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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梨屋與小糖罐兒

2021-05-29 05:32水生煙
南風(fēng)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江城

水生煙

1

陳茉到達(dá)烏魯木齊,是在冬至后的第二天,她一走出航站樓就縮起了脖子——太冷了?。∧呐缕綍r她頸背挺直得就像一只天鵝,此刻也不由自主地縮成了瑟瑟發(fā)抖的鵪鶉??墒撬豢险f,和來接機(jī)的江城匯合后,他問出的第一句話就是:“冷嗎?”

他曬黑了,更結(jié)實了,整個人也更好看。陳茉笑了笑,牙關(guān)剛一松動,兩排牙齒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磕在一起,“不……不冷!”

江城笑起來,他扯開衣領(lǐng)將自己的羊毛圍巾解下來,替她圍了起來。然而這似乎沒什么用,反而讓陳茉抖得更厲害了。直到坐進(jìn)車?yán)铮哪X子里都在回放著江城剛才眼也不抬地完成的全套動作。他撕開她衣領(lǐng)上的魔術(shù)貼,那聲音粗糲地摩擦著她的耳膜,她瞪大了眼睛,然而他的睫毛垂著,根本沒看她,他替她系好了圍巾,又將掖在里邊的頭發(fā)整理了一下,這個過程里,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耳朵。他的目光飛快地向她的臉上一掃,唇角呈現(xiàn)出好看的上翹弧度。

陳茉百感交集,幾個字在心里滾來滾去:“他變了!”

四年前,沈陽的十月秋高氣爽,陳茉一出高鐵站就被兜頭而來的大風(fēng)吹懵了。她被風(fēng)塵迷了眼睛,一邊跟著江城的腳步向前走,一邊淚水漣漣地揉著眼睛。干枯的梧桐葉在地上翻身打轉(zhuǎn),呼啦啦地被風(fēng)吹著跑。她看不清路,就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剡^頭來的江城一點兒都不溫柔,聲音里還有些冷淡和不耐煩:“你明天就回去吧。”

陳茉沒吭聲。他又不是她的男朋友,憑什么對她的行動指手劃腳?第二天中午江城忙完工作去酒店找她,才知道她一大早就開溜了。

他打電話給她,聲音里是藏不住的失落和抱歉,然而她的語聲聽起來卻很歡快:“你忙你的,我自己玩夠了就回去了!”

后來的幾天里,陳茉沒有再聯(lián)系他,可是他知道她沒走。在他工作的那片工地圍擋外面,有一個穿著風(fēng)衣戴著帽子的瘦瘦高高的女孩,來來回回地走了很多遍。他在工地上,協(xié)調(diào)著工人們卸下一車車物料,仔細(xì)核查著規(guī)格數(shù)量。風(fēng)啊,吹著彩鋼圍擋呼啦啦地響,江城壓抑著喉頭的酸澀,只是偏一偏頭,透過圍擋下的縫隙,他就看得到她的腳,他卻一直沒理她。

那一年,他們二十三歲。如果時間可以再向前倒退兩年的話,江城對于未來的設(shè)想從不曾有過風(fēng)沙塵土。然而幸運和財富像是長著腳,會跑掉。對他來說,父親的被調(diào)查和母親的生意出現(xiàn)問題,似乎都只是一夜之間的事情。

在那之前,江城在追求陳茉,陳茉拒絕他從來只用一句話:“我們不是一路人。”

在那之后,江城不追陳茉了,可是她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次數(shù)更多了,被冷落了也不惱,盡管他說的話其實很難聽:“我逗你呢。有錢人家男孩子的通病,我也有。”

陳茉垂著眉眼,她說:“你追我很久啊……江城。”

“因為追不上??!不甘心而已,”他說著,利落地站起身:“我根本就不喜歡你。”

“我不生氣!”陳茉追上來,她仰頭看著他,眉眼彎彎地說:“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嘛!誰讓我以前對你態(tài)度不好呢……”

江城的臉部線條微微扭曲,眼神里透露出一段時間以來少有的溫情疼惜,他說:“你是不是傻?”

陳茉搖搖頭,笑靨如花地看著他。這樣的陳茉,他拒絕不了。于是他的笑容和眼神,就那樣一次又一次地暴露著心事,讓她勇往直前。

四年后的烏魯木齊,幾天前下過的一場雪仍舊留著痕跡,匝道口有著殘留的黑冰,車廂里溫度高,陳茉的臉頰和耳朵泛著醉酒般的酡紅。江城小心地開著車,忽然問她:“這回可以待多久?”

