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荷
一
大二剛開學的初秋,北國的天氣還熱的有些逼人。裴俊笙剛剛返校,就看見陳單穗身后背著大挎包,熱的一頭汗且毫無形象地蹲在大學的正門口。她嘴里叼著棒棒糖,像小流氓叼著一根燃了一半的煙,架勢相當浮夸。
裴俊笙生得白凈,從小又儒雅有禮,本游移了目光想裝作看不見路過,卻被蹲著的陳單穗一把拽住小腿,眼巴巴從下朝上的看著他,咧著嘴露出整齊的小牙,道:“嘿,你是我學長吧?我是大一新生,我,我手機丟了,你幫幫我吧?”
裴俊笙的眉梢不自覺就微微皺了起來。
“你讓我怎么幫你?!彼麊栐挼目跉獾模翢o察覺地輕嘆像是自認倒霉一般。
偏偏陳單穗聽不出來,瞳孔里散發(fā)的全都是驚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興奮地從地上跳起來死死拽住裴俊生的胳膊,道:“學長,我不認識路,也不知道在哪報道,就只帶了錄取通知書,哦,對,我叫陳單穗,陳皮的陳,單雙的單,麥穗的穗!”
他哪里想知道她叫什么,只覺得她嘰嘰喳喳聒噪半天也沒一句重要信息。淡淡抬手將她拽著自己右臂的手拿了下來,然后自然地提起她旁邊的行李箱。
“哪個專業(yè)?”裴俊笙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地往學校里走,陳單穗瘦小擺著步子追著他走,還要兼顧著回答他的問話。
“藝術設計!”
“手機丟了多久。還丟了什么?!?/p>
“錢包都丟了啊,就錄取通知書還在了?!?/p>
裴俊笙怔住,不可置信地回了頭,她步子跟得急,踉蹌著撞上他的背??粗⌒∫恢缓邝铟畹年悊嗡耄戆迳系牧獾故遣恍?,裴俊笙疼得本能“嘶”出一聲。才舒緩下來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你是被偷了?”
“算是吧。我背包下面漏了個大洞。應該就是被人拿小刀什么的劃開的。不過那層也沒別的東西,就一個錢包。”
裴俊笙歪著頭朝陳單穗看過去,問:“你錄取通知書呢?”
她便乖乖從背包的另一邊掏了出來,取完遞到他手里。他仔仔細細看完,這才嘆了口氣理解了她剛剛那一幕所有狼狽的理由。順便從口袋里掏出手機遞給她道:“給父母打個電話吧,一會報名還要交學費,你東西全丟了,都不想怎么辦的嗎?”
陳單穗沒有接他的手機,垂下頭捂著背包后面那個破口的地方。
“不用了,我學費本來就不夠。遲點交沒事兒的,我都打聽好了,學長,你快帶我報名去吧!太耽誤你時間我也不好意思?!?/p>
裴俊笙結舌,不再多語。心里卻悄悄頂出一句,麻煩人的時候怎么不想想多耽誤別人。
入學手續(xù)辦的也算順利。道別前裴俊笙細心地將自己的校園卡塞給陳單穗。囑咐道:“里面余額不多了,你先拿去吃飯用吧。”
陳單穗接過卡,看著裴俊笙遠去時那高挺的背影,風沙沙吹過行道樹上的銀杏葉,吹得她的心也沙沙作癢。
二
再往后倒的相見便沒有初次相遇的那種機緣了。
陳單穗很忙,忙著上課,更忙著兼職。她不單要湊學費,還要湊自己的生活費。以至于裴俊笙給她的食堂卡,她都是卡著一分一毫地在花。
早餐是一個白餅自帶一杯熱水,中午一份米飯一盤土豆絲。晚上美其名曰減肥,全天下來也不過就花那么三兩塊錢。
也還是某日下了專業(yè)課,室友跟她一起去打飯,無意看見她在用裴俊笙的卡時,才詫異道:“你認識裴俊笙?他的卡怎么在你這里?”
