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櫻

1

大一那年暑假回家之前，父親在電話里支支吾吾地知會我，家里會有新成員，希望我能有個心理準備。我一開始有點愣怔，隨后，釋然地說：“老爸您是不是找到了第二春？”父親不置可否地嘿嘿笑著。自從我讀初中時父母離異，父親擔心我受委屈，便一直獨自照顧我。講真的，我很希望父親能找到一個情投意合的“老伴兒”。

帶著這份心，我特別選購了兩套情侶睡衣作為禮物。雖然在心里對即將到來的見面預演了很多次，但是，當她笑靨如花地站在我面前向我伸出手時，我還是愕然地捂住了嘴巴。父親可沒有提前通知，他的“老伴兒”竟然是這么年輕漂亮的“大姐姐”。“櫻子你好，我叫岑凌?！彼琅f笑盈盈地看著我，等我跟她握手。我撓撓腦袋，怯生生地握了握她的手，笑著說：“凌嬸嬸，你真好看?！彼@然有些意外，臉上泛起了紅暈，眼角余光看向父親，仿佛是在求證。

我對父親突然降臨的好運感到詫異，反復地在自己胳膊上掐了兩下，問自己：“老實巴交的父親憑什么吸引到這么美麗而優(yōu)秀的凌嬸嬸呢？”她剛滿四十歲，有一個兒子在寄宿學校讀書，她也是那所私立學校的老師。聽父親說，她還開了一家瑜伽館，自己擔任教練。而父親比她大九歲，是一家公立醫(yī)院的醫(yī)生，經濟條件也只能用普通來形容。凌嬸嬸究竟圖他什么呢？

我去醫(yī)院找父親，不無擔憂地說：“老爸，你確定你留得住她？”我伸出手，一根根掰著手指給父親講道理。父親耐心地聽我說完，然后笑著說：“可能是緣分吧，老爸有信心。倒是你，有沒有等來你的靈魂伴侶呀？”一句話把我噎住，我趕忙逃離現場。

2

相處久了，我漸漸明白了，凌嬸嬸為什么會選擇父親。原來，光芒四射的她在生活上還真是挺孩子氣的。她的兒子周末來家里吃飯，她母性情懷暴發(fā)，一定要親手給兒子做他最喜歡吃的洋蔥炒魷魚。父親說：“要不還是我來吧？”凌嬸嬸不高興地說：“我兒子的口味只有我做得出來。”于是，她很有儀式感地穿上圍裙，取出一把剪刀，開始剝魷魚皮。

我坐在弟弟旁邊看電視、嗑瓜子，等著嘗嘗凌嬸嬸的手藝。突然，廚房里傳來一聲尖叫。我正要去看個究竟，父親已經拉著凌嬸嬸出來，弟弟則適時地抱著藥箱放在桌上。父親熟練地給凌嬸嬸擦碘伏，貼創(chuàng)可貼，還絮絮叨叨：“都說讓我來，偏要自己弄，每次干活兒都要工錢。”凌嬸嬸笑著說：“所以才要找個醫(yī)生當老公唄。”我與弟弟對視一眼，他們這波“狗糧”喂得我有些齁了。弟弟見慣不怪地聳聳肩，說：“我媽就是中年婦女少女心，姐姐你別見怪。”我攤開手表示理解。

除了不擅長廚藝，凌嬸嬸還不喜歡做家務，她的衣服也要父親幫她清洗。而且她的忘性很大，常常會丟三落四。每次找不到東西，她便會喊父親幫忙，而父親也總會很快發(fā)現失物所在。另外，我還發(fā)現她一個秘密，她每天晚上都會吃一粒藥丸。我問父親那是什么藥，父親說：“養(yǎng)血安神的，預防更年期綜合征?！蔽尹c點頭。不過，凌嬸嬸在我心中的美麗形象漸漸打了折扣?？磥?，她也不過是個普通女人，我心里平衡了很多。

