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河
編者按:
《金古城》是一部紅色題材長篇小說,寫中國共產(chǎn)黨人早期在新疆奇臺縣的革命斗爭故事。小說講述原迪化(今烏魯木齊)新兵營共產(chǎn)黨員周大川和助手梁雙喜,為躲避反動派抓捕,寄身奇臺縣教育群眾、發(fā)動群眾、開展斗爭,直到迎來革命勝利——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反映了中國共產(chǎn)黨人艱苦卓絕、篳路藍縷的艱辛歷程。本刊特選章發(fā)表,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100周年。
第一章
一
周大川站在迪化南門外南梁坡第三招待所(即后來八路軍辦事處)外面的僻靜處,正在屏息傾聽一位兄長模樣的年輕人的叮嚀。周大川聽著,微微蹙了下眉頭。這位兄長透露的事情,他并非全然不知。前些日子他已聽到這風聲,而且眼前情勢越發(fā)緊迫。深秋的天氣慘淡而陰晦,來自天山的下山風劇烈地吹向南梁坡,周圍幾棵白楊樹發(fā)出干裂刺耳的“呼呼”聲,搖曳的樹枝抖落出枯黃的樹葉。似乎是從東門附近,傳來幾聲槍響。周大川心中一緊,向北望了一眼迪化老城,不免涌起一層憂慮。算起來,他已經(jīng)在這個老城生活了好幾個年頭了。
迪化這座老城并不大,它的形狀就像一片不規(guī)整的桑樹葉,南北寬、東西長,南北不過一公里,東西不過兩公里。東、西、南、北四道門,分別在這片桑樹葉片的較寬闊的側(cè)翼。
早在1765年乾隆年間,準噶爾部落叛亂被平后,迪化城才建成。乾隆起迪化這個名字,據(jù)說是要在古代大漢王朝一統(tǒng)西域的基礎上,更好地來開導教化新疆這塊地方,成為大清王朝倚重的后方。迪化城建好后,當時最有名氣的建筑物當屬迪化城東門,名曰惠孚門。時隔一百余年,到1886年,統(tǒng)領新疆事務的陜甘總督譚鐘麟,因迪化城垣墻壁低矮、互不連接,奏請光緒皇帝修繕固牢城墻獲準,遂耗銀近十二萬兩、耗工九十一萬余個,將迪化四圍城墻連接加高,并翻修東、西、南、北四座城門樓。但城內(nèi)面積并不大,只有一千多公頃,時有人口也才三萬九千人。東門與新滿城合璧,仍稱惠孚門,北門被稱為景惠門,南門被稱為肇阜門,大西門被稱為豐慶門,后來又與大西門連接建起了小西門,被稱為徠遠門。四座城門樓中,最以肇阜門和徠遠門附近為繁華,徠遠門一帶還叫作新西市場,因此處既有說書場,也有挑擔叫賣的過街小商小販,耍猴的、賣藥的、零售小玩意兒的、賣零食和針頭線腦的沿街都有,街市商賈穿梭、人口云集,因而這一帶便人潮如涌,熱鬧繁華。偌大的一個城郭,居然也囊集了四處的繁華勝景。人們說逛城,實際是到此處的城圈子走一趟。只是隨著戰(zhàn)火的侵蝕和日月的更迭,1934年景惠門被改為了永安門,隨之盛督辦又將西門的豐慶門改為中山門,但這些門,老百姓卻仍習慣地稱為東門、西門、南門和北門。眼前,歲月的風雨已將這座老城沖刷得滄桑老氣,青灰色的城墻和斑駁老舊的城門樓,就像掛在這片脈絡稀疏的桑樹葉片的邊兒上,因風吹日曬而卷起的皺痕和傷疤,需要一種日月山水的全新洗滌方能新生。
眼前,周大川和這位兄長站的地方,其實是南門外了,距南門大概得有七八百米。因為都城窄小擁擠,后來到迪化定居的人,便在四門外陸續(xù)建了住宅。南門外的南梁坡這里,也散亂坐落著不少的人戶,零亂的居民房屋之間會錯落不齊地躥出一些白楊樹來。
周大川眼前的憂慮,并非是他多么留戀這塊地方,其實他的家鄉(xiāng)并不在這里。他是在考慮,既然發(fā)生了突變的情況,他該怎么辦的問題。連周大川也看得出來,這位兄長的神色也有些焦慮不安,只是他在盡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這位兄長是周大川在黨小組的負責人、迪化新兵營的連長王克森。王克森盯著周大川說:“這次迪化出這么大事情,盛督辦早已暗中動作,其實八路軍辦事處高層早已有所洞察,只是未料此人舉刀竟然如此之快。第三招待所我黨的主要負責人和幾位高級干部已被盛世才逮捕了,剩下還沒有暴露的黨員,都要緊急疏散撤離?!?/p>
“要撤回關內(nèi)的人中我算一個,但你不能走?!蓖蹩松f。
“為什么?”周大川有些驚異,雖然他已經(jīng)有了留下來的心理準備,但還是問了一句。
“這是組織決定的,組織已經(jīng)擬定了尚未公開身份的名單報給了延安,一方面延安審查的手續(xù)較為嚴格,另外,你和雙喜是本地人,又沒有暴露身份,黨需要你們留在這里?!?/p>
王克森大約二十八歲的樣子,個頭和周大川相仿,看得出來,多年的革命生涯已經(jīng)磨礪得他果決練達,盡管事態(tài)已很緊急,他卻極力保持著鎮(zhèn)靜,很簡約地向周大川交代清了事情。
“哦。”周大川應了一聲,他明白,處境確實已經(jīng)很危險了。周大川小他的負責人三四歲,長著一頭茂密的黑發(fā),臉相和神態(tài)中充滿了新疆人的豪放達觀和善良樸實,眼神里透著一絲冷峻,一絲光芒。
這時,天色已黯淡下來,山風刮得更緊了,樹枝在風中搖晃著,附近隱約傳來幾聲槍響。
“他們正在抓人?!蓖蹩松行┲绷恕?/p>
“那你們趕快撤離吧!”周大川趕緊勸道。
“我先說清你的事情,”在一起相處的經(jīng)歷中,王克森早已知道了他的身世和背景,“你準備在哪里藏身,古城子嗎?”