陳單穗愣了一下,端著米飯和土豆絲道:“開學那天我錢包丟了,他就借給我用了。我正想找機會還給他?!?/p>
“天吶?他那么冷漠的人,會平白無故把卡借給你嗎?該不是對你一見鐘情了吧?”
舍友多嘴之間,又給單穗普及起裴俊笙的資料,播音主持專業(yè),說系草都算是謙虛,明明才大二就已經(jīng)強大到被市里電視臺請去配了好幾次音,渾身散發(fā)的氣場只有四個字:生人勿進。
陳單穗當時倒是沒注意這些,只是覺得他的眉眼生的好看,那么多來來往往的人,她試圖上前卻又帶著不安,只有他那雙亮著的眸中,讓她覺得溫柔,不自覺抬起了手。
“倒也沒有那么可怕吧,雖然幫我的時候他挺不耐煩的,但也還是被我麻煩了好久都沒說什么。應該是個內(nèi)心很溫柔的人吧?!?/p>
陳單穗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為他辯白起來。只覺得舍友看向自己的表情越發(fā)古怪,然后順勢從對方的眼神回過頭,便對視上了正直挺挺站在自己身后的裴俊笙。陳單穗的筷子抖了一抖,人也跟著緊張地從位置上站了起來。張口道:“學、學長,你的卡……”
“我不是來要卡的?!?/p>
“……那你來這里做什么?”
裴俊笙的眉頭又皺了起來,盯著陳單穗的臉一言不發(fā)。舍友警覺地嗅到危機信號,借故就抱著書匆匆離開了現(xiàn)場。倒是裴俊笙,見對方走掉反而不請自來地坐到了陳單穗的對面。使喚著她道:“我要一碗牛肉粉絲湯,一只雞腿,一份脊骨酸菜砂鍋,哦,再來一份炒菜一份白飯?!?/p>
“啊?”
陳單穗萬萬沒想到他一個人為什么會吃這么多。脫口感嘆完畢又急匆匆補充道:“我也不是打飯阿姨?。 ?/p>
“但我的飯卡在你口袋里。”
他的眉頭又深了深,她還想頂撞的話就立馬從喉嚨口吞了下去。然后連忙踩著小步子將他剛剛點的單細數(shù)取來。孝敬大老爺似地整整齊齊擺在他面前,這才吁出一聲接著拿起筷子夾了一口大白米飯塞進嘴里。
他看她吃得香,無名火就開始竄,將脊骨和雞腿全都丟垃圾似地丟到她盤子里,然后十分不耐煩地說道:“我卡里是錢不夠你吃嗎?”
這一句倒是將陳單穗嚇到了,她的眼睛圓溜溜看向裴俊笙,想都沒想地冒出一句:“你借卡給我不會是喜歡我吧?”
……
雖然這種想法陳單穗覺得可笑至極,但是也不是沒有理由的啊,不然他為何在自己點餐的時候說這種虎狼之詞,仿佛她就是他的私有物一般。
可這句話問出來以后裴俊笙便真的生氣了,放下筷子站起身,斜著眼睛挖了陳單穗一眼,道:“我還沒饑不擇食到這種地步??ńo了你就是讓你吃飯用的,點這種東西看不起誰呢?”
