別有條理,這跟他讀了很多閑書有關(guān)系。在洋垃圾進(jìn)來之前,集散地最多、最常規(guī)的廢品是舊書、舊報紙。讀了兩年舊書之后,有一天,老癟雙手叉著腰,望著堆積如山的舊書、舊報紙感嘆道:“這他媽得毀掉一片森林呀!”
在這個廢品集散地,老癟讀的閑書數(shù)量僅次于我。
二
對了,我叫余未來,雖然我一直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余未來”這個名字是爸爸起的,難為他曾經(jīng)對我的未來寄予希望。我今年好像是三十一周歲,之所以不太確定,是因為我經(jīng)常會忽略自己的年齡。社會人才會在意自己的年齡,他們考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結(jié)婚、當(dāng)科長、當(dāng)處長、當(dāng)局長、退休……都是值得紀(jì)念的年齡節(jié)點。當(dāng)社會人用年齡標(biāo)記自己人生履歷的時候,我的生活里卻只有這個廢品集散地。在這個廢品集散地,我已經(jīng)生活了整整十八年。
十三歲那年,我和妹妹來到這座城市,我當(dāng)時心里就很清楚,這里不是我的家,也不會是我最終的歸宿,遲早有一天我要離開它。來到這座城市,不是因為我喜歡它,而是要來投奔我的父母。爸爸和媽媽在這座城市收廢品,已經(jīng)干了八年,用他們的話說,已經(jīng)在城市里站穩(wěn)腳跟,有了自己的事業(yè)。每年回老家過年的時候,我爸爸就會跟親戚鄰里吹噓自己的事業(yè)做得有多紅火。說到細(xì)節(jié)的時候,我爺爺撇著嘴角說,不就是在城市里收破爛嘛。
我爸爸說:“收廢品跟收破爛是有區(qū)別的。廣元的破爛是地地道道的破爛,北京的廢品都是進(jìn)口貨,那里面好玩意兒多得是?!?/p>
我爺爺撇著嘴角自始至終就沒有松開, 他歪著嘴,抽一口旱煙說: “那就是洋破爛,洋人的破爛也是破爛,洋人屙的屎……”
我爺爺話沒有說完,就委身歪倒在地上。原來我爺爺撇嘴不是嫌棄我爸爸說的話,而是中風(fēng)了。他這輩子說的最后一句話,居然是“洋人屙的屎”。爺爺中風(fēng)后,不能給我和妹妹做飯吃,我倆只能跟著爸爸媽媽去大城市。那一年,我初中一年級才讀了半個學(xué)期,妹妹剛剛讀小學(xué)五年級。我爸爸說我們倆已經(jīng)認(rèn)識不少字了,分解洋家電足夠用,反正也考不上大學(xué),不如進(jìn)城給他打個下手。
于是,過完年,我爸爸以創(chuàng)業(yè)為名,把不能講話的爺爺扔給大伯和小叔,我們一家四口便來到這座城市,成為漂在城市邊緣的“外地人”?!巴獾厝恕笔且粋€很刺耳的字眼,城市里的人從來不拿正眼看我們,像是怕弄臟了眼睛似的。他們這樣對我,我已經(jīng)很尷尬了,可他們這樣對我妹妹,我就會很心疼。妹妹漂亮也很乖,學(xué)習(xí)成績比我好,在班里能排進(jìn)前十名。跟讀書相比,妹妹更愿意跟爸爸媽媽待在一起。因此,爸爸決定讓我們倆退學(xué)進(jìn)城的時候,妹妹特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我心里有些不情愿,我覺得讀書上學(xué)的人生還有一些希望,雖然我說不清楚是什么樣的希望??梢坏┩藢W(xué),我的人生就會被貼上標(biāo)簽:文盲。
其實,我很愿意讀書,每個學(xué)期新教科書發(fā)下來后,我用三兩天時間,就能把語文和歷史全部讀完。爺爺家里沒有課外讀物,我只好把語文和歷史教科書反復(fù)閱讀,《背影》《少年閏土》《漁夫的故事》我能倒背如流,我記中國歷史年表比記自己的生日還清楚。
有一天早晨,我站在如山般的垃圾堆上,望著遠(yuǎn)處一所很氣派的中學(xué)里正在升國旗。國歌奏響時,我把自己舉起致敬的手縮回來,因為我不再是學(xué)生。想到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學(xué)生,心里便涌起一股惆悵,眼淚瞬間模糊我的眼睛。我蹲下身來,把身體蜷縮在一截水泥管道里,無聲地抽泣著,一直到爸爸喊我去干活。走下垃圾山的時候,我被什么東西絆了一個跟頭,扒拉開破麻袋,發(fā)現(xiàn)是一捆用繩子打包好的舊書。我坐起身來,解開捆書的繩子,最上面是一本《千家詩》,下面是一本《基督山伯爵》,再下面是幾本金庸的武俠小說,有《鹿鼎記》,還有《倚天屠龍記》。金庸的武俠小說,在我們廣元農(nóng)村小學(xué)里可是個稀罕物,傳閱遍全班的那本《神雕俠侶》被翻掉封面和封底后,又去了別的班級傳閱。我把這堆書重新捆好,背回爸爸的廢品收購站。自此之后,除了幫爸媽干活,其余時間我都用來讀書??梢宰x這么多課外書,對于我來說,就像是把一個餓肚子的孩子扔進(jìn)蛋糕房一樣幸福。當(dāng)你感覺幸福的時候,每一塊蛋糕的味道也會被放大,所以,我在內(nèi)心祈禱著垃圾堆里的生活能夠一直持續(xù)下去。我在空閑時間讀書這事兒,爸媽既不贊成,也不反對。
后來,我讀雜書讀得多了才明白,在我的原生家庭里,情商是個稀缺物。只要不糟蹋錢,只要不耽誤廢品回收站里的活兒,我在空閑時間里就算是撒尿和泥跳大神,爸媽都不會理會的。他們對自己的孩子竟會如此漠視,這一點讓我至今都不能理解。我在雜書里驗證并分析過自己的心理和性格,發(fā)現(xiàn)我居然是一個具備很高情商的人。但是,對于一個整日里只跟廢品打交道的孩子來說,情商高與低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一年過后,我開始喜歡上了這個垃圾場。因為我不僅能夠讀到喜歡的書,還能收藏書,我已經(jīng)收集齊了金庸、古龍和梁羽生的全套武俠小說。接下來,我開始挑選出版社的版本、版本的品相,甚至開始挑選相同版本的紙張質(zhì)量。我曾經(jīng)把收集到的一套蒙肯紙的《汪曾祺全集》,換成了輕涂紙的《汪曾祺全集》,品相也比原來的要好。我要把那套蒙肯紙的《汪曾祺全集》送給老癟,老癟不要,他說汪曾祺又不是名人。惋惜之余,我把汪曾祺的書扔進(jìn)造紙廠的貨車,化成紙漿。在這個廢品集散地,只要我能想到的書,就能找到。實在找不到,我會去找老癟,用不了一個禮拜時間,老癟就能把我想要的書弄到手,且品相不錯。
接下來,我用一年半時間,把初中、高中和大學(xué)的文科書籍全部讀完。讀完這些書之后,我似乎不像先前那么惶惑了,覺得即便是讀完大學(xué)課程,也不過如此。于是,我開始沒有任何方向和目的地讀一些閑書,例如《笠翁對韻》《聲律啟蒙》和胡榮華的《反宮馬專集》、季羨林的《佛教與中印文化交流》、紫式部的《源氏物語》、卡夫卡的《城堡》、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我不太喜歡弗洛伊德把人生所有問題都?xì)w結(jié)到性,我覺得他很變態(tài)。所以,自此之后再也沒有碰這個人的書。直到前年我讀阿德勒的《自卑與超越》,才把弗洛伊德的陰影從我心里抹去。據(jù)說阿德勒是弗洛伊德的學(xué)生,還好,阿德勒沒有繼承老師的“變態(tài)”衣缽。
近十年來,各個收購站里幾乎沒有什么可讀之書,到處充斥著成功學(xué)之類的垃圾書,這些書里全是口號式、情緒式的語言,刺激著讀者渴望快速成功的痛點。即便是平和一點的書,也是把流完血的雞燉成湯喂給人喝,勸告人倒霉不抱怨,餓死不犯賤,至于怎么活,問心要答案。
進(jìn)入這座城市,不對,我從未進(jìn)入這座城市。我只是待在這座城市邊緣的廢品收購站里。進(jìn)入廢品收購站不到三年時間,我便適應(yīng)了這個滿地垃圾的世界。我非但不再怨恨爸爸當(dāng)初讓我退學(xué),我甚至覺得這是個高明決定,它讓我拋開討厭的數(shù)理化,每天每夜都徜徉在自己喜歡閱讀的書籍里。廢品集散地最高的一座垃圾山,我把它命名為華山,我把爸爸想象成偽君子岳不群,而我就是豪邁不羈的令狐沖。冬天下雪的時候,我把華山改成冰火島,我則變成了飽經(jīng)磨難的張無忌。再后來,冰火島改成峨眉山,我站在山上吟誦“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在不開心的時候,我也會對著垃圾山慨嘆“關(guān)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
有一個晚上,我從垃圾山上下來,摸黑進(jìn)了收購站,聽見妹妹跟媽媽正在小聲說話。
妹妹說:“我哥哥整天對著垃圾堆神神道道念叨什么呢?”
媽媽嘆口氣:“老癟說你哥哥精神有點問題,大概是讀書讀出來的毛病。”
妹妹問媽媽:“那怎么辦,要不要帶我哥去精神病院治病?”
媽媽說:“聽說精神病一時半會兒治不好,常年住院,咱們花不起那么多錢?!?/p>
妹妹說:“我看到爸爸的存折了,里面有不少錢?!?/p>
媽媽說:“那些錢要攢著買房子,不能亂花?!?/p>
妹妹說:“買房子也好,我早就住夠了這個破地方?!?/p>
偷聽到媽媽和妹妹的話,我非但沒有生氣,還覺得挺開心。因為我讀過很多精神分析方面的書,我確認(rèn)自己正常無比。非要說我跟周圍的人有什么區(qū)別,大概是我的情商比他們高一些而已,還有我讀的書比他們多。我沒有精神病卻被別人當(dāng)成精神病,其實是一件好事,我以后再有情緒宣泄的時候就無須不好意思了。
就這樣,我在廢品集散地待了不到十年,被默認(rèn)為一個精神病。
直到有一天,我在老癟的收購站里遇見一張黑膠唱片,它開啟了我對這個世界認(rèn)知的另一面。其實,我壓根兒就不知道那是一張唱片,更不知道它叫黑膠,因為封套上全都是英文。那個東西吸引我,也不是因為音樂,我對音樂可謂一竅不通,我不會擺弄任何一樣樂器,我甚至五音不全、七律不通。令我好奇的是在這么骯臟的地方,竟然有一樣?xùn)|西纖塵不染(保護(hù)良好的、帶內(nèi)套的黑膠唱片)。尤其是唱片上那一道道細(xì)密锃亮的紋路里,泛著溫暖滋潤的光澤,既不耀眼,也不失色。看著它,心里便覺得舒坦澄澈,甚至想捧起來親吻它。
黑膠唱片的英文是long playing microgroove record,簡稱為LP,港臺那邊的發(fā)燒友將其稱為“老婆”。對一張好唱片的熱愛,其情其感真的不亞于對老婆的情感。
遇見黑膠唱片,等于打開了我心靈的一扇窗戶,也成就了我在垃圾世界里的另一片天地。
三
我住在這個垃圾集散地東邊的一排窩棚里,這里幾乎不能稱為家,只是一排用單層磚砌起來的簡易房。冬天凍透,夏天熱透,遇到大風(fēng)天,還會掀翻房頂?shù)臑r青紙。我的窩棚里除了一張吱吱作響的單人床和一張放黑膠唱機(jī)的桌子,其余地方全都堆滿了書和黑膠唱片。我特別喜歡下雨,下雨的時候,這個世界上的人會突然消失掉,而沒有人的世界里會讓我覺得安全又愜意。所以,每當(dāng)下雨的時候,我就會在垃圾場里溜達(dá)一圈,不打傘也不穿雨衣,故意讓雨把我淋透。為此,我得過幾次重感冒,但是發(fā)燒的感覺像是在飛翔,我也很是享受。到后來,我已經(jīng)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喜歡下雨,還是喜歡發(fā)燒。隨著收藏的書和黑膠唱片越來越多,下雨也會讓我變得焦慮,我生怕窩棚里面漏雨,淋濕黑膠唱片和書。
我曾經(jīng)住過一段時間商品房,是我爸爸分期付款買的兩居室,這是靠近廢品集散地最近的一個低檔社區(qū),據(jù)說是當(dāng)?shù)剞r(nóng)村建造的小產(chǎn)權(quán)房,收購站的小老板們大都在那里買了房子。那是我來到這座城市的第十個年頭,我爸爸跟著老癟分解洋垃圾賺了些錢,他跟我媽媽說,只有在城市買上房子才能算城里人。我在那套小產(chǎn)權(quán)商品房里住了不到一個月,就搬了出來,又住回廢品收購站。原因是新房子只有兩個臥室,爸爸媽媽住一間,妹妹住一間。我和妹妹都長大了,不能再住同一個房間。本來我對住客廳沒有什么意見,因為客廳也要比廢品收購站的窩棚舒服得多,可爸爸不讓我把黑膠唱片和書搬到新房子里,他說那些東西都是破爛兒。我很不理解我的父親,一個收破爛兒的居然這樣抵觸破爛兒,何況那些是寶貝,不是破爛兒。跟中國的大多數(shù)家庭一樣,我跟我父母的交流存在障礙,尤其是我們這種農(nóng)村出身的孩子,不善于交流溝通,也不善于表達(dá)自己。在人類面前,我基本上處于自閉狀態(tài)??墒牵蚤]狀態(tài)下的我偏偏喜歡演講。我經(jīng)常在手機(jī)里看一些演講視頻,無論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只要是脫稿演講,我都喜歡看。在窩棚里,看完一段演講,我就會模仿演講者的口吻和狀態(tài),原音重現(xiàn)一遍。有一回,惹得窩棚隔壁的楊叔敲我的門,他擔(dān)心我是在跟別人吵架。
躺在新房子客廳的沙發(fā)床上,我翻來覆去睡不好,好不容易睡著就會做噩夢,夢見有人闖進(jìn)收購站的窩棚,偷走我的黑膠唱片和書。如此折騰了將近一個月,我便提出要搬回收購站的窩棚去住。沒想到,我父母和妹妹都沒有挽留我的意思,他們還積極幫著我收拾東西。當(dāng)我走出小區(qū)的時候,爸爸追出來,我心頭一熱,以為爸爸要挽留我??墒俏易宰鞫嗲榱耍职种皇沁f給我一本蕾切爾·卡森寫的《寂靜的春天》,那是我落在客廳沙發(fā)床上的書。爸爸給我這本書,倒是提醒了我。
我接過書來,對爸爸說:“以后別再分解洋垃圾了,那些玩意兒對身體、對環(huán)境都有害。”
我爸爸瞪著眼,生氣地呵斥道:“不弄洋垃圾,你能做城里人?你能住上城里的商品樓?”