“對,奇臺,古城子!”周大川用不著猶豫,黨決定要他留下,這是容不得爭辯的。
“那好,”王克森一臉的嚴肅,將組織指示迅速向這個年輕人傳達起來,“你對古城子很熟悉,那里最適合你們?nèi)チ耍涀?,你和梁雙喜的任務就是能夠在那里待下去,隱藏身份,長期蟄伏,能待下去就是勝利,要盡可能創(chuàng)造條件,團結(jié)群眾,發(fā)動群眾,根據(jù)隨時變化的形勢和情況相應靈活地應變,最好把那個地方經(jīng)營成一個像樣的區(qū)域,迎接將來革命的勝利!”
周大川聽著,臉上有些激動。看到周大川臉上的憂慮拂去了不少,王克森又說道:“革命的路還很長,無家可歸、到處奔波、尋找落腳點,對我們來說是家常便飯?!鳖D了頓后,他又告誡周大川,“你還很年輕,在對待事情上有時考慮不周,有時容易沖動發(fā)怒,你要力戒之,人這一生犯過失是難免的,但要在革命斗爭的實踐中成長?!敝艽蟠ㄉ钌畹攸c著頭,心里記下了老連長的話。
王克森很快拿出幾樣東西遞給周大川,他先指著拓有公章的一張介紹信說:“到奇臺后最好能辦上戶籍,這樣才能踏實下來?!比缓笥种钢硪粡垨|西說道:“把這張東西藏好,這可是用來救命的,這還是之前通過內(nèi)線在督辦公署開的,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輕易用它。”周大川接過后很快掃了一眼,趕緊收好。隨即,王克森又趕緊叫過站在附近的另一個年輕人。這時,似乎有人喊馬嘶的嘈雜聲音從遠處傳來。王克森望著快步走過來的年輕人,說得更急切了,“梁雙喜,你隨周大川一起去,做他的幫手?!蹦莻€叫梁雙喜的年輕人點著頭。周大川望著梁雙喜對視一笑。他很放心這個年輕人。而現(xiàn)在,梁雙喜顯然也知道事態(tài)的嚴重性。隨后,王克森拿出一袋銀圓,捏了一下遞給周大川,“這是為你們準備的經(jīng)費,還是先前省財政廳我們自己的領導節(jié)省出來的,要惜著花。”周大川雙手接過,遞給梁雙喜。
王克森又叮嚀道:“如果將來遇到萬難之事,可以找一個人。”周大川附耳細聽,記著了這個人。王克森又補了一句:“但要記住,人情欠不起,凡事靠自己?!敝艽蟠c著頭,一字一句地記著王克森的話,眼睛有些濕潤。
這時,突然又傳來幾聲槍響。
周大川著急了,“不要安頓了,都知道了,快走吧!”
王克森應道:“你們也趕快走,馬上就走,帶上雪駒!”
雪駒是周大川精心飼養(yǎng)的一匹軍馬,王克森早就為他準備好了。而王克森的幾個手下也正牽著馬等著。周大川、梁雙喜和王克森站在黑暗的夜色里,三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眼睛里都流著淚水,寒風不斷地吹打著他們的臉面。
王克森松開周大川和梁雙喜,跨上戰(zhàn)馬,深情地望一眼周大川,擦一把眼淚,手一招,躍上戰(zhàn)馬,帶著幾個人飛也似的離開南梁,向南而去。
周大川依依不舍地望著王克森遠去的背影,難受地回過頭來,心頭霎時襲上一陣強烈的孤獨感,淚水忍不住地滾落下來。目送王克森一行人離開南梁,向烏拉泊方向疾馳而去,周大川抹了一把淚水,拿起馬鞭子,喊一聲梁雙喜:“走!”這時,附近已經(jīng)槍聲大作了。
周大川騎在雪駒上,梁雙喜緊緊抱著周大川,兩人飛快地離開南梁。他們穿過迪化最繁華的二道橋,經(jīng)過山西巷子,穿過老城的大十字街,又沖出北門景惠門,向紅山方向飛馳而去。
這時,一伙追兵出現(xiàn)在身后約二百米外。雪駒健步如飛,把追兵遠遠甩在后面?!芭?,啪,啪啪啪”,追兵的槍聲驟起,周大川只聽得子彈的呼嘯聲從耳邊“嗖嗖”擦過。梁雙喜緊緊地抱著周大川,嘴里咕叨著:“龜兒子,還想攆上雪駒!”雪駒在沙石路上“噔嘎拉、噔嘎拉”很有節(jié)奏地猛烈奔跑著,雖然負重疾馳,卻既快又穩(wěn)。
周大川側(cè)頭一望,經(jīng)過了敦厚好看的黑黝黝的紅山。他扽一把馬韁繩,雪駒轉(zhuǎn)向了通往乾德(今米東區(qū))的河灘路,兩人同時回頭望望身后,追兵被遠遠地甩在了后面,又狂跑了一陣后,追兵終于不見了。周大川長長喘了口氣,又扽扽馬韁繩,舒緩地跑起來。他們穿過乾德,沿著天山北麓一路向東。前方二百公里外,將是他們?nèi)サ牡胤?,奇臺古城子。而眼前正經(jīng)過的地方,是人們前往奇臺時都熟悉的七溝八梁一面坡。
四邊天際陰沉沉地黑成了一片,偶爾有月光的影子從天空斜穿下來,使人能夠抓住瞬間的光陰才能看清四周。大地一片寂靜,身邊的曠野在黑暗中不斷伸向遠方。
周大川向南天山望望,王克森連長一定帶著人就在天山南麓的那邊,也在向東疾馳,他們是要經(jīng)過迪化南山,奔赴延安。
想起王克森,他又禁不住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得潸然淚下。
二
周大川何許人也?