陳單穗哪里聽得懂他話中的含義,表情呆滯又無辜。
裴俊笙又氣又憋屈,留下一句:“給我好好吃飯!”便離開了食堂。
三
一口濃濃的肉湯送進嘴里,陳單穗覺得整個人都好起來了。她這段日子過的太苦了,以至于食堂的這些蔬食對于她而言都是美味佳肴。
裴俊笙遠遠在餐廳外回了頭,看著單穗埋頭朵頤的樣子,緊皺的眉也逐漸緩解了不少。他覺得他實在夠多管閑事的。從那日跟著她去報道無意看著她填報助學申請和家庭條件時,他就多管閑事地將自己的卡塞給她,從刷卡記錄里看到她每天吃的食物里,從來不進食堂的他竟也為了她跑到這里來按著她吃飯。并且,還用著這種拙劣的手段,生怕一不小心就戳破她的自尊。
他不能體會到那種人生經(jīng)歷,以至于,他有意或者無意地湊近她。
陳單穗在中央大街畫人物像時,已經(jīng)過了十二月,冷風口里她帶著露手指的針織手套。露出的指面已經(jīng)凍得通紅。
正是平安夜,來往的人密密麻麻,裴俊笙陪著臺里的一個學姐逛街,眼尖地一眼就看到了陳單穗,她裹得厚實的像一只俄羅斯白熊,手指都凍粗了一圈卻還在畫板上快速地勾勒著。
對比自己身旁穿著長皮靴露出大長腿妝容精致的學姐,她的形象實在不值得多看一眼。偏偏,他的目光卻鎖定在她身上。
“俊笙,你在看什么呢?”女生顯然注意到一向漫不經(jīng)心的裴俊笙此刻的反常,順著視線看過去,便看到了正在給人畫頭像的陳單穗。于是自問自答般接過話,道:“你也想畫人物嗎?我們?nèi)枂柲懿荒馨言蹅z畫在一起。也算給圣誕節(jié)留一個紀念!”
說罷,便挽起裴俊笙朝著陳單穗的方向走。
單穗顯然也看到了他們,先是愣了一下,卻又立馬回復了常態(tài)。
待女生對著單穗開口:“能把我們兩個畫進去嗎?是不是要付兩倍錢吶?”
單穗這才哈出一口白氣,不帶任何語氣地回答道:“單人肖像,紙張不夠兩個人入畫。”
“畫卡通形象也不行嗎?拜托了呀!我多掏錢你幫幫忙嘛?!?/p>
近乎是撒嬌起來的語氣,軟糯糯的像一支甜蜜蜜的棉花糖。柔軟的話仿佛一把銳利的刀,告誡著她雖然金錢買不來一切,但大多是時間里,錢財都是通用的。單穗覺得噎的慌,勸退一般張口抬價道:“五百?!?/p>
然后,便換做女生愣住了。
這種街邊肖像尋常也就三五十,即便是趕上過節(jié),也萬萬達不到三位數(shù)。
可她要價起來卻平靜又豪橫,一臉藝術無價的架勢。倒讓一旁一直默不發(fā)聲的裴俊笙瞇起了眼,玩味般抿起了嘴角笑道:“五百就五百。難得碰到,價格有價,價值無價。”
于是,兩個人就保持著女生攙扶著男生手臂的姿勢站在陳單穗面前。
而陳單穗呢,也掏出新的畫紙架在畫板上,拿起手上的筆簌簌落筆下去。
她落筆穩(wěn)健,打型迅速。卻故意放緩了速度不知是為了凍自己還是折磨他們,有鵝毛絨大小的雪花不知何時開始飄,一片一片打落下來,落在畫卷上,迅速染濕了紙張,像掉落的眼淚一樣。
四
畫完那一刻,陳單穗收了錢給了畫就立馬收攤。拎著畫具和小木凳直接離開了中央大街。絲毫不顧及站著的兩個人各自不同的面部表情。
五百塊,頂她尋常時間里的多少幅畫了,她還在這挨什么凍呢。
回到學校大門口,她就鉆進了平日里排隊很久都排不到位置的排骨米飯店鋪里要了個大鍋,還開了兩瓶大罐酸奶給自己。今日是平安夜,老板端上鍋子的時候還打趣著:“小姑娘,怎么不和男朋友約會去?。俊?/p>
陳單穗腦子一熱,脫口就冒出一句:“我忙得很,男朋友借給別的小姐姐先用一天去?!?/p>
老板“咯咯咯”被逗著直笑。
倒是聽著這話后腳跟進來的裴俊笙臉色極其古怪,抬手拍在陳單穗肩膀上問道:“誰說我是你男朋友了?”