我把《寂靜的春天》塞進(jìn)破背包,對爸爸說:“我沒住你們的商品樓?!?/p>
我打開桌子上的臺燈,把《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輕輕放在書桌上,在桌子下面拎出來一個破塑料收納箱,從里面取出細(xì)毛刷、細(xì)棉布和兩個玻璃瓶子。兩個玻璃瓶,一個瓶子裝著防靜電液,另一個瓶子裝著我自己配比的消毒水。防靜電液用來清洗黑膠唱片,可以避免唱片因為靜電吸附灰塵。消毒水用來擦拭唱片的內(nèi)外封套,因為我不知道這張黑膠唱片經(jīng)歷了什么,消毒是必須環(huán)節(jié)。清洗工作流程是我自己發(fā)明的,沒有人教過我。我先是用一根細(xì)長的錐形木棒,穿過黑膠唱片中心的圓孔,一直穿到黑膠唱片無法移動的位置固定。錐形木棒一端的最大直徑是9.2毫米,而黑膠唱片中心圓孔的直徑是7.24毫米。然后用細(xì)毛刷,蘸著防靜電液,一邊轉(zhuǎn)動木棒一邊清洗黑膠唱片紋路里的灰塵。清洗黑膠唱片正反兩面的時間,7英寸的小黑膠唱片清洗大約需要10分鐘,12英寸的大黑膠唱片則需要20分鐘到半個小時。黑膠唱片清洗完了,將錐形木棒插進(jìn)墻上的磚縫里,自然晾干唱片上的水分。接下來,是用我自己配比的消毒液擦拭唱片的內(nèi)外封套。正常的消毒液里含次氯酸鈉(NaClO),而次氯酸鈉有極強(qiáng)的漂白作用。我非常討厭數(shù)理化,幾乎沒有閱讀過一本關(guān)于化學(xué)方面的書籍。但是,廢品集散地的書籍包羅萬象,從國外色情雜志到最前沿應(yīng)用物理期刊,只要是這個世界上的出版物,就能在這里找到它的蹤跡。我翻閱了一些化學(xué)資料后,最終勾兌出一種適合清洗黑膠唱片封套的消毒液。在這款弱堿弱酸型消毒液里,我把次氯酸鈉降到最低值,并提高了酒精含量,經(jīng)它清洗過的黑膠唱片封套,不僅能夠清除封套上的污漬和細(xì)菌,而且能最大程度保留封套原色彩。
內(nèi)外封套擦洗后,我用鑷子夾起來,掛在屋內(nèi)尼龍繩上自然晾干。接下來,我開始為這張黑膠唱片進(jìn)行登記,登記項目總共有十一項:曲目、樂團(tuán)、指揮家、首席演奏家、錄音師、錄制時間、制作公司、錄音地點、黑膠唱片克重、黑膠唱片轉(zhuǎn)數(shù)、備注。為了查閱這些古典音樂的資料,我不得不開始學(xué)習(xí)英語。因為古典音樂發(fā)祥地是歐洲,所以我掌握的英語偏英式。在我習(xí)慣了英式的“hiya”之后,便會覺得美國人的“hello”很土氣,語言真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另外,為了識別黑膠唱片,我對法語、德語和意大利語,也算是粗略懂一些。在學(xué)習(xí)英式英語的時候,老癟送了我一個舊英語復(fù)讀機(jī),這對于幫助我英語發(fā)音起到很好的作用。后來,有了智能手機(jī),還有了更智能的翻譯軟件,我就把那本八成新的《牛津辭典》束之高閣,我的英語水平也就從此下降不少。
窩棚里四處漏風(fēng),漏風(fēng)有兩大好處,一是空氣流通,二是清洗后的黑膠唱片能盡快晾干。三四天過后,我便可以把黑膠唱片裝回封套里,按照分類歸檔。當(dāng)然, 黑膠唱片裝進(jìn)封套之前,我會試聽一遍,進(jìn)一步確保音質(zhì)。遇到我喜歡的旋律,我會反復(fù)聽上幾天幾夜,還會下載樂曲到手機(jī)里。數(shù)碼音樂每一道環(huán)節(jié)都被人動過手腳,這一點永遠(yuǎn)比不上黑膠音樂的原始呈現(xiàn),其中的奧妙只有在聽過、 比較過之后才能懂得。
我撩開桌子上覆蓋AVID音響的床單,這是一套來自英國的黑膠音響,是老癟從外圍收購站幫我弄來的,據(jù)他說花了3000塊錢,我便給他打了十天工。這套價值十多萬的AVID音響只是放大器壞了,便被主人當(dāng)破爛兒賣了,這座城市里的人真有錢。幾經(jīng)周折,我從一個音響發(fā)燒友處買來一臺七拼八湊的功率放大器,前級是兩只俄羅斯12A電子管,后級則是四只EL34電子管。盡管是拼湊貨,但是各個環(huán)節(jié)過硬,我將其稱為雇傭軍,意思是個頂個都是高手,只是缺少磨合。每天晚上,當(dāng)我掀開床單那一刻,我的精神舞臺便拉開帷幕:我跟著莫扎特游歷歐洲宮廷;隨著馬勒遠(yuǎn)渡重洋,聽他在紐約大都會演奏;我和舒伯特一起在奧地利郊外,看白云漫卷,聽云雀歡唱;也伴著巴赫的腳步,徘徊在勃蘭登堡門下……我今夜的盛宴,則是德沃夏克的恢宏與深遠(yuǎn)。
接通電源后,前后級電子管就像是舞臺燈光,燈光亮起,華麗的AVID便是我的超級樂團(tuán)。我戴上白色手套,小心翼翼地將400克重的黑膠唱片放置于厚重的唱盤上。然后再屏住呼吸,將僅有9克重的唱臂抬起。抬起唱臂的剎那,便能聽見馬達(dá)帶動皮帶的“嘶嘶”聲,皮帶裹著唱盤精確地行進(jìn)著33.3轉(zhuǎn)的轉(zhuǎn)速控制,AVID的整體完成度堪比一架機(jī)械鐘表般精準(zhǔn)。就在唱針搭上唱片溝槽的瞬間,就在弦樂和定音鼓響起之前,我甚至看見了赫伯特·馮·卡拉揚高高揚起的指揮棒……
這一夜,在如山如壑的垃圾堆里,我的身心全部融入了古典交響樂,一直到我愜意地睡去。
窩棚里還有兩套黑膠音響,一套是飛利浦出品的AS235,可以播放33轉(zhuǎn)和45轉(zhuǎn)的黑膠唱片,其中一個播放磁帶的卡座壞掉,便遭主人廢棄;另外一套是國產(chǎn)老式唱機(jī),只能播放78轉(zhuǎn)的老唱片。人們都喜歡追求新的東西,也就更善于遺棄舊的物件,新舊交替成為許多人快樂的源泉。其中也包括我,沒有他們熱衷于對新鮮的追求,我也得不到二手唱機(jī)帶給我的歡愉。我極少用這兩款機(jī)器播放黑膠唱片,因為唱針和唱片是物理接觸產(chǎn)生振動,被放大后形成音響。每播放一次就磨損一次,據(jù)說黑膠唱片能夠保證音質(zhì)的播放次數(shù)只有100次,所以遇見心儀的黑膠唱片,我基本上都會使用AVID。這種感覺就像吃法國大餐,必須選擇優(yōu)雅的環(huán)境,雖然我從未吃過法國大餐。
我唯一奢侈的夢想,就是在未來能夠擁有一間專業(yè)聽黑膠音樂的房子,房間里的軟包裝不僅吸音,而且防靜電。音響和唱盤都是英國的Neat Acoustico的,據(jù)說這家公司已經(jīng)推出了鉆石唱針,能把對黑膠唱片的磨損傷害降到最低限度。如果能夠擁有這樣一間房子,就算是讓我一年不出家門,我也會樂享其中。
我始終相信,每一張黑膠唱片都有它的故事:它的制作過程、它的第一位主人、它如何易手、它如何被舍棄、它如何從歐洲輾轉(zhuǎn)到中國、它在眾多主人手中分別被播放過幾回、帶給不同主人的感受是什么……而這些故事就刻在黑膠唱片那些細(xì)密的紋路里,它溫潤的光澤不是單純地來自質(zhì)地,而是無數(shù)人的人生片段鑲嵌其中。
第二天早晨,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拉開窩棚的破木門,門外站著三個人,一個是穿制服的警察,另外兩個人制服外面罩著熒光衫,上面寫著“城管”兩個字。其中一個高個子城管檢查我的身份證,還看著我的臉比對,隨后對我說:“你們這里都是違章建筑,一周之內(nèi)必須搬遷,這塊地兒要蓋大型游樂場。”
四
兩天時間,我翻閱了跟法律相關(guān)的書籍,又用手機(jī)在網(wǎng)絡(luò)上搜索類似案例,發(fā)現(xiàn)沒有一條法律條文能夠保護(hù)我賴以棲身的窩棚,因為它們被歸類到違章建筑范疇,政府可以隨時強(qiáng)行拆遷。我可以隨時走人,也可以隨地棲身,可我的黑膠唱片和書去哪里?我的AVID要寄身何處?
去年秋天,老癟帶著一個上海人到窩棚找我,說是來看看我的黑膠唱片。
上海人戴上白手套,翻閱了上百張黑膠唱片,站起身來問我,總共有多少張?
我從床下紙箱子里搬出五大本黑膠唱片登記簿,第五本最后一張唱片登記編號是2483。
我對上海人說:“2483張。”
上海人又翻了一遍五大本登記簿,抬起頭來問道:“你真是一位收藏大家呀,開個價吧?!?/p>
我問他開什么價?
上海人說:“你的黑膠唱片,一槍打,多少錢?”
我說我不賣。
上海人說:“不要裝洋相了,50萬,如何?”
上海人報出50萬的價格后,老癟在一旁瞪大眼,對我說:“你行啊,這些年忙忙叨叨,給自己堆了一座金山呀?!?/p>
我說:“我不要錢,我不賣?!?/p>
上海人說:“你這樣還價也是第一次見,行吧,60萬?!?/p>
上海人最后開價到100萬,一旁的老癟早就沉不住氣了,他對我說:“比我有骨氣啊,沒想到你小子這么會做生意,真是一個商界奇才,行了,差不多就出手吧?!?/p>
我說:“我是因為喜歡黑膠唱片才收藏,真不是為賣錢,所以出多少錢,我都不賣。”
上海人很生氣,覺得我浪費他的時間,可我從來沒有說過要賣黑膠唱片,所以,我一點都不內(nèi)疚。
老癟在一旁盡著道歉:“馮老板,真是對不起,我一直以為他收唱片是為了賣錢,我們廢品收購站就是收廢品賣廢品,誰知道這個神經(jīng)病死活不賣你……”
我雖然沒有內(nèi)疚,但是上海人大老遠(yuǎn)跑一趟,我有些于心不忍。我從黑膠唱片里抽出一張The Beatles的《Abbey Road》,這是披頭士1962年至1966年的作品,這個年份是披頭士的黃金年代,算得上黑膠里面珍貴藏品,我前后收了兩張《Abbey Road》,所以我把其中一張送給馮老板。
馮老板有些詫異,拍拍我的肩膀:“好吧,你也算是讓我長見識了,咱們留個電話號碼,交個朋友吧。”
我跟馮老板相互留了電話號碼,然后送他和老癟出窩棚。關(guān)上窩棚的破門后,我長舒一口氣,因為馮老板開價到100萬的時候,我已經(jīng)怦然心動了。100萬,我可以回四川廣元買到一套三居室商品房,還能做豪華裝修,裝修一個防靜電的黑膠音樂室。三居室的房子,一間屋用來睡覺,一間屋用作書房,剩下一間陳列唱片、聽黑膠唱片音樂……可是我得把黑膠唱片賣掉才能買房子,我買了房子就沒有黑膠唱片了,我在空空如也的房間里干嗎?還有,這一張張唱片,都是經(jīng)過我的手,去塵、清洗、消毒、登記、傾聽,我將它們細(xì)心呵護(hù)如同自己心愛的女人,雖然我至今還沒有談過戀愛,當(dāng)然也不曾有過心愛的女人,但是我讀過的書里有顏如玉,我覺得我在精神上擁有過愛情,這些黑膠唱片大概就是。如今,為一個棲身之地,要舍去我心愛的女人,我豈能做這等不仁不義之事。
窩棚的外墻上,用紅油漆寫了一個大大的“拆”字,“拆”字外面還畫上一個圓圈。我考證過,歷史上從未有過“拆”字外面畫圓圈的做法。由此可見,這屬于當(dāng)下社會原創(chuàng)手法。我猜測,大概是紅色圓圈很像一枚公章,會讓看到的人心存敬畏,不敢違背。
我鎖上窩棚的破木門,徑直往廢品集散地走去,我要去找老癟,向他討個主意。老癟是集散地的主心骨,大家伙兒有難處都會去找他處理,就算是老癟處理不了的事情,大家也不愿意去打官司,有冤自己背著,有恨自己忍著。我剛剛從四川來到這里的第四年,發(fā)生了一件事兒,讓我記憶猶新。與我們相鄰的一家收購站,是一對方姓的山東夫妻開的。山東老方另一側(cè),是安徽一對姓孫的兄弟倆的收購站。孫姓兄弟先一步跟著老癟倒騰洋垃圾,老癟一次進(jìn)貨就要兩個集裝箱,洋垃圾攤開后,占了山東老方三分之一地盤。山東老方不干了,便跟安徽孫氏兄弟吵起來。吵架時沒有積德的嘴,兩邊吵著吵著就動手了。結(jié)果,老方被孫氏兄弟打斷一條胳膊。事情最終鬧到老癟那里,老癟做主讓孫氏兄弟給老方賠償醫(yī)藥費。孫氏兄弟答應(yīng)賠償老方的醫(yī)藥費,條件是老方的收購站讓出三分之一面積給他們。老方夫妻也要跟著老癟倒騰洋垃圾,老方正嫌自己收購站場子小,當(dāng)然不肯答應(yīng)孫氏兄弟的條件。于是,方、孫兩家爭執(zhí)不下,就把事兒僵住了。最后,還是由老癟出面,找到我爸爸,問我爸爸能不能讓一溜縫兒場地給老方。我爸爸已經(jīng)開始倒騰洋垃圾了,也嫌自己場子小,如何肯讓出“一溜縫兒”。本來是兩家收購站的事兒,如今變成三家收購站的事兒。孫氏兄弟年輕力壯,論打架占上風(fēng)。我爸爸大概覺得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人,動手打架也不會落下風(fēng)。唯獨老方家兩口子勢單力孤,只能忍下這口氣,沒有報警,也沒有去法院。
事情過了三個月,老方拆了胳膊上的石膏,他去找老癟告辭,說是在這里干不下去了,準(zhǔn)備去另一座城市創(chuàng)業(yè)。
老癟問老方:“你的收購站怎么處理?”
老方說:“盤給了下家?!?/p>
老癟說:“你不能盤給下家,你要走人,我們送盤纏,但是場子不能往外盤,這是道上老規(guī)矩?!?/p>
最終,老方夫妻走人了,據(jù)說也帶走一份不菲的“盤纏”。這些事兒是老癟酒后跟我講的,聽得我將信將疑,似乎真有一個江湖存在。
老癟說,老方在這個場子斷了胳膊,他十有八九會走人,因為講迷信的人會覺得自己跟這個場子風(fēng)水不合。老方是道上的人,他深知道上規(guī)矩,他說把收購站盤給別人,其實就是來要盤纏。
我問老癟:“送盤纏是什么意思?”
老癟說:“廢品收購站就像是一口大鍋,人少了,鍋里攢不下飯;人多了,鍋里的飯不夠吃;鍋和人匹配對了,才能人人吃上飯、有錢賺。所以,走一戶就等于少一戶人吃飯,大家為表示感謝,就要給走的人送一點路費,這就是盤纏。”
我問老癟:“老方的場子呢?”
老癟說:“你們家跟孫氏兄弟一家一半分了,所以,你家跟孫家出的盤纏最多,大家都在世面上混,做事終究還是要講規(guī)矩、講人情嘛。”
老癟的簡易房辦公室里擠滿了人,是集散地各家收購站的小老板,都是我熟悉的人。他們的臉上分別掛著焦躁和不悅,似乎跟我一樣,都是來向老癟討主意的。
我問站在門口的安徽孫老二:“老癟呢?”
安徽孫老二的口氣有些沮喪:“有人看到他在格格火鍋店。”
東北老陳一臉喪氣地嘟囔道:“這都快火燎×毛了,他還有心情去吃涮羊肉?”
山西老梁酸溜溜地嘆道:“人家老癟早就把錢掙夠了,他巴不得這個垃圾場散伙,就不用為咱們操這份閑心了?!?/p>
安徽孫老大悠悠地說:“沒有人會嫌錢多……我聽說,老癟一個人在格格火鍋店喝悶酒呢,大概也是為咱們的事兒犯愁吧?!?/p>
格格火鍋店距離廢品集散地不到2000米,是一間只能擺下八張四人桌的小店,老癟經(jīng)常帶我去那里吃涮羊肉。格格火鍋店的女老板叫小格,小格是老板,也是服務(wù)員。小格長得很白,白到臉上看不見一絲血色。小格喜歡笑,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粉嫩的白肉也跟著她一起開心到顫抖。是的,小格稍微有一點胖,但是胖得不埋汰,也不顯臃腫笨拙,反而有一種活潑靈動的富貴態(tài)。小格說話的時候喜歡拍打別人,一邊拍打一邊說話,她拍打別人最多的部位是胳膊、肩膀和手。去年夏天,老癟帶我去吃涮羊肉的時候,小格拍打著我的胳膊沖著老癟寒暄。當(dāng)小格肥胖的白手拍打到我裸露的胳膊上時,我身上就像過電一樣,既刺激又溫暖。那天晚上,我聽門德爾松《e小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時腦子里全是小格拍打我胳膊時的樣子。
我甚至還記得小格當(dāng)時說話的腔調(diào):“老癟,你最近死哪兒去了,也不來照顧我的生意……”
涮羊肉是我唯一喜歡的奢侈食物,大概跟我喜歡小格有關(guān)系??磥砦业木辰绮凰愀撸思矣懈窬值娜藭驗橐粋€人愛上一座城,我只能因為一個人愛上吃涮羊肉。小格就像冬天里的暖陽,惹得我想與之親近,甚至想長相廝守。我心里清楚,這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雖然我讀過許多經(jīng)典的愛情故事,可愛情這么美好的事兒,怎么會跟我一個“垃圾人”扯上關(guān)系呢?另外,據(jù)老癟說,跟小格一起開店的還有一個男人,因為火鍋店不賺錢,那個男人五年前跟一個發(fā)廊女私奔了,剩下小格一個人獨撐店面。
我問老癟:“小格是不是在等那個私奔的男人回來?”
老癟說:“等個屁,你現(xiàn)在要是能替小格交上這個月的房租,她立馬給你按摩捏腳?!?/p>
這些年以來,只要我心里想女人的時候,就會想到小格。在不讀書、不打理黑膠唱片的夜晚,我就會想女人。以前想女人的時候,我會翻色情雜志??勺詮恼J(rèn)識小格之后,我會在手機(jī)里看她的照片。照片是我偷拍的,拍的是側(cè)面,只有小格的半張臉,而且還是不太開心的半張臉。就是這半張不開心的臉,也足以淘汰掉我所有色情雜志上的勁爆裸女。
我正滿腦子想著小格,聽見安徽孫老二說:“回來了,老癟回來了?!?/p>
果真是老癟,他走進(jìn)來的步態(tài)略顯踉蹌,肩膀幾乎撞到簡易房的門框上,孫老二急忙伸手扶住老癟。老癟嘴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著“完了……全完了”,說著噴出一股濃濃的酒氣,看來是真喝了不少酒。屋里的人主動讓開一條通道,老癟搖搖晃晃走到桌子旁邊,把自己干癟的身體摔倒在破皮沙發(fā)椅里。陷進(jìn)破皮沙發(fā)椅的老癟,怔怔地望著屋子里的人,臉頰上居然掛著兩行渾濁的淚水,嘴里喃喃地說:“完了……完了……全他媽的完蛋了?!?/p>
各個收購站的小老板著急歸著急,但是沒有像老癟這般動情流淚的。一時間,大家似乎被老癟的真情流露感染了,全都默不作聲立在屋里,像是在給癱躺在破皮沙發(fā)椅里的老癟默哀。
許久之后,東北老陳問道:“真的沒救了嗎?”