他原本是木壘河東城口人。東城口在木壘縣城西,向西二十公里處是一個叫老奇臺的集鎮(zhèn),再向西走就是古城子,再向西二百公里,就是迪化。
周家先前是東城口的大戶。老東家樂善好施,這使得周大川從小跟著他爹養(yǎng)成了濟善耿介的品性。從小時起,周大川就跟著他爹幫人家釘馬掌、騸馬。他爹騸馬時,周大川就跟在旁邊,眼看心記,拴馬、磨刀、掏卵子、殺毒,每個關節(jié)他都很熟悉。老東家不但騸馬,劁豬娃子也很在行。一到夏天,農(nóng)戶家的叫驢、兒馬、丫狗、騷豬四處追逐亂叫,爬高上低,漫山遍野都是它們發(fā)情的聲音,老東家就幫農(nóng)戶騸馬劁豬。
有那么一天,災難降臨了,東城口來了從山上下來的土匪。土匪在東城口搶糧掠物,奸淫農(nóng)家閨女。周東家眼看土匪要沖進宗族大院,就趕緊包好了銀兩,帶領族人外逃。土匪殺性四起,一頓亂棒打起了周家族人。周東家?guī)е迦送练苏归_搏斗,族人死傷遍地,女人們都被亂棒打死,孩子們也個個一命嗚呼。混戰(zhàn)中,周東家胸部猛挨一棒,頓時口吐鮮血。周東家眼看要絕了門戶,情急之下,牽過馬匹,拉起周大川一起跨上馬背,向村外逃去。土匪一把火點燃了周家大院。
周東家含淚馱著周大川,一路向西逃到老奇臺。
老奇臺這個小集鎮(zhèn)早先是奇臺縣治所在地,是通往古城子奇臺縣的要道。因東來西往人口的遷徙造成小商販的興起,使這里的商業(yè)日漸興隆,擺羊肉、賣白面清油、售日用雜貨和土產(chǎn)、開飯館的大小商號沿街排列,還有從關內(nèi)來的晉商津商,在這里賣調(diào)料、棉布、絲織品和洋貨等,而新疆人又開油坊、醋坊、碾坊、磨坊等,關內(nèi)來的人和新疆人還互行易貨貿(mào)易,帶動得這地兒煞是興旺繁榮。后來這里幾經(jīng)戰(zhàn)亂,小集鎮(zhèn)不斷遭到損毀。到公元1875年時,奇臺縣治遷往古城子,這個小集鎮(zhèn)也被叫成了老奇臺,市面也有些凋零。但因此地一向有經(jīng)商做買賣的風習,仍然遺留下較濃的商業(yè)氣息,集鎮(zhèn)上有時也還熱鬧。
就在這時,東家父子倆看到從集鎮(zhèn)東面來了一個疲憊不堪、衣衫襤褸的大車隊。
這個車隊有七八輛膠輪馬車,大約有一百來號人,大多是婦女和孩子。他們穿著雜亂,雖已是五六月份天氣,但仍有人身著灰色舊大衣,甚至羊皮襖。車隊進了鎮(zhèn)子上一家大車馬店歇息后,就三三兩兩結(jié)伴出來散步。這些人看起來面黃肌瘦,但與擺地攤的小販和路邊的行人并不搭話,更不亂搶東西。他們只吃價格便宜的面條,有的人只要白開水,就著馕和鍋盔充饑。但他們誰也不進路邊的人家,都聽命于一個領頭的中等個年輕人。經(jīng)過大街時,那個領頭的年輕人偶爾向出來散步的人叮囑幾句,這些人就又回到了住處。鎮(zhèn)上的人們既不知他們從哪里來,也不知他們到何處去。這批神秘的人既不像軍隊,也不像逃難的人,當然更不是土匪。
這一情景,都被同樣寄宿在車馬店的周大川父子倆注意到了。這時周東家棒傷復發(fā),口吐鮮血不止,他明白自己快不行了。
“我們,我們遇上了好人……”老東家掙扎著說,咳了一口血,“那個領頭的中等個年輕人就是好人……你,去找他……”
“嗚,嗚,嗚……”周大川哭著。
老東家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給兒子指了一條路。他鼓起力氣對兒子說:“木壘河東城口的周家已經(jīng)家破人亡了,你先跟著這個年輕人去混,如果有了危難,老爹給你想好了最后的退路……”周大川用心牢記著父親的叮嚀,早已泣不成聲。臨終前,老東家讓周大川把那個領頭的年輕人請過來,把周大川托付給了他。周大川請那個領頭的男人幫忙,一起把周東家抬埋在老奇臺的南梁坡。回到車馬店后,周大川就向領頭的男人跪了下來。
次日一早,這個由七八輛大車組成的車隊出發(fā)了,迤邐向西前行。又走了五六天,大車隊到了迪化。
這個領頭的男人就是王克森。
周大川后來知道,王克森原本是四川人。1936年初,紅四方面軍二下松潘時,他參了軍。紅軍西征時,王克森被編入紅三十軍,升任排長。在河西走廊,紅三十軍馳援被圍困在高臺的紅五軍時,遭馬家軍埋伏,王克森拼死突圍后,才得知紅五軍已全軍覆沒,王克森和戰(zhàn)士們大哭不止。殘存的近一千名紅軍由前敵副總指揮徐向前和紅三十軍政委李先念指揮,撤向祁連山南。途中,王克森升任連長。次年春天,西路軍中剩余的四百余名紅軍,在星星峽與前來迎接的中共駐新疆迪化黨代表陳云相見,大家抱頭痛哭。隨后,這支部隊的主力先期由天山南路進疆,而紅軍隊伍中的婦孺老小則由王克森和部分戰(zhàn)士護送,由天山北路從容西行,轉(zhuǎn)進到迪化。
到迪化后,王克森留周大川在新兵營喂軍馬。當時新疆督辦政府表面傾向于中共,就讓西路軍來疆的部隊改編為中國工農(nóng)紅軍新疆總支隊,駐扎在迪化東門外營房,但督辦狐疑不定,害怕將來惹火燒身,為掩人耳目,將這支來疆的西路軍對外稱“新兵營”。經(jīng)過中央代表的交涉,新兵營開始學習駕駛汽車、裝甲車技術,還學習各種火炮、軍政理論、無線電、軍醫(yī)、獸醫(yī)等。王克森看著周大川心眼兒好,人牢靠,就著手培養(yǎng)周大川。新兵營開展一些軍事活動,如到南山去進行實彈射擊、演習等也讓他參加。周大川還練了一手拳腳功夫,不過不輕易顯露。王克森與周大川朝夕相處,結(jié)下了親如手足的關系,后來,他介紹周大川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年輕人經(jīng)歷了生離死別和生活的磨難,一種信仰在心中扎下了根。而通常一個堅強的人在年輕時就樹立的信仰恐怕是一輩子都難以改變的。與此同時,王克森又為新兵營物色了一個可靠的孤兒梁雙喜,專門協(xié)助周大川養(yǎng)軍馬,后來也叫他入黨了。梁雙喜個頭稍高,小周大川兩歲,他原本就是迪化人,出身貧苦,性情直爽,瘦削的臉上帶著執(zhí)拗和一點頑皮任性,是個既簡單又豪爽的人,操著一口地道的新疆土話。兩人表面身份是飼養(yǎng)員,其實都是我黨隊伍中的人。