陳單穗回頭,嚇了一跳,表情也不自然起來。
“誰說我說你是我男朋友了?拜托做人自重點兒行么?”
他鮮少見她這幅做派和語氣,好像兩個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他不服氣,坐在她桌子對面冷冷看著她,問道:“那你男朋友是誰?說出來讓我認識認識?!?/p>
“你管得著么?”
陳單穗白了他一眼,怨氣極大的挖了塊砂鍋里的排骨啃了起來。裴俊笙覺得吃癟,拿起她鍋子旁邊的碗給自己盛了一碗湯喝了一大口撒火。
陳單穗也不阻止,反正她自己一個人也吃不完,悶聲吃飽喝足以后朝著店家喊道:“老板,我先走了啊,他結賬?!?/p>
裴俊笙怔住,看著陳單穗一去不回頭的背影突然沉不住氣地嚷道:“喂,陳單穗!”
奈何陳單穗像個壓根聽不見一樣,推開店鋪的門按著自己的步伐一步不差的離開。裴俊笙這才急了,連忙買了單朝著單穗追了出去。他步子大,火急火燎小跑著就追上了她,一把拽住她瘦弱的手臂,一臉大灰狼要咬死小白兔的架勢兇道:“陳單穗你坑了我五百塊了還要坑我一頓飯嗎?”
陳單穗看著裴俊笙一臉氣急敗壞的表情,反而心里莫名舒暢起來。
“你買單的還少嗎?這都大半個學期了我哪天吃飯不是你買單?”她吊兒郎當?shù)鼗兀痪渚蛯⑺碌盟浪赖摹?/p>
裴俊笙被噎得厲害,拽著她更緊更不愿意放開了。
“你還知道你拿著我的飯卡呢?那你賺了錢怎么不給我還卡?”
“哼,卡是你主動給的,現(xiàn)在是找到下家送卡了,就迫不及待找我要回去嗎?”
“這學姐是我臺里的上級,今天陪她去買東西而已。”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急于給她解釋,可惜她壓根不樂意聽,哼著氣回道:“哦。反正要卡沒有,要命一條?!?/p>
她就像荊棘叢里面的一株小刺梅,他越靠近,就越被扎的生疼。
裴俊笙長這么大哪里受過這股氣,看著她那張巧舌如簧的嘴壓下頭就咬了上去。陳單穗被這突如其來的吻嚇得驚慌失措,滿臉潮紅,手里的畫具瞬間掉落一地。叮鈴哐啷的聲音似乎也把裴俊笙的理智叫回了神,這才離開了貼著她的唇和拽著她手臂的手。輕咳著強壯一臉無謂的表情道:“既然要命一條,親一口應該也不算什么?!?/p>
“你,”陳單穗惡狠狠地瞪著他,迅速蹲下身將掉落的畫具拾起裝好,跺著腳朝著他罵了句:“無恥!”便逃似地竄進了宿舍樓。
裴俊笙看著陳單穗的背影,摸著唇角不自覺地彎起了弧,正要離開時才發(fā)現(xiàn)她地上的稿紙,他蹲下來將稿紙拿起來,才發(fā)現(xiàn)幾張小稿子里畫的都是密密麻麻的他的人物像。
他的心快速的漏掉了一拍,風雪夜里靜的出奇,他炙熱的胸膛跳動的頻率,嘭嘭響。
這難道是傳說中的,心動嗎!