老癟抬起頭來,淚眼蒙眬地瞅一眼老陳:“你聽說過癌癥還有救的嗎?”
安徽孫老二問道:“那我們以后怎么辦?”
老癟打了一個酒嗝兒,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對著屋子里眾人說道:“諸位,老癟過去有對不住大家的地方,還請你們多擔(dān)待,多擔(dān)待……咱們的緣分到頭了,大家伙兒各安天命吧!”
山西老梁扒拉開身前的安徽孫老二,擠到老癟跟前,口氣冷冷地問道:“老癟,我老婆跟著你分解洋垃圾得肺癌死了,你怎么著也得給我賠償個十萬八萬,讓我回去給她娘家人有個交代吧。”
山西老梁話音剛落, 其他幾個人跟著附和, 全都是前幾年得肺癌去世的家屬。這些人七嘴八舌吵吵著,說老癟至少得給每家二十萬撫恤金,要不這事兒過不去……
我心里清楚,這個廢品集散地不散伙,沒有人敢跟老癟提索要賠償?shù)氖聝?。我非常厭惡人們吵鬧,便默不作聲地走出老癟的簡易房辦公室。從老癟的狀態(tài)來看,這個廢品集散地散伙已成定局。一股寒風(fēng)灌進(jìn)我的后脖頸子,我下意識仰起頭來御風(fēng),正好看見一輪新月如鉤。
五
隨著拆遷日期臨近,窩棚里的“外地人”開始陸陸續(xù)續(xù)搬家。破家值萬貫,雖說大都是依附著垃圾場討生活的人,搬家也是七零八碎堆滿貨車。我的隔壁住著一對五十多歲的甘肅夫妻,男的姓楊,我管他叫楊叔。楊叔問我要不要桌子,他屋里最值錢的東西,就是一張從二手家具市場買來的老榆木桌子,當(dāng)時花了60塊錢。
我問楊叔:“為什么不要桌子了?”
楊叔說:“待不下去了,拾荒人只能住得起窩棚,如今窩棚沒了,桌子也背不回家呀?!?/p>
我問楊叔:“您不是說老家的土地都沙漠化了,怎么過活?”
楊叔指著地上的四個大編織袋包裹說:“老天餓不死瞎家雀,別人能活,俺們兩口子也能活。”
說罷,楊叔像背褡褳一樣,給老婆肩上掛上兩個編織袋,自己背上剩下的兩個編織袋,蹣跚著走出垃圾場。北風(fēng)揚起一陣塵土,塵土里裹挾著幾只塑料袋在空中抖動飛舞,楊叔兩口子像兩片花花綠綠的塑料袋垃圾,北風(fēng)吹過之后,便沒了蹤影。
廢品集散地開發(fā)在即,垃圾堆已經(jīng)多日沒有推土機(jī)歸置了,那些運垃圾的車輛圖省事,就近傾倒,垃圾幾乎堆到窩棚墻根。接下來兩天,整排窩棚里的住戶全都搬離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像是一艘擱淺在孤島上的破舢板,那些沉重的黑膠唱片托著我的船底,就算我想離開也走不了。
上午,高個子城管又來了一趟,問我怎么還不搬家?
我說我沒有地方可去。
高個子城管說:“你可別想在這里當(dāng)釘子戶,這里全都是違章建筑,你搬不搬家,我不管,我們已經(jīng)通知相關(guān)部門,今天下午斷電斷水,推土機(jī)和挖掘機(jī)晚上就進(jìn)駐工地,你自己看著辦吧?!?/p>
偌大的廢品集散地只剩下我一個人,今天沒有霧霾,也沒有陰云,晴空里太陽高懸,我卻感覺到一股涼意從腳心往上鉆。這一刻,一股莫名的恐懼突然襲上心頭:今天晚上這里將陷入一片黑暗,不再有水,也不再有燈光,不再有李斯特的鋼琴曲,也不會再有德爾德拉的弦樂……我喃喃地嘟囔一句:“爸爸,我好想你抱抱我。”
我木然地走進(jìn)窩棚,擰開水龍頭,搓著一塊肥皂頭把手和臉洗干凈,因為我不知道下一次洗臉會是什么時候。擦干手臉后,我扯開桌子上的床單,AVID一如往常般光彩奪目。接通電源后,前后級六只電子管明滅閃爍著,像極了正在熱身、即將登臺的舞蹈演員。我猶豫再三,挑選出一張普契尼的歌劇《圖蘭朵》,這是著名的RCA公司在1959年錄制的唱片,女高音是以清澈透明嗓音著稱的伯吉特·尼爾森,男高音則是號稱歌劇史上排行第二的畢約林。我戴上雪白手套,輕啟唱片封套,抽出一塵不染的黑膠唱片。忽然,一塊類似頭皮屑的東西落在烏黑油亮的唱片上,我噘起嘴唇輕輕吹走塵屑,生怕唱片上沾染到口氣中的水分。相對于黑膠唱片,每一臺唱機(jī)都有一個厚重如磐石的唱盤,我想這大概是唱機(jī)對唱片的尊重。在我移動唱臂時,AVID“嘶嘶”的馬達(dá)聲更像音樂的前奏。音樂聲響起后,我摘下白手套,將AVID的音量開到最大,一只音箱上的彈簧狗跟著跳動起來。唱片里低音提琴的振動頻率,幾乎刺激到我的心率,我明顯感受到心跳在加速。在柳兒的詠嘆調(diào)中,我敞開窩棚的破木門,把木門緊貼到墻壁上,以免它影響到音樂輸出。我的腳步邁出窩棚那一刻,破爛的窩棚居然變成一只更大的音箱,我甚至聽到伯吉特·尼爾森換氣的呼吸聲,她似乎就站在我眼前演唱。這就是黑膠唱片的魅力所在,雖然數(shù)碼音樂能夠把人的演繹處理到極致完美,但也越發(fā)顯得冰冷,而黑膠唱片卻能感受到人的溫度。站在窩棚外聽《圖蘭朵》,我覺得還不夠過癮,于是,我爬上窩棚對面的垃圾山。
冬日的陽光傾瀉下來,灑在我的臉上,這是冬天給予人類最慷慨的恩賜。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度過了十八個冬天,在第十九個冬天來臨時,我變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我沒有為自己即將成為流浪漢而難過,相反,我骨子里有流浪的情結(jié),因為我憧憬著遠(yuǎn)方或許會更溫暖。我的心情有些難過,只是為我的黑膠唱片,因為我不知道它們接下來的命運將是什么。當(dāng)《圖蘭朵》第二幕“在這座皇宮里……”的女高音出來的時候,我委下身來坐在半截廣告牌上,繼而又躺倒在垃圾中,我想要陽光均勻地?fù)崦业娜?,我想要音樂浸潤我的靈魂,人生還有什么比此刻更幸福呢?
一陣疾風(fēng)吹來,把一大塊苫蓋泥土的網(wǎng)布吹起來。苫網(wǎng)飛舞著飄在天空中,陽光從苫網(wǎng)的罅隙中透過,在陰陽交替的斑駁中,我看見了油菜花盛開的廣元,我?guī)е妹迷邳S色的花海里奔跑。越過菜田,妹妹笑著對我擺手,示意她跑不動了,而我卻不想停下來,因為奔跑讓我有馳騁的快感。我繼續(xù)往前跑去,前面是一片廣袤的草原,在草原的盡頭則是長滿高挺杉樹的森林,森林的后面是覆蓋著皚皚白雪的雪山。我似乎有使不完的氣力,因為我一刻不停地跑過開滿各色野花的草原,我想停下來躺在草地上嗅一嗅野花的味道,可是雪山對我充滿了誘惑。就這樣,我跑進(jìn)了森林,一縷一縷陽光在我面前明滅閃爍,像是被神掌控了一樣,指引著我穿越黑暗的森林。我跑得渾身冒汗,嘴巴里呼出白色的氣體,煞是好看。突然,我的眼前出現(xiàn)一片耀眼的亮色,我想這就是雪山了……
苫網(wǎng)掠過我的天空之后,我緩緩地閉上眼睛,因為我想繼續(xù)奔跑,奔跑。我終于攀上雪山之巔,耳邊呼嘯的狂風(fēng)消失了,繼而漸起的是銅管樂和大提琴的奏鳴,《圖蘭朵》迎來了第三幕華彩樂章——《今夜無人入睡》。
我一直想不清楚,畢約林為什么要用嚴(yán)謹(jǐn)又溫柔的聲音遮蓋他洶涌澎湃的激情,那份隱忍之后的宣泄就像雪山之巔突然噴薄出來的火紅巖漿,我的眼淚隨同畢約林的巖漿一起涌出眼眶。在這無邊無際的垃圾堆里,唯有音樂讓我感受到了自由,無比豐盈的自由。
音樂不知道何時停止了,手機(jī)鈴聲把我拉回到現(xiàn)實的垃圾堆上。是老癟打來的電話,他的語氣不再像幾天前那么沮喪陰郁,而是邀請我晚上去格格火鍋店吃涮羊肉。沐浴過冬日的陽光,傾聽完普契尼的《圖蘭朵》,我的心情已經(jīng)沒有那么糟糕了。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有見到小格了,在我離開廢品集散地之前,能夠去格格火鍋店飽餐一頓涮羊肉,真是一個特別棒的選擇。
六
小格又白又漂亮,只是身材不是很好。小格身材不好,不是我看出來的,是老癟告訴我,我才注意到的。有一回,來格格火鍋店吃涮羊肉,在我盯著小格背影出神的時候,老癟拿筷子敲了我腦袋一下,他問我:“你從后面看到了什么?”
我說:“看到了小格的笑臉。”
老癟笑著說:“你到了參禪的第二重境界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我問老癟:“你從小格后面看到了什么?”
老癟說:“看到了小格的肥腚,還有她的腿,又粗又短?!?/p>
我笑著回?fù)衾习T:“你到了參禪的第三重境界,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p>
老癟說得沒錯,小格的屁股確實很大,腿也很粗,腿粗顯得腿更短了??磥硌垡姴⒉粸閷?,人們只看自己愿意看到的東西,小格白皙艷麗的臉是我愿意看到的,此刻盯著她的背影,我居然無視她的肥臀和粗腿,看到的依舊是她的笑臉。愛情是精神致幻劑,讓萬千人生出萬千愛的感受,其實都是自己想要的感覺。
老癟請我吃涮羊肉,不是欠我人情,是他想跟我聊天,因為我是這個廢品收購站讀書最多的人。最初時候,我對老癟說分解洋垃圾污染環(huán)境,而且對人的身體有害,老癟恨不能揍我一頓。直到集散地的人紛紛病倒,老癟這才重視起來,他請我吃了第一頓涮羊肉,并問我分解洋垃圾污染環(huán)境的根據(jù)是什么,怎么會對人體有害。
我把幾年來國際上對家電垃圾的處理態(tài)度一一列舉出來,還用手機(jī)搜索出有關(guān)洋垃圾在發(fā)達(dá)國家靠岸受阻的新聞,聽得老癟直皺眉頭。
老癟向小格又要了一小瓶白酒,對著瓶嘴一口氣喝下半瓶,打著酒嗝兒問我:“這個場子百十號人得吃飯,不倒騰洋垃圾,大家喝西北風(fēng)去?”
我也干了一杯白酒,對老癟說:“你不讀書不要緊,好歹也看看新聞,國家為拉動內(nèi)需,接下來要對基礎(chǔ)設(shè)施進(jìn)行大規(guī)模改造,改造過程中勢必會涉及拆遷,這也是一條發(fā)財門路?!?/p>
老癟瞪圓了小眼睛問道:“政府拆遷,跟我們倒騰廢品有什么關(guān)系?”
我說:“你有那么多政府關(guān)系,先探聽一下政府布局規(guī)劃,把那些在規(guī)劃拆遷范圍內(nèi)的廠礦企業(yè)承包下來,一邊拿拆遷費用,一邊倒騰廠礦企業(yè)里面的廢舊鋼材,能掙兩份錢?!?/p>
這個想法并非我的創(chuàng)意,而是我剛剛讀過一本名人傳記,這個名人就是搞拆遷回收掘得第一桶金,接下來成為著名慈善家。我只不過是把他發(fā)跡的軌跡復(fù)制粘貼給老癟,老癟已經(jīng)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三個月后,老癟拿到一座化工廠拆遷項目,他把廢品集散地的人馬分成兩撥,年輕力壯的加入拆遷工程隊,老弱病殘的繼續(xù)做化工廠廢舊鋼材收購。但是,最早跟著老癟倒騰分解洋垃圾的隊伍有六個人病倒了,沒能參與到老癟的新事業(yè)中來。病倒的人里包括我爸爸,他得了肺癌。一年后,病倒的六個人中有五個人死了,而且全部死于癌癥。老癟再一次對我刮目相看,我們倆又一次去了格格火鍋店,這一回,我看見了火鍋店廚師大劉在跟小格打情罵俏,他甚至還動手摸小格的臉。小格非但沒有惱怒,反而舉起她的小粉錘,撒嬌般地捶打大劉的后背。其實,小格沒有小粉錘,她的手跟她的腿一樣,指節(jié)粗大且皴裂著。但是我讀過的書里,戀愛中的女孩是萬萬不可能舉起指節(jié)粗大且皴裂的拳頭撒嬌,而是一雙小粉錘。所以,我也只好這樣敘述,小格舉起她的小粉錘捶打廚師大劉的后背。在我的心里,自從我喜歡上小格,她就自動進(jìn)入戀愛狀態(tài)。她撒嬌的對象只能是我,她的小粉錘只能捶打我的后背。
那個時候,我下定決心要做點什么,不然我會有危機(jī)感。根據(jù)我讀過的書,我為自己設(shè)計了好幾個向小格求愛的場景:在火鍋店客人最多的時候,我手捧一束玫瑰花,突然現(xiàn)身店里,對著小格單腿跪下來,大聲對她說我愛你;帶上一枝玫瑰花,悄然出現(xiàn)在她下夜班的路口,對她深情地說我愛你;邀請她去看一場恐怖電影,當(dāng)電影里最驚悚的一幕出現(xiàn)的時候,小格會一頭扎進(jìn)我懷里,我趁機(jī)擁抱住她,并在她耳邊輕輕地說別怕別怕,我愛你……
老癟敲著桌子,對我嚷道:“你別愣神,趕緊跟我說說分解洋垃圾中毒的事兒,怎么善后呀?”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經(jīng)常走神,敘述一件事情的時候能出來無數(shù)個分叉,最后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要講述什么。跟著老癟分解洋垃圾的人死了五個,其中包括我的爸爸,老癟心里有些發(fā)毛,想跟我討論善后事宜,這是他那天請我吃涮羊肉的目的,而我滿腦子都是如何向小格求愛的場景。其實,我哪里懂這么多,我能夠給予老癟的都是我從書上讀到的。
所以,我能做到的也就是寬慰老癟:“生老病死是每個人的劫數(shù),你幫這百十號人在城市里立穩(wěn)腳跟,給了他們引以為傲的事業(yè),有些人的命里只能擔(dān)這些福報,他們知足了,所以不再留戀這一世。有些人命里擔(dān)得多,所以他們沒有生病,繼續(xù)跟著你求福報?!?/p>
老癟問道:“就這么簡單?”
我點點頭:“死的人就這么簡單,但是你得安撫活著的人?!?/p>
老癟問:“怎么安撫?”
我說:“給每戶死者家屬發(fā)放100萬撫恤金。”
老癟差點掄起拳頭來打我:“你以為老子是土豪嗎?我他媽的哪里有那么多錢?!?/p>
老癟剔著牙縫里的金針菇,接著問道:“你剛才說他們沒有生病的,繼續(xù)跟著我求福報,你是在哪本書上看到的?”
我說:“幾本參禪的書,我前年讓你讀,你沒翻幾頁,就墊辦公室沙發(fā)腿了,回去抽出來好好讀讀。”
老癟雙手合十:“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從這一夜之后,老癟開始信佛了。
我爸爸挺了半年,把他倒騰洋垃圾賺的錢幾乎全花光了。最后,媽媽要賣掉那套商品房,爸爸沒有同意,說是要留給我妹妹結(jié)婚用。為了給爸爸沖喜,妹妹跟在理發(fā)店上班的男朋友結(jié)婚了。妹妹結(jié)婚一個月后,爸爸走了。爸爸走的時候,是深夜,只有我守在他的病床前。
那天傍晚時分,已經(jīng)有好幾天不講話的爸爸,突然開口,他對我說:“你要是個正常人,你要是勤勤懇懇工作,爸爸說啥……說啥也會把房子留給你?!?/p>
我安慰爸爸說:“媽媽和妹妹更需要房子?!?/p>
爸爸沖著我點點頭,對我說了最后一句話:“你不是個傻兒,你只是個心眼兒善良的孩子?!?/p>
這個社會最大的矛盾,大概就是別人需要你像他一樣做一個正常人。做一個正常人,就不會抱怨,也不會懷疑,更不會質(zhì)問;做一個正常人,就會像工具一樣工作,還會擁有滿滿的快樂和正能量。人生來不是為了工作的,我喜歡每天醒來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既然我不能推動人類文明的進(jìn)程,那我至少做到不禍害人類、不糟蹋地球。自從有網(wǎng)購以來,我不曾在網(wǎng)上買過一件東西。垃圾場里每一片膠帶紙,都跟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覺得,大多數(shù)人都應(yīng)該像一條沒有欲望的狗一樣活著,把自己的物欲降到最低,也許地球還有救。
像我這樣的人,的確不配住到商品房里,因為我連商品房的物業(yè)費都交不起。自從我知道分解洋垃圾對身體和環(huán)境有害,我就開始勸我爸媽不要干這一行。我爸爸跟老癟是同一副腔調(diào):“不干這一行,咱們?nèi)ズ任鞅憋L(fēng)?”