眼下,周大川和梁雙喜的身份還未暴露。組織上特意將他們和另外還沒有暴露身份的黨員分散隱匿,以做未來斗爭的需要。同時在迪化還潛伏下一些人員,以備聯(lián)系分散在各地隱藏的黨員。
三
周大川四顧茫茫原野。這會兒,他們已經(jīng)過了乾德東面十公里處的九溝十八坡。
他輕輕拍了一下雪駒。他很感謝王克森。老連長一定早就料到迪化要出事,讓梁雙喜到新兵營準備好了雪駒。眼下危難之際,這匹良馬居然成了他們脫險的救命助手。
雪駒是一匹壯實好看的雪青馬,臂部飽滿,毛色鮮亮。有一次,在新兵營里,周大川抬眼望望迪化深秋飄落的雪花,天氣雖有些冷了,雪駒卻不懼怕寒冷,反而引頸長嘶,有力而持續(xù)地從口腔中噴發(fā)出生命的歡歌。周大川靈感一發(fā),給它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雪駒”。雪駒很懂人意,對它的主人有一種特別的溫順和靈氣,似乎能察覺到主人的用心和喜好,還時時不忘對主人的敬畏。周大川就喜歡這一點。畜生的靈性和人的靈性應該是相通的。一個人如果不懂感恩,那活著的意義也就很渺小了。從這點上說,雪駒應該是達到了它的最高境界。周大川想著,用手輕輕地拍了一下雪駒的頸項,雪駒回頭輕輕地擺了一下頭,“嗯——吭吭——”地回應了一聲。
北疆10月的天氣,已是冷颼颼的??粗魅藲獯跤醯刈咧x回頭望望,“忒——忒——忒——”地發(fā)出叫聲,似乎在提醒兩個主人騎上它。周大川拿出料袋遞到雪駒嘴邊,可雪駒只吃幾嘴,就舍不得吃了,跑到路邊啃食枯黃的野草,抬起頭來“咯噌、咯噌”地嚼上一陣,又回頭望一眼周大川。周大川鼻子一酸,憐愛地撫摸著它的腮幫。
這時,周大川看到梁雙喜把背包摸了一下,在里面翻騰著,拿出一樣東西。
周大川望了一眼,笑了,“找到了?”
梁雙喜回答:“找到了,這東西可不能丟!”
周大川知道,梁雙喜找的東西是一把蘇制紅色口琴,梁雙喜非常喜愛,有時閑下來,他就要在新兵營吹上一陣,惹得戰(zhàn)士們常常來聽,就在眼下形勢危急的情況下,他仍然沒忘記帶上他心愛的家什。周大川喜歡梁雙喜,喜歡他在困難和挫折面前的樂觀情緒。其實,周大川也很了解自己,他知道自己也有一種在坎坷和危難面前的達觀和向上精神,他明白,恰恰是這一點,是人生最寶貴的。
梁雙喜從挎包里掏出一只金黃的薄馕,給周大川撕下一塊,“吃些,墊墊饑!”周大川接過,美美地咬了一口。薄馕干酥脆軟,吃起來散發(fā)著麥面、清油和馕坑特有的香味。也許是肚子餓了,他甚至覺得能在這寒冷的深秋曠野吃上風味獨特的薄馕很是一種享受和幸福。他感激梁雙喜的用心,這馕是臨撤離迪化前梁雙喜從集市上買的,雙喜是個粗中有細的人。
無邊的曠野被籠罩在陰霾和黑暗中,寂靜的大地仿佛只有他和梁雙喜兩條生命在呼吸和存活著。
再往前走,就要經(jīng)過阜康了。據(jù)說乾隆帝當時親自為這里手書了“物阜民康”四字,“阜康”一名就取自其中。再往前走,過了孚遠(今吉木薩爾縣),古城子就近在眼前了,今后人生的路就要在那里延伸了。一個人確定生活的方向似乎很容易,但在這方向上踩踏出一條路來可能就不容易了。周大川正想著,梁雙喜拍了拍雪駒的脖子,回頭問:
“咋啦,發(fā)愁了吧?我們反正都是孤兒,車到山前必有路,何必愁死人兩個!”
“說得好!”周大川一聽大笑,“莫愁前路無知己,天涯何處無芳草!”
“就是,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到哪里去還不能殺出一條活路來!”
“活路自然有,還得人去蹚!”周大川若有所思地說。多年的生活磨礪告訴他,生活從來都是打了折扣后才來光顧你的,從來就沒有香甜可口的東西無端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
說實話,此時此刻,要說周大川心境開朗、心情很好,并不見得。曠野的風在不停刮著。新疆原野的風很大,深秋的風刮在臉上,使人周身寒徹。周大川望望四野,心里涌上說不出的寒冷和凄苦。一個人活在世上,最大的凄苦莫過于無家可歸,沒有房子,沒有遮蓋的東西,還要忍饑挨餓。家就像避風的碼頭,有了家就有了依靠。要說眼下是漂泊流浪,也一點兒不為過。這種感覺很難受,很惶恐,很無助,心里老大不踏實。沒處可去,就會難倒英雄漢。一個再有骨血、再能闖蕩江湖的人,面對百無聊賴的困境,有時也只能仰天長嘆。他突然間覺得,他就像一只在天空盤旋的孤鳥,正在窺探能飽餐一頓的殘食;他就像一只仍然健壯卻沒有地兒可去的山羊,在戈壁灘上躑躅游蕩,即使找到一個圈,也擔心月黑風高時突然有只餓狼撲來。想著想著,周大川的眼淚就撲簌簌地落了下來。他看看身邊的梁雙喜。他和梁雙喜都孤苦伶仃,但梁雙喜倒不一定想這么多,他也用不著想這么多,想這些難纏的事,更多的是落在他周大川的肩上。但周大川再感到無助、困惑和茫然,心里面還是明白的。他知道他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他從新兵營一路走來,成長為組織的一員,這組織教給了他戰(zhàn)勝恐懼的勇氣,教給了他如何與人打交道,教給了他如何在窮困潦倒時拔地而起,這是他在新兵營獲得的最大的財富。眼下,最大的難題就是得有一個窩兒,能待得下去的窩兒,這窩兒可以避風,有吃頭、有溫暖、不餓死,而且還可通過把這窩慢慢壘大、拱大,更好地休養(yǎng)生息,以便為將來再作圖謀。
周大川向前方望著,前面偶爾閃出些光亮。再往前走,就要到傳說中的古城子了!到了古城子,就再沒人知道他們的底細了,就可以待下去了。但是,說實話,古城子等著他們的將是什么呢?他不知道。
