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永鐸
明哥決定在星期五這天結束生命,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他的原話是:“這是一次嚴肅的決定。”明哥還去了一趟朝陽寺,煩請寺里的和尚幫他算一卦,看看星期五這天是不是一個訣別的好日子。朝陽寺里的和尚大都和明哥相熟,和尚們安慰明哥,無論遇到什么難事都可以靠誦經化解。和尚認為算卦是旁門左道,純屬扯淡。明哥可不是來扯淡的,他不希望來世還像今生這般磕磕絆絆,他盼著能從上往下看一段來世行走的畫面,好讓自己含著欣喜而去。
星期五這天一早,明哥準備了一包毒鼠強,還準備了一飯盒下酒菜、一瓶白酒。明哥像往常一樣離家,像往常一樣朝東騎行了兩個路口。到了萬寶至馬達公司附近,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朝南拐彎,而是調頭直奔春意盎然的大和尚山。明哥心無旁騖地騎行,越騎越快,仿佛車輪上長出了一雙結實的翅膀。山里到處彌漫著果木的香氣,香氣也長了翅膀似的追隨著明哥。明哥有一種貼地飛翔的感覺。他在窄窄的山路上連續(xù)遇到了幾頭耕牛,耕牛沉默并凝視遠方。一愣神兒,明哥看到了一團一團的香氣在耕牛的頭頂上鷹隼一樣盤旋。這一愣神兒,差一點兒撞在樹上。他趕忙收斂注意力,繼續(xù)心無旁騖地騎行,幾次被伸過來的樹枝刺疼了都沒太在意。有一次,明哥讓牛尾巴抽了一下,回頭瞪了耕牛一眼,心里忽然生出一片漣漪。這是他唯一的一次心有旁騖。明哥的目光伸向大山深處,他要找到一處“安息”的吉祥寶地。明哥對“吉祥寶地”的理解也沒有具體標準,一切全憑感覺,甚至連驟然而來的感覺都不起作用。比如他在石鼓寺附近發(fā)現(xiàn)了一處“吉祥寶地”,明哥興奮得大哭大笑,折騰夠了,那種感覺又四散而去。于是,明哥又朝下一個“吉祥寶地”出發(fā),天知道下一個“吉祥寶地”能好到哪兒。明哥也反思,這輩子就是這個德行,每次錯過都讓他悔恨交加,每次的悔恨交加又都沒有讓他幡然醒悟。
如果不是電動車出了故障,明哥會一直找尋下去的,車輪轉不動的時候,明哥停在點將臺下發(fā)愣。從他的角度看去,點將臺下的山坳就像一把結實的太師椅。明哥想,從古到今,能坐太師椅的一定是個順風順水的人物。此時,明哥耳邊響起《思鄉(xiāng)曲》悠揚的曲調,猶如一列火車由遠至近。明哥急喊著:“來了!我來了!”他疾奔過去,轉過身,盤腿坐下,仿佛真的坐上了歸鄉(xiāng)的列車。
插圖:于永健
噴薄而出的朝陽刺疼了明哥的眼睛,他不得不朝西南方向挪了挪,他不想挪得太偏,山里的早晨還很冷,他不想過早地離開溫暖的陽光。明哥打開藥包,又打開飯盒,比量了幾下,沒敢把毒藥撒進菜里。明哥又掏出酒瓶,想把藥倒進酒里。陽光如芒刺般射來,明哥的眼睛再次被刺疼了,他放下酒瓶,手遮在眉框上。明哥一眼就看到了山下剛剛醒來的城市,城市一次次伸著懶腰,一次次朝他打著哈欠。明哥想起了我這個兄弟,他掏出手機,準備向我鄭重告別。
“弟弟,起床了嗎?”