陳茉挑了挑眉:“你想趕我走?”

江城笑起來,“我想帶你去看一看大美新疆的浩瀚雪景,你愿意嗎?”

陳茉默然了幾秒鐘,她低下頭,將半張臉埋進(jìn)了他的圍巾里,深深地吸了口氣,她說:“九年了,江城,連義務(wù)教育都完成了……”

2

高三,陳茉轉(zhuǎn)回戶籍所在地參加高考,她站在講臺上做自我介紹時,坐在窗邊的江城歪著頭,托著腮,一只手飛快地轉(zhuǎn)著筆,忽地掉在桌子上,發(fā)出一聲脆響,陳茉正說著話,一下子頓在了那里。然后他們有了第一次目光的對視,幾年之后回頭看,頗覺意義非凡。

十八歲時的江城,是明亮張揚的少年。課間操開始前,在化雪落水的房檐下,陳茉聽見女生的低聲議論,她們說明明是同款校服,穿在他身上都像是不同面料。陳茉從她們身邊走過,暗暗地撇了撇嘴。

因為課程進(jìn)度不同,開始時陳茉稍覺吃力,放學(xué)后總是最后一個離開教室。一天傍晚她剛背起書包走到門口,教室門忽然被打開,少年修長的身影一晃就閃身進(jìn)來,他掩上門,飛快地跑到講臺前將自己藏了起來。

過一會兒,有女生推門進(jìn)來,問道:“江城在嗎?”

陳茉吞吐了一下,“我……沒看見他?!?/p>

女生將手里的紙袋遞到她面前,“幫我放在江城的座位里,好嗎?”

陳茉像個乖孩子,一下子將兩只手背在身后:“我剛轉(zhuǎn)學(xué)過來,搞不清他坐哪個位置……”

盡管陳茉沒有幫忙,女生的禮物還是出現(xiàn)在了江城的座位里,女生手織的紅色手套,點綴著白色雪人,很好看。江城拜托同桌替他退還手套,理由是:“我媽不讓我早戀!”

陳茉在收作業(yè),正站在他的書桌前,她忍不住笑起來時,一疊本子滑落在地。

她低頭去撿,他也低頭去撿,他說:“我坐在這個位置上,現(xiàn)在你記住了嗎?”

陳茉不看他,拍了拍本子上的灰塵,轉(zhuǎn)身走了。她覺得他有點兒討厭,并且笑起來的樣子還有點兒耀眼,會讓青春期里的自己輕而易舉地紅透整張臉。江城的成績不上不下,學(xué)得有一搭沒一搭,自習(xí)課常在書堆的掩護(hù)下睡覺。她看似平和,內(nèi)里驕傲,喜歡小眾的音樂和書籍,才不想和那些嘰嘰喳喳的女生擁有同樣審美。

然而,這樣的感覺似乎沒有延續(xù)很久。新年晚會上,陳茉的節(jié)目是配音秀,她用海綿寶寶的飛快語速對派大星說出“一般我不在家的時候你都干什么呀”時,眼珠明亮清澈,星星一般閃耀,林間小鹿一樣濕潤靈動。作為優(yōu)秀觀眾,這當(dāng)然不是鼓掌的好時機(jī),可是江城沒忍住,他響亮卻單調(diào)的掌聲響起來時,將情緒飽滿的正在發(fā)聲的陳茉打斷了。哄堂大笑,滿屋子同學(xué)秒變德云社觀眾,發(fā)出整齊悠長的“吁”聲。

陳茉好一會兒找不到狀態(tài),又笑又窘地蹲在了地上。

江城連耳根子都紅了,同桌笑鬧著將他的腦袋按在桌子上時,他索性將臉埋進(jìn)了臂彎里,耳朵里一會兒是陳茉低沉著嗓音模仿著派大星的聲音:“海綿寶寶,我們?nèi)プニ赴???/p>

一會兒又變成了清亮亮的海綿寶寶:“對不起,派大星,我不能去,今天我要上學(xué)。”

“如果你去上學(xué),那我該干點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一般我不在家的時候你都干什么呀?”