第二章
一
古城子越來越近了。
遠方黑魆魆地矗立著一個城郭。這就是人們熟知的古城子。早年,周大川曾跟隨他爹來過奇臺,古城子的構(gòu)建和街道在腦子里還有依稀的印象。說是古城子,其實這城并不大。從古到今的城,在建筑結(jié)構(gòu)上,為了保持太平和安居樂業(yè),大體布局都是相同的。同迪化一樣,奇臺古城子也有東門、南門、西門和北門,只是它的規(guī)模要較迪化小得多,人戶也較迪化少得多。方圓百八十里的人們到這里來,就說到古城子去,這都是有來由的。其實,古城子的正宗名字叫奇臺。
古城子奇臺地處北疆沿天山一帶東部、迪化以東二百公里處,它不僅是一座歷史名城,還是東聯(lián)西出的繁華重鎮(zhèn)。
早在西漢時期,漢武帝派使者張騫出使西域,開辟了絲綢之路。自此天山以北形成了一條新北道,自河西走廊穿過星星峽,經(jīng)哈密、巴里坤縣,過木壘河經(jīng)奇臺縣城后,延伸向西連接中亞,而奇臺正處于地跨東西的咽喉要地。
公元十三世紀初,奇臺被契丹人統(tǒng)治,當?shù)貪h族人即以“契丹”諧音把此地稱為“奇臺”。乾隆年間,清軍大舉進攻叛亂的準噶爾部,在奇臺縣城東南五十公里處的老奇臺集鎮(zhèn)建奇臺堡。
公元1875年(清光緒元年),左宗棠為督辦征西軍務大臣,開始料理征西事宜,決心恢復新疆,以衛(wèi)京師、通商務。新疆已成為中外陸路之咽喉,中外商貨西出,皆由此轉(zhuǎn)輸,奇臺作為天山北路的第一門戶,又是天山南北及易貨往來的必經(jīng)之地,也就成了中外和新疆各地商品的集散地。清軍平定新疆后,縣治從老奇臺集鎮(zhèn)遷到西北方向約五十公里的一處人丁與商業(yè)漸興之地,始稱為“奇臺”。此后,清朝在新疆實行移民實邊政策,內(nèi)地軍民不憚千里而來,隨左宗棠大軍遷居新疆安家落戶。
到公元1878年(清光緒四年)時,奇臺縣已有民戶四千三百六十余,墾荒者五百七十余戶。奇臺有繁多的牲畜,每年可產(chǎn)羊皮八九千張,牛皮三四千張,羊毛四五萬斤,駝毛一二萬斤。深山多產(chǎn)虎、豹、豺、狼、麝、狐、鹿及羚羊各獸。此外,奇臺產(chǎn)有藥材,如枸杞、紅花、紫草、貝母、阿魏等,僅枸杞一項,每年約產(chǎn)五六千斤。農(nóng)副產(chǎn)品加工也很發(fā)達,每年產(chǎn)胡麻油二十余萬斤,罌粟油四五千斤,燒酒六七萬斤。上述產(chǎn)品通過東西南北各路分別銷往俄羅斯和蒙古的科布多、烏里雅蘇臺,以及呼和浩特、天津、北京,本省的伊犁、塔城、阿勒泰、喀什、和田等地。返回的商賈換回吐魯番的棉花,北京、天津、四川的綢緞,山西、湖南的官茶,俄羅斯的洋布,蒙古的毛裘,關內(nèi)其他省市的紙、瓷器等。清光緒年間,集聚在奇臺的商人,主要是同清軍大營及招募而來的燕、晉、湘、鄂、蜀、陜、甘等八大幫和本地商人做生意。燕幫中的天津商人根基最厚、手段最靈、商品最富、營業(yè)最盛,其勢力遍及奇臺和奇臺之外的天山南北各地。奇臺商業(yè)的新崛起,使清同治年間被夷為灰燼的古城,逐漸成為孤懸邊陲的繁盛之城。
自此,奇臺縣城這座通衢要道,聚集起東來西往的商客和移民,在此歇腳、休憩和定居。同東邊的木壘河和西邊的孚遠縣相比,這里更快地聚集了大量人口,形成了商業(yè)的繁華。各種各類商號店鋪沿街排列、樣式奇多、接踵比肩、鱗次櫛比。東來西往的客商們從關內(nèi)運進綢緞、茶葉、紙張、漆器及舶來洋貨等,又從奇臺本地運去皮毛、燒酒、白面、干果等,搞易貨貿(mào)易。馱運都是靠駱駝。駱駝沿著絲綢北古道,或從河西走廊,或沿兵匪戰(zhàn)亂少的偏僻地域等進入關內(nèi),更多的是要經(jīng)過人跡罕至的荒漠戈壁。浩瀚戈壁唱響聲聲駝鈴,大漠深處飄飛裊裊孤煙。駱駝給古城奇臺的繁榮立下了汗馬功勞。久而久之,奇臺縣的名聲越來越大。密集的商旅和貨物在此“停泊靠岸”,奇臺縣便被稱為“金古城、旱碼頭”,出現(xiàn)了“千峰駱駝走古城,百輛大車進奇臺”的壯觀景象。人們到奇臺去,就說到古城子去。因商業(yè)發(fā)達,生意好做,不斷吸引著外地人前來經(jīng)商,因而又留傳“來到古城子,跌倒拾金子”的佳話,古城子成為生息繁衍的好地方。
“要想掙銀子,就來古城子?!庇械年P內(nèi)人為了在新疆掙錢,就約好結(jié)伴千里西行,沿著荒無人煙的河西走廊走新疆,走著走著就困累而死。再后來走新疆的人們,如果迷了路,就沿著前人走疆淘金的白骨,終于來到了新疆。
當然,這其中的許多事兒,都是周大川從他爹那里聽來的。周大川想,還不如把奇臺縣和古城子叫成“金奇臺”呢,這名字又帶勁又響亮。奇臺縣物華天寶,又這樣厚實,只是,金奇臺和古城子雖然都是就地域而言,但古城子主要指縣城,而奇臺縣處處可謂風水寶地,自然可以號稱金奇臺無疑了。
后來,周大川也多次隨著他爹到過古城子,見識過這個百年滄桑的地方。
古城子北邊有個遼闊恢宏的地方,叫將軍戈壁。相傳唐朝一位將軍為平定叛亂,帶領軍士們在幾千公里的沙漠上追擊叛匪,后來全軍找不到水源,終于饑渴而死。后人為紀念這位將軍,遂把奇臺北部沙漠這塊地方叫作將軍戈壁。后來有那么一次,周大川隨他爹和工頭到古城子承攬了一個活兒,穿過北沙漠,往青河縣運送糧秣,迷失到中蒙邊界北塔山地域,被蒙古人抓了去。后來拼死回到古城子,因丟失糧秣,縣府關押了他們,要治死罪。過幾天,縣府一個叫王青林的小勤務員看他們老實厚道,就懇求縣爺放了他們。周大川記得,府衙的那個小勤務員應該比他大十來八歲。只是,眼下不知那個曾經(jīng)救過他們的勤務員還在不在。
周大川回想著往事,禁不住“哈哈哈”地大笑了兩聲。梁雙喜戲謔道:“大川,我們還沒到古城子,你可別犯傻病嚇我喲!”周大川更是張大嘴巴笑了,“雙喜,這就要到古城子了!”
