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松蘿
一
長夜漫漫,蒼雪未息。瑩窗內一燈如晝,案上的詩文,詞采清綺如錦繡。我坐在桌案前看著這篇《清遠閣賦》,仔細摩挲著他所寫的一詞一句。雋秀清瘦的古隸立在宣紙上,化作他瘦削的身形。久久,清淚落下濕了紙頁。
“挽玉,現(xiàn)下還未到宮中宵禁的時辰,我出去走走。”我道。
挽玉低聲應下后為我穿上一件斗篷,復又取來一盞明燈遞到我手中。
“姑娘可需奴跟著?”挽玉問。
我搖搖頭只身出了門,屋外北風料峭,飛雪連天,我伸出手去接瑩白的雪。它們潔瑩而自由,不似我身在這紅墻宮城里,只有這四方天壁。
朦朧月色下,眼前冒出一團身影,遮去了我眼前的大片燭光。與他并肩而立,卻無言語,只是延著這巍峨的宮墻默默行。
行過清遠閣的朱門前時宋清始停下腳步,伸手挽住我,輕聲喚著我的閨名:“織月……”
“中書監(jiān),夜深了,快些離開禁中吧?!蔽彝崎_他,微微頷首道。
我兀自朝前走去,與他擦肩而過的一瞬撣落肩頭雪。飛雪落入燭芯,將燈火澆滅,夢回舊年。
隱約是七年前的光景,我方過幼學之年。父親任廷尉,掌審判之權。卻因耿介直言的性格而得罪了丞相,不久后便被丞相黨羽構陷入獄,折辱至死。父親一生為官清廉,身后只留下一卷彈劾丞相黨羽罪狀的奏疏與我這個幼女。
天子治國清眀,為父親平反昭雪后,又親臨府門厚葬了父親。
我手持奏疏跪在天子面前,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竟對天子說道:“父親一生殫精竭慮為的就是天下海晏河清。奈何小人構陷,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
天子接過奏疏,朗笑道:“許卿知我,以死報國?!?/p>
原來天子早已視丞相黨羽為眼中釘,肉中刺。天子未鏟除丞相是在靜待時機,而時機便是父親集丞相罪狀后以死言志。屆時滿朝文武皆知丞相陷害官僚的罪行,丞相定然成為眾矢之的。如此雷霆手段不愧是國朝天子。
天子鏟除異己后追封父親為光祿大夫,而我也因家門忠烈而被接入宮中成了楚國公主的伴讀。
公主年長我一歲,自小養(yǎng)在深宮中性情沉穩(wěn),落落大方。公主平日里待我也是極好的,遣了挽玉照顧我的起居,吃穿用度也比旁的伴讀高出一截。我與公主一同讀書習字下棋作畫,多年以來不僅是君臣更是至交。
公主及笄后,比從前更加敏慧好學。但因藏書的清遠閣內常有外臣繕寫文書,公主不便親自尋書,就令我每逢初一時去清遠閣尋書。
清遠閣內藏書百萬余冊,乃我朝文學典籍之瑰寶。故閣內不得掌燈燃蠟以免招引火勢而燒毀書冊。即便是得個日光爛漫的日子來尋書也會被這成千上萬的書架掩去光亮,因此我每回尋書總是費眼勞神。
臘月初一時天色昏沉,默聲下著大雪。我冒著風雪來到清遠閣,外臣們聚在桌案前溫上一壺清茶論天下時局,寫文籍華章。我匆匆朝他們虛行一禮便鉆入書海為公主尋書。許是那日閣內燒著地龍很是暖和,我嗅著書香竟生了困倦之意。眼皮沉重地掙扎不開,便索性尋了一處角落打了個小旽。