“等你回來……”

3

江城是在那時候發(fā)覺自己和陳茉成績上的差距的。于是,高三下學(xué)期的第一次摸底考試,江城成了殺進(jìn)班級前三的黑馬,看著自己的名字緊密地和她排在一起,他似乎很得意。陳茉看向他時,他沖她眨了一下眼睛,陳茉倏地轉(zhuǎn)過頭,險些扭了脖子。

從高考的考場出來,江城約陳茉去海洋館看水母,她像是在做閱讀理解,黑亮的眼珠眨了眨,問他:“我們倆?”

他笑得光芒萬丈,“嗯!我們倆!”

陳茉沒答應(yīng)也沒拒絕,她看著他,腳步走著走著就跑了起來,風(fēng)從臉頰兩側(cè)吹過去,落在她身后,又落在他身旁。

她想,她大概永遠(yuǎn)都不會告訴江城,在高壓的學(xué)習(xí)生活中,她做過的唯一一個浪漫旖旎的夢,就是和他一起站在海洋館里看水母。他們并肩站在一起,牽著手,臉上笑容燦爛。

只是,從世俗的意義上來講,陳茉覺得江城和自己沒有生活在同一圈層,他想要什么似乎都不費吹灰之力,哪怕是自己很努力才取得的學(xué)習(xí)成績,也能被他用一個寒假的時間成功逆襲。他家住在高檔住宅區(qū),道路兩旁是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樹木,出入著豪華汽車。

陳茉有一個平凡卻溫暖的家庭,父母在對她愛如珍寶的同時,也進(jìn)行著嚴(yán)厲教導(dǎo)。她的父親是中學(xué)教師,授課風(fēng)格溫和風(fēng)趣,可惜一場意外事故帶來的腿傷,讓他無法站上講臺,只能做著強(qiáng)度不高的后勤工作。母親曾是機(jī)關(guān)里的打字員,為了負(fù)擔(dān)家庭,她變成了一個勇敢莽撞的小生意人。然而,無論父母的職業(yè)和收入是否發(fā)生改變,家里的氣氛始終溫馨祥和。

多年以后,陳茉發(fā)現(xiàn)自己那些勇往直前的堅韌和力量,除了江城本身,也源于父母的影響。如果只接受別人給予的甜蜜,遲早會被消耗殆盡。她相信自己可以擁有制造甜糖的能力,裝滿人生的小糖罐兒,不但可以甜蜜自己,也可以隨時掏出一大把糖果,與愛人互贈、共享,滋味深長,直到余生末年。

說自尊也好,說自卑也罷,她太想慢慢地變得強(qiáng)大。青春里的心動,不會動搖她的想法,即使是那么好的江城,也不能。相反的,正因為他站在那里,她更想加把勁兒,朝前跑。

他們就讀的大學(xué)在同一座城市里。江城大約每周都會去看望陳茉一次,帶著大袋零食、水果,那個驕傲自持又倔強(qiáng)的女孩,她只接受這些,至于大部分女孩子都喜歡的化妝品之類,他也不是沒試過,換來的只是她的拒絕。

有一次,他訕訕地握著那支口紅,“是顏色不喜歡嗎?”

“我喜歡?!彼拐\地看著他的眼睛,“可是我不要?!?/p>

這是什么邏輯?江城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直到他的家庭出現(xiàn)變故,他忽然一下子就全明白了——當(dāng)手中空空如也的時候,我們很難給予對方,更難給予自己。那種失落與難堪,物質(zhì)只是表象,精神才是內(nèi)里。

我喜歡你,因此愈發(fā)向往更好的自己,而在此之前,原諒我不能站在你身邊。

陳茉第一次去宿舍找他時,他面向窗外,不看她,她和他說話,他也不理。然后她走過來,從背后抱住了他。他垂眼,看著她攏在自己身前,又緊緊交握在一起的雙手。它們看起來柔弱纖細(xì),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

半晌,他掙開了她的手,起身離去。

江城回來時,陳茉已經(jīng)離開了,他的書桌上壓著一張小畫,在漂浮著的形態(tài)各異的水母中間,派大星和海綿寶寶站在鳳梨屋前,海綿寶寶夸張地笑著,高舉著細(xì)細(xì)的手臂,旁邊有一個氣泡框,寫著:“派大星,我下周再來看你哦!”