就要踏進古城子了,周大川心里越發(fā)有些不平靜了。對這里,他既有些敬畏和崇敬,也有些忐忑和不安。他為這座古城的悠遠厚重而懷敬意,同時也為即將到來的命運而擔憂。他想對著前面的古城子大喊一聲:我們來了!但周大川明白,吼出這種聲音其實并沒有底氣,這聲音要豁亮起來,恐怕還需要時光。首先,能不能在這里待下去就是個未知數(shù)。
能不能在奇臺縣待下去,成了周大川和梁雙喜漂泊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眼見古城子在望,周大川驀地想起了一件事。
二
這件事還是王克森給他安頓的,就是到古城子后,最好能辦上戶籍。周大川也知道,如能辦上奇臺戶籍,就成了名正言順的奇臺人,即使遇到壞人趕他們走,也就沒有了口舌。
次日一早,周大川和梁雙喜從住宿的東門客來旺車馬店出來,來到同樣地處東門的奇臺縣警察局。他們數(shù)天以來一直奔波勞頓在路上,這時仍然有些疲憊不堪,但想著可能就要到手的戶籍,就又重新打起了精神。想到要辦戶口,周大川突然涌上找一下那個久違的小勤務員的想法,但轉(zhuǎn)眼間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在任何情況下,先不要過早聲張和暴露自己,他不能貿(mào)然去找,眼前還不是找的時候。人情欠不起,凡事靠自己。這話王克森曾給他叮嚀過。也許以后會用得著王青林,但不是眼下。這樣說來,能不能辦成戶籍,就全看運氣了。
他們順著門牌號打聽到了古城子警局管戶籍的人。管戶籍的人叫祁世忠,是警察局的副督察長。
進到辦公室,他們見到了這個副督察長。此人臉相生硬,他分明感覺有人站在面前,卻端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很不情愿地抬起眼皮掃了一眼來人。周大川拿出王克森早就在省督辦公署開好的介紹信,對祁世忠說:“我們要到中葛根去,要在古城子落戶。”
祁世忠聽著,兩只小眼睛瞄著介紹信。
周大川端詳著這個人。這個祁世忠臉盤瘦削,眼睛下長著一顆黑痣,獐頭鼠目,尖嘴猴腮,臉上帶著一絲陰森和可惡,似乎從外面進來的人都欠著他似的,讓人感到非常不快,甚至叫人厭惡??疵嫦嗑椭?,眼前的這個人不是什么善類。正派和心善的人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們讓人好接近,讓人感到踏實可靠。周大川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祁世忠展開介紹信看了好一會兒,然后抬起頭來,望著周大川。望了好半天,他好像望得不耐煩了,索性把頭扭向窗外,不想再理會眼前的這兩個人。他大概也在揣摩,眼前的這兩個人和他根本就是兩個路子上的人,看面相就知道,他們?nèi)毙难?,人低微,穿著襤褸,必定是和當下的窮人一路貨色。眼下迪化時局混亂,督辦府同共產(chǎn)黨反目,大開殺戒,這當口這兩個再平常不過的人怎么會來古城子落戶呢,這介紹信還是督辦公署開的,好大的面子!這兩個人如果在這里落戶,對他祁世忠來說,對他在中葛根的鄉(xiāng)黨來說,肯定不是好事。
祁世忠摸著自己很難看的尖下巴子,滿腹狐疑地睜著兩只小眼睛,拿定了主意。
“這戶籍辦不了!”
“為啥辦不了?”梁雙喜一聽急了,他一開始看著祁世忠拿五做六的樣子就有些反感,再看著他把頭扭向窗外的樣子,心里就在罵,“這個姓祁的家伙是個二桿子!”
“這些天辦戶籍凍結(jié)了,不能辦!”祁世忠仍舊一副冷冰冰的樣子。
“何時不凍結(jié)?”周大川問。
“何時都凍結(jié)?!逼钍乐蚁胝f不說地應了一聲。
“你……”梁雙喜有些忍不住了。
“雙喜!”