隱約聽見耳畔傳來一陣簌簌腳步聲,我驚醒時他正立在我面前。他著一襲書令史的青衫官服,握一卷曹子建的詩文書卷。
“不知許大人之女在此,是在下唐突了。”他微微躬身,作揖道。
我站起身來,心中不勝尷尬。恭謹地回禮作揖后,便埋著頭為公主尋書。
頭頂傳來他清朗的聲音:“不知姑娘要尋什么書?在下興許能幫助一二?!?/p>
我心中暗喜,今日可算遇上好心人能幫襯我了。但我還是端著禮儀架子,矜持地開口:“《樂府詩集》。”
他踱步到另一側的書架,踮起腳從高處取下一卷書,穩(wěn)妥地放入我手中:“在下宋清始。以后姑娘若尋不到書,我可來幫你?!?/p>
宋清始這人我倒是有所耳聞,他出生寒微貧苦之家卻少有才華,猶善文史與書畫而被中書侍郎陳允看重。加以提攜后賺得書令史這個小小的官職。
我抬眼看著他明亮又意氣風發(fā)的眉眼,宛若星辰。在這暗無生機的書閣里散出一線光亮。
我還未道謝,便聽見一個外臣道:“宋清始,快些來寫文書,今日陛下要御閱?!?/p>
那個青衫身影在我眼前匆忙離去,卻留在了我的心里。
二
洛陽的臘月,地凍天寒。雪壓樹梢,斷了梅香,殘了青松。我不喜冬日寒冷便總待在殿內,一日復一日地捱著正月新歲。
雖然平日宮里莊嚴肅穆,但新年伊始,天子也允了宮中張燈結彩,妃嬪玩耍。我早晨醒來時殿內已裝上了紅綢與大燈籠,好不紅火熱鬧。
挽玉笑吟吟地為我取來新衣裳道:“過了新年姑娘便及笄了,待公主出嫁后也定會為姑娘尋一門好親事。”
我卻暗暗苦笑。我上無父母庇佑下無顯赫家世,不過是借著父親生前的功勛才得公主的寵遇。這般的我,哪家的公子愿意娶呢?
“為我梳妝罷,今日還要去清遠閣?!蔽依⊥煊竦氖值?。
午后的宮城里,飄下幾絲細雪。我推開清遠閣的朱門,那個青衫少年獨自一人坐在案前習字。他聽見聲響,停下筆望著我。
“許姑娘安?!彼吻迨碱h首低眉道。
我朝他走去,瞧見他桌案上的宣紙,信手拾起。果然字如其人,他的古隸飄逸而舒展,蠶頭燕尾亦是典麗秀潤。字形間的清瘦,也與他的身量相似。
“今日新歲你怎么還在禁中?早些還家罷?!蔽覍⑿埛诺阶腊干系?。
“在京城中我沒有親友,唯此處有詩書伴我?!彼吻迨嫉吐暤?。
我默聲立在他身旁,抬眼瞧著這片紅墻瓊樓,淚水在眼中打轉。想來他半生寒苦才賺得一個小小官職,吃過多少苦頭也只在他寸心知。
“我亦無親無故?!蔽掖鬼?。
宋清始嘆笑道:“許姑娘不必妄自菲薄。許家忠烈,陛下都看在眼里,定會保姑娘一世安穩(wěn)?!?/p>
一世安穩(wěn)?從我父親以死報國而扳倒丞相黨羽后我便身似浮萍,寄身籬下再無安穩(wěn)的一日。
我不再與他言語,只身往書閣走去。他卻拉住我的衣袖與我并肩而立,他身上的檀香和著清爽的皂角氣兒鉆入了我的鼻息。一時間,心跳驟快了幾拍。
明明是天涯相隔的人,本不該相遇,不該相知。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彼p輕地言語,一字一字地叩在我的心弦上。
我抬頭望他,便覺得他似一縷月光,雖微弱清冷卻落入我懷中把我照亮。他似墻角邊的折柳,我似門隙中的蘭草,都只是天涯淪落人。
