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惠
那年我十五歲,中考剛結束,父親對我說,你考上師范就去讀書,考不上就去學裁縫。
男學木匠女學裁縫,這是當時我們農村孩子的共同命運。我的兩個堂姐都學的裁縫。我親眼見到她們給裁縫師傅的小孩端屎把尿,還被大聲呵斥。我打心底不愿學裁縫!可那時師范院校的錄取分數(shù)比本地一中高很多,我并沒有十足的把握能考上。
我要讀書!如果考不上師范,我就去讀高中,考大學!這是我當時唯一的心聲??杉业缀。赣H身患重疾,我要讀書,就得自己掙學費。
我想到的掙錢方法有三個。一是拿著竹竿去打樹上的蟬蛻。蟬蛻是一味中藥,可是分量太輕,價格也低廉。我攢了兩竹籃蟬蛻,才賣了五角三分錢。二是爬樹折柳。小販會來收購那種把皮剝得干干凈凈的曬干了的長柳條,用來編花籃。八分錢一斤的柳條,比蟬蛻壓秤多了。我像男孩子那樣去爬樹,樹上的毛毛蟲咬了我一身大大小小的紅疙瘩。好不容易賣了七元八角錢,收柳條的小販卻突然不來了。于是,我轉而割草。
我們那里,春、夏、秋,牛吃青草,冬天,牛吃干草。會持家的婦女總會在夏天多割些青草,曬干了扭成草把,齊齊地碼在廊檐下,留著冬天喂牛。而那些沒儲備干草的人家,冬天就只能買別家的干草了。干草三分錢一斤,不愁銷路。我于是開始了瘋狂割草的日子。
每天一大早,我就拖著板車上路了。我熟悉村子里的每一寸土地,知道牛最愛吃哪一種草,也知道哪里的草藤子長,好扭草把。早晨天氣涼爽,我會跑到遠一點的地方,一邊割草,一邊把草曬在田埂上,這樣中午拖回去時,就會輕些。避開中午毒辣的日頭,下午三點左右,我又會拖著板車出發(fā)。這時候,我會選近一點的地方,為了讓干活晚歸的母親幫我把草拖回去。割草最深刻的記憶,就是熱和渴。汗水有多么咸澀,我是用眼睛嘗到的。眼睛被汗水浸泡,又黏又辣睜不開,因為雙手是泥,我只能低著頭在衣服上蹭。更難受的是渴。帶去的瓶裝井水,很快就見了底。喉嚨里干得冒煙的時候,我也捧過溝里的水喝。
田間小路上經常有騎著自行車賣冰棍的人,冰棍五分錢一根,我卻身無分文。賣蟬蛻和柳條的錢,都被層層地包裹在奶奶的手帕里。那是我讀書的錢,是改變我命運的錢。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等我讀好了書,我要馱一箱冰棍回來,專門發(fā)給那些割草的小姑娘吃。
那個夏天,我們村方圓五里的草都被我割完了。師范錄取通知書是在一個傍晚傳到我們村的,當時我正在鏟村醫(yī)務室門前的草。赤腳醫(yī)生舉著一張紙片朝我喊:“容娃,快把鏟子丟了吧!你的手以后要拿粉筆了!”鏟子鐺一聲掉在地上。我笑得稀里嘩啦的,接了那張紙片就往回跑。板車是母親后來去拖回來的,鏟子沒有找到。母親第一次沒有為丟東西罵我,反而說:“丟了好丟了好,以后,再不要你鏟草了!”
那年冬天,我家的干草除了喂自家的牛外,還賣了三十八元五角錢。那時候讀一年高中的所有花費也就三四十元。也就是說,如果沒有考上師范,我會在下一個暑假重復一遍這樣的匍匐。
生活沒有如果。生活以它不可抗拒的力量推著我向前。師范畢業(yè)后,我先在鄉(xiāng)鎮(zhèn)教初中,然后調到縣城教高中。我感激那個給了我饑餓與苦難的地方,那個不在任何地圖上有標記的地方。我性格中的自卑與倔強,都源于那里。十五歲那年夏天,我匍匐在地上的身影,是我一生的姿態(tài)。我愿意一輩子流著自己的汗水,收割自己的夢想。我愿意一輩子舉著這支筆,舉著這光陰的燈盞,不讓命運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