五
倘若今天他沒有撿起那些稿紙,或許他還會忐忑她對自己冒失的吻是怎么樣的想法,可現(xiàn)在,他反倒是害怕起來。
他從沒談過戀愛,他的人生規(guī)劃非常清晰,升學,出國,移民。每一步都在按照計劃穩(wěn)扎穩(wěn)打的進行著??伤瓦@樣貿(mào)然地闖進自己的生命當中,并且,自己還沖動而不負責任的親吻了她。
裴俊笙覺得頭痛,輾轉(zhuǎn)反側一整夜也不知道要第二天如何面對陳單穗。
可出乎意料的是,陳單穗并沒有來找他,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整整半個月,她都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
所以,她畫自己的肖像到底是為了什么呢?他開始強烈地好奇起來。
期末結束前,美術系的老師聯(lián)名各大院校去美院舉辦了一個公益性的小畫展。
裴俊笙到的時候,剛好看見了自己的畫像正在展臺上拍賣起來。
臺里的學姐正和同系一個給裴俊笙表白的女生競爭畫像,兩個人將裴俊笙的畫炒到了三千五百塊。倒是這畫像的作者陳單穗,站在展臺上像背臺詞一樣的介紹著自己的著作有多么值得收藏,眼里泛著狡黠的光。
裴俊笙突然就恍然大悟,原來她畫自己,就是為了借此賣錢?
惱怒之間,他站起來就喊了五千。
一副學生的畫作,三兩千賣出去已經(jīng)算是天價,裴俊笙這五千塊錢喊出來,眾人反倒都鴉雀無聲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竟是畫中人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
驚訝聲和起哄聲席卷而來,裴俊笙拍下畫翩翩上臺,將畫抱起來轉(zhuǎn)頭便送給了臺里的學姐。
“做學弟的,怎么能眼看著學姐自掏腰包。還是我買給你好。”
話語間,裴俊笙的眸有意無意地往陳單穗身上瞟。她好像在看自己,又好像沒在看。只有學姐激動得喜笑顏開,如獲至寶一般將油畫捧再懷間。
畫展結束,裴俊笙緊趕慢趕找到陳單穗。波瀾不驚的表情下是眼底那快要噴涌出的巖漿。
“陳單穗。我是你斂財?shù)墓ぞ呷藛幔磕愕降装盐耶斒裁戳???/p>
陳單穗翻了他一眼,將背著的幾幅沒賣出去的畫取下來塞到他懷里。慵懶地聳了聳肩,回道:“噢,工具人。拿好。”
裴俊笙被這個回答攪得滿腦子問號,萬萬沒想到她竟回應的如此坦誠又無畏。
“陳單穗?!你是不是個人?。俊?/p>
“不是人是什么?豬?狗?豬狗不如?那你這人挺離譜的,什么物種都往嘴上親,不忌口?”
裴俊笙:“……”
陳單穗對答如流,也壓根不正眼看他。裴俊笙被懟得死死的,想到那天魯莽的親吻,竟泛起一絲緊張,臉頰竄出一片粉紅。
她見他不說話,便接著交代起來:“我還要去補一點畫具,你有時間的話就幫我把畫放回畫室,沒時間就扛回你宿舍吧,我閑了去拿?!?/p>
見她說完就走,他卻騰不出胳膊再揪住她。只能沖著她惱羞成怒的嗷著:“陳單穗!你可真是……”
可她波瀾不驚,反而轉(zhuǎn)過頭朝著他莞爾一笑,小酒窩漾出一場疾風漩渦,道:“噓?!?/p>
陳單穗:“有什么話留在心里給自己聽吧。我先走啦?!?/p>
遂而,他傻在原地,心臟“砰砰”加快了跳。
六
寒假來臨時,裴俊笙忙著學日語。學校每年都有交換生的名額,得知他們明年去日本以后,他也沒閑著補課。
往年他總是把自己的時間安排得妥妥當當,可是這一次,他無論做什么,陳單穗那張臉都陰魂不散地在他心里晃蕩,過分的時候就連睡覺都會夢見她。
他輾轉(zhuǎn)終于打聽到她的老家,除夕前連夜開著車去找她??傻搅四康牡匾院蟠蚪o她,她還是淡淡的拒絕不見他。
“陳單穗,你趕緊!我就在你家門口呢!”