從此后在這寂寂深宮里,心里便多了這份溫暖。在我乏善可陳的青春里能遇見他,已是不該求得的妄念,卻還盼望著能與他相知相惜。
三
雪落燈火殘,意興已闌珊。我渾渾噩噩地走回屋室,方知那段少年往事已不堪憶起。
屋室內燭火通明,那篇《清遠閣賦》還放置在桌案上。全篇共計六百一十四字,上篇贊譽清遠閣之書香文氣,下篇啟天下安康清明之愿景。這世上唯他宋清始有這潑天的才華,習得千古文章盛譽。
筆落終字,人亦離散。千萬言語,最終啟于齒的只有罷了二字。
百般躊躇下,我還是將《清遠閣賦》擲入了火爐。清麗的字句在火中燃逝,只余縷縷青煙,煙氣氤氳卻又蓄成了他的青衫身影。
遙想那年春和景明,與宋清始在清遠閣漫步。朱門青瓦,檐牙高啄,我們立在青苔階上,讀詩書文史,談報國志向直至天光西沉。
他從袖中取出一卷詩文,放入我的手心:“拙作而已,不求它千古流芳,只求它能放在你心上?!?/p>
我展開宣紙看見他清麗的古隸,莞爾一笑。這篇《清遠閣賦》行文流暢,詞采秀麗,實乃佳作定會千古流芳。我的目光落在紙頁左下角,看見那一行清麗雋秀的蠅頭小字。
“檐下青娥理梳妝,皎皎明月落西窗。”
我淺唱輕吟這兩句時,宋清始霍然挽住我的衣袖,在我耳邊道:“織月便是檐下青娥,化作明月落在我心上?!?/p>
我緊攥著衣袖,心里已卷起波濤洶涌。縱使他只是宮墻朱門里的一粒微塵,卻是我心間上的明光,是我在孤寂宮門里的一絲溫暖。
宋清始見我久久沒有言語,便松開了我的衣袖。他后退一步與我拉開了距離后,恭恭敬敬地作揖道:“是我不該存這份妄念。”
“清始也在織月心上。”我向前一步與他十指相扣道。
黃昏影淡,灑在這片瓊樓玉宇的宮城。我第一次如此渴望與宋清始離開這座囚籠,去渡山水,望長秋,觀騰云,賞三冬。
四
不久后,《清遠閣賦》名動天下。天子聽聞后,便命人呈上了《清遠閣賦》。天子看過《清遠閣賦》后拍案叫絕,甚是欣賞宋清始的才華。中書侍郎陳允身為宋清始的恩師自然在天子面前為宋清始美言,天子就順水推舟拔擢出身微寒的宋清始為中書監(jiān)。
挽玉將這些前朝的事說給我聽時,我心里饒是歡喜。待夜深后我遣挽玉回房歇息,小心翼翼地踱步案前掌亮一盞燭燈。心有千千情思,一時不知拿什么來賀他拔擢之喜。沉思片刻后,找出公主賜我的那一罐休寧松蘿。我曾吃過一盞,初嘗苦澀再品茶香留齒。我將茶罐捧在手中,滿心歡喜。
禁中晝光將明時,我便來到清遠閣的朱門前等宋清始。宮道杳杳,來往人跡稀少,我徘徊在檐下照著那扇琉璃窗理紅妝。不消一會兒,耳后便傳來一陣腳步聲,我轉過身去瞧見宋清始與中書侍郎陳允。
“見過二位大人。”我作揖道。
宋清始本想向前扶我卻被陳允一把攔下,陳川皺著眉頭對宋清始道:“為師與你說的可都記住了?”
宋清始身形一怔,木訥了片刻后才點了點頭。陳允只身進了清遠閣,行過我身前時長嘆了口氣好似如釋重負一般。
我并未上心陳允的奇怪舉措,而是走向前去將休寧松蘿放在宋清始手中道:“賀你拔擢之禮?!?/p>
他素來清冷沉穩(wěn)今日都卻難得開懷一笑:“多謝織月?!?/p>
只是那笑容中分明帶著一絲牽強,我不安地攥緊衣袖,局促地開口問道:“你怎么了?是不喜歡這茶嗎?”