既然勸說不了老癟,也勸說不了我父母,我只好獨善其身,毅然決然離開廢品收購站,從此不再跟洋垃圾打交道。說是離開收購站,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白天還好說,我可以帶上幾本書進(jìn)城,在麥當(dāng)勞或肯德基里讀書。餓了就吃一點別人剩下的薯條,運氣好的時候,還能遇到剩下的炸雞翅??柿司秃葎e人剩的可樂,因為可樂里的冰塊化得慢,我把幾個杯子的冰塊湊到一起,就能得到一大杯有甜味兒的冰水。為了不招客人煩,我盡量選擇在靠角落的地方坐,而且盡可能做到兩周換洗一次衣服。為了不招店里的服務(wù)員煩,我有時候還會幫著服務(wù)員收拾餐盤,這樣還能防止服務(wù)員把客人剩下的薯條和雞翅倒進(jìn)垃圾桶。
到了晚上,我無處可去,便會回到廢品集散地過夜。因為我不再幫著父母打理收購站的營生,他們對我的態(tài)度也逐漸冷淡起來,連我妹妹都開始訓(xùn)斥我。我是個天生不愿意與人為敵的性格,任憑父母冷言冷語,還有妹妹的白眼,我都一一收下,從不反駁。妹妹瞧不上廢品收購站里的活計,她早在三年前就去了一家發(fā)廊工作,在那里給人家染發(fā),我們倆很少見面。偶爾見一面,我能聞見她身上一股以甲醛為主的化學(xué)味道。
我對妹妹說:“染發(fā)劑里面化學(xué)添加劑太多,常年接觸會影響身體健康?!?/p>
妹妹翻著白眼說道:“那也比你整天游手好閑強(qiáng)一百倍。”
跟往常一樣,我不還嘴反駁,我覺得很多話說到就可以,別人聽不聽是他們的造化。只有一次例外,我跟妹妹發(fā)了火。有一天傍晚,我回到廢品收購站,趕巧遇見妹妹也來了,她手里還拿著一沓我收藏的黑膠唱片。
我問她:“為什么拿我的黑膠唱片?”
妹妹說:“我看到網(wǎng)上有人用這種唱片做鐘表,我也想做幾個送朋友?!?/p>
我奪過妹妹手里的黑膠唱片:“這是我的東西,你們誰都不準(zhǔn)碰?!?/p>
妹妹不肯示弱:“神經(jīng)病??!弄一堆破爛玩意兒堆在這里占地方,我用幾張有什么關(guān)系?”
跟妹妹吵一架之后,我開始擔(dān)心我的黑膠唱片和書。于是,我去找老癟討主意。過了兩天,老癟幫我在廢品集散地東側(cè)的窩棚里找到一間房子。我很是開心,終于有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我用爸爸的三輪車把我的黑膠唱片和書全部搬進(jìn)窩棚里。爸爸大概巴不得我離開,他親自動手幫我裝車。我嫌他搬運黑膠唱片時太過隨意,就像是扔一臺破微波爐一樣用力。我心里有一百個不愿意,但嘴上不敢說出來,我只好搶著搬運黑膠唱片,讓爸爸幫我搬書。
接下來,我繼續(xù)在廢品集散地過著四處游蕩的生活,白天在各家收購站收唱片或打工,晚上便回到窩棚里過夜。自從弄到那臺AVID音響后,我就不再四處閑逛。整日里,我把自己關(guān)在窩棚里,日夜不休地聆聽那些古典音樂,《費加羅的婚禮》被我聽了無數(shù)遍,音質(zhì)幾近嘈雜。音樂讓我感受到了自由,無比豐盈的自由。
我承認(rèn),我骨子里很向往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它可以讓我不再焦慮,甚至不再恐懼,因為我不需要對任何人或事情承擔(dān)責(zé)任。在篤定自己可以過這種生活之前,我承認(rèn)是受到西方哲學(xué)的影響,倡導(dǎo)這種生活的流派叫斯多葛學(xué)派。斯多葛學(xué)派排斥欲望和物質(zhì),崇尚一種像狗一樣簡陋而隨意的生活。對于這個話題,我還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今天暫且不說了,因為我見到了小格。每次看到小格,我的哲學(xué)觀便會產(chǎn)生一些動搖。
認(rèn)識小格一年的時候,我已經(jīng)跟著老癟去格格火鍋店吃了六回涮羊肉,見到小格十八回。多出來的十二回,是我想小格的時候,自己跑到格格火鍋店前溜達(dá)看到小格的。小格在火鍋店里來回穿梭,我坐在火鍋店后門的垃圾桶上,靜靜地看著小格。小格穿著一件紫紅色的圍裙,胸前繡著一個黃色的銅火鍋,黃銅火鍋下面是兩個黃色蹩腳的刺繡:格格。紫紅色圍裙只有前擺,前擺很長,蓋住小格的粗腿。因此,從前面看小格是一個白白嫩嫩的大號美女,從后面看小格是一個粗鄙的肥婆。
當(dāng)我第十二回坐在垃圾桶上看小格的時候,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我還從路邊綠化帶里折了一朵很大的月季花。小格穿著短袖襯衣,露出兩條白皙的胳膊,胸前還是那件紫紅色的圍裙,前裙擺仍舊蓋著她的粗腿。小格拎著一只垃圾桶,走出火鍋店后門,徑直朝著我走過來。我敢發(fā)誓,我當(dāng)時心跳每分鐘肯定超過120次。就在小格快要走到我跟前的時候,我突然看見大劉從后廚躥出來,他跑到小格背后,一把摟住小格的后腰,開始親吻她的后脖頸子。小格當(dāng)即松開垃圾桶,反手摟住大劉的脖子,兩個人在我眼前開始接吻。那一刻,我覺得血往頭上涌,腦子里迅速閃過無數(shù)暴力畫面:我沖上前去抓住大劉的頭發(fā),對著他那張肥膩的胖臉連揮數(shù)拳,打得他滿臉開花;我沖上前去抓起小格丟在地上的垃圾桶,連垃圾帶桶扣在大劉腦袋上;我輕盈地走過去,拍了拍大劉的腦袋,大劉慌張地松開小格,我看都不看大劉一眼,就把月季花遞到小格眼前,小格的眼神里閃爍著驚喜,雙手接過月季花撲進(jìn)我的懷里,大劉剛剛張開嘴要質(zhì)問,我飛起一腳,把他踢進(jìn)垃圾桶里……
其實,我什么都沒做,就那樣靜靜地坐在垃圾桶上,看著大劉和小格“吧唧吧唧”接吻。其實我也做了一點事,我把手里的月季花揉成碎花瓣,我的心就像是我揉碎的花瓣,飄落在滿是泔水的垃圾桶周圍。我覺得自己的心臟驟停了,只剩下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
七
我的思緒繞了一個大圈,終于回到主題,我問老癟:“窩棚馬上要拆了,我那些黑膠唱片怎么辦?”
老癟說:“人都顧不上,你還操心破唱片,我告訴你,我今天跟你吃這頓飯就是散伙飯,你只能另尋出路了。”
我不甘心道:“你說過這里是個江湖,你在這里一天,就要維護(hù)它一天?!?/p>
老癟說:“我能維護(hù)的是垃圾場這個小江湖的周全。大江湖一旦起了風(fēng)浪,咱們垃圾場這個小江湖只能聽之任之?!?/p>
老癟說完,舉手叫服務(wù)員。
小格舉著手機(jī),走到我們的餐桌旁,壓根兒沒有看老癟,而是把手機(jī)對準(zhǔn)老癟,說道:“這位是格格的老顧客老癟,他那個‘癟不是王八的‘鱉,是那個……那個有病的‘癟?!?/p>
小格又把手機(jī)轉(zhuǎn)向我,說道:“這位是老癟的小跟班,也是格格的??汀憬惺裁疵謥碇??”
我喝下的白酒一時間全都涌上頭來,這個被我愛得死去活來的女人,居然還不知道我的名字……也許早知道我的名字,她就會跟我共情??刹皇锹铮l會愛上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呢?可那些一見鐘情的愛情,誰會介意對方叫阿貓還是阿狗呢?不過也不能怪小格,我其貌不揚的外表像我爸爸,我的淡眉小眼像我媽媽。我臉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是鼻子,但是我九歲那年被幾個高年級男生打塌了鼻梁骨,它就不再挺也不再直了。其實,就算是我鼻梁骨不被人打塌,也吸引不了小格,因為我初一十五才洗一回臉,一張臟臉毀全身,誰還會在意我鼻梁骨塌不塌。還有我的裝束,幾乎都是撿我爸爸的舊衣服,不穿到冒酸臭嗆鼻子從來不換洗。如此說來,我和小格即便是相愛,也不會是一見鐘情之愛,而是小火暖黃酒,越來越有溫度,越來越有老酒的陳年醇香。
小格用手推我一把:“快說,你叫什么名字?”
我就是這么一個常常愣神兒的人,小格問我名字的空當(dāng)兒,我腦子里就能冒出這么多糾結(jié)念頭。我用手撩開眼前又臟又長的亂發(fā),對著小格的手機(jī)很認(rèn)真地說:“我叫余未來?!?/p>
小格咯咯咯地朗笑道:“嗯嗯,名字很貼切,走近你就能聞到你身上咸魚味兒飄過來,魚味來,好名字!親們,如果你們覺得今天的直播夠精彩,別忘了雙擊紅心,還有關(guān)注我們格格火鍋店?!?/p>
小格關(guān)上手機(jī),立刻換了一副愛搭不理的面孔,對著老癟問道:“要什么?”
老癟臉上堆滿淫笑:“要你?!?/p>
小格板著臉:“滾蛋!摳×一個,就知道要,想要就得付出,明白嗎?”
老癟臉上有些掛不住,訕訕地笑著:“再來兩瓶白酒?!?/p>
小格剛剛轉(zhuǎn)身,要去柜臺拿酒,老癟伸出手在她肥碩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小格頭也不回,揮手狠狠拍在老癟手上,扭著大屁股走開。我心里有些不舒服,皺著眉頭對老癟說:“小格有男朋友,你不要跟人家動手動腳?!?/p>
老癟問道:“男朋友?”
我說:“廚師大劉,不是小格的男朋友嗎?”
老癟說:“早就分手了,大劉回東北老家結(jié)婚去了?!?/p>
聽說小格跟大劉分手了,我心里頓時又燃起愛的希望。還好,小格跟大劉相處時間短,應(yīng)該還不會那個什么……僅僅是接吻也沒有什么大不了。迄今為止,我不僅是一個處男,甚至還沒有接過吻。不管是看電影,還是那天晚上看廚師大劉和小格接吻,都是“吧唧吧唧”的聲響,這個聲響肯定是舌頭發(fā)出的聲響。如此說來,接吻不僅僅是表象上四片嘴唇的事兒,兩條舌頭有可能才是主角,要不也不會叫“舌吻”。不過,這兩條舌頭在哪里接吻,我很是納悶:在男人嘴里?在女人嘴里?還是在男人和女人四片嘴唇的交接處……想到此處,我竟有些心疼自己,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竟沒有接吻過,我活得還不如一條按時按點按季節(jié)發(fā)情的野狗。我的心一陣抽搐……不行,我得把欲望付諸行動,一定要抓住這個機(jī)會向小格表達(dá)我的愛。勇敢的人才配擁有愛情!不要那些形式主義的表達(dá),一會兒就直接告訴小格:我愛你!
嗯嗯,我再喝上一瓶白酒,酒壯 人膽,喝完就立刻表達(dá),絕不能等酒醒,就今天晚上。
“啪”的一聲響,小格把兩瓶白酒放在桌子上,轉(zhuǎn)身扭著肥碩的屁股走開。
老癟擰開一瓶白酒,遞到我跟前,對我說道:“白白胖胖的,沒想到你小子也喜歡這一口,不過你沒錢,上不了小格。就算上了小格,你也降不住她?!?/p>
我舉起酒瓶,深酌一口:“什么意思?”
老癟說:“小格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她一心想賺錢,想在男人身上賺錢,像你這種身上沒有一個子兒的窮小子,她是不會施舍的?!?/p>
我又喝了一口酒,問老癟:“此話怎講?”
老癟往前探了探身子,壓低聲音道:“我跟小格睡過,是她主動勾搭我的,我×!小格的身上那個白喲,尤其是兩個屁股蛋子,就像是兩個裝了水的袋子……”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手里抓著酒瓶子,很想砸到老癟的頭上。還有,我覺得老癟今天有些反常,情緒上陰晴不定。也許是垃圾場改造刺激到他了,我上回見到他在簡易房里,當(dāng)著那么多人哭的時候,我就覺得他不正常了。
我咬著后槽牙,問老癟:“你已經(jīng)是信佛之人,怎么能干這種齷齪事兒?”
老癟嘿嘿一笑:“女人身上坐,佛祖心中留。再說了,是她找我的,她的火鍋店連房租都快交不起了,我?guī)退蛇^難關(guān),我這也算是積德行善吧?!?/p>
我最終也沒有拿酒瓶子砸老癟的腦袋,一是我沒有這個膽量,二是我渾身沒勁兒,甚至連胳膊都抬不起來。沒錯!小格和老癟都讓我覺得惡心。
我正兀自惡心,一只手機(jī)伸到我眼前,小格又開始直播:“嗨!魚味兒,說說你吃得怎么樣?我們格格火鍋底料有沒有蓋住你身上的咸魚味兒?”
我很少有像此刻這般憤怒的時候,我的大腦里幾乎同時迸發(fā)出很多念頭,這些都是我平時想說又無處說的東西??吹叫「癜咽謾C(jī)對準(zhǔn)我,我沒有絲毫猶豫,迅速找到我在窩棚里學(xué)著視頻演講的狀態(tài),對著手機(jī)鏡頭脫口說道:“手機(jī)扼殺了所有人,所有人!看看你的周圍,所有人都是一手拿筷子,一手拿手機(jī),除了把涮羊肉送進(jìn)嘴里,然后都在埋頭看手機(jī),不管對面坐著的是朋友、是親人,還是愛人,你們通通失去與人正常溝通的能力和興趣。你們在享受信息便捷的同時,也在被信息奴役,碎片化的信息就像霧霾一樣,無孔不入地填補(bǔ)著你們本就淺薄的思想,使得你們沒有時間和空間作任何獨立思考。當(dāng)人類一旦放棄思考,就變成一頭頭只剩下本能欲望的動物,你們不再想嘗試著去了解對方,因為你們覺得連前戲都是在浪費時間。如果你們自身還沒有覺醒的意識,那就看看你周圍的人,他們正在丟失人性中的溫暖、悲憫和對他人的關(guān)心……”
小格尖叫一聲:“哇!魚味兒,你說得太好了,親們,如果你對這個臟兮兮的‘垃圾人感興趣,別忘了雙擊紅心,加我的關(guān)注,關(guān)注小格,關(guān)注格格火鍋店?!?/p>
小格說完,沖著我伸了一個“OK”的手勢,示意我繼續(xù)說下去。
我繼續(xù)梳理著大腦里面想要表達(dá)的觀點,對著小格的手機(jī)接著說道:“想賺錢想瘋了,想做網(wǎng)紅想癡了,是吧?信息時代拓展了人類的欲望,而欲望正在異化人類。我手機(jī)通信錄里只有三十幾個人,他們都是這個廢品集散地的人,也就是你們嘴里的‘垃圾人,現(xiàn)在幾乎都開通了直播,除了我爸爸之外,因為他已經(jīng)死了。我妹妹天天直播染發(fā),一口一個哥哥姐姐叫著求關(guān)注。安徽老孫兄弟倆天天直播拆墻拆廠房,還在直播里下跪求關(guān)注。你們真的相信這些眼見為實的直播嗎?我妹妹至少有十年沒管我叫一聲哥了,原來她把哥哥都攢著直播求關(guān)注了。安徽老孫兄弟倆下跪求關(guān)注的時候,你們肯定不相信他們倆也能把鄰居老方的胳膊打斷。求關(guān)注,全民都在求關(guān)注,是吧?你們別以為自己挖空心思求關(guān)注的創(chuàng)意有多牛×,其實,我們祖先兩千年前就干過這事,西晉時候山東人王祥,他繼母大冬天要吃魚,王祥就跑到河里脫光衣服趴在冰面上,用自己的身體把冰融化掉,鯉魚跑過來呼吸喘氣的時候,王祥就抓到了魚。因為這事兒,王祥一舉成名當(dāng)了官,最終做到西晉太尉。所以,王祥才是求關(guān)注的鼻祖。你們?nèi)绻€有腦子,就應(yīng)該想一想,能夠承受一個人體重的冰層得有多厚?他大冷天脫光趴冰面上,理論上應(yīng)該是冰還沒有化掉,人就凍死了。話說回來,能夠用身體化開的冰層,你為什么不找個大石塊砸開冰層呢?不行,砸開冰層的時間太短,無法吸引眼球。脫光用皮肉化冰,才具備令人感動的傳播性。漢朝沒有科舉制,是舉孝廉,想當(dāng)官必須求關(guān)注,讓自己的孝名廉名遠(yuǎn)播十里八鄉(xiāng),引起官府的注意,你才有機(jī)會步入仕途。包括姜太公直鉤釣魚,大禹三過家門不入,都屬于此類。古人求關(guān)注為當(dāng)官,今人求關(guān)注為賺錢,本質(zhì)都是一樣的虛偽和浮夸。”
小格輕輕地遞過來一杯茶,小聲對我說:“魚哥,喝杯茶,潤潤嗓子,粉絲們問你是不是大學(xué)教授呢。”
我接著對著手機(jī)鏡頭說:“其實,這些膚淺東西改變不了任何東西,真正讓我充實的是音樂,是古典音樂,雖然我們中國人缺少古典音樂這一課,但我卻能分辨出八分之一個音符的區(qū)別。聽我的,別在無聊的朋友圈里浪費生命了,去下載古典音樂吧,聽一聽那些天才的音樂大師會給你怎樣的啟迪……”
八
從格格火鍋店出來,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老癟非拽著我上他的奔馳越野車。以前,他不讓我坐他的奔馳車,嫌我身上有味兒。每次約我來格格火鍋店吃火鍋,都是他開車來,我步行過來。吃完火鍋,也是他開車走,我步行回我的窩棚。
今天晚上,得知老癟睡了小格,我覺得懊惱又憋屈,便犯了倔勁兒,死活不坐老癟的奔馳車,堅持要一個人走回窩棚。老癟似乎比我還倔,拉著我的胳膊不肯松手,把我的舊皮夾克袖子硬生生撕開一個口子。我坐在奔馳車的副駕駛座上,扯著皮夾克的破袖口查看,覺得肯定是無法縫補(bǔ)了。
老癟發(fā)動引擎,看了我一眼說:“明天給你買一件新皮夾克?!?/p>
我怒氣未消地說:“不要!”