江城忍不住笑了。他忽然有點想不起高中時的陳茉是什么樣子了。她穿著千篇一律的黑白色校服,頭發(fā)不高不低地梳著馬尾——天知道,他曾經(jīng)多努力,才克制住了想要去扯她的頭發(fā)的沖動。

讀大學(xué)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穿裙子的陳茉有一雙筆直修長的腿,脖頸和下巴的弧線相當(dāng)美好。可是回想他喜歡上她的那一年,記憶里總是長久伏案的背影,她的粉色水杯放在桌角。有一次他見她仰頭喝完了杯里的水,像是意猶未盡,卻仍舊埋頭寫字。他站起身,幾乎問遍了身邊的同學(xué):“我去接水,你要代勞嗎?”

他唯獨沒有問她,卻在走到她桌前時,順手拿走了她的水杯。

有時候江城會很感激陳茉,如果不是因為她,他不會在寒假里發(fā)力沖刺,后來大概就只會在哪個不入流的大學(xué)里混混日子吧?

喜歡一個人啊,就是你很好,我也不差。

4

陳茉時常想起高三時的新年晚會,她加快語速模仿著海綿寶寶的聲音說出“一般我不在家的時候你都干什么呀”時,江城忽然鼓起掌來,他的眼睛亮若星辰,而當(dāng)他看著她,她便在那片星辰中央了。她蹲在地上,只有自己知道眼眶里溢出的熱淚。然后她抑制著狂跳的心臟,站起身來,看著屏幕上的海綿寶寶和派大星,繼續(xù)著她的聲音模仿秀,憨憨的派大星說:“等你回來!”

如果她有一座鳳梨屋,她好想和他一起住在夢幻而神秘的海底世界??!

江城第一次到學(xué)校里找她,她出來時,他正倚著車門沖她揮手,笑容明亮而溫暖。是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間的奇特生物,傲岸俊挺,留有三分青澀恰恰好,陳茉的腳步停在原地,然而她覺得自己身體里的小靈魂已經(jīng)飛奔出去,正站在他面前,看著他的眼睛、鼻梁和下巴,笑得美滋滋又傻里傻氣。

要用多大的力氣,才能夠說服自己拒絕他啊。江城表白過兩次,被拒絕就不再開口了。他仍舊每周都來看她,一起吃飯、看電影,逛遍了城市里長滿故事的老街,他們分享交流著對書籍、時事的想法和心得,吐槽著學(xué)校里的某項規(guī)章制度,八卦著同學(xué)、熟人,就像知心好友。

有一次他們一起參加同學(xué)聚會,結(jié)束時已經(jīng)凌晨,只好在學(xué)校附近找了賓館。看起來干凈整潔的房間里不知道留宿過多少對情侶,江城在衛(wèi)生間洗漱,他的手機(jī)在桌子上震動,屏幕亮起來時,陳茉看見了她自己——高中的跑道上,穿著黑色校服褲和白色短袖的女孩正迎面跑來,馬尾在腦后劃著弧線。

后來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而她神情怪異。等到看見她面前的手機(jī),也就明白過來,他笑了笑,滿不在乎地擦著頭發(fā)上的水珠,說:“你是我的盾牌嘛!”

江城清了清喉嚨,模仿著派大星的聲音,說:“對不起,我有女朋友了呢!”

陳茉忍不住笑了。他將自己安頓在沙發(fā)上,仰起下巴看了她一眼:“先睡了,晚安!”

5

家里出事之后,江城的手機(jī)屏保就再也不是陳茉的照片了。他很少聯(lián)系她,她發(fā)去的消息常常石沉大海,他接電話時聲音冷淡得好像她是保險推銷員。在最初的一個月里,每次她去找他,她都不停地說話,添油加醋地講同學(xué)和朋友的糗事給他聽,有時候說著說著眼角就迸出了淚花。好在他很快振作起來,同時也忙碌起來。深夜發(fā)來的微信上,他說:“我很好,你放心!”

陳茉在大三時成為教授的助手,剛?cè)氩换笾甑呐淌?,看著她的?cè)臉,說:“你和我年輕的時候很像?!?/p>

陳茉笑起來時,突兀地想起了江城,她忽然覺得,她那么努力,在某些時刻只是因為他在前方等著她。這和他的父親母親是否擁有地位和財富無關(guān),即使他一開始就是平常人家的少年,他也一樣灼灼耀目。

本科畢業(yè)后,陳茉順利地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而江城應(yīng)聘去了一家建筑公司。那年秋天,陳茉去沈陽看他。吃晚飯時,他垂著眼睛給她夾菜,忽然說:“該交男朋友了,再耽擱下去優(yōu)秀的小伙子都被姑娘們拐跑了?!?/p>

陳茉像乖孩子一樣地吃著他夾給她的排骨,說:“不是還有你嗎?”