他呡著唇似是有話同我講,但躊躇萬千后終是沒有開口。我瞧出他藏著心事卻也不敢打聽,便任由心絮擰成一團亂麻。
他忽然擁我入懷,強有力的臂膀將我圈在他的懷抱中。耳畔是他溫柔繾綣的聲音:“喜歡。”
方才的心結被他一句“喜歡”輕而易舉地化解。我一向是沒心沒肺的性情,早已將他的躊躇與陳允的嘆氣拋向九霄云外。
但自那日后宋清始便鮮少來到清遠閣。我起初以為是自己擇的時辰不湊巧,后來才明白他竟是有意躲我。
朱門后,綺戶前,他匆匆從我眼前閃過。順著映在窗欞上的影子,我一路跟他行至清遠閣內的最后一處書架。他驀然回首,與我比肩而立。晦暗的光線下,我望不到他眉眼里的明光。
“為何躲著我?”我輕聲道。
他凝噎不語,用沉默回應著我。
此時陳允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一向身居高位恃才傲物的陳允今日卻客氣地開口:“許姑娘。”
宋清始瞧見陳允,擋在我身前道:“師父,我會與織月講明……”
陳允一把推開他,宋清始的手肘撞到書架上吃痛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清始有安邦定國之才,斷然不該娶一位無顯赫家世之人。許姑娘你什么都給不了他,又何必耽誤他呢?”陳允問道。
宋清始垂下眼眸掩去從前的采采星辰。與他咫尺而立,他依舊是那個瘦削清朗的少年而我卻感到陌生。他曾是零落在泥土中的微塵,我卻仰慕他骨氣才高;已然下定決心縱使他不得其志也要伴他一生詩歌書畫。卻難料,不忍再思量。
我強顏歡笑道:“織月省得,自己配不上中書監(jiān)?!?/p>
是了,他已是朝堂重臣與他比肩的當是名門貴族之女,我一介孤女又如何配得上他?
我轉過身時已是淚流滿面,恍惚間他拉住我的衣袖,低聲喚著我的閨名,言語間溫柔纏綿卻讓我感到不勝寒心。
我仰天一笑,俯在他耳邊道:“祝宋大人匡寧國,得權臣之位。”
我甩開他的衣袖,兀自朝前走去,他仍舊跟著。癡纏時,最叫人心痛難捱。我捂住耳朵,大聲怒吼道:“求你,讓曾經那個宋清始干干凈凈地留在我心里,莫要再癡纏了?!?/p>
話音剛落,驚覺閣中翻涌著滾滾濃煙。我大驚失色,閣內藏書百萬若是失火定將迅速蔓延。
“走水了!走水了!”閣中人驚慌失措地大喊道。
我瞧見火花,心下已亂了陣腳。陳允箭步向前來,拉過宋清始欲跳窗而逃。我躲在書架后泣不成聲,不知該如何是好。
宋清始挽住我的衣袖卻被陳允拉扯開,火光之下映出陳允可憎的面容,他咬牙切齒地說:“你若有個三長兩短,你爹就白死了!”
宋清始揪住陳允的衣袖,厲聲道:“若不救她,她會死!”
宋清始推開陳允還未觸到我的一片衣角,房梁便裹夾著燃燃星火落下。那一丈火焰,阻隔得豈止是我與他,更是生死。
熊熊烈焰之下,他被陳允連拉帶扯地拖走。我隱約瞧見他眸中的淚光,飽含著懦弱與愧疚。
我癱倒在火海中意識漸漸消弭時,眼前出現(xiàn)一人,他將我輕輕抱起大喊著:“救人!救人!”
我窩在那人懷里緊攥著他的衣襟,迷迷糊糊地喚了一聲:“清始……”
后來挽玉告訴我,那夜我渾身燒得滾燙,太醫(yī)令開了一劑猛藥才將我從鬼門關拉回。
“死在那夜才是解脫吧。”
火爐中的青煙散去,卻從銀碳中生出一絲沉香。
罷了,他該是青云之上的雄鷹攬?zhí)煜路既A,我只是檐下孤燕,給不了他功名榮華也抵不過歲月冗長。若從未遇見便不會生出期盼,若從未相知便不會生出情愫。
春晝芳草生,杏花抱滿枝。人間芳菲三月天合該是風度盎然,我卻在這宮墻中的消弭殆盡了所有逸趣。直到那一日公主出絳,下嫁大司馬大將軍之子時我才得以離開這座宮城。
公主挽住我的手遞給我一紙婚約,公主撫摸著我的鬢發(fā)道:“織月長大了,不能再陪著吾了。這是吾向父皇為你求的姻緣,望你一生安康?!?/p>
長久以來的抑情難發(fā),終在這一刻似洪流決堤。我哭道:“織月想一直陪著公主。”
公主俯下身來輕輕攬著我,唏噓道:“你我多年情誼,我豈會不知你?離開宮墻忘了宋清始,可好?”