老癟伸出手拍拍我的頭,笑道:“沒想到,你讀書讀得越來越小家子氣,我就是想讓你對小格死心,她不是那種能跟你踏踏實實過日子的女人,因為你們不在同一個階級里,你游手好閑還不如一個拾荒人?!?/p>
其實,老癟說得沒錯,人們通常覺得開小餐館的人是社會最底層,可人們不知道這條鄙視鏈上還有一群依靠垃圾生存的人,是供小餐館服務(wù)員鄙視的。在這條鄙視鏈的底部,有一個龐大的族類,這個族類里會細(xì)分工種,各工種之間還會相互鄙視。例如,廢品集散地的人蹬著裝滿廢品的三輪車,經(jīng)過西大橋橋頭的時候,會鄙視聚集在橋頭打散工的人,覺得他們沒準(zhǔn)白等一天也遇不到雇工,倒不如自己收廢品活得踏實,天天都知道自己該干什么。而打散工的人們大都有技術(shù)活兒,他們當(dāng)中的木工、泥瓦工、管道工也瞧不上收廢品賺的蠅頭小利。
我和小格之間的確存在階層差異,她鄙視我實屬正常,因為她好歹也是小火鍋店的老板。老癟或許是對的,我不該喜歡小格??墒恰y道我這個維度里的人,就活該沒有愛情嗎?我讀過那么多書,甚至比大學(xué)教授讀的書還多還雜,我為什么就不能得到愛情呢?知識真的可以改變命運嗎?這座城市里只有五所正規(guī)大學(xué),我去過其中三所大學(xué)的文學(xué)院偷聽過大課,那些教授所能講出來的東西也不過如此。有的教授不僅讀過錯別字,甚至還能顛倒史實。一位教授講魏晉文學(xué)時,說魏晉時期殺人如兒戲,連竹林七賢這樣的文學(xué)天團(tuán)也難逃厄運……
在我讀過的史籍中,魏晉是一個最為曠達(dá)的時代,一直為我所向往。竹林七賢也僅僅只有嵇康被殺,而嵇康被殺的原因是他張狂到寫《與山巨源絕交書》,挑明要跟司馬皇帝對著干。即便如此,殺了嵇康之后,司馬昭也是后悔萬分,覺得自己殺名士必然留下千古罵名。
這些大學(xué)教授沒能給我更高的見識,自此之后,我便不再去大學(xué)里偷聽教授們講課了,我覺得當(dāng)初輟學(xué)真是一個偉大的決定。想到這里,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老癟大概以為我想通了,接著對我說:“去南城吧,那里還有一個廢品集散地,咱們場子里的駐馬店老彭死后,他老婆一直一個人撐著收購站,你干脆跟她搭伙過日子吧,一塊兒去南城?!?/p>
我白了老癟一眼:“老彭的老婆跟我媽差不多大,跟她搭伙過日子,我會有亂倫的感覺。”
老癟轉(zhuǎn)動著方向盤,把車開上了東五環(huán)路。
我問老癟:“你要干嗎去?”
老癟說:“我?guī)闳ツ铣堑睦鴪隹纯?,那邊的條件相對好一些?!?/p>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乘坐這么高級的車,我聞到車?yán)镉幸还珊芎寐劦南阄秲骸_€有老癟轉(zhuǎn)動方向盤的時候,手接觸到方向盤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響,聽上去就覺得很高檔。人的資質(zhì)各不相同,老癟和我爸爸同樣收購廢品,起點是一樣的,老癟最終成了廢品集散地的神,而我爸爸最后連治病的錢都沒有。老癟剛剛開始倒騰洋垃圾的時候,集散地收購站的人都在妒忌他,因為大家都在同一個起點上,只有老癟脫穎而出。到了后來,老癟跟集散地所有人拉開距離,便不再有人妒忌他了。如此看來,人們只會妒忌熟悉的身邊人,或者說妒忌只會存在于同一個維度里的人之間。就像老癟不會妒忌馬克·扎克伯格,我也同樣不會妒忌明星一樣,跨維度的妒忌是一種能力。讀過那么多史書之后,我發(fā)現(xiàn)妒忌就像是一把刀子,它會閹割掉一個人的氣質(zhì)。這些年,我觀察過廢品集散地的人們,凡是嫉妒心強(qiáng)的人,大都長相猥瑣、氣質(zhì)全無。我是一個沒有妒忌心的人,因為我處在社會鄙視鏈的最底端,需要妒忌的人太多,干脆就關(guān)閉了這項功能。所以在妒忌這一方面,我做得還好,因為我畢竟是個讀書人。腹有詩書氣自華,雖說長相不夠好,但我覺得我的氣質(zhì)還是有的,小格沒有看到這一點,很遺憾。
老癟說:“人到什么歲數(shù)就得過什么樣的日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身邊得有個女人才行,以你現(xiàn)在的條件,老彭的老婆不嫌棄你就好?!?/p>
我已經(jīng)憤憤然:“我寧可跟我的黑膠唱片過一輩子?!?/p>
老癟說:“前年你要是聽我的話,把黑膠唱片賣給上海人,沒準(zhǔn)小格早就撲上來了?!?/p>
我說:“我才不會為一個小娼婦賣掉黑膠唱片,就算是丟了性命,我也不賣我的黑膠唱片?!?/p>
車輛駛出南五環(huán),七拐八拐之后開進(jìn)南城的廢品集散地。
在一家收購站門前,老癟停下車,對我說:“這家就是老彭的老婆開的,我替你試探過了,只要你點頭,明天就可以搬過來跟老彭老婆一起睡了?!?/p>
老癟看我沒有反應(yīng),推開車門下了車,自顧自地抽起煙來。他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接了一個電話后,扔掉手里的半截?zé)煹?,開門上了車。發(fā)動引擎的時候,老癟問我:“你到底同不同意?”
我憤憤地回道:“不同意!”
老癟嘆口氣,把車開出南城垃圾場。約摸半個小時后,回到我住的窩棚。突然,我覺得眼前一亮,一道刺眼的燈光照射過來。我朝前方看過去,窩棚邊上停著一輛鏟車和一輛推土機(jī)。鏟車在前面負(fù)責(zé)搗毀窩棚,推土機(jī)在后面碾軋推平,我賴以棲身的窩棚瞬間被夷為平地。燈光閃過之后,我眼前一黑,心跟著一沉,我坐在老癟車?yán)锇l(fā)出一聲驚恐的慘叫,為我那些珍貴的黑膠唱片。
這一夜,老癟碾軋了我的愛情,推土機(jī)碾軋了我的精神,我跌到了我人生的谷底。
九
我不知道老癟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只記得他在我身邊不停地?fù)u頭嘆氣,說早知今日,還不如把唱片賣給上海人,拿著100萬過像個人樣的日子。
想來也是,自從來到這個世界,我就沒有過過正常人該有的日子。在我還不懂人事的時候,爸媽便外出打工,我和妹妹就變成了留守兒童。同齡人還在學(xué)校里讀書的時候,我隨著父母漂進(jìn)城市收廢品,變成流動兒童,成為人見人嫌的“垃圾人”。雖然我也在讀書,甚至比同齡人在學(xué)校讀的書還要多,可我依然擺脫不了深埋于內(nèi)心的自卑。我很少離開廢品集散地,除了有限的幾次去大學(xué)里偷聽大課,還有在麥當(dāng)勞里讀了幾天閑書。我承認(rèn),這座曾經(jīng)讓我憎恨的垃圾場給了我安全感,雖說味道糟糕至極。廢品集散地的味道經(jīng)常發(fā)生變化,變化源于最近運來的垃圾的性質(zhì),生活垃圾以腐爛蔬菜味道為主,工業(yè)垃圾以難聞的塑料味道為主。味道雖然難聞,但是難聞的味道讓我覺得心里踏實。有一回從大學(xué)偷聽哲學(xué)課回來的路上,我走進(jìn)一家燈火輝煌的大商場。商場里面那股好聞的味道,瞬間讓我覺得惶恐,陌生的環(huán)境加上陌生的香味兒壓迫著我,我逃也似的奔出商場。
不愿意跟隨父母和妹妹去住商品房,除了要守護(hù)我的黑膠唱片,還因為那個社區(qū)里沒有我熟悉的味道。而且,社區(qū)里的保安似乎很容易分辨出每位業(yè)主的職業(yè),我騎著三輪車進(jìn)出大門的時候,保安的眼神分明是鄙視的神色。我挺喜歡一個人住在窩棚里,可以看書讀報,靜靜地欣賞我的黑膠唱片。
在這個悲傷的時刻,我用一晚上的時間來回顧我短暫的一生。天蒙蒙亮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人生最黑暗的日子來臨了,因為我看清楚了窩棚瓦礫上的一塊塊黑膠殘片,它們就像我心愛的女人的殘骸,讓我不忍直視。剛才在黑夜里,我還心存僥幸,祈禱著我的黑膠唱片能夠撐過推土機(jī)的碾軋。此刻,僅有的希冀也被黎明碾碎,是啊,薄薄的一張黑膠唱片如何扛得住一輛推土機(jī)?我站起身來,僵硬地走上前去,立在我曾經(jīng)棲身的窩棚處,從瓦礫堆里看見一片黑膠殘片的尖角。我用手順著尖角撥開碎瓦礫,露出張國榮那張帥氣的臉龐,黑膠殘片的尖角刺破張國榮憂郁的眼神,直指霧霾彌漫的天空。我從土堆瓦礫里拽出這張黑膠唱片,它已經(jīng)碎成五六片,這是一張1992年寶麗金出品的張國榮專輯,名字叫《風(fēng)繼續(xù)吹》。而且,這還是一張尚未開封的黑膠唱片,在黑膠收藏界,收到尚未開封的珍貴唱片,就像是撿到狗頭金一樣讓人興奮。大概是三四年前,我習(xí)慣在每天傍晚的時候挨家挨戶收購站轉(zhuǎn)一圈,看看今天誰家收到黑膠唱片。老癟早就給他們墊過話,凡是收到老唱片,必須給我留著,只有我不要的老唱片才能賣給別人。待我轉(zhuǎn)悠到駐馬店老彭的收購站時,老彭的老婆正跟一個長發(fā)男子說話,看到我走進(jìn)來,老彭的老婆對長發(fā)男子說:“喏,他來了,你先問問他吧,他要是不要,才能給你?!?/p>
長發(fā)男子抬起頭來,沖著我微微一笑,手里舉起這張未開封的《風(fēng)繼續(xù)吹》,謙和地問道:“這張黑膠唱片可以賣給我嗎?”
我看著長發(fā)男子,覺得有些眼熟。我從他手里接過《風(fēng)繼續(xù)吹》,發(fā)現(xiàn)還沒有開封,便打定主意要收藏這張黑膠唱片。我把張國榮的《風(fēng)繼續(xù)吹》夾在腋下,對長發(fā)男子說:“抱歉!我要收這張唱片,我的藏品里還沒有張國榮的黑膠。”
一絲失望劃過長發(fā)男子的眼睛,使得他的眼神看上去既落寞又憔悴。就是這一絲落寞,突然提醒了我,我用手指著長發(fā)男子道:“你……是那個唱歌的,對!嘉華,你出過一張330克重的黑膠,叫……叫《飛翔》?!?/p>
長發(fā)男子臉上綻開笑容,很隨和地說:“沒想到,居然還有人記得我,你……有《飛翔》的黑膠唱片?”
我說我去年收到一張《飛翔》:“我喜歡那張黑膠唱片的封套設(shè)計,很有武俠大片的感覺,你的古裝扮相也很好看,而且,那張唱片也是未開封的?!?/p>
我把張國榮的《風(fēng)繼續(xù)吹》遞給嘉華:“讓給你了?!?/p>
嘉華忙不迭地稱謝,然后就跟老彭老婆開始討價還價。老彭老婆很會察言觀色,她壓根兒就不知道張國榮是誰,只是從我和嘉華的言談舉止里就能判斷出這張黑膠唱片的價值,獅子大張口要3000塊。
我實在看不下去,指著嘉華對老彭老婆說:“他當(dāng)年可是盡人皆知的大歌星嘉華,你便宜一點賣給他吧?!?/p>
老彭老婆聽說嘉華是大歌星,更加不肯松口,甚至還出言譏笑:“大歌星還差這仨瓜倆棗的,還跟我們收破爛兒的討價還價。”
我很討厭廢品集散地的人的思維方式,賣廢品是一種交易,交易首先應(yīng)該建立在平等原則上。可是這里的人總把自己擺在“我是收破爛兒的”最底層,言外之意:你怎么可以跟我這種人討價還價?這完全是另外一個層面上的道德綁架,甚至是要挾。溯其根源,收購站的人壓根兒就不想公平交易,只想以窮訛人,以尊嚴(yán)換金錢。
嘉華對老彭老婆說:“我現(xiàn)在不是歌星,我在劇組里打散工,掙的也是辛苦錢?!?/p>
老彭老婆有些半信半疑,她看一眼嘉華的穿戴,似乎相信了嘉華的話。接下來還了半天價,最終雙方以700塊錢成交。嘉華掏遍渾身上下口袋,只湊到570塊錢,然后就一臉窘相地戳在那兒。
老彭老婆問嘉華:“有沒有微信支付?”
嘉華尷尬地笑了笑,說道:“微信錢包沒錢?!?/p>
老彭老婆問道:“微信錢包沒有綁定銀行卡嗎?”
嘉華更加不好意思:“為了控制自己花錢,我沒有綁定銀行卡,微信錢包只用來在群里搶紅包……”
我對老彭老婆說:“就差你130塊錢,我來替他支付,明天給你打半天工?!?/p>
我身無分文,在這個廢品集散地所有收購站里,我收藏的全部黑膠唱片都是我打工換來的。老癟給收購站定的規(guī)矩,替我定的工錢價碼一天300塊錢,比打散工的價格高了100塊錢。大家買老癟面子,又沒有真的付我工錢,高一點也不會有人計較,因為他們當(dāng)破爛兒收來的黑膠唱片幾乎不值錢。但是我干活兒的時候也不會偷懶,免得老癟不好做人。這些年來,就是以這種折工錢的方式,用我的汗水積攢起來2483張黑膠唱片。
走出老彭家收購站,嘉華向我一再稱謝。他個子很高,跟我說話的時候會微微哈著腰,任誰都看不出來他曾經(jīng)是一位火遍大江南北的歌星。我逐漸把嘉華的演藝歷程串聯(lián)起來,1995年因為一曲《飛翔》成名,迅速火遍全國。唱而優(yōu)則演,因唱歌走紅的嘉華先后出演多部電視劇,成為演藝圈炙手可熱的雙棲明星。2009年因為朝陽群眾舉報吸毒,嘉華在北京望京家中被警方人贓俱獲……
我獨自一人朝著我居住的窩棚走去。突然,嘉華追上來,他略帶靦腆地問道:“能讓我看看……看看我那張《飛翔》黑膠嗎?”
我略感詫異:“你沒有自己的唱片?”
嘉華搖搖頭,嘆口氣,說道:“當(dāng)時就出了一版,我呢,覺得自己會一直火下去,壓根兒就沒有想到要收藏一張自己的唱片?!?/p>
窩棚里停電了,我摸索著找到門后的電閘盒,嫻熟地?fù)Q了一根保險絲。合上電閘后,窩棚里瞬間明亮起來??吹蕉褲M整整三面墻壁的黑膠唱片和書籍,嘉華臉上謙和的微笑變得僵硬起來,微張的嘴巴說明他的驚詫程度。我正在等著嘉華贊嘆我的藏品,他卻指著我床頭墻壁上的“正”字問道:“這是你收藏黑膠唱片的記錄嗎?”