江城避而不答,喝了一大口湯,才又開口說:“你別擔(dān)心我,我挺好的。”

“我也挺好的,你放心?!彼χf,兩個人的對話就像是打啞謎。

冬天時,江城在長春。陳茉剛結(jié)束了一段不愉快的兼職經(jīng)歷,沒打招呼便跑去找他。傍晚時分,她站在他們公司樓下,天氣很冷,雪片在風(fēng)里橫著飄。她穿著羽絨服,戴著毛線帽。他和同事經(jīng)過時,他腳步不停地看了她一眼,走過了又回頭看,他放慢了腳步,然后停在原地。她向他揮了揮手,于是他大步跑回來,驚喜地看著她,兩只手用力地攥著她的手臂,他說:“真的是你!我還以為只是長得像!”

她像是從天而降,他的歡喜來不及掩飾。而陳茉所有的不開心,也在他的笑容里盡數(shù)退散了。

晚飯后從餐廳出來,地上已經(jīng)落了厚厚的雪。陳茉一腳踩下去,冰涼的雪沫就鉆進(jìn)了短靴里。江城替她將鞋脫下來,在另一只手掌上磕掉雪沫,又將她腳上的雪清理干凈。他蹲在她面前,“來,我背你!

飛雪連天的夜里,路上行人很少,江城背著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兩個人哈出的白氣大團(tuán)大團(tuán)地漂浮在一起。夜風(fēng)里,陳茉迷迷糊糊地在他耳邊說:“讓我留在你身邊,好嗎?”

也許是因為看不見對方的臉,江城終于輕聲說:“我現(xiàn)在不能答應(yīng)你。你只要再努力一點點,就可以過上想要的生活了。我也會努力一點,如果可能的話,我們未來見!”

她點著頭,淚水一滴滴地落進(jìn)了他的衣領(lǐng)里。

那年冬天,武當(dāng)金頂上雪色彌漫,陳茉和幾個伙伴一起,用了十多個小時才成功登頂,在金頂上給他綁了個輝煌的金色鐵鎖,拴著鮮紅的布條。周圍層疊的鐵鎖銹跡斑斑,掛滿了扎人的霜花。

她閉目合掌地許下愿望,愿他身體康健,愿他如意平安,愿他擁有世間所有俗氣至極的美好,和世間所有超凡脫俗的曼妙。所有的所有,只要他想要。

她將所有愿望都許給了他,唯獨忘了自己。

6

那幾年,陳茉跟著江城的腳步去了很多地方。她留校任教那年,他再次跳槽。從建筑到商貿(mào),他仍舊全國各地地跑。

有一年,他在青島,他們終于抽空一起去看水母了。陳茉很開心,她覺得只要這樣堅持走下去,愿望就會全部實現(xiàn)。江城走在她身邊,在她的笑容里,忽然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像是聽見了她心里的話。她想牽他的手,手指動了動卻又作罷。

江城連春節(jié)也沒有回家。陳茉發(fā)給他一個大大的快遞,他坐在地板上拆開膠紙,出現(xiàn)在面前的簡直是個百寶箱。新衣、腰帶,白色的棉質(zhì)襯衫溫柔妥帖又不失挺括,角落里塞著干果酥糖,還有一本陳茉手繪的臺歷,寫著溫柔的詩歌和句子,畫著海洋、水母和鳳梨屋。壓箱底的是紅色內(nèi)衣、紅襪子和紅腰帶,字條上寫著:“一定要穿!我也有同款。紅紅火火、吉祥如意!”

又一年盛夏,他在湖南,她剛好有學(xué)習(xí)交流的機(jī)會,完成工作之后,她去找他。她住在離他工作地不遠(yuǎn)的地方,安頓好了才發(fā)微信給他,“我來了!”

隔了半個世紀(jì)那么久,他的電話打過來:“有一個推不掉的飯局,你愿意一起來嗎?”