周大川趕緊壓下雙喜的話。這個祁世忠和他們絕不是一個路子上的人,他不會給辦這個戶口的,他只是做出看介紹信的樣子給他們看,僅此而已。
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一旦亂來,就會給別人帶來口舌,到那時,人還沒待住,名聲就已經(jīng)被搞砸了,況且才到古城子,這里的深淺哪能摸得著呢!凡事盡可能忍耐,當然,如果忍無可忍,那就要堅不可摧。
周大川帶一下梁雙喜的衣袖,一起離開了警察局。
祁世忠透過窗戶,陰陰地望著他們的背影。
看見周大川和梁雙喜出了警察局大院,祁世忠迅速抓起電話,讓接線員要迪化督辦公署。他想問一下督辦公署,究竟有沒有叫周大川和梁雙喜的人。但他搖了好一陣,對方無人接聽。他放下電話,臉上陰沉沉地坐了一陣子,想來想去,剛才出去的那兩個人不像是官府的人。官府的人一派威風,哪像他們,像是從田間地頭來的泥腿子,八成就是與共產(chǎn)黨有牽連,至少,不像是官老爺們的親戚和朋友,反正他們身上有嫌疑。至于他們的來路如何,以后慢慢再查。至少眼下,這戶籍是不能給他們辦的。
這樣想著,祁世忠眼珠一轉(zhuǎn),叫進一個脖頸上有疤痕的警察,讓他趕快往中葛根的小城子跑一趟。
三
周大川和梁雙喜來到東門,仍舊在客來旺車馬店歇下腳。車馬店的掌柜待人熱情,親自打開一間客房,指著屋角說:“天冷了,柴火多添些,小心著涼。”周大川感動地說聲“謝謝”。他想,還是好人多,到底是底蘊深厚的古城子。
但看看外面陰晦而即將落雪的天氣,他心中不免涌出一層憂慮。才來古城子,就出師不利,他感到很不吉祥。他覺得那個叫祁世忠的人像個陰影,躲在他們身后,使他們感到周身寒徹的冰涼和遭人猛擊一拳似的憤怒。戶口辦不了,眼下是沒轍了,只能等到以后再辦。但這事遲早可能會影響他們待在奇臺。
次日一早,周大川和梁雙喜離開車馬店,在東門要了十個韭菜包子,外帶兩碗奶茶。吃過后,就牽了雪駒,向古城子以南進發(fā)。
回想起兩天來的情景,一進古城子就遇到的不順不由得使周大川感到有些困惑和難受。他覺得那個叫祁世忠的人既可惡又陰損,像一個蜷縮起來的刺猬一樣猛扎了他們一下。一想起祁世忠,他心里就覺得老大的壓抑。但是生活的路咋能都會是坦途呢?遇不見惡人,那才不正常了。不去想它了!他氣憤地飛起一腳踢飛一顆石子。
其實,他和梁雙喜要去的最終落腳點并不是古城子。在古城子以南約四十公里的天山腳下,有一個古老的村莊叫中葛根。山鄉(xiāng)里有一個小城,名叫小城子。這就是他們要去的地方。當然,眼前的這座古城子,還有中葛根,也將是他們今后的棲身之地。
臨和王克森分手時,王克森就明確指出了周大川將要躲身的地方,這和周大川的想法不謀而合。老連長熟知他的家境和背景。他知道的老連長知道,他不知道的,老連長還會給他指點一番。他說到古城子去,老連長多半知道他要去奇臺縣尋一門老親,以便在那里扎根安家。
到中葛根的小城子來落腳,還是多年前父親臨終前辦的交代,此事周大川已給王克森說過多次了。父親臨死時給他交代了最后的退路:在古城子奇臺縣的中葛根,人們又叫它小城子,那里有家張姓大戶,戶主名叫張登福,是周大川的堂姑父,在周大川小的時候,張登福曾見過周大川,聽說他當了古城子中葛根鄉(xiāng)的鄉(xiāng)長。如果將來生活有變故,就去找這位堂姑父,他會提攜照顧的……
想起父親的囑托,周大川思緒萬千。他和梁雙喜能夠在中葛根,在古城子生存下去嗎?聽說,自己的親姑父和姑姑早就不在人世間了。周大川粗略地記得遠房親戚家的大人們待人和善,但多少年過去,他對遠親家的人印象已有些模糊了,那位堂姑父也許早把他淡出了記憶。曠日經(jīng)年,不知堂姑父那家老親還認不認當年老周東家,還有周東家的這小子。周大川心中一點沒底。戶籍沒落上,可以到中葛根小城子的遠房親戚家避難;可到了小城子,以后還是落不上戶籍,又該怎么辦?這會使他們處于兩難境地。一旦小城子有人憑空生出事端,就會使他們荊棘纏身,難以立足。
周大川回望身后,那座富有傳奇色彩的奇臺縣古城子已被掩映在若隱若現(xiàn)的晨暉中,但朦朧的霞光依然遮不住它的深邃和厚重。
他又抬頭望一眼天山腳下近在咫尺的中葛根。正前方中葛根鄉(xiāng)的小城子已依稀可見。漸行漸近,只見山坡上到處飄落著黃葉,小城子被已經(jīng)染黃的樹木和青幽幽的山梁遮蓋著,掩映在兩座狹長的坡梁中間。村落已然可見,村里卻又黑魆魆的,好像一堆不好捋的亂麻,平攤在蜿蜒的山梁間。所有這一切都沖破灰暗天色的籠罩,頑強地裸露出它幽深而耐人尋味的輪廓。
進入深秋臨近初冬季節(jié),山鄉(xiāng)早已寒冷起來。陰沉的天空已飄起了雪花,天氣驟然間變得寒氣逼人。這是新疆慣有的天氣征候,說晴也快,說陰也快,熱時讓人干熱煩躁,冷時讓人寒冷刺骨。
看到即將到達的山村,周大川內(nèi)心很不平靜。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個辦戶籍的祁世忠,那個祁世忠像個鬼影子,很難從他的腦海中驅(qū)除掉。他甚至有種預感,只要他和梁雙喜待在中葛根,這個祁世忠說不定就會在什么時候出現(xiàn)。
四
祁世忠派的那個疤痕脖子警員到中葛根后,端直奔向一家大莊院。這樣,因為周大川他們的到來,就驚動了小城子的一族大戶人家。
這族大戶人家就是肖家大姓。肖家大姓有弟兄三個。老大肖立仁,中葛根鄉(xiāng)副鄉(xiāng)長;老二肖立道,中葛根鄉(xiāng)小城子大保保長;老三是堂兄弟肖立昌,人稱七卵子,小城子小保保長。
當疤痕脖子來到肖家大院,對肖家老大肖立仁說到山鄉(xiāng)要來兩個不速之客、祁督察長沒給來人辦戶口,而這兩個人看來要長留中葛根,因而要萬般提防時,肖立仁的臉色頓時陰森下來。
隨后,肖立仁馬上讓人把肖立道和七卵子叫進了肖家大院。
肖家大院就是肖立仁家的院子,是很有派頭的地主大院。肖家人但凡有事,就要聚集在此,這里自然成了肖家大姓和與他們走動密切的一些富戶和地主的議事場所。
肖家弟兄兩個進來后,都巴巴地望著老大肖立仁,只見肖立仁臉上的虛肉輕輕地抖了幾下。肖立仁長著一張四方臉盤,體形肥胖,面部肌肉有些松弛,一雙陰沉的眼睛似乎包藏著永遠也抖摟不盡的機謀,寬大而略向前突的前額似乎暗含著不為人注意的殺氣,小城子人習慣把他向前突的前額稱為“大崩樓”。
這時,肖立仁在大崩樓上慢慢地摸著,摸了一陣,猛地放下手來,對老二說道:“村里要來兩個克星了!眼下還是國民政府的江山,聽說前來的這兩個人有些來路不正,我們得防著,得擋,山鄉(xiāng)的地盤我們說了算,不能讓外人覺著山里的風水好養(yǎng)人,誰他媽的想來就來,想留就留!”