鷓鴣啼,東風落。我踏出這座宮城仰觀天光,聽市井間酒肆攬客,看街頭孩童嬉鬧,仿佛又在我枯木般的身軀注入一絲生機。
人間并非只有他宋清始一人,并非只有那座朱門青瓦的宮城,還有湯湯行舟與蓊郁青山。
五
鄭言初出生自江南的書香門第,前年歲末時拔擢至京都太學講學五經。雖不是世族名門的后生卻也是清白之家的有志之士,故得天子賞識,而后又將我賜婚與他。
新婚之夜時,鄭言初牽著我的手溫潤一笑:“手怎么這樣涼?”
自那次我在大火中害了病后,身子便總是這般病怏怏的。我忙抽回手道:“大人還是離妾身遠些吧,莫要過了病氣。”
他復又牽起我的手朝桌案走去,他貼心地扶我坐下后去爐火旁架上一壺熱茶。
“你我夫妻,不必客氣。往后喚我言初就好?!彼Φ?。
月光穿過竹柏枝葉落入窗內,溫柔而明亮。我望著他溫潤的眉眼,竟與宋清始如此相似,但終歸不是他。
一柱香的功夫,茶聲鼎沸,清香盈滿袖。鄭言初將冒著騰騰蒸氣的茶盞遞到我手中,沉聲道:“暖暖身子。”
湯澤清潤,入齒馨香,唯有云臺山的云霧茶如此爽口。
“這是我家鄉(xiāng)的云霧茶,也算是一解鄉(xiāng)愁?!彼e杯與我同飲道。
江南茶果芳香,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一直是我一心向往之地。
我問道:“江南是何等風景?”
鄭言初呡唇一笑,眉眼間皆是對家鄉(xiāng)的流戀。他同我說春風楊柳岸,斷橋拂殘雪;也同我道江州荷塘與木本繡球。興頭正上時,他告訴我江南的月色落著吳地江水里似璧玉皎皎,也似少女窈窕清麗的倒影。我看著洛陽天色下這輪清清冷冷的明月,凝噎在口中的只有長長地嘆息。
此后我與鄭言初相敬如賓,似至交知己般談天說地,秉燭夜游,卻始終少了那一份纏綿繾綣之情。
行復一年后,鄭言初轉任杭州郡守,即將離開京師還鄉(xiāng)的他喜不自勝。我看著他純陽而明媚笑容,竟也從心底生出一份歡喜。
此時,挽玉卻一改往日的落落大方,怯生生地端著一個禮盒走進來道:“姑娘,這是中書監(jiān)送給大人轉任的賀禮?!?/p>
“中書監(jiān)身居高位卻還如此客氣,呈上來吧?!编嵮猿跣Φ?。
挽玉大抵是瞧見了我面容血色盡失,一雙杏仁眼中飽含著淚水。
我將素指握成拳攥皺了衣袍,心下已多了幾分慌亂。我看著他打開錦盒取出一個天青玉盤,玉盤上刻著一行清麗的古隸:檐下青娥理梳妝,皎皎明月落西窗。
往日的朝朝與暮暮又涌上心頭,眼底仍舊是宋清始的身影,耳畔還是他低聲而纏綿的喚著我的閨名。青蔥歲晏里他碾轉于微塵卻成了一輪清月,獨獨將我朗照卻又在我心上生生剜去一塊血肉。
“我有話同你講?!蔽椅兆∴嵮猿醯氖值?。
鄭言初放下手中的天青玉盤,將我攬入懷中安撫著哭成淚人的我。
“我心里曾有一少年,似明月落在我心上。我對不起你……”
一載夫妻,曾折春杏聽煙雨,曾煮云霧賞晚霞,曾渡山川寫詩畫;我又豈會不知他的情誼?原只是我心中有愧,不忍面對他一片真心罷了。
我本以為鄭言初會松開我,再將玉盤砸碎了拂袖離去。卻不料他竟抬起手輕柔地為我擦淚。
