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坤元
南國(guó)西湖之畔,風(fēng)光原自曼妙,更兼有紅蓮萬頃,殊美絕艷。每逢六月,盡皆盛綻,朝則與麗日爭(zhēng)鮮妍,夜則與明月斗嬋娟;凝情欲語,含顰若笑,回眸可忘饑餐渴飲。
世外有異世,天外有重天。人中固有英杰,紅蓮之中,卻獨(dú)有一朵白蓮。
紅蓮甚眾,這一點(diǎn)純白望去便甚覺突兀,卻是別是一番韻致:清華毓貴有如天涯孤月,曠澹飄逸有如碧水云帆。莊嚴(yán)嫻靜之中,偏另有林下的瀟灑風(fēng)骨;雖位于紅妝之間,卻無絲毫閨閣粉黛之氣。對(duì)之可忘塵囂世俗。
一日有白鷺聯(lián)翩飛至,語于白蓮:“我實(shí)是慕聘婷而來,愿同君一敘。”
白蓮面上雖了無喜樂之色,心中卻微生知遇之感,想自己神貌與眾疏離,心質(zhì)卻高于眾,又是自卑又是自傲,不意竟還有為自己而來者,卻又隱然覺得自己理當(dāng)傲睨萬物,俯視眾生。
“但說無妨?!?/p>
“君瓊姿玉質(zhì),合是瑤池仙種,望君一眼,再看那周遭紅蓮,頓覺是風(fēng)塵俗物。然而紅蓮實(shí)則嬌嬈嫵媚,不亞于君。試想,若有白蓮萬頃,其中獨(dú)有紅蓮一朵俏立其間,盈盈如流霞;周遭白蓮,看去亦會(huì)黯淡無色、清寡無味。君之美,在于異;君之貴,在于稀?!?/p>
白蓮默然不對(duì),半晌問:“白蓮一朵,紅蓮一朵;或白蓮一池,紅蓮一池,君以為孰美?”
白鷺笑答:“‘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多情人自于紅蓮之中感怡然襟懷,超逸人自于白蓮中悟浩然天地,何必強(qiáng)較高下!”
白蓮自覺失言,“是我方才莽撞相問——只不知君所謂‘美與‘貴是指何物?”
“望之愉悅,美也;待之珍惜,貴也。君奚出此問?”
白蓮笑曰:“足下原來只知其表,不知其里?!?/p>
“何意?”
“君所謂‘美與‘貴,乃他人眼中之物。雙眼自生在他人臉面之上,‘美與‘貴卻生在自己身心之中,何必以世俗之品評(píng)鑒賞為念?至于楚女秦娥,紅巾翠袖,明月繁花,春山秋水,此固為美;王侯卿相,金印軒冕,珊瑚玳瑁,雕車寶馬,此固為貴。然,我之‘美與‘貴,非止于此?!?/p>
“更在于何?”
“我雖出長(zhǎng)于淤泥,卻能凈植于清漣;任紅蓮琳瑯,我仍愿維持本色。舉世皆濁,獨(dú)清者未免悵然抱恨,然我亦復(fù)何悔?未淈泥揚(yáng)波,未餔糟啜醨,本我之大幸也。此中深意,又豈是君能知曉?
——‘美與‘貴,眼非人中所見,本我心中所生?!?/p>
“君高風(fēng)亮節(jié),”白鷺深深一嘆,“實(shí)令在下欽佩不已?!?/p>
“多承過獎(jiǎng)?!卑咨徫⑽⒁恍Γ胺讲欧菫榭淇?,但言心意耳。”
白鷺凝神一晌,復(fù)自顧素翎,喟然太息:“只可惜了一件?!^世而立,受天地日月之精華,風(fēng)霜雨露之滋養(yǎng),卻為根蒂所左右,根深蒂固,遂不可移動(dòng)。西湖雖好,終非廣袤天地……”
白蓮泠然:“襟懷高曠,雖囿于一室之內(nèi),亦無所慮也;襟懷狹隘,雖行于乾坤萬里,亦感無處著身。是以廣袤天地,不在煙波浩渺,不在紅蓮繁眾,只在心中?!?/p>
白鷺默然無聲,似喜非喜,癡立片時(shí),振翼而去。
白蓮?fù)茄┯棒嫒?,直翔入青天去了,笑嘆:“不慕高華,亦無傷低穢,朝朝暮暮,持此情懷,信不枉生于天地間?!?/p>
西湖之畔,白鷺從此不復(fù)至,杳杳無期,不知?dú)w向了何方;白蓮從此不復(fù)語,依然玉立于粉荷匼匝,不勝高寒。
唯有花開花落,云卷云舒;青山朝暮在,滄浪日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