江城提前過來接她,站在房間門口看著她笑。陳茉很快就看出了他的變化,他說話時的語氣認(rèn)真而篤定,眼里有光。

真好啊。陳茉想,如果每一個時間節(jié)點里的江城都閃光,這一刻最明亮。

包間里,有女孩起身給他敬酒,他說抱歉啊,酒量不好,一邊說一邊就看了陳茉一眼。女孩仍舊舉著杯子,笑意滿滿,鍥而不舍。陳茉看見江城眼底一掠而過的堅決和淡漠,冷如霜雪。陳茉笑著站起身,她端起了酒杯:“我替他喝?!?/p>

餐后剛走出酒店,陳茉臉上的笑容就裂開了。江城拉了一把她的手臂,將她攬到身邊,他附耳低聲地說:“還沒結(jié)束呢,你等會兒再罵我!”

等到人們散盡,陳茉的笑容重新落地,她氣哼哼地走在他前面,不知不覺距離他停車的地方越來越遠(yuǎn)。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兩道身影被月光和燈光拉得老長,后來她終于停住了腳步,她沖著他喊:“我是你的擋箭牌嗎?用來給你擋桃花?”

“是!”他居然應(yīng)了,并且用拳頭捶了捶胸口,“在這里!”

他看著她,潮濕夏夜里,她的額角有著細(xì)細(xì)的汗,她的聲音顫顫的,帶著哭音:“我明天就得回去了,可我忽然有點兒不放心!”

“沒事,你放心!”他笑起來,握著她的手腕往回走,他說:“我會記得來路與歸途?!?/p>

她踢了他一腳:“你不許笑!”

“一點兒都不疼?!彼χタ此难劬?,惹得她拳腳相加,可是她終于笑了。

江城忽然想起高考結(jié)束那天,他約她去看水母,她卻受驚似地看著他,接著就扔下他跑了,可是她一定不知道,當(dāng)時她眼底的光芒多么閃耀……

7

烏魯木齊的冬天很冷,江城的屋子里卻暖煦如春。陽光大幅大幅地落進(jìn)來,鋪在地板上像融融的薄毯。他的東西很少,看起來就像一個潔凈清簡的老和尚,可以隨時拎包啟程。陳茉有些心疼,也不說話,只是低頭倒騰著帶來的東西。

他來這里快兩年了,集團(tuán)發(fā)展新業(yè)務(wù),直將觸角伸到北疆,新公司從一磚一瓦起步,吃苦受累也未必討好,他卻主動請纓。他有想法有膽識,效益額居然很快領(lǐng)先于其他子公司。

江城離開了多久,陳茉就有多久沒有見過他。此刻他坐在沙發(fā)的扶手上,目光須臾未曾離開她一厘一寸。好一會兒,他終于站起身來,突兀地說:“我可能年底就回去了?!?/p>

“嗯。”陳茉似乎沒有理解他的全部語意。

“我是說……”他有點局促,“我以后哪兒也不去了。”

“嗯?!彼謶?yīng)了一聲。

江城似乎對她的反應(yīng)不太滿意,卻忍不住笑起來,抬手揉了揉她的發(fā)頂,“傻瓜!”

陳茉一抬眼,就撞進(jìn)了他充滿期待的目光里。她手里正拿著他的毛衣,忽然覺得沒處擱也沒處放,于是便又低著頭,一下又一下地摩挲有著柔軟質(zhì)感的織品。他抱住了她,溫柔又深情的,像一個紳士,又像一個痞子,因為在一聲長長的嘆息之后,他說:“給我一場戀愛吧,我想要很久了!”

于是江城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陳茉。她會伏案很久畫一幅畫,會在煮面的間隙做肩頸操,也會在他工作時像小貓一樣蹭過來,她戴著耳機(jī)看電影,漸漸地將半個身子都靠在他身上。她說好了不吵他,可是卻將薯片咬得咔嚓咔嚓響。江城停下了敲擊鍵盤的手,他看著她的長睫毛,看著她咀嚼時的唇角,看著她臉頰上細(xì)微的絨毛,他的笑容從眼角眉梢溢出來,被她發(fā)現(xiàn)了,就假模假式地嫌棄她把薯片渣渣落得到處都是,然后一點一點地幫她清理。在客廳大片的陽光里,他們就像兩只相親相愛的幸福的貓。

計劃里半小時的工作量,因此拖延了兩個多小時。陳茉笑瞇瞇地眨著無辜的眼睛,想要起身離開卻又被江城拉了回來,他給她看手機(jī)里的照片和視頻,有一個視頻是從窗口俯視的列車,呼嘯而來,蜿蜒而去,她不明白,他就說給她聽:“是在湖南,你離開的時候,我沒有去送你,心里很難受……因為你在這趟列車上,它就不一樣了……”

8

在江城面前,年輕優(yōu)雅的大學(xué)教師陳茉就像一個幼稚的孩子。在商場里,她晃著他的手臂,指著柜臺里的口紅,宣布:“我想要!”