長著鷹鉤大鼻子的肖立道一臉的橫肉,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嘴一張,露出兩顆金牙,“知道了,大哥這是要先給來人點顏色看看?!毙ち⒌篱L得人高馬大,臉上一副兇相,神色中流露出一股蠻橫味道,有意無意帶著一種先聲奪人的氣派。
轉(zhuǎn)瞬間,幾個人想好了計策。
肖立道問:“就這樣辦嗎?”
肖立仁手一揮,“還哪樣辦?去吧!”
肖立道和七卵子出了肖家大院,邁著碎步子前往老三家。老三七卵子右耳根下長著一撮黑毛,兩顆門牙向外突著,臉相倒也受看。七卵子問:“這冬天用的東西,這就著急用?。俊逼呗炎邮怯X得用這東西時節(jié)有點早了。肖立道脧了他一眼,“不要廢屁話,眼下不就到冬天了嗎?老大讓取你就??!”
到了七卵子家后,七卵子婆姨翠英子一聽二阿伯子(阿伯子:丈夫的哥哥)肖立道和自己的男人要取那東西,就把手叉在腰上“咯咯咯”地冷笑了幾聲,帶著挖苦的調(diào)子說道:“又去干啥壞事???”
七卵子擺擺手,“去,去!”
翠英子身材高挑,臉相俊俏,做事干脆潑辣,冷笑的聲音雖然有些別扭,卻也帶著撩人的味道。肖立道悄悄捏一把翠英子的圓屁股,丟下一句:“婦道人家,不要管閑屄爛蛋的事情!”翠英子輕佻地白了肖立道一眼。
肖立道和七卵子在村外趁夜偷偷摸摸埋下那東西時,翠英子站在梁坡上冷眼看著,既恨又愛似的,雪白的牙齒間擠出一句話:“唷,越看咋越不是些好慫!”
五
周大川眼看著前面就是他們將要落腳的山鄉(xiāng)中葛根的小城子了。
這個山鄉(xiāng)寂靜得要命,聽不見一聲狗叫,也不見有牲畜亂跑的蹤影,讓人感到靜得有些可怕。但分明好像有齜牙咧嘴的野狗會突然跑出來狂吠,有到處亂跑的家畜野獸從好多角落四散涌來,又好像有埋伏著的獵手露出猙獰的眼睛瞪著快要到手的獵物,這使周大川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使勁用手抹一把眼睛,使自己被雪花浸潤的眼眶顯得干凈利落些。山鄉(xiāng)仍然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除了雪駒和梁雙喜走路發(fā)出的滯重的接地聲音外,四周仍舊一片寂靜。周大川覺得他和梁雙喜就要走進一個碩大的凹谷中去一樣,使人覺得腳踩在空中似的有一種冷颼颼的感覺。
但是,這個有些深不見底的地方,是他們即將要到的去處,也是他們可能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歸宿。中葛根地處兩座南北走向的綿長山梁中間,山梁自天山腳下延伸而出,越向北即越向古城子的方向越開闊,直到山梁變成丘陵,丘陵變成平灘。中葛根即處于兩座綿長山梁中間的天山腳下,古城子最大的河流中葛根河就從這里洶涌而出。
這里顯得如此僻靜,但看得出來,此處位置很重要。周大川想,老連長王克森同意他們隱身在這里,把此處作為棲身之所,是很有眼光的。想起老連長,周大川心里又涌出一陣陣惆悵。
眼看要到村子里時,出事了。
快到小城子北門村口時,雪駒似乎很神奇,剎住了腳步,就在這一霎間,它的腳沒躲過去,被一只鐵家伙給夾住了,夾住它的腳的是猛地彈出的利齒。梁雙喜驚呼道:“夾垴!”
夾垴是中葛根山鄉(xiāng)的人們用來捕捉獵物的道具,上下有兩圈鐵齒,獵取動物時兩圈鐵齒展平,中間一根彈簧尖挑在餌料上,只要獵物嘴饞上當,彈簧跳起,獵物八成跑不了,但這種東西常常是冬天才用的。
周大川和梁雙喜咬著勁各搬著一邊的利齒,才使雪駒的蹄子抽出來。還好,蹄子只是稍稍有些瘸。正走著,雪駒又停住了,嘴里“忒——忒——忒——”地叫起來。
就在這時,只聽周大川大叫一聲“哎喲!”梁雙喜低頭一看,冒出了一身冷汗,跟著叫了一聲:“哎呀,這鐵家伙又夾住了你的腳!”他使出渾身力氣去掰這夾垴,可夾垴卻紋絲不動。
梁雙喜一個轉(zhuǎn)身,著急地跑向村子去叫人。剛到村口時,遇到了一個啞巴和一個老者,梁雙喜拉著他們就向回跑。跑回到地方時,啞巴使勁掰著,可夾垴仍然紋絲不動。老人端詳了一下,用手摳摳里面的機關,夾垴居然輕輕地彈開了,可周大川的腳面卻已腫了。
周大川驚訝地望著這位老人。只見老人氣色紅潤,下巴和雙頰泛著薄薄一層白胡楂,瘦削而滄桑的臉上掛著善解人間冷暖的慈祥和老當。后來,周大川得知,這位老者村里人叫他楊五爺,他是啞巴的舅舅。啞巴指著周大川的腫腳,嘴里“嗚嗚”地叫著,邊走邊跺著腳。他指指夾垴,用手在地上畫了個圈,使勁搖搖頭。梁雙喜看懂了,啞巴是說很蹊蹺,他也不知這夾垴是咋回事。但旁邊的楊五爺表情有些沉重,似乎明白是咋回事,卻又沒吱聲。
轉(zhuǎn)瞬間,周大川的腳就腫得像個葫蘆瓜。他忍住疼痛和楊五爺嘮了大致的來歷,說他和梁雙喜要到一個叫張登福的人家去,張家是他們家的遠房老親戚。楊五爺說:“你說的是張家大院的張登福,他是我們鄉(xiāng)的鄉(xiāng)爺,我?guī)銈內(nèi)?!?/p>
周大川點著瘸腳,心情有些低落。初進村里就遭遇不測,這使他很郁悶。一種不安的心情又掠上他的心頭。周老東家雖然在離世時給他指了一條活路,但那個當了鄉(xiāng)長的堂姑父還認不認他,他和梁雙喜能不能待得下來,他心中實在有些七上八下。眼看張鄉(xiāng)爺家就要到了,這一腳就要踏入張家大院了,他的心跳不免有些加快起來。他很快地想到,方才那夾垴的事,先放一邊,至于腳么,疼歸疼,但要想在這里待下,就得拋開干擾,一身輕松地去見老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