我說:“不是,那……是我自慰的次數(shù)?!?/p>
嘉華的嘴巴張得更大了,隨后便“哈哈哈”大笑起來。他雖然總把笑容掛在臉上,但這一次是他笑得最放肆的一次。我從西墻根一排黑膠唱片里,找出嘉華的《飛翔》。嘉華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接過自己的黑膠唱片。嘉華即刻止住笑聲,上嘴唇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抖動,他用手輕輕地?fù)崦芰霞埌b,顯出十分珍惜的神情。
我站在昏暗的窩棚里,對嘉華說:“你帶走吧,我把你的唱片送你了?!?/p>
嘉華抬起頭來望著我,臉上沒有一點笑意,他愣怔半晌,然后說道:“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不過,你是一個善良的人。”
嘉華把張國榮的《風(fēng)繼續(xù)吹》遞給我,說是作為公平交換。我也沒有推辭,接過他手里的黑膠唱片,然后送他出窩棚。嘉華走出去數(shù)步,又回過頭來,要求跟我加微信好友,他是我廢品集散地之外唯一的微信好友。
自那之后,我們倆再也沒有見過面,他幾乎不發(fā)朋友圈。偶爾在報紙的照片上或是網(wǎng)絡(luò)視頻里能夠看見嘉華,他出現(xiàn)在一些不知名的劇組里。不過,嘉華都不是主角,而是站在一些流量明星身后,眼神里還是一副憔悴且謹(jǐn)慎的樣子。前些天,我看到嘉華發(fā)朋友圈,推出他近十年來唯一單曲《千里煙波》。我聽了,非常棒的一首歌,品質(zhì)超越《飛翔》好幾個等級。
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緊握在我手里的黑膠殘片刺破我的手掌?!鞍舌?,吧嗒”,我能聽到血滴在皮鞋上的聲音,聲音很大,就像是《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里的鼓點,每一聲都敲在我的心底。我甚至覺得心底有了鼓點的回響,余音不絕,一聲接一聲回蕩在我的心里。終于,我受不了這回蕩的撞擊,渾身變得松軟,就像爆破后的大樓一樣坍塌。我先是跪下來,單腿跪下來,接著是雙腿跪地,而后是整個身子全都匍匐在碎瓦礫上,像是要擁抱我心愛女人的殘骸。我閉上雙眼,似乎想傾聽瓦礫下愛人的呻吟,但是耳邊只有狂風(fēng)“呼呼”作響。與其聽這讓人生厭的狂風(fēng),還不如聽我心里遭受的撞擊,至少每一聲都是我熟知的鼓點……突然間,我明白了,自此之后,屬于我的東西全都消失了。全都消失,心里就會變空,所以心里才會有這么大的回響。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依舊趴在碎瓦礫堆上,左側(cè)的臉被硌得生疼。我活動一下四肢,全身就像是被人狠揍過一樣酸痛。我掙扎著坐起來,看見我皮鞋上血漬已經(jīng)風(fēng)干,變成黑色。這雙皮鞋是黃色翻毛,我爸爸只舍得在過年回老家的時候穿,是他從一集裝箱美國垃圾里面挑揀出來的。
十
陽光無力滲透霧霾,卻能讓我看清周邊轟隆隆作響的挖掘機(jī)和大型工程車。正如老癟所言,垃圾場這個小江湖已經(jīng)壽終正寢。我躲避著進(jìn)進(jìn)出出的工程車和推土機(jī),走出廢品集散地。引擎廢氣的味道蓋過任何垃圾發(fā)散出來的味道,我已經(jīng)嗅不到熟悉的氣味。這里不再屬于我,我在這里也找不到安全感,離開便成為理所當(dāng)然的選擇。
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處,也不知道何處才是我的歸宿,這是終極哲學(xué)的第三大命題。我是誰?何足道哉。我從哪里來?我至今沒有搞清楚。我終究要去向何處?我真應(yīng)該好好思考一下。也許明晰終點,也就知道起點。起點和終點都搞明白,我是誰,自然也就清晰了。沒準(zhǔn)兒,我可以創(chuàng)造一套哲學(xué)的反推思維方法。我的思維在漫無邊際地飄著。突然,我想起自己曾經(jīng)崇尚的斯多葛學(xué)派提倡的“犬儒主義”。我現(xiàn)在正像一條狗一樣簡陋而隨意地活著,這是不是我的宿命呢?沒錯,以前我不夠純粹,因為我還有很多牽掛:我棲身的窩棚、一一篩選出來的書籍、辛辛苦苦打工折算回來的黑膠唱片、第一個愛上的女人小格……現(xiàn)在,這些東西通通離我而去,我真變成了一條一無所有的狗。
離開廢品集散地,我朝著城市走去,中間路過我媽媽和妹妹居住的社區(qū)。我連走進(jìn)去看她們一眼的想法都沒有。如果貿(mào)然闖進(jìn)去,她們肯定要問我為什么來?因為除了過年,我從來不去打攪她們的生活。萬一碰上那個染著一頭黃毛的妹夫,沒準(zhǔn)兒還會多挨幾個白眼,這是最讓我沮喪的事情。對這個世界的認(rèn)知,我那個黃毛妹夫知道的不足我的萬分之一,但是他卻可以用白眼球招呼我。
我也不想回四川廣元,爺爺在我離開廣元第三年的時候去世了,老家的大伯和叔叔不待見我,我也懶得見他們。大伯還有個兒子,也就是我堂哥,他叫余歡水,也生活在這座城市,但是我跟他只見過一面。好像是七八年前的事兒,堂哥說要請我們一家人吃頓飯。吃飯的時候,我那個堂嫂除了皺眉撇嘴,幾乎沒有說過話。堂哥好像很怕老婆,整頓飯賠著笑臉,既怕老婆不爽,又擔(dān)心慢待我們,這頓飯吃得我們?nèi)枷涣?。自此,我再也不想見我堂哥余歡水了,因為我知道人最好的修養(yǎng),就是不給別人添麻煩,即便是有血緣親情。對于一個要思考哲學(xué)問題的人來說,親情是干擾素,會改變哲學(xué)本該有的樣子。
從早晨一直走到中午,我走到城市的中心,還是沒有想好我該去向何方。有一點可以肯定:我不要待在城市中心。這座城市的中心幾乎全都是外地游客,我這副尊容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時,外地游客也是一臉鄙視的神情,那種鄙視的烈度甚于當(dāng)?shù)厝?。我不怪外地游客,因為他們千里迢迢跑到中心廣場,不是來看我這樣一身邋遢的“垃圾人”。我識趣地路過中心廣場,繼續(xù)往西走去,依然不知道該走向哪里。
冬天的太陽早早地泄了勁兒,臨近黃昏時分,我路過一條長滿銀杏樹的步行道,路面幾乎被金黃色銀杏樹葉鋪滿,泛著初冬少有的耀眼和溫暖。一群跟我年紀(jì)相仿的男女或蹲或站或躺在地上拍照,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孩,捧著一大捧銀杏樹葉高高揚起來,讓一片片金黃葉子落在自己頭上、臉上、肩上和手心里。散落下來的銀杏樹葉也攪碎夕陽,斑斑駁駁的光影劃過我臉龐,拂過我身體,隱沒在我腳下。
我尋了一棵銀杏樹,依靠著樹干坐在地上,靜靜地欣賞著人們臉上的喜悅,想象著自己也參與其中,小格也像那個漂亮女孩一樣,奮力揚起一捧銀杏樹葉……我怎么又想到小格?我使勁地甩一下頭,把又臟又賤又胖的小格甩出想象的腦海。就在我甩頭的剎那,發(fā)現(xiàn)一位穿著華麗、面容和藹的大姐站在我身旁,正盯著我看。我影響到她了嗎?我用詢問的眼神對視著大姐。
大姐很和氣地問道:“你冷嗎?”
我下意識地裹緊爸爸的破皮夾克,老癟已經(jīng)把皮夾克肩膀扯開一個口子,我對大姐說:“有點冷……還撐得住?!?/p>
大姐點點頭,邁著好看的步姿走開了。天色漸漸暗下來,我覺得胃已經(jīng)餓癟了,而且不停歇地叫著。我想起犬儒主義的先祖?zhèn)?,全憑人們施舍食物果腹,可如果沒有人主動施舍,難道要餓死不成?我扶著樹干站起身來,沿著步行道上的垃圾桶往前走去。我翻看著路過的每一只垃圾桶,饑腸轆轆讓我絲毫沒覺得不好意思,這或許就是我以后生活的常態(tài)。一路翻看過去,終于在第九個垃圾桶里找到半盒比薩餅,盒子里面還有半截炸雞翅。我不想站在垃圾桶旁邊吃比薩,既然要做一個無欲自足的犬儒主義踐行者,也要像第歐根尼一樣優(yōu)雅曠達(dá)有調(diào)性。我轉(zhuǎn)頭往回走去,我要坐在先前那棵銀杏樹下,坐在金黃色樹葉上吃比薩。找到那棵銀杏樹時,我發(fā)現(xiàn)樹干旁有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塑料袋上放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壓著一塊巧克力能量棒,大概是怕紙條被風(fēng)刮走。我瞅瞅四下無人,便借著手機(jī)上電光照明,打開紙條。紙條上面有兩行疏朗的字:這是我丈夫留下的羽絨服,他再也穿不上了,希望它能幫你撐過這個冬天,在這個悲涼的世界上溫暖地活下去。
這個晚上,我把這張紙條看了足有幾十遍,一直看到手機(jī)沒電。我裹著那件厚厚的黑色羽絨服,蜷縮在銀杏樹下睡著了。我還做了一個夢,夢見媽媽給我買了一件羽絨服,她好像是怕我拒絕,就托鄰居家的一位大姐把羽絨服送給我……
冬天是一個嚴(yán)酷季節(jié),它寒冷的全部意義是讓人感受溫暖、珍惜溫暖、傳遞溫暖。我在這條銀杏樹步行道上待了三天,直到我依靠的那棵樹上最后一片葉子飄落下來,我才離開。盤桓三天,不是我有多喜歡這個地方(心里也著實喜歡這個地方),而是想讓那位大姐看見我溫暖的樣子。
這些天來,我有點迷戀上這種像野狗一樣的日子,無拘無束、無牽無掛、無欲無求、無相無我。唯獨晚上難熬一些,會被凍醒數(shù)回。也許我該往南方走,做一只遷徙的大雁,大雁落地后,再變回野狗。
降溫了,又是一個傍晚時分,我突然覺得一陣頭暈,暈到幾乎站立不住。我急忙扶住路邊一棵槐樹,并依靠著樹干慢慢把身體滑落到地下。接著,我便失去知覺。
待我蘇醒過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被凍醒的,好像還在醒來前的夢里到處找被子蓋。醒來后,我聽見第一個聲音來自我的肚子,一聲接一聲“咕嚕嚕”響個不停。緊接著,我看見我眼前有一個麥當(dāng)勞紙盒,打開后發(fā)現(xiàn)是一個完整的雞腿漢堡。漢堡尚有溫度,看來施舍我的人剛剛放下不久。就這樣,我躺在冰冷的路面上,大口大口地吃著漢堡。在我眼里,整個世界都是側(cè)立的,路上的汽車側(cè)立著奔馳,街邊的行人側(cè)立著走路,馬路對面則是側(cè)立的高樓。這是我第一次用這個角度看世界,這世間真的詭異又奇妙。由此看來,改變是有意義的……我終究不能像狗一樣行走,這是讓我比較遺憾的地方,因為我還得站起來正視這個世界。
深夜時分刮起風(fēng),凍得我渾身打起冷戰(zhàn),不得不站起身來去尋一處避風(fēng)的地方。我折回頭往東走去,因為白天路過一處橋洞,好像可以避風(fēng)過夜。
等我找到那個可以避風(fēng)過夜的橋洞時,里面已經(jīng)擠滿人,他們身上散發(fā)著跟我相同的味道,不消問,大家都是同道中人。最外側(cè)的人看到我,很主動往里面挪了挪身體,給我留出半個身位空地,他操著湖北口音,溫和地說道:“上來吧,擠一擠暖和。”
湖北口音剛剛說完,他里面的人不干了,操著四川口音罵道:“龜兒子再擠,老子就×你屁眼嘍?!?/p>
敢情這個江湖里,大家都是彼此的老子,野蠻程度甚于垃圾場。在廢品集散地,大家假惺惺彼此稱呼老板,但真正的老板只有老癟一個人。我使勁擠進(jìn)橋洞,背靠著湖北口音躺下來,不一刻便覺得眼皮發(fā)沉,昏昏欲睡。雖說是避風(fēng)處,但是刀子般的北風(fēng)直往我七竅里灌,先是凍得我牙齒打戰(zhàn),接著五臟六腑都跟著哆嗦起來。無奈之下,我只好把身體翻轉(zhuǎn)過來,貼著湖北口音更緊了。
湖北口音一改溫和口吻,兇巴巴地罵道:“板馬×的,老子后面剛剛有點熱乎氣,你動來動去搞么事?”
湖北口音的話音剛剛落地,橋洞最里面的一個東北口音吆喝道:“別他媽吵吵,轉(zhuǎn)身了?!?/p>
緊接著,橋洞里面?zhèn)鱽硪魂嚫O窸窣窣的聲音,緊挨著我的湖北口音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我罵道:“板馬×的,耳朵聾了,聽不見老大讓你轉(zhuǎn)身嘛。”
我跟著橋洞里的人們翻轉(zhuǎn)過身體,再次把凍僵的臉直面橋洞外面的寒風(fēng)。想來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兒,這個江湖里的人們睡覺這么講究,翻身都是統(tǒng)一轉(zhuǎn)向。這個時候,我真希望再來一個人,能夠躺在我身邊,為我擋風(fēng)避寒。正在琢磨著,我忽然聽見一陣碎亂的腳步聲,緊接著眼前一花,幾只手電筒齊刷刷照射進(jìn)橋洞里。
然后聽到一個本地口音嚷嚷道:“這里有一窩兒呢,十好幾個吧,這回夠了?!?/p>
另外一個本地口音沖著橋洞里面喊道:“都起來,一個一個出來,把手抱在頭上!”
我還在兀自發(fā)愣,身邊湖北口音推我一把,語氣里竟有些興奮:“趕緊出去,享福去嘍。”
橋洞里的人很是配合,跟隨著幾只手電筒,鉆進(jìn)一輛大巴車。大巴車?yán)镆呀?jīng)坐著多半車人,行頭樣貌跟我差不多,臉上大都洋溢著期待的神情。大巴車?yán)镩_著暖風(fēng),一上車就被幸福的溫暖包裹起來,橋洞里的人們紛紛發(fā)出一聲聲滿足的嘆息。我剛剛坐定,便聽到一個本地口音說:“夠數(shù)了,開車?!?/p>
大巴車啟動,穿行在深夜的城市街道。
車廂內(nèi),那個本地口音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我們大聲喊道:“你們今天被正式救助,一會兒進(jìn)救助站,先去洗澡,洗完澡后排隊登記,要是有領(lǐng)導(dǎo)過來視察,問到你們在救助站過得怎么樣,你們怎么回答?”
大巴車?yán)锏娜藗儺惪谕暬氐溃骸跋裨诩依镆粯訙嘏!?/p>
人們回答完后,發(fā)出一陣陣輕笑,氣氛就像是要過年。
十一
救助站食堂里,幾十張桌子坐滿流浪漢,兩名服務(wù)人員推著一輛飯車來回穿梭,給就餐的流浪漢們舀稀飯、添加饅頭。數(shù)日之后,我從“垃圾人”變成真流浪漢。
接下來,我們十個人編為一個小組,我被分配在第九組。第九也是在食堂里就餐的桌位號牌。當(dāng)我去抓第四個饅頭時,身邊一位塌鼻梁的黑臉漢子踢了我一腳,輕聲說道:“別吃了,中午飯有四菜一湯呢?!?/p>
從他的湖北口音,我猜測他就是昨晚睡在我邊上的人。塌鼻梁雖說鼻子是塌的,可眼睛卻是鼓鼓的,如此一來,他的整張黑臉顯得很平坦,像是剛剛犁過的黑土地。我知道塌鼻梁是好意,讓我給肚子留點空,等到中午飯吃四菜一湯。
我沖著塌鼻梁友好地點點頭,問道:“您貴姓?”
塌鼻梁“吸溜吸溜”地喝了一大口,嘴里含著白粥回道:“瞎打聽毛啊,你要改跟我姓嗎?”
我剛要教訓(xùn)塌鼻梁幾句,突然,我的手機(jī)響了。電話是老癟打來的,我猶豫著要不要接電話,因為我已經(jīng)徹底告別曾經(jīng),告別曾經(jīng)的人和事兒。我本來不想接老癟電話,可手機(jī)鈴聲太刺耳,惹得幾十桌子流浪漢全都看我,我只好接通電話,聽到老癟氣喘吁吁地問道:“你在哪兒?在哪兒呢?小格到處找你,找你好幾天,你在哪兒呢?”
我低聲對著手機(jī)說道:“不要管我在哪兒,你和小格都是我再也不想見到的人,咱們就此別過,你們不要再來打擾我。”
說完,我便掛斷電話,端起碗來繼續(xù)喝粥。我沒有像塌鼻梁那樣“吸溜吸溜”地喝粥,但是餐桌上沒有喝粥的勺子,我只能讓自己嘴巴盡量不發(fā)出聲響。我讀過一本法國宮廷就餐禮儀的書,喝湯時絕對不能發(fā)出任何聲響,就連湯匙碰到盤子的聲音都是不禮貌的。這個時候,我的手機(jī)鈴聲又響起來,還是老癟打來的。我趕忙掛斷電話,并把手機(jī)調(diào)至靜音模式。老癟給我打電話,是因為小格找我,小格找我什么事兒?我是處在小格鄙視鏈底端的“垃圾人”,我愛上她許久之后,她連我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她找我會有什么事兒?如果是廚師大劉睡了小格,我的心里還好接受,因為他們倆是戀人。但是老癟睡了小格,我便覺得小格臟了,臟到我都不想見到她。
我的手機(jī)通信錄里只有三十多個聯(lián)系人,除了嘉華和馮老板之外,都是各個廢品收購站的“老板”,其中還包括我已經(jīng)去世的父親。我不忍心刪掉爸爸的電話號碼,覺得刪掉號碼,我跟他就不再有任何關(guān)系。爸爸活著的時候,我們不親近。他走了,我倒是很難過,因為爸爸是遺傳學(xué)上“我從哪里來”的上溯體。我的微信朋友圈里也只有這三十多個人,老癟還把這三十多個人建了一個微信群。也就是說,我的微信里只有一個群,而這個群里的人也是我全部的微信好友。我在群里不怎么說話,偶爾說話也會得罪人。
我早就看透了朋友圈,這是一個自造人設(shè)的舞臺,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人設(shè)表演。山東老方的人設(shè)是愛幫助別人的熱心腸,每天負(fù)責(zé)轉(zhuǎn)發(fā)天氣預(yù)報,降溫了提醒大家穿秋褲,可他實際上都不肯借打氣筒給外賣小哥用一下。老彭老婆熱衷曬優(yōu)越感,喝杯剩茶曬愜意,貼個面膜曬舒適,只看朋友圈會以為她是富婆,不是寡婦。安徽的孫氏兄弟負(fù)責(zé)在群里媚上,不管群主老癟說什么,他倆都是領(lǐng)掌喝彩的。微信運動里的行走步數(shù)排行榜,基本上都是我占據(jù)封面,老癟排行末尾。因為老癟上廁所都開私家車去,而我要步行每個收購站去收書、收黑膠唱片。可孫氏兄弟從來都無視我占據(jù)的封面。就算老癟喝多了一天沒下床,孫氏兄弟還是為零步點贊。這一點讓我很是費解,如果換作我是老癟,我會懷疑孫氏兄弟是在嘲笑我??衫习T不僅不懷疑,好像還挺享受,于是,孫氏兄弟天天點贊。
老癟也有自己的人設(shè),他的人設(shè)是江湖大哥,每天表演公平、公正、客觀。為了客觀,就連馬屁精安徽孫氏兄弟說屎是臭的,老癟都會反駁說不一定,得嘗一口才能下結(jié)論。
我沒有人設(shè),所以我很少在群里說話。很少在群里說話,是因為群里沒有人聽得懂我說話。如此說來,并非我沒有人設(shè),而是我的人設(shè)比較復(fù)雜,我表演了也沒有人看得懂,把話說給一群不懂你的人,就是對牛彈琴。對牛彈琴,不是牛笨,是人蠢。
剛剛吃完早餐,我還有半碗粥沒有喝完,一位中年胖臉男人走進(jìn)食堂,他身后還跟著兩個保安,兩個保安手里拎著黑色警棍。
中年胖臉男人環(huán)視一圈,笑瞇瞇地問道:“大家吃飽了沒有?”