“你有病吧?我家在哪我都不知道,你還能在我家門口了?別騷擾我了,我真忙著呢!”陳單穗潦草的掛掉電話,留裴俊笙一個人在老危樓下不知所措。
車子擋道路過開小三輪的大叔,對方吆喝著幾句,他便搖了車窗跟人對起了話。
“小伙子,你把車子停到這兒擋我們道啊,讓讓?!?/p>
“叔叔,你在這里住的久嗎?我想向你打聽個人?!彼鷿卮钣槪耆凰脐悊嗡肽菢优c誰好像都擁有無盡的果敢。
“你說,這地兒還沒我不認識的呢!”
“這邊有個姓陳的人家嗎?家里有個女生今年剛考上大學,叫陳單穗?!迸峥◇蠐现^,掩飾著自己內(nèi)心的緊張。
“啊……你說老陳家那個丫頭?。∷烧媸遣蝗菀住?/p>
車床外有風呼嘯著吹進了車子,裴俊笙覺得有點迷住了眼睛,微微瞇住,酸的生疼。
大概是單穗那邊忙完了,也或許是她察覺到什么,沒過一會兒電話回了過來。
裴俊笙剛接上電話,就聽見她在那邊嚎著:“你人在哪兒呢?”
“……”
“你別是真跑我老家去了吧?”
“嗯。”裴俊笙如實點頭道。
“大過年的,你亂跑什么?”電話里的陳單穗責怪的意味太濃,以至于裴俊笙甚至都能想到她此刻的神情。
“你也知道大過年,你干嘛不回家?”
“過年兼職也都至少兩倍工資不知道嗎?有沒有商業(yè)頭腦?!?/p>
她理直氣壯的樣子聽得他心里扎扎的,想起初遇時她在學校門口那緊張而窘迫的彷如一只迷失的小鹿,也不知是何故,便避而不答地對她說道:“陳單穗,做我女朋友吧?!?/p>
陳單穗明顯被這句話驚到,電話里遲遲都沒有回音。
裴俊笙覺得有點唐突,又連忙說道:“喂,你能聽見我說話嗎?你把坐標發(fā)給我,我現(xiàn)在回去找你?!?/p>
“閉嘴。我買好車票了。你老實在我家那邊等著?!?/p>
七
見到她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四點,他一個人開著車漫無目的將整個小鎮(zhèn)逛了個遍。抱著迎接她的歡愉等來她時,迫不及待就先將她一個熊抱攬入懷中。
陳單穗被嚇了一跳,愣了好久才慢吞吞推開他。十分別扭地望著他?!芭峥◇?,你日子過得很閑嗎?下鄉(xiāng)體驗生活來了?”
“我、我是專門來找你的啊。我明年要去日本了,所以今天肯定要跟你一起過年啊!”
夜是逼人的冷,他的唇角不知是難以自持的興奮還是因為寒冷的關系而微微發(fā)顫。他想要拉她到車里說話,她卻不自主地后退半步,執(zhí)意與他保持著距離。
“裴俊笙。你知不知道我請假損失了多少錢?。磕敲炊鄡?yōu)秀的小姑娘排隊等著跟你約會戀愛,你能別作我?你也知道你要去日本了,怎么?沒感受過跨國戀想嘗試一下?”
夜幕中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覺得她的話比凜冽的夜風還要寒冷。
是他誤會了嗎?那個像一株雜草一樣弱小卻倔強的女孩子,明明也向他示弱的展示過無助,尋求過依附,可為什么此刻竟絕情到甚至讓他覺得刻薄??瘫〉剿谷滩蛔∠肫鹨痪涓柙~,于是悲情地朗誦出來:“你退半步的動作是認真的嗎?”
