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中庸這個思想,以前是受批判的。甚至在有的時期,中庸的名聲很不好。為什么不好呢?因為“斗爭的哲學(xué)”。講斗爭,是誰的哲學(xué)?法家。法家是主張矛盾、主張斗爭的。矛盾這個詞的“著作權(quán)”,就屬于韓非嘛!而且法家主張的斗爭,還是你死我活勢不兩立的,叫作“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便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這個話,雖然是《紅樓夢》里面的;但這種思想,來源于法家。法家既然講“斗爭的哲學(xué)”,則儒家的中庸之道,就被定義為“調(diào)和的哲學(xué)”。什么騎墻啊,和稀泥啊,好好先生啊,沒有原則啊,各打五十大板啊,這就是很多人理解的中庸之道。
中庸不是什么
第一,中庸不是老好人。
老好人在孔子那里叫“鄉(xiāng)原”,也寫成“鄉(xiāng)愿”。即便是“鄉(xiāng)原”,這個“原”也要讀作愿。什么叫作鄉(xiāng)原?在《盡心下》,孟子有個定義——
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
什么意思呢?第一,挑不出毛病。所謂“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就是你要反對他吧,他沒什么可反對的;你要批評他吧,他沒什么可批評的。第二呢,看起來很好,又忠誠,又誠信,又廉潔(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所以,第三,大家都喜歡他(眾皆悅之)。第四,他自己也很得意(自以為是)。但是,他在本質(zhì)上,是同流合污(同乎流俗,合乎污世),不合正道(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的。這樣的人,就叫作老好人,就叫作鄉(xiāng)原。
對于這樣的人,孔子怎么說呢?《論語·陽貨》說——
鄉(xiāng)原,德之賊也。
什么叫賊?現(xiàn)在的理解,是小偷。做賊嘛,偷東西。但古文不是這個意思。賊,在古漢語里面是人身傷害。偷東西叫什么呢?叫盜。盜是財產(chǎn)侵犯,賊是人身傷害,寇是外敵入侵,匪是犯上作亂。比如日本鬼子,就叫日寇;德國鬼子,叫德寇。這些都是外敵入侵。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打仗,就不這么叫。雙方都管對方叫匪,沒有叫寇的,也不叫賊,也不叫盜??鬃诱f“鄉(xiāng)原,德之賊也”,就等于說老好人對道德進(jìn)行人身傷害,會要了道德的命。
孔子對老好人,為什么如此深惡痛絕呢?孟子說,是因為孔子痛恨那些似是而非的東西(惡似而非者)。在孔子的眼里,老好人就好比稻田里的稗草。它長得和稻子很相似,但它不是稻子。田里面稗子如果多了,稻子就長不好。這就好比癌細(xì)胞。癌細(xì)胞也是細(xì)胞。它為什么不好?因為它“吃飯不干活”。癌細(xì)胞跟正常細(xì)胞一樣,也要吸收我們?nèi)梭w的營養(yǎng),卻又不承擔(dān)細(xì)胞的功能,生長速度還特快。結(jié)果它占了一個地兒,正常細(xì)胞就不能生長不能工作了。全身都長滿不干活的癌細(xì)胞呢?人就死了嘛!如果全社會都是老好人呢?這個社會就死了。所以老好人就是“德之賊”,中庸也不可能是老好人。
第二,中庸不是和稀泥。
據(jù)《論語·顏淵》的記載,有一次,魯國的執(zhí)政者季康子,向孔子討教“黑社會問題”,說我們這個地方盜賊猖獗,該怎么辦?孔子說——
荀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
就是說,如果你們這些當(dāng)權(quán)派自己不貪心,就是獎勵盜竊,也沒人去偷去搶。言下之意,民間盜竊盛行,是因為官方貪得無厭。這個話,就說得很重、很直,而且明擺著會得罪人,哪有一點和稀泥的意思?
