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麗
20世紀90年代有一部影片《喜福會》,里面有一眾女明星,俞飛鴻、鄔君梅、盧燕、奚美娟……一出中國女性的故事被娓娓道來,如串成的珍珠項鏈。難得的是,時已80多歲高齡的張元和,還在影片里客串了一角色,是一媒婆的朋友。拍攝時,她還特意準備了兩朵紅雙喜花,插在發(fā)髻上,給好萊塢華裔導演王穎的這部電影,添了一抹亮色,也讓喜愛張氏姐妹的觀眾,追尋那欲說不盡的閨秀點滴。
她從蘇州九如巷走出,晚年身在舊金山,卻仍忘不了祖國,依然情系中華,心境圓融,靜穆得讓人喜歡。
為了這驚鴻一瞥,我也努力去找過據(jù)譚恩美小說改編的這部影片。老片難尋,白頭閨秀飾演的角色沒有看到,但異質(zhì)文化交匯的畫面卻讓我對張元和當時生存的文化環(huán)境有了遐想。
舊書新讀說閨秀
《浪花集》已買多時,毛邊本,曼雅樸拙,書香味濃,一直沒舍得裁開來讀。終于有一天動起裁閱的心思,用紙刀一頁一頁慢慢裁讀。慢讀的過程雅怡清新,我看到張元和介紹自己拍《喜福會》電影的一篇長文,分上下收錄在書中。其中一篇寫道:
先在車廂休息室中換穿黑色綢衣褲等,然后到化妝車廂,一位男士為我染發(fā)、梳頭,另由一位女士為我敷粉、抹脂、點唇。還參考中國舊時婦女照片哩!
梳頭男士,為我戴上自己的發(fā)髻,為徐櫻戴他梳的發(fā)髻。我把上次選的紅絨雙喜花、紅絹花,各二朵,取出,請化妝師替我們插于發(fā)髻兩旁,顯得喜氣洋溢。
我的職務,先是捧著一個長方盤,盤中放著大紅彩球帶,是給新人各牽一頭入洞房用的。盤子是舊式紫檀嵌螺鈿飾的,非常重,拍多次,我手捧得很酸。有位男士,要在拍攝的間隔時間中為我代捧,讓我手休息一會,但我的負責的性兒,謝了他,沒有交他代捧,硬撐著拍完這一組鏡頭。
閨秀就是閨秀,耄耋之年還是認真得一絲不茍。這戲前后拍了兩天,她也認認真真地做完。我看完文章,圓了未能看《喜福會》片中老閨秀亮相的那一幕的遺憾。
絕世才情,絕代芳華。才女閨秀演電影是客串,昆曲卻是她一生的愛好。張元和自幼精于昆曲,直到晚年,雖身在異國他鄉(xiāng),卻還創(chuàng)辦曲社,致力于弘揚昆曲。昆曲之于張元和,是她生命中的必然。
“大夏皇后”嫁小生
在學生時代,張元和與同學一起去看戲,她喜歡當紅昆曲小生顧傳玠的戲。這位早期傳字輩的蘇州小生,18歲時,便有戲曲評論家做如斯之評:“一回視聽,令人作十日思。”他算得上是全才,巾生、大小冠生、窮生甚至雉尾生,都堪稱翹楚。張元和寫信給他,請他演《牡丹亭》里難度很大的一出《拾畫叫畫》,原本以為只是一廂情愿,誰知顧傳玢竟一口答應,讓張元和喜出望外,也從此對這位昆曲小生生出愛慕之心。
1939年4月21日,張元和嫁給顧傳玠,與之永結(jié)同心。愚園路是一條充滿傳奇的路,是上海永不拓寬的六十四條馬路之一。這里,宛若文史散葉的集納地,許多名人先后在此住過。張元和與顧傳玢婚后,就租屋于愚園路的愚園坊。朝暉夕陰,兩人常相倚在陽臺上唱曲。
顧傳玠在家中客廳,叫人搭了臨時簡便的戲臺,歡迎費正清。兩人同臺“彩串”《長生殿·驚變》,顧傳玢飾唐明皇,張元和飾楊玉環(huán)。張元和不僅唱曲熟練,而且還把“花繁濃艷”這一段重編了身段,將本來坐著唱,改為站起來唱。因為她覺得貴妃在明皇面前,不必那么拘束,連唱帶做,活潑多了。后來,別人也改為站起來演了。
有時,元和前往虹社昆曲社參加曲敘活動,傳玢亦常隨行,一展歌喉,還親自為生、旦、凈、末、丑各行曲友們吹笛,笛藝超然有味。
據(jù)張元和的回憶,當時,蘇州有三個曲社——“道和”“契集”與“幔亭”,只有“幔亭”是女子曲社,由吳梅先生發(fā)起,有陳企文、樊穎初、樊誦芬、王佩珍等人?!搬Mぁ泵吭虑鷶⒁淮?,從中午清唱到晚上,全是整出,預先安排好戲碼和曲者。晚上聚餐時,可以唱散曲。“我們是不到他們那兒的,不過呢,別的曲社的男曲友是常來‘幔亭的?!睆堅驮?jīng)慢悠悠地說,話里全是當時的風韻。
斯文往事憶流年
一代曲家的來龍去脈總是引入向往。在桑毓喜寫的《幽蘭雅韻賴傳承:昆劇傳字輩評傳》一書中,收有顧傳玢的戲照,《獅吼記·跪池》中的陳季常,《販馬記·團圓》中的趙寵,《割發(fā)代首》中的張繡,可謂扮相俊美,表演精彩。據(jù)說,俞振飛主演《販馬記·寫狀》時,戲中趙寵最后進場時的身段設計,即是向顧傳玠學來的。
張元和的父親也很熱愛昆曲,他喜歡《荊釵記·見娘》這折戲,就鼓勵元和學王十朋。張元和卻自認嗓音不夠冠生寬,未遵照父親的指示學。有次昆山救火會義務戲,大家都到昆山看仙霓社演戲,也參加客串。當時顧傳玠早已離班,在金陵大學讀農(nóng)科,畢業(yè)后在鎮(zhèn)江做事,此次恰來昆山度假,仙霓社師兄弟便煩他客串,他答應唱荊釵記《見娘》一折及長生殿《驚變》《埋玉》二折。值得一提的是,顧傳玢在《見娘》中扮演王十朋,堪稱一絕。
只是,讓張元和想不到的是,她和顧傳玠是因曲生情,事隔多年,她卻在臺灣黯然神傷演了一出《埋玉》。只是埋的不是扮楊玉環(huán)的張元和,而是扮唐明皇的顧傳玠這塊玉。
回首往事,如一首首音律柔婉的昆曲,似《如夢令》,更是《九回腸》。歷史的蒼茫和沉重并沒有在她的傳奇人生中留下過多的印記,那份歷經(jīng)世事之后的豁達和淡然卻歷久彌新。
翻看《浪花集》書中收錄的相片,在太湖山石側(cè),在垂楊細柳旁,全是如水逝去的韶華流年。那個時代的風情,雨香云片,全在夢兒邊。在她去后,身后留下如許的斯文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