“……?裴俊笙,你神經(jīng)病??!”她被他一句話打亂了思緒,惱怒得不知此刻竟是該笑還是該哭。
聽著她加高了分貝,他也不甘認輸,朝著她更大聲的嚷道:“陳單穗,我喜歡你啊!”
黑夜里,他明明很大的聲音卻近乎成為一種妥協(xié)的卑微??申悊嗡?yún)s不愿意感動,仍然冷靜地剖析著他的每一句話。
“喜歡本來就是一件虛無縹緲的情緒而已,不值一提。我們認識的時間并不長,裴學長你一向也是冷靜理智的人,這些道理肯定比我更清楚!如果是我的拒絕讓你覺得挫敗而更加深了你的情緒錯覺,我向你道歉。太晚了,我就先走了!”
她轉(zhuǎn)身的背影太決絕,他反而慌的徹底。朝前追過去時一輛卡車鳴了笛,她嚇得連忙回頭,本能地撲過去。
卡車司機急剎車,困倦和疲憊讓人的心態(tài)爆炸,探出頭對著他倆罵罵咧咧吼道:“神經(jīng)病吧?大半夜在這上演苦情劇呢?”
她護著他,眼里的驚懼讓瞳孔都驟然放大了一圈,半響才緩過來大口喘著氣對著他嚷道:“裴俊笙,你要死也別在我眼前死!我怕晦氣!”
她一邊說著,一邊從包里掏出他曾經(jīng)給她的食堂卡,還有錢包里的一沓錢甩給他,道:“飯卡錢都在里面,多的算利息,別讓我再看見你!”
他側身在地面,手肘的疼痛感讓他麻木,夜幕里,她的背影很快就消失不見。終于撐著身子回到車子里以后,好好一個大男孩竟就鼻酸得開始啜泣起來。
一向那樣驕傲被稱之為天之驕子的他,怎么在她眼里就這么廉價不堪。
怎么就突然變得那么令人討厭?
八
開學后裴俊笙如計劃去了日本。
而陳單穗還是忙,除去各種兼職,又跨專業(yè)副修了金融。她變得越來越耀眼,開始逐漸展露出自己的光芒。大四的時候就已經(jīng)舉辦了個人畫展,一切都比預期之中來的提前。
本該順利拿到心儀的畢業(yè)offer開啟順遂人生的陳單穗,偏偏鬼使神差誰也勸不住的突然全費申請了日本留學。
再出現(xiàn)在裴俊笙面前時已經(jīng)是陽春三月,校園里的櫻花讓漫天都布滿了粉紅,就連石子路上都鋪滿了一層又一層的櫻花瓣。
彼時裴俊笙正和學妹用一口流利的日語交談,陳單穗遠遠走近,笑的明朗又滄桑。她心里仿佛有一座火山噴涌在身體當中,可說起話卻依然是那個散漫到仿佛一切都不在意的口氣。
“裴學長真是魅力難擋,出了國門還是一樣受歡迎?。俊?/p>
他抬起眸,長睫毛蓋不住眼里那流轉(zhuǎn)的波瀾,只是表面上卻也只能看見他的眉梢不由得一皺,像看到了可怕的生物似的甚至后退了一步。
“陳、陳單穗?”
“做什么???退半步的動作在認真對我打擊報復?”
有櫻花從她額間飄落一片,他的心驟然丟了一拍。如何也裝不出她那樣的落落大方。
“還是說,我妨礙學長談戀愛了?不想和我敘舊我就先走一步好了?!?/p>
說罷她便真的試圖轉(zhuǎn)身要走,可還沒出三步,他就被她假裝的樣子嚇壞,連連道:“你、你站住!”