實際上,孔子這個人,是實事求是、直言不諱的。據(jù)《論語·為政》記載,有一次,孔子對他的學(xué)生子路說:
由!誨女(汝)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由,就是仲由,也就是子路。知,有兩個讀音,既讀知識的知,也讀智慧的智??鬃诱f,阿由啊,讓我來告訴你,什么叫作知識?什么叫作智慧?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這就是智慧,這就是知識。所以,他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他不會主張和稀泥。
第三,中庸不是沒原則。
孔子這個人,其實是很講原則的?!墩撜Z·為政》里面記載了他這樣一句名言——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這里的這個比,古時念成避。比和周,是相反的。周是什么呢?周是團(tuán)結(jié)。比是什么呢?比是勾結(jié)。比方說,吃吃喝喝,拉拉扯扯,狐朋狗黨,酒肉朋友。周呢?和衷共濟(jì),精誠團(tuán)結(jié)。我們都知道一句名言——團(tuán)結(jié)是要有原則的。無原則地在一起,那就是勾結(jié),就是比。所以,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小人勾結(jié)在一起是毫無原則的。因此,作為“君子之交”,中庸就不可能是沒原則。
實際上,在儒家這里,中庸不但是講原則,而且中庸本身就是原則,是最高的原則?!墩撜Z·雍也》記載孔子的話說一
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
就是說,中庸作為一種道德,難道不是最高的原則嗎?可惜已經(jīng)很久不見了。那又怎么辦?當(dāng)然是應(yīng)該堅持這種原則,回到這種原則。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來:中庸不是老好人,中庸不是和稀泥,中庸不是無原則。
中庸是什么
第一,中庸一定是常人之道。
什么叫“常人之道”?就是普通人也能做到的,不是什么神秘的東西。儒家的倫理道德學(xué)說有一個特點,就是強(qiáng)調(diào)任何人,所有人,最普通的人,再沒有文化的人,都能做到。所以,他們絕不唱高調(diào),絕不提一個高不可攀的目標(biāo)出來。比如《禮記》里面講,一個孝子,應(yīng)該做到“出必告,反(返)必面”。什么意思呢?就是出門的時候,你一定要告訴父母親;回家以后,也一定要跟父母親見個面。做不做得到?做得到吧!太容易、太好做了!但儒家認(rèn)為,這是做人的本分,也是很高的道德。為什么呢?因為你有將心比心、推己及人的心理能力,能夠處處替別人著想。比方說,你能夠想到,不打招呼就跑掉了,然后半天不回來,父母親要擔(dān)心??!為了不讓父母親擔(dān)心,出門之前一定要打個招呼,回家以后一定打個照面。這就是孝心,也就是孝行??!這種孝行,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中庸也是這樣。一個“不走極端”,一個“不唱高調(diào)”,有多難呢?實在不難。但是真要做到,又很不容易。不信你去看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的讀書人,又尤其是讀書人當(dāng)中的“憤青”,又尤其是“憤青”當(dāng)中的“愛國憤青”,有幾個是不唱高調(diào)、不走極端的?沒有幾個。為什么?為了把自己跟那些“平庸”的、“庸?!钡?,甚至“庸俗”的大眾區(qū)別開來。也就是說,他們絕不能“庸”。這就要唱高調(diào)。是??!不唱高調(diào),怎么表現(xiàn)“愛國主義”呢?不唱高調(diào),怎么表現(xiàn)“理想主義”呢?不唱高調(diào),又怎么表現(xiàn)“道德情操”和“高風(fēng)亮節(jié)”呢?所以,他們是一定要設(shè)立道德高標(biāo),并且拿這種“高標(biāo)”去要求別人、批判別人、譴責(zé)別人的。至于這些要求是否合理,是否可行,他們可不管。
唱高調(diào)的結(jié)果必然是走極端。為什么?因為高調(diào)就是極端,否則就叫“中調(diào)”了。走極端是誰的思想方法?法家的。前面說過,矛盾一詞,就是韓非發(fā)明的嘛!韓非還有一句話,叫做“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時而至”(《韓非子·顯學(xué)》)。也就是說,冰,和燃燒著的炭,能夠在同一個器皿中長期共存嗎?不能。不是冰熄滅了炭,就是炭融化了冰,要不然就是冰也化了,炭也熄了,同歸于盡。同樣,嚴(yán)寒和酷暑,也不可能在同一時刻到來。所以,你只能走極端:要么冰,要么炭,要么嚴(yán)寒,要么酷暑。