流浪漢們齊聲喊道:“吃飽了!”
中年胖臉男人又問道:“吃得好不好?”
流浪漢們又齊聲回道:“好!”
接著,中年胖臉男人對大家說:“上級領(lǐng)導(dǎo)呢,不一定什么時間就到了,我看到有人臉沒有洗干凈,吃完早餐,大家去洗把臉,聽明白了沒有?”
流浪漢們大聲回道:“明白!”
我覺得很是無聊,便從口袋里面掏出手機(jī)來看,發(fā)現(xiàn)微信里有21條未讀信息,全都是老癟留言,第一條是:兄弟,你火了!
十二
我禁不住好奇心,把老癟發(fā)來的信息逐條看下去,才弄明白是小格把我那天在格格火鍋店發(fā)牢騷的視頻上傳到“抖音”。一夜之間,小格的關(guān)注度超過三百萬,粉絲要求繼續(xù)上傳我的視頻。我趕忙打開抖音,抖音上頭條推薦居然就是我長發(fā)披臉的猥瑣相,標(biāo)題是“垃圾堆里的古典音樂鑒賞家”。
我怎么就成了垃圾堆里的古典音樂鑒賞家了?短短的幾天時間里,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太多太突然,先是“失戀”,再是失去我十八年收藏的黑膠唱片和書,接著我從“垃圾人”變成流浪漢?,F(xiàn)在,我又從流浪漢變成垃圾堆里的古典音樂鑒賞家,這些天我的角色跳躍太快,我有點跟不上節(jié)奏。
老癟最后一條信息是:不要怨恨我,我沒有跟小格睡覺,我之所以那樣說,是覺得她配不上你。我已經(jīng)檢查出得了肺癌,我的時間不多了,有時間來看看我吧,我一直拿你當(dāng)朋友。
看到此處,我給老癟回復(fù)了一條信息:我現(xiàn)在在救助站里,等我從這里出去,就去看你。
老癟得了肺癌,讓我很是震驚,我爸爸也是肺癌,從得病到去世只有半年時間。加上老癟,垃圾場前前后后七個人得肺癌,坐實了分解洋垃圾致癌的事實。前段時間,聽說垃圾集散地要改造成大型游樂場,而且國家嚴(yán)控進(jìn)口洋垃圾。再也不能指望分解洋垃圾賺錢了,先前因癌癥去世的幾個家屬紛紛找上門,要求老癟進(jìn)行賠償。我媽和我妹妹、妹夫也去找過老癟,我沒有摻和這件事,因為就算是向老癟要來賠償?shù)腻X,跟我爸爸也沒有關(guān)系,我爸爸已經(jīng)死了。
老癟曾經(jīng)問過我:“你為什么不找我要賠償?”
我說:“我爸爸花不了陽世的錢,我也不想花我爸爸拿命換來的錢。”
老癟凝視著我,似乎是在判斷我說的是不是真話,因為這個時代說實話的人就像恐龍,早已經(jīng)絕跡。
老癟囁嚅道:“那……不說錢的事兒,你心里恨我嗎?”
我說:“恨,我覺得最應(yīng)該得肺癌的是你?!?/p>
……
沒想到老癟真的得了肺癌。此刻,我為我曾經(jīng)對他的詛咒感到內(nèi)疚,那滋味就像是我親手殺了老癟一樣。最后幾條留言,老癟的口吻已經(jīng)失去往日飛揚跋扈的氣勢,尤其是說到自己得癌癥時,語氣里透著悲涼和無奈。我掏出耳機(jī)戴上,在手機(jī)里找到莫扎特的《唐璜》,我喜歡其中的小步圓舞曲,透著歡快和俏皮,我想讓自己不要那么自責(zé)和難過。《唐璜》是我在垃圾場里撿到的第一張黑膠唱片,那是一個秋天的黃昏,我爸爸把三輪車?yán)锸諄淼呐f書報一股腦兒卸在收購站門口。我看到舊書報堆里有一張色彩艷麗的畫,扒拉開舊書報,發(fā)現(xiàn)是一只扁扁的紙質(zhì)盒子,盒子封面是一幅油畫,油畫上有一個面容模糊的男性。打開盒子,我發(fā)現(xiàn)里面有五個紙質(zhì)封套,當(dāng)我從紙質(zhì)封套里面取出黑膠唱片的剎那,夕陽下一圈圈溫潤光澤立刻吸引了我。我把唱片裝回紙質(zhì)封套,再把封套放回到盒子里,捧著這套莫扎特的黑膠唱片,悄悄地把它藏在我睡覺的床底下。自此之后,我?guī)缀趺刻於家贸鰜矸磶妆?,并開始比照著英漢詞典翻譯唱片的內(nèi)容,才知道這是莫扎特的兩幕歌劇《唐璜》。封面上面容模糊的男性就是故事主人公唐璜,用現(xiàn)代語言描述這個主人公,基本上是一個放蕩不羈的泡妞高手。故事發(fā)生于中世紀(jì)的西班牙,厚顏無恥又不乏勇敢的主人公唐璜四處尋花問柳,最終被神懲罰進(jìn)了地獄。在我收藏到第一臺能夠放出聲音的電唱機(jī)后,迫不及待地播放了《唐璜》。我本以為音樂里會充滿對渣男的抨擊,恰恰相反,我在黑膠唱片里捕捉到的是輕松、歡快,充滿激情的奏鳴曲。接下來,我查閱很多關(guān)于莫扎特和古典音樂的知識,我居然喜歡上了這個英年早逝的音樂天才。在他的音樂里,從來聽不到怨恨,通篇充滿善意、包容和溫暖。直到有了智能手機(jī),我的古典音樂庫里,幾乎下載了莫扎特的所有作品。
我沉浸在莫扎特溫柔的奏鳴曲里,突然覺得有人拍我肩膀,我趕忙摘下耳機(jī),發(fā)現(xiàn)塌鼻梁站在我身后,他用手指著走廊外,對我說:“你的女朋友來接你了?!?/p>
我說不可能,我沒有女朋友。
這時,一位救助站的管理員走進(jìn)來,站在門口喊道:“誰是余未來?耳朵聾了嗎?”
我站起來,向管理員舉手示意:“我是余未來?!?/p>
我跟著管理員走進(jìn)一間接待室,剛一進(jìn)門,就被一團(tuán)撲過來的白色身影緊緊箍住,居然是小格來了。小格死命地?fù)ё∥业牟弊樱锹曕菤獾厝碌溃骸拔业奶焓?,我的上帝,我的余哥哥,我可找到你了?!?/p>
小格發(fā)完嗲,在我兩頰上左右開弓迅疾親吻十幾口。
管理員拍著桌子叫道:“這是救助站的辦公室,你倆文明點好不好!”
小格松開我,對管理員說:“我要帶我網(wǎng)紅男朋友離開這里,要辦理什么手續(xù)?他現(xiàn)在是網(wǎng)紅,不需要你們救助?!?/p>
管理員不耐煩地對小格說:“誰讓他簽字接受我們的救助了,我得請示領(lǐng)導(dǎo)……他是什么網(wǎng)紅?”
小格打開手機(jī),點開抖音App,播放我在火鍋店那段發(fā)牢騷的視頻,對管理員說:“看到?jīng)]有,我男朋友現(xiàn)在是網(wǎng)絡(luò)上最火爆的‘垃圾堆里的古典音樂鑒賞家……我×!我的粉絲馬上突破四百萬,天哪!幸福來得太突然,我要眩暈了?!?/p>
管理員看完視頻后,站起身來說:“你們稍等一下,我跟領(lǐng)導(dǎo)打個招呼,他要是同意,你們簽個字就能走人?!?/p>
說完,管理員走出接待室,去找領(lǐng)導(dǎo)匯報。
小格再次撲進(jìn)我的懷里,一臉興奮地對我說:“聽老癟說,你暗戀我三年,怎么不早告訴我呢?還有,你知道嗎,網(wǎng)絡(luò)上的粉絲們找你找瘋了?!?/p>
我將信將疑地問道:“真的嗎?”
小格說:“此時此刻,我敢說,關(guān)注我賬號的粉絲們走在這座城市的街頭上,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乞丐‘垃圾人……”
小格似乎覺得自己說走了嘴,下意識地捂住自己嘴巴,猩紅色唇印印在她雪白的袖口上,像是雪地里盛開的一朵郁金香。這個反轉(zhuǎn)太快,我得從頭理順一下:老癟沒有睡小格,也就是說小格不是那么臟,我還是可以重新愛小格……
小格松開我,她從白色羽絨服口袋里掏出一個小三腳架,支在桌子上,然后把手機(jī)架在上面,對我說:“親愛的,來,再錄一段演講,講國學(xué)、講古典音樂都可以,要保證持續(xù)熱度?!?/p>
還不等我作出反應(yīng),管理員帶著早餐時出現(xiàn)的中年胖臉男人走進(jìn)來。
胖臉男人一臉堆笑,把他本來就胖的臉又撐開不少,他走到我跟前說:“沒想到我們還救助了一位網(wǎng)紅,救助站原則上是支持你進(jìn)行直播,你們開始吧。”
我問中年胖臉男人:“你確定要讓我在這里做直播?”
中年男人綻放開他的胖臉:“當(dāng)然,不用緊張,拿出自己最好的狀態(tài)來。”
我清了清嗓子,等小格擺弄好三腳架上的手機(jī),比畫出“OK”手勢,我便進(jìn)入演講腔:“你們沒有必要找我,我不是什么怪人,我就是一個一無所有的正常人。而且,國學(xué)遠(yuǎn)沒有你們想象的那么純粹和深邃,例如國學(xué)中做學(xué)問的那一部分是僵化無趣的,而做人的那部分又太過圓滑精明和雞賊。我的知識也不夠系統(tǒng)化,都是在垃圾堆里扒拉出來的,屬于碎片化的知識積累,好在我還有積累和融匯的特長,但也都是一些皮毛。你們不要逮住什么二貨都當(dāng)大師。不要盲目追隨,不要肆意點贊,要學(xué)會獨立思考?!?/p>
突然,小格按下暫停鍵,對我說:“有一大波音樂粉絲,要求你講一講音樂,問你喜歡什么歌,還有很多人質(zhì)疑你,說你不可能聽出八分之一個音符的偏差,來吧,開始!”
我對著手機(jī)鏡頭,繼續(xù)說道:“你們?nèi)绻幌嘈盼夷芊直娉霭朔种粋€音符的偏差,咱們就來做個實驗,例如你可以一屁股坐在鋼琴琴鍵上,我就能聽出從哪個音到哪個音。有些所謂的音樂大師不僅配器不講究,連聲部配合都是錯誤的,兩個旋律的結(jié)合是錯落的,甚至是相互切割的。我奉勸這些人先去學(xué)學(xué)聲樂對位法,小提琴是五度相生律的律值,而鋼琴是十二等程律的律值,這兩個樂器音準(zhǔn)一旦對不上,那就是‘嘔啞啁哳難為聽。還有,你們問我喜歡誰的歌,最近幾年,能夠入我耳的是嘉華的《千里煙波》……”
十三
這是我第一次邁進(jìn)星級酒店門檻,不僅邁進(jìn)門檻,還開了一間房。在這間房里,我完成了一個男人的蛻變。沒有想象中的激動震顫,也沒有憧憬中的美好浪漫。恰好相反,做完那事兒之后,我感覺糟糕極了。我想大概是我常年自慰造成的心理障礙,心理障礙又導(dǎo)致功能障礙。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整個過程都是在小格引導(dǎo)下完成的……
回歸平靜之后,白花花的小格蜷縮在我胸前,毫無小鳥依人的感覺,倒像是我攀附在北極熊身上。北極熊伸出舌頭,在我干癟的胸口上舔舐一口,我禁不住打一激靈,半邊身體隆起雞皮疙瘩。我軟中帶力推開小格,讓她給我講講老癟的事兒。
小格嬉笑說:“老癟是個老流氓,凡是能夠得手的女人,不管有沒有姿色,他都不會放過,唯獨我沒有讓他得逞。”
小格的話,讓我將信將疑:“我那天親眼看見過,老癟摸你屁股?!?/p>
小格嬌嗔著舉起她粗大皴裂的手,一拳捶在我的胸口:“我說的得逞是上床,傻瓜?!?/p>
我說:“你跟我說說老癟得病的事兒?!?/p>
小格說:“一個禮拜之前,老癟檢查出晚期肺癌,他的情人知道后,第二天就把他的錢卷跑了,他現(xiàn)在變成了窮光蛋。”
老癟一個禮拜前查出晚期肺癌,我細(xì)算一下時間,那天晚上,他當(dāng)著眾人面哭的時候,應(yīng)該是剛剛得知自己得了肺癌。我把老癟想得過于高尚,還以為他為廢品集散地散攤子悲傷呢。
我對小格說:“老癟跟情人生了兒子,把錢卷跑等于留給自己兒子,老癟也不算吃虧?!?/p>
小格說:“老癟的情人跟一個男人跑了,據(jù)說那個兒子是情人跟這個男人的孩子,他們一直都在騙老癟。”
這么眼花繚亂的反轉(zhuǎn),只在電視劇里出現(xiàn)過,如今發(fā)生在身邊熟人身上,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我又問小格:“老癟現(xiàn)在怎么樣?”
小格說:“他老婆從蘇北農(nóng)村過來了,照顧老癟,陪著他做化療?!?/p>
我盯著墻上的一幅油畫失神許久,現(xiàn)實生活中的詭異讓我覺得深深恐懼。你無法真正了解身邊日夜陪伴的人,每顆復(fù)雜的人心都是一個黑洞。
小格捧著手機(jī),笑出聲來:“粉絲突破五百萬了?!?/p>
我接著問小格:“你剛才為什么不讓我洗臉洗頭?”
小格舉著手機(jī)說:“你洗干凈了,還怎么做直播,你要是干干凈凈西裝革履講那些東西,哪個愿意聽,哪個會關(guān)注你?”
小格翻身下床,晃蕩著兩個雪白乳房,架好三腳架,又跑進(jìn)衛(wèi)生間,把我的臟衣服拎出來,她把大姐送我的羽絨服扔在一邊,說羽絨服太新了,跟我的人設(shè)不搭。
小格打量著房間,走到墻邊說道:“就以這面墻做背景,看不出是在酒店里,快來快來,粉絲們瘋了,撒歡兒似的要看你直播呢。”
我問小格:“做一次直播能賺多少錢?”
小格愣了愣:“直播是為賺關(guān)注,關(guān)注粉絲多了,就會有廣告分賬,還能賣貨,賣貨才是賺錢的大生意。你放心,所有掙來的錢,咱們?nèi)仲~,怎么樣?”
我有些納悶:“怎么出來三三三分賬?”
小格一愣:“哦……還有老癟,他負(fù)責(zé)帶貨,組織貨源,發(fā)快遞?!?/p>
我問:“老癟不是已經(jīng)得癌癥了,還折騰什么?”
小格說:“他的錢都被情人拐走了,他得掙錢治病?!?/p>
我說:“我不要錢,我要過另外一種生活,一種不需要錢,也不需要責(zé)任的生活。”
小格笑得花枝亂顫,顫得兩個大乳房撒潑似的甩來甩去,像是在故意顯擺。
小格笑著說:“人活著哪個不需要錢?”
突然,我的手機(jī)響起來,是我妹妹打進(jìn)來的電話。
妹妹問道:“哥,你在哪兒?”