那天，我去她的瑜伽館玩，跟著學員們一起上了一節(jié)課。課后，我坐在她身邊，一邊品飲她調制的蜂蜜柚子茶，一邊與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我說：“凌嬸嬸，你這么年輕，沒想過再生一個寶寶嗎？”她笑了笑，堅定地說：“不生?！蔽业难凵癯錆M詫異。她娓娓道來：“我與你父親都經歷過一段失敗的婚姻，我很慶幸能夠遇到你父親，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生活。我們的愛情和婚姻不需要孩子來維系。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夢想要去實現?！薄澳悄銜恢痹谖腋赣H身邊嗎？”這是我一直憋在心里的話，作為女兒，我能感受到父親對這段感情的在意。我真的不希望父親受到傷害。但是，凌嬸嬸沒有給我期待的答案。她只是淡淡地說：“順其自然吧?！?/p>

后來讀到舒婷的《致橡樹》，我感到凌嬸嬸就像是那棵橡樹，驕傲地生長著，與我的父親相互依偎，卻永遠保留自己心靈的獨立。

3

此后，我大學畢業(yè)，弟弟也考上大學。再后來，弟弟也畢業(yè)了，就這樣，竟然匆匆地過了十多年。凌嬸嬸與父親之間一直是同居關系，雖然總被我和弟弟催婚，兩個人卻達成默契般我行我素。有時候，被我問得緊，父親會懟我：“我們老夫老妻了，不在乎那一個本本。倒是你，都已經大齡剩女了，怎么還不結婚？”我振振有詞：“我還沒考上研究生?！备赣H嘟噥著：“好吧，你有你的追求，我雖然盼著你早點結婚生子，但是，我不強迫你。”聽了父親的話，我的心仿佛被溫柔的海水輕撫，暖暖的。我說：“爸爸，我覺得你變了很多。當初你總會把自己的思想強加給我，現在的你這么想得開，是不是受到嬸嬸的影響?。俊备赣H嘿嘿笑了。

凌嬸嬸退休那年，我在外地讀研究生。弟弟給我打電話，父親在下樓梯時摔了腿，已經送到醫(yī)院搶救。他說，家里有他們，讓我不用擔心，傷勢不重，也不用趕著回來。但是，我還是馬上坐上長途列車回到了家里。看到父親的那一刻，我瞬間感覺他真的老了。從前那么好看的凌嬸嬸也抵不過歲月的風霜，兩鬢有了些許的白發(fā)。但是，她依舊是美麗的。

父親出院后，我在家里住了幾天。凌嬸嬸忙前忙后，洗衣做飯，給父親擦身，樣樣活計都做得有條不紊。我想到當初剝魷魚都會割到手指的凌嬸嬸有一天也成為一個賢妻良母，心中瞬間柔軟。也許這就是愛的力量吧，愛一個人，你會愿意為他改變，哪怕是曾經那個仙氣飄飄的凌嬸嬸。

回校之前的一個午后，凌嬸嬸推著父親，我陪他們去公園散步。父親喜歡打橋牌，凌嬸嬸扶著他坐到牌桌上，便和我坐在長椅上聊天。我哽咽著說：“嬸嬸，謝謝你照顧我爸?！?/p>

午后的暖陽穿過楊柳枝灑在我們的肩頭，我感受到傳說中的歲月靜好。凌嬸嬸娓娓地向我訴說著過往，好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最初我和你父親是醫(yī)患關系。我有嚴重的睡眠障礙，找他抓藥，后來，就自然地走到了一起。這么多年來，都是他在照顧我。他是我的丈夫，也是我的貴人?！绷鑻饗鸬难劭魸駶櫫?。她說：“其實，從決定和他在一起那一刻開始，我就沒想過要和他分開。所以，一紙證書倒顯得輕了?！?/p>

我的淚水簌簌而落，十五年的時光仿佛電影般在我眼前歷歷重現。那一年，十八歲的我第一次見到凌嬸嬸，傻傻地說：“你真好看?！苯洑v了歲月的滌蕩后，我更想說的是：“相對于容顏，你的心靈更加美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