但是,法家走極端,卻并不唱高調(diào)。先秦諸子儒墨道法,前三家都是理想主義者,唯獨法家是現(xiàn)實主義者。法家,怎么會唱高調(diào)?其實,就連先秦時期的儒、墨、道三家,也不唱高調(diào)。他們主張的那些東西,克己復(fù)禮也好,平等互利也好.無為而治也好,也不是多難的事。之所以不能實現(xiàn),不是調(diào)門太高,是不合時宜。
那么,后來的人,怎么就既唱高調(diào),又走極端呢?我認(rèn)為與漢武帝和董仲舒有關(guān)。他倆干了一件什么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要獨尊,就得拔高。高高在上,才能唯我獨尊嘛!這下子,調(diào)門可不就高了?但是,漢武帝的子子孫孫,還有后來的那些統(tǒng)治者,心里跟明鏡似的。他們很清楚儒家那一套,其實不能治國,只能用來忽悠,忽悠老百姓不造反。真正管用的,還是法家的“兩面三刀”,也就是賞和罰,以及權(quán)勢、權(quán)術(shù)、刑法,即“勢、術(shù)、法”。總之,武帝以后,歷朝歷代統(tǒng)治者的辦法,是明儒暗法、外儒內(nèi)法、陽儒陰法。儒家是公開的執(zhí)政黨,法家是暗中的執(zhí)政黨。法家走極端的思想方法,當(dāng)然能夠流行。
這倒也是順理成章的事。然而結(jié)果是什么呢?是孔子被神圣化,中庸被妖魔化。也就是說,當(dāng)孔子被哄抬到“唯一圣人”的嚇人高度時,他最鐘愛的“中庸之道”卻完全變了味兒,變成了和稀泥、沒原則、風(fēng)吹兩邊倒、各打五十大板等等。這也不奇怪。既唱高調(diào)又走極端的人,是不可能真正理解“中庸”的;而那些被種種高調(diào)逼得走投無路的人,也就只好裝樣子、?;^。結(jié)果,中庸變成了一廂情愿。
第二,中庸一定是適中之道。
因為中庸不僅是“庸”(不唱高調(diào)),更是“中”(不走極端)。這就肯定要“適中”。比方說,既不唱高調(diào),也不趨下流,既反對只有追求,又反對沒有底線。如果你只有追求,不考慮現(xiàn)實,不斷提一些很高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要求,這就是走極端。如果你放任自流,連底線都沒有了,也是走極端,都不是中庸。
不過,中庸講適中,還因為它是“常人之道”。常人是什么人?是大多數(shù),也是中間派。圣人,像堯舜那樣的,或者像基督、像佛祖那樣的,是極少數(shù)。惡魔、惡棍、十惡不赦的家伙,也是極少數(shù)。大多數(shù)是常人,是普通人。他們不像圣人那么好,也不像惡棍那么壞,所以是“中間派”。為他們定標(biāo)準(zhǔn),可不就得“適中”?
由此可見,適中,不但是“中”,而且是“適”。適,可能比“中”還重要?;蛘哒f,中,其實是為了“適”。實際上,世界上沒有最好,只有最合適。比方說找老婆、找老公,你說我要找個世界上最好的,那對不起,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對的。為什么?因為“最好”只有一個。否則,怎么叫“最”呢?那么好了,世界上只有一個女人是最好的,難道大家都去愛她?世界上也只有一個男人最好,難道大家都去找他?那哪成??!實際上,對你最合適的,就是最好的。這就是中庸,中庸就是最合適。怎樣最合適?不走極端。
第三,中庸一定是可行之道。
這一點,應(yīng)該也不成問題。你想嘛,孔子,他為什么要主張一種“常人之道”?他為什么不弄點兒“驚世駭俗”的東西來?就是為了“可行”?。≌^“非不能為高言也”,只因為“非人能共行”,這才“不言之矣”。反過來,他講中庸,包括講“以直報怨”,就因為它既平常,又適中,可操作。實際上,孔子,還有孟子、荀子,都是很注重“可行性”的。他們提出的社會改革方案,無論怎樣具有理想主義的色彩,都會有“可操作性”。至少,看起來有。也就是說,先秦儒家孔、孟、荀,其實是處于理想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之間的。這也是中庸。不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走極端,是中;注重“可行性”,是庸?!坝拐哂靡病甭?!
(摘編自上海文藝出版社《中國智慧》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