妹妹已經(jīng)有二十年不叫我哥了,她突然間這么親熱,我有點不太適應(yīng)。
妹妹在電話里說:“媽想你了,你快回家吧,讓你妹夫陪你喝酒?!?/p>
我媽也有很多年不想我了,這一切轉(zhuǎn)折太快,搞得我有些不知所措。在我即將掛斷電話的時候,我聽見妹妹說:“哥,讓我來給你做獨家視頻發(fā)布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唉!骨肉親情何必要走到這一步,才開始反轉(zhuǎn)呢?我十分確定,如果此刻我妹妹站在我面前,用剛才的口吻叫我哥,我會替她尷尬。還有我那個白癡妹夫,一直拿白眼球看我的妹夫,居然要陪著我喝酒。今生最令我不曾想到的是,我在現(xiàn)實世界還有被利用的價值,在網(wǎng)絡(luò)上還有幾百萬人追著要看我,我不知道該為此開心,還是為之難過。每個人都在急三火四地尋找和實現(xiàn)自我價值,而我的價值,既不是我自己找到的,也不是自我實現(xiàn)的,我僅僅對著小格和老癟發(fā)一通牢騷。我的確有滿腹怨言,但是不知道怨言能成為我人生的拐點,這真是一個奇葩時代。連日來諸多變化讓我有些緊張,因為我本來就是一個容易緊張的人。
小格已經(jīng)做好直播準(zhǔn)備,催促我趕緊進(jìn)入狀態(tài)。我穿上那身邋遢的行頭,大概是因為剛剛洗過澡,覺得衣服上的味道有點嗆鼻子。突然間被眾多人關(guān)注,讓我有些眩暈。小格說得沒錯,只要錢來得正當(dāng),花得就會理直氣壯。我只需對著手機(jī)販賣我從垃圾堆里積累的知識,就能贏得財富和名聲,這有什么不妥嗎?
小格問道:“準(zhǔn)備好了嗎?”
我問小格:“我、我今天說什么?”
小格說:“粉絲們現(xiàn)在關(guān)注最多的是你對古典音樂的認(rèn)知?!?/p>
我說:“好,這是我最熟知的部分?!?/p>
小格點了一下手機(jī),對著我比畫“OK”手勢。
我快速梳理著古典音樂的儲存,很認(rèn)真地對著手機(jī)鏡頭開講:“大家好!很高興你們對古典音樂感興趣,今天,我就帶你們先去了解一個音樂史上的天才,他就是莫扎特。莫扎特出生于1756年的薩爾茨堡,他四歲開始作曲,六歲開始在歐洲巡回演出,這一切都源于懂音樂的父親對他刻意的培養(yǎng)。莫扎特只活了三十六歲,卻給后人留下600多首作品,其中包括63首交響樂和5部小提琴協(xié)奏曲。今天我要重點給大家講一講,莫扎特創(chuàng)作600多首作品,為什么只有5部小提琴協(xié)奏曲……”
自從直播以來,這是最長一次演講,我十分用心講解了二十分鐘,給粉絲們呈現(xiàn)莫扎特的音樂生涯。做完直播后,小格噘著嘴巴告訴我,粉絲掉了將近一百萬。我有些納悶,此前發(fā)牢騷的視頻吸引來幾百萬粉絲,等我認(rèn)真講演一位古典音樂天才時,粉絲卻掉了一百萬。
就在此刻,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我和小格對望一眼,她也是一臉迷惘,我示意她先穿衣服。敲門聲再次響起,還有悅耳的門鈴聲,門外的人似乎很是著急??吹叫「翊┲.?dāng),我走到門前打開房間門,發(fā)現(xiàn)走廊擠滿一群男女,全都對著我舉起手機(jī)。
十四
星級酒店把我趕出來,因為前來給我做直播的人太多,影響酒店正常經(jīng)營。酒店保安人手不夠,驅(qū)趕不走瘋狂的直播者,便打電話報警。警察趕到酒店后,直播者們更加興奮,像是挖掘到大新聞,我從酒店房門的貓眼里看到有人舉著兩部手機(jī),對著警察肆無忌憚地拍攝。警察、保安和酒店的負(fù)責(zé)人站在走廊里商量著什么,不一會兒,我房間里的座機(jī)鈴聲響起來。小格接聽電話,一個勁兒地點頭應(yīng)承。
小格放下電話,一臉興奮地說:“酒店會派保安和警察保護(hù)我們離開酒店?!?/p>
我問小格:“我們相當(dāng)于被酒店轟走的,你有什么可興奮的?”
小格說:“外面一走廊人都在做直播,你的關(guān)注度已經(jīng)嗨爆了,剛才掉粉是個意外,咱們發(fā)大財?shù)娜兆拥搅?,傻瓜?!?/p>
就在此刻,我的手機(jī)響了,竟然是上海人馮老板,他劈頭蓋臉地問我:“維瓦爾第的《四季》怎么少了一張黑膠唱片,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套小提琴協(xié)奏曲……”
我瞬間有些發(fā)蒙,全部黑膠唱片已經(jīng)葬身推土機(jī)下,我并沒有把黑膠唱片賣給馮老板,當(dāng)時送他的那張唱片也不是維瓦爾第的《四季》,而是披頭士的Abbey Road,他何來的質(zhì)問?
我遲疑地問道:“你說的什么維瓦爾第?我的確收藏過一套《四季》,那套《四季》總共三張黑膠唱片,我收藏的時候就少一張……”
馮老板的口氣很不友善:“不僅《四季》少一張,你原來說有2483張黑膠唱片,我現(xiàn)在剛剛清點完所有唱片,總共是2251張,少了232張,你還好意思漲價問我要150萬,做人要講誠信,儂曉得不?”
我壓抑住激動的心情,問道:“是誰把唱片賣給你的?”
馮老板說:“除了老癟還有誰,他說是你委托他出售的……”
我和小格在警察和保安的保護(hù)下,擠過走廊,直播者興奮地大聲叫嚷著:“余大師,這個女人是你的女朋友嗎?”
“余未來,給我們講一講大唐盛世吧,戲說的那種?!?/p>
“余大師,貝多芬和莫扎特,你喜歡哪一個?”
“我們的《梁?!凡槐任鞣降男√崆賲f(xié)奏曲差吧?”
“《二泉映月》就比理查德·克萊德曼?!?,你敢說不對嗎?”
我回頭對著那個人說:“歸類才能比較,我說垃圾桶不如你牛×,你愿意嗎?”
提問的人居然笑了,他身邊的人也跟著他一起哄笑著。
快走到電梯間的時候,有人塞給我一張名片,沖著我大聲喊道:“你剛才發(fā)的視頻風(fēng)格不對,我們是一個專業(yè)的直播團(tuán)隊,能把你包裝成國際網(wǎng)紅,記得給我們打電話?!?/p>
小格從我手里奪走名片,扔出電梯間。乘坐員工電梯下到酒店地下車庫,電梯間外面停著一輛奔馳越野車,小格打開車門,把我推進(jìn)車?yán)?,她也跟著鉆上車。越野車片刻不停,急匆匆地沖出地下停車場,開車人正是老癟。
我問老癟:“你不是得了肺癌嗎?”
老癟說:“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在我最后的日子里還能幫你一把,我也算是沒有白活一場。”
我鄙視著老癟的后腦勺,尋思放一句狠話給他聽。結(jié)果手機(jī)鈴聲響了,還是妹妹打來的電話:“哥哥,我在網(wǎng)上看到你從酒店里跑出來,你現(xiàn)在在哪兒?我和媽媽都在擔(dān)心你,媽媽急得都快暈倒了,你快點回家來,我讓你妹夫去買你最愛吃的……”
妹妹突然卡住,我問她:“我最愛吃什么?”
妹妹大概有些尷尬:“哥哥想吃什么,就讓你妹夫給你買什么,只要你回來?!?/p>
我掛斷妹妹的電話,關(guān)閉手機(jī)。我能掛斷電話,也能關(guān)閉手機(jī),卻如何都控制不住眼淚。奔馳越野車駛過冬天深夜的街道,車后有幾片枯敗的樹葉飛舞起來。車內(nèi)的黑暗中,我的眼淚滑過臉頰,滴落在我已經(jīng)關(guān)閉的手機(jī)屏上,發(fā)出一聲聲輕微的“吧嗒”,這聲音只有我自己能夠聽得到。淚水里有委屈、有憤怒、有悲傷,我對抗這個虛偽世界的力量只剩下眼淚。
老癟把車開進(jìn)一個小區(qū),帶著我和小格乘坐電梯上到19樓,進(jìn)入一套簡裝的三居室。
老癟說:“這里安全,你們在這兒一天24小時直播,也不會有人來打攪。”
我問老癟:“你為什么幫我?”
老癟說:“廢話,我們是好朋友?!?/p>
我盯著老癟的眼睛,問道:“好朋友是用來出賣的吧?”
老癟點上一根煙,嘿嘿一笑:“幾天不見,你學(xué)會幽默了,不瞞兄弟你說,我的錢全被情人卷走了,現(xiàn)在想賺錢治病,所以就靠你了。”
小格舉著手機(jī),在一旁催促道:“趕緊直播,粉絲不能再跌了!我建了一個我們?nèi)齻€人的工作群,咱們以后就是余哥哥的直播聯(lián)盟?!?/p>
老癟一點不像是肺癌晚期的樣子,滿臉泛著油膩的光澤,他從包里掏出一盒大杏仁,對我和小格說:“這是我找到的貨源,成本價8塊錢,咱們直播帶貨兩盒賣99塊錢,一本萬利啊?!?/p>
小格瞪大眼睛問老癟:“這么便宜?”
老癟說:“快過期了?!?/p>
小格很是興奮:“余哥哥組織一下帶貨的詞,例如古典音樂鑒賞大師給你送來真正的巴西干果,三百萬粉絲就算百分之一的人購買,那就是6萬盒,一次直播就能賺200多萬,媽呀!”
老癟沖著我伸出大拇指,說道:“我沒有看錯,你真是個人物,做幾天直播趕上我一輩子辛苦賺的錢!”
小格在一旁支好三腳架:“來吧,余哥哥,再抖一個猛料,把剛剛掉的粉吸回來?!?/p>
我說:“不著急,你們首先得讓我相信,我的直播真能賺這么多錢?!?/p>
老癟問:“怎么樣才能讓你相信?”
我說:“往我的微信錢包轉(zhuǎn)150萬,我就相信?!?/p>
老癟和小格對望一眼,兩個人大概都用了征詢的眼神,所以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我走到門前,回頭對兩個人說:“我現(xiàn)在心情不好,到下面院子里透口氣,你們倆商量一下,商量好了就往我微信錢包里轉(zhuǎn)150萬,作為我此前直播的勞務(wù)費,錢一到賬,我馬上回來開工直播,賣過期干果。”
說完,我拿著大姐送我的羽絨服走出房間,“砰”的一聲關(guān)上房門。關(guān)門的聲音雖然很響,但是我從說完話到關(guān)門,留下了足夠的反應(yīng)時間,那一刻,我很期待老癟叫住我,說此事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只是作為朋友幫忙……
老癟完全聽懂了我的訴求,他沒有看我,而是把眼神移向小格。那一刻,我的心寒冷到極限,禁不住上下牙齒開始打起冷戰(zhàn)。走出小區(qū)的時候,我甚至不去辨認(rèn)門口的特征,因為我不會再回來了。
我問門口的保安:“哪個方向是南?”
保安問我:“你要去哪兒?”
我說:“我要去南方?!?/p>
保安一臉莫名其妙:“南方?”
我說:“是的,南方暖和。”
當(dāng)我走到這座城市的南站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微微泛亮。我的手機(jī)振動了一下,我看到老癟給我轉(zhuǎn)了150萬,我點開收賬。這時,小格在工作群里發(fā)了一條信息:收到錢的心情怎么樣?
我回復(fù)小格道:“十個貝多芬也彈不出我的悲愴,一百個阿炳也拉不出我的悲涼。”
老癟說:“別矯情了,錢已經(jīng)收了,趕緊回來直播帶貨吧。”
我發(fā)了一串鬼臉:“我不再做直播了,因為我不想做網(wǎng)紅,更不想把富含黃曲霉素的干果賣給別人?!?/p>
老癟問:“那你為什么要騙我的錢?”
我回復(fù)道:“我只是拿回屬于我的錢,而且是你欺騙我在先。”
老癟問:“我欺騙你什么了?”
我回復(fù)老癟最后六個字:馮老板,大力點!
在開往上海的高鐵上,我一路睡到濟(jì)南,才算有了精神。我掏出手機(jī)來查看時間,發(fā)現(xiàn)嘉華發(fā)來一條信息:我看到視頻了,《千里煙波》今天上升到排行榜第一名,余先生,感謝你!
第一次有人稱呼我為先生,心里很是欣慰。我把身體縮進(jìn)舒適的靠椅里,閉上眼睛養(yǎng)神。
沒錯,我要去上海找馮老板,把我的黑膠唱片贖回來。兩千多張黑膠唱片,每一張都傾注了我的情感,它們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記錄音樂的載體,而是我對生命的注解和信仰。失去它們,我的生命將不再完整,不再完整的生命,活著又有什么意義呢?在那些孤獨的夜里,肖邦的《夜曲》幫我驅(qū)走寂寞;在我思念小格的深夜,李斯特的《愛之夢》奏出我的深情婉轉(zhuǎn);還有一個狂風(fēng)掀掉窩棚油氈的晚上,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遮蔽住窩棚外的狂風(fēng)呼嘯,讓我聽到威尼斯的海浪拍打“貢杜拉”船舷的愜意。我爸爸離開的那個晚上,我先是播放了莫扎特的《安魂曲》,可是我爸爸除了賺更多的錢之外沒有任何信仰,我想上帝之于我的父親也不會有任何作用。于是,我換了一張門德爾松的《仲夏夜之夢》,在輕松明快又浪漫的管弦樂序曲中,我竟然沉沉地睡去了。
那些陪伴過我的黑膠唱片,就像一個個色彩鮮明又卓爾不群的女人,我曾與她們共度無數(shù)個纏綿悱惻的良宵。如今,她們被我的朋友出賣給另外一個陌生人,如何能不讓我心疼和焦慮呢?
我有一萬個理由,去上海贖回我的黑膠唱片。
贖回唱片之后,我……是啊,贖回唱片之后,我又該何去何從呢?
我去哪里安置我這些心愛之物呢?
我已經(jīng)失去最后的棲身之地,我萬萬不可能帶著兩千多張黑膠唱片去流浪。一想到如何安置我的黑膠唱片,我變得更加焦慮,焦慮到坐立不安……既然我是網(wǎng)紅,我可以做網(wǎng)絡(luò)直播帶貨呀,我就能賺到更多的錢,買上一套三居室,裝修一間專門聽黑膠唱片的防靜電試音間??墒牵鼍W(wǎng)紅賺很多錢,是我想要的生活嗎?網(wǎng)絡(luò)上那些淺薄的粉絲既沒有審美,也沒有是非價值判斷,他們僅僅是圍觀瞧熱鬧。我隨便發(fā)發(fā)牢騷罵幾句,他們便蜂擁而至,我只是滿足了他們對反差的獵奇心理,畢竟不是每一個“垃圾人”都能聽得懂古典音樂。
車窗外,江南池塘星列,綠植環(huán)繞,異于北方的蕭瑟。我閉上眼睛,想象著荷塘月色、錢塘大潮、柳浪聞鶯,可是我如何都無法奔跑,無法像在垃圾堆上聽著《圖蘭朵》那樣奔跑。此刻,我只剩下焦慮和懊惱。在這樣的焦躁不安中,我糾結(jié)到了上海。
隨著人流,我恍惚著走出站口,站在虹橋交通樞紐廣場上,我又變成了另外一座都市的“外地人”。這或許是我的宿命,走到哪里都是“外地人”,永遠(yuǎn)都找不到我的歸宿。中國人的鄉(xiāng)土觀念為什么這么濃厚?難道這是農(nóng)耕文明的精神遺產(chǎn)?這樣的文化和精神遺產(chǎn)真的好嗎?能夠傳承五千多年的文化,為什么在我身上沒有絲毫印記?難道是因為我沒有在學(xué)校讀書嗎?我?guī)е鴿M腦子問題,站在熙熙攘攘的虹橋廣場上,像一個傻瓜,更像是一個棄兒。
有一種人,生來無根,死亦無歸,活著的時候不牽掛一人一物,死后也不被一人一物所牽掛,這便是終極自由。要做到活著的時候不牽掛一人一物,我還要那兩千多張黑膠唱片做什么?
凝神良久,我做了這輩子最難的抉擇:放棄我的黑膠唱片。
馮老板是一個黑膠音樂發(fā)燒友,我那些心愛之物能夠落在他手里,肯定比跟著我更安全更安逸。而我贖回黑膠唱片,相當(dāng)于給自己套上物欲枷鎖,再也無法做到像一條狗一樣去生活。
做完這個決定后,我長長吐出一口氣,頓時覺得輕松起來。等等,一條摒棄物欲的狗,還需要帶著150萬去流浪嗎?我思慮片刻,決定卸下我最后的枷鎖。我打開手機(jī)微信,給廢品集散地六個罹患肺癌的家屬每家轉(zhuǎn)賬20萬,包括我妹妹,并給他們留言:這是老癟補(bǔ)償你們失去親人的撫恤金。
剩下的30萬塊錢,我轉(zhuǎn)給老癟20萬,并給他留言:我就當(dāng)你真的是肺癌晚期,既然是晚期就別糟蹋錢了,這20萬是給你結(jié)發(fā)妻子的生活費。江湖路遠(yuǎn),咱們各安天命!
我把最后10萬塊錢轉(zhuǎn)給小格,她畢竟是我愛過的女人。就像是我曾經(jīng)聽過的一張黑膠唱片,它給予過我愉悅,我便不可慢待它。
做完這些事情之后,我關(guān)閉了手機(jī),因為我不想看他們的回復(fù)。我交出所有欲望,只想成為一個平凡的人。這些天來,我做了很多事情。在我生硬地撕開人性黑洞的時候,還是盡我所能地給予一點溫暖,讓人們看到希望。這希望源于善念,這個善念結(jié)緣于那位送我羽絨服的大姐。冬天是一個嚴(yán)酷季節(jié),它寒冷的全部意義是讓人感受溫暖。
接下來,我想繼續(xù)往南方走,因為南方更溫暖一些。
我的未來有很多不確定性,但我不再害怕,因為我一無所有。
原載《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1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 張? 爍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