可是江城用含笑的目光看著她的嘴唇時,她卻倏然紅了臉:“不要啦!小氣!”

于是他大笑起來,攬著她的肩膀向前走,他說:“來吧,每個色號來一只!”

他們一起去看氣勢磅礴的雪原,經(jīng)過冰山雪嶺,看過一片片雪白耀目的霧凇、冰湖,路過了炊煙裊裊的村莊。

“美嗎?”他問。

陳茉點點頭,繼而開啟了情話模式:“因為你在身邊,所以風(fēng)景也跟著加分?。 ?/p>

他們?nèi)チ撕芏嗟胤?,在小城的街道上,江城騎著自行車載著她,故意走曲線嚇唬她,誰知車輪碾上了一塊殘留的黑冰,車子一歪,兩個人就摔在地上。江城慌張地轉(zhuǎn)過頭來,大聲問:“摔疼了嗎?”

陳茉費力地將壓在車架下的小腿抽出來,累得呼哧呼哧,卻調(diào)侃著他:“你問誰呢?自行車?”

江城放下心來,于是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輕聲問:“寶貝,摔疼了嗎?”

他問得小心翼翼,眼神羞澀如少年。陳茉裹在厚實的棉衣里,只露著嬰孩一樣純凈清澈的眼睛,她笑著搖頭,卻耍賴地坐在地上不肯起來,像小嬰兒一樣,朝他張開了手臂,于是他用懷抱迎接了她,在她掛著霜花的眼睫上印下輕輕一吻。她覺得他的胸膛就像一座山、一面墻,無比安穩(wěn),無比妥帖。

他們穿得像兩個球,坐在地上久久擁抱。路邊走過了賣糖葫蘆的車子,車輪咕嚕嚕地響。

在一片雪原上,迎著上午十點鐘的太陽,陳茉正舉著相機(jī)拍照,江城叫了她一聲,她轉(zhuǎn)過身時,便看到了單膝跪地的江城。

陳茉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她看著他手里的戒指,說:“這么大,不會是假的吧?”

江城瞬間笑場,他說:“如果是假的,你要不要?”

“要??!”陳茉笨拙地將兩只手臂伸進(jìn)他的腋下,“快起來,地上涼!”

“你還沒有答應(yīng)我?!彼f:“我們結(jié)婚好嗎?”

陳茉覺得他問了一個傻問題。她會不答應(yīng)嗎?然而她覺得自己此刻仍舊處在大腦短路的狀態(tài)里,她摘下手套,卻看著身上灰蓬蓬的沖鋒衣,說:“可是我今天一點兒都不好看!”

江城站起身來,在她的臉頰上響亮地吻了一下:“誰說的?我覺得賊好看!”

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正沿著雪坡向上走,陳茉看著手上的戒指,仍舊如在夢里,忽然問他:“哪有你這樣的,談戀愛第三天就求婚?”

江城笑了:“之前節(jié)奏太慢了,接下來我們搞快點兒!”

一語落地,他差點被她推下雪坡。

回到車上,陳茉還在摩挲著手上的戒指。江城將腦袋倚在靠背上,含笑地看著她。好一陣子的沉默之后,她清了清嗓子,聲音變成了海綿寶寶:“一般我不在家的時候你都干什么呀?”

短暫地停頓后,她成了委委屈屈、嗚嗚咽咽的派大星:“等你回來!”

她撲進(jìn)了他的懷里,壓抑了很久的話,直到這一刻才吐露在他的耳邊:“這么多年了,江城,我好想你!”

江城撫摸著她的頭發(fā),一遍遍地安撫著。他相信,哪怕此后經(jīng)年,他們?nèi)允侨巳褐械钠胀ㄈ?,那也沒什么關(guān)系。他們都成為了更好的自己,堅定、勇敢,并且不再分離。

他和她一樣,相信鳳梨屋是有的,小糖罐兒也是有的——你給我草莓味兒,我給你冰激凌味兒,你有酸奶味兒,我有檸檬味兒……

余生末年,讓我們好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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