于是,她便真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懸著的心呼地一下松了一大口氣。
他一步一步朝著她的背影走過去,每靠近一點,他的心就攥得更緊一點。
這么長時間以來,他原以為他早就已經(jīng)從那段挫敗的心動里平靜下來,可當這個人真的真實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以后,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些平靜的日子并沒什么難熬,可是這高頻率的心跳卻清晰提點著自己再次重新活了過來。
他有點忐忑地想要牽她的手,猶豫間,骨起勇氣牽了上前。
“陳,陳單穗,你是來和我談戀愛的嗎?”
“哈?裴俊笙,你這是求人談戀愛的態(tài)度嗎?”
九
盡管她沒有正面應允,裴俊笙卻像是得到了某種答復一般每天都如時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某日裴俊笙實驗課下的晚,沒如時去她教室接她,緊趕慢趕就見她正并肩跟一個奶聲奶氣的小學弟嬉笑談天。
錯亂焦灼的感覺燃燒在他五臟六腑。再也顧不得任何紳士風度就一把將她拽了個滿懷,然后用流利地日語警告學弟道:“你湊我老婆這么近干嗎!”
小學弟被嚇得不輕,連忙道完歉邁著小碎步跑掉,背影像極了求愛失敗的少女委屈巴巴的樣。裴俊笙看著那嬌俏的背影,暗暗又用日語咒罵了句:“呸,妖艷賤貨?!?/p>
陳單穗站在一旁被這一通操作都快看傻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捧腹大笑。
裴俊笙見她笑得如此開懷,反而更加惱羞成怒起來。
“你笑什么笑!你怎么好意思笑!”
“哈哈哈,裴俊笙,你該不會以為我聽不懂日語吧?我什么時候和你結婚的我竟然都不知道?!”
“……”這一次惱怒徹底云散,裴俊笙老臉躥紅,整個人別樣嬌俏,竟耍無賴似的掏出手機就訂起了機票,道:“回國,立馬回國結婚!”
他如此焦急的模樣讓陳單穗心頭一緊,反而認真地注視著他問道:“裴俊笙,你認真的嗎?”
他看著她清澈的眼眸,狠狠地點起了頭。
四目相對,她的眸間瞬間充斥起了霧氣。
良久,陳單穗才埋著頭,突然拿臉蹭著他的肩,用自己都快聽不見的聲音小聲呢喃:“好,我們結婚去!”
“等,等一下,陳單穗,你喜歡我嗎?”
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陳單穗反而懶得再搭理他,呼吸一口氣便踮起腳朝著他的嘴巴就堵了上去,用行動說明了所有回答。
她怎么可能不喜歡他?從她見到他的第一眼他的模樣就刻在心尖??稍降弥麅?yōu)秀,便越不敢靠近他。尤其是親眼見證到那些為了他可以奮不顧身的女生以后,她便更加不敢。
如果要問她有多喜歡他,大概就是每一分錢都看得比生命重要的自己可以為了他放棄春節(jié)三百塊錢一天的兼職來找他。
大概就是母親出了車禍父親再婚不再撫養(yǎng)她后,她再也沒回過家鄉(xiāng)一個人摸爬滾打自生自滅,卻因為他買連夜的車票重回故里,并為了他可以不管不顧的用生命和卡車拼速度。
大概也是畢業(yè)前回家辦手續(xù)準備徹底告別從前時聽到三輪車叔叔講起他來危樓找自己那天聽到了她童年的經(jīng)歷,時間線對標后他在電話里對她告白。盡管過了幾度春秋,她還是沖動地丟棄了一切來日本找他。
那些邏輯與理智或許對于太多人的生活都顯得太過重要,可那一刻,她的情感告訴自己,如果什么都沒有做便真的錯過他,那么往后的日子里,她只會變成連自己都看不起的懦弱俗人而已。
從前的她沒有任何力量去回應他能否考證的那份喜歡,更害怕當他知道她貧瘠的半生后退縮。于是,她只能推開他,逃避他,不敢面對他。可是現(xiàn)在,她只想緊緊的粘著他,一刻都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