“那年清遠閣失火我曾救過你,你向我喚了一句清始我便知道了。你受過情傷我不能再傷你絲毫。只是阿月,你可知我心?”鄭言初問道。
竟是如此!那日救我之人,竟是鄭言初。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淚如雨下道:“我知。”
鄭言初離京改任那天正趕上公主回宮省親,我便進了宮與公主拜別。再一次立于這朱門青瓦下,已全然沒了少年時的心境。我不再是檐下孤燕,他亦不再是宦海浮沉里一粒微塵。
朱門綺戶前,一枝春杏簪墻頭。宋清始立在青瓦下仿佛在等我。那一瞬,眼前又浮現(xiàn)初見他時的模樣。
我與他比肩而立,鼻息間仍舊縈繞著他衣襟上的檀香。果真是應了那句物是人已非。
我將天青玉盤遞到他手中,溫柔一笑。不再相慕,便該相忘于江湖。
他別過眼去將玉盤抱入懷中,鼻息間的唏噓聲拖地老長。半天才啟齒問道:“你恨我嗎?”
“不曾?!币蚯榫壱褱?,不恨不怨亦不念。
我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身影,步履悠然。我長嘆一口氣,心間釋懷。
“阿月,該走了?!编嵮猿醯?。
我莞爾一笑,與他相攜。
終
清風拂過燈窗下,冬雪落殘燭,攜去屋內的一抹光亮。一位青衫少年手持一盞碧綠茶湯,枯坐于桌前。
“為師對不起你?!标愒收f。
宋清始放下手中的茶湯后,道:“師父沒有做錯?!?/p>
昔年,丞相被誅殺九族。危急之際,丞相拜托故交陳允帶走自己的幼子。陳允顧念多年情誼,便冒天下之大不韙救出此子。陳允為這孩子重新起名為清始,寄養(yǎng)在宋姓農戶家中,并收他為徒授他課業(yè)。本想讓宋清始得一世安穩(wěn)閑適,便從未告訴他的身世。直至陳允聽聞宋清始竟與飽受丞相毒害的徐氏之女相愛時,迫于無奈之下只得言真象方能及時止損。
宋清始踱步至窗下,看窗外瓊雪滿朱門,聽北風卷草折。明知與她是血海家仇,卻仍舊惦念。當初他不忍親口道破真相,便拜托陳允編了個愛慕權勢的幌子好叫她死心。卻不料那一場大火徹底斬斷了二人的情分。
“你似明月一直在我心上……”
他閉上眼眸,又夢回那年清遠閣中,她的一顰一笑皆落在他眼里,融在他心里。為她尋書是無意,送她歌賦為她填詩才是一片冰心。
桌案上的天青玉盤在幽昧的雪夜里,泛起一片清光。那一行清麗的古隸寫盡了他荒蕪的青春。如今與她天涯兩相隔,她留給他的只有那一罐苦澀而幽香的休寧松蘿。
三年后,天子駕崩。宋清始扶持新帝登基穩(wěn)坐丞相之位,終成一代權臣。友人曾在他府中見過一只天青玉盤,盤上刻著一句繾綣溫存的短詩。卻無人知曉詩為誰而作,情又因誰而起。他一生愛而不得,落得孑然一身的下場唯有他寸心明了。
明鏡高臺上,他耗盡了一世光陰。若能從頭來過,他還是喜歡少年時的清苦微寒。記得那天日光沉沉,風雪急驟;他眼里落入一位窈窕淑女似一縷月色記取了他一世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