“沒有。”我被吵醒,一股莫名的惱火涌上心頭。
“弟弟,也沒什么事,我只想和你聊聊。”
“一大早晨,你聊個屁啊!”我差一點把電話摔了。
“弟弟,我心里憋屈。”
“又讓嫂子罵了?”我的眼前晃了一下明嫂棒球運動員一樣的身姿。
“弟弟,你瞧,我手里有一包毒鼠強?!泵鞲绲脑捵屛颐偷卮蛄藗€冷顫,我慌忙從床上滾了下來。
“鬧什么鬧?”
“弟弟,我和你鬧過嗎?”明哥的語氣平靜得如春天里的湖水,“我只想和你聊聊,就算是告?zhèn)€別吧?!?/p>
明哥憋屈了半個月,他備受煎熬。半個月前,也就是4月7日這天夜里,明哥和同事老趙一起下廠區(qū)巡視。兩人像往常一樣配合默契。從包裝車間往回走的時候夜已經深了,明哥發(fā)覺天邊的月亮格外沉寂,與往常相比更加遙不可及。明哥頓覺落寞,心里一陣堵得慌。繞過了兩個車間,他們走上了一條小路,兩旁是稀疏的樹林和灌木叢。這條路人跡罕至,有人曾見過一只毛色鮮紅的狐貍,待趕著抓捕的時候,狐貍鉆進了更深的林子里。抓捕的人緊著吆喝恐嚇,林子里轟地一聲響,起了一團迷霧般的雪沫。里面?zhèn)鞒隽似鄥柕慕新暎衽说穆曇?,也像男人的聲音?/p>
老趙走在前面,一扭一扭,屁股上拖著一條毛色鮮紅的大尾巴似的。老趙站住了,轉身問明哥最近那方面怎么樣。老趙的聲音像男人又像女人,聽著又懸又飄。明哥沒有回答。老趙又問了一遍,聲音更像男人也更像女人。明哥沒好氣地反問:“你說哪個方面?”老趙靠過來,貼著明哥的胳膊,突然,輕輕拂了下明哥的下體。明哥的下體觸了電一樣,一陣麻,一陣酥。明哥左手下切,撥開老趙的手,右手閃電般地打出一拳,這一拳結結實實地砸在老趙的臉上。老趙往后一仰,像只高跟鞋一樣甩了出去。這一拳不但出乎老趙的預料,更出乎我這個聽者的預料。這么多年,我從沒見過明哥動手打人,不但沒見過,聽都沒有聽過。我見過他突然出拳,出拳的同時會大吼一聲:“給你一拳?!泵看味际呛鹇曃绰涞厝^就先收了。
老焦從黑影地里跑出來,伸手抱住了明哥。老焦又將明哥推開幾步,勸他退一步海闊天空,還說一旦惹麻煩吃不了得兜著走。明哥直了脖頸吼:“誰怕呀?”
“打壞了,你得賠錢,不但賠錢,李副總也不能饒過你。”老焦還說了一些話,明哥沒有聽進去,耳畔就轟著這兩條震天響的警告。
“弟弟,整整一個星期,老趙一直纏著我,惡心死了?!泵鞲邕煅手f。
怨誰呢?需要忍耐的時候,很遺憾,明哥沒有忍住。在下一次結伴巡邏的路上,兩個人再次廝打起來。按照明哥的說法,這回完全是失手,這回絕不是故意報復。失手的原因是上火把嗓子搞啞了,結果,“給你一拳!”的吼聲就像一陣揪心的嗚咽。打架前,老趙緊貼著明哥的胳膊,惱羞不已的明哥始終無法出拳,情急之下,他反手抓了一下老趙的襠部。老趙當即就蹲下了,恍惚中,明哥聽到一聲脆響。明哥去攙扶老趙,被老趙一把撥開。老趙站了起來,像狗一樣抖了抖身子,明哥注意到,老趙的雙腿夾得緊緊的。老趙夾著雙腿一步步走開。明哥就覺得一陣陰風撲面而來,仿佛一只狐貍躥入懷里,明哥連打了幾個哆嗦。他雙手合十,無比虔誠地祈禱老趙的睪丸完好無損。
出事之前,明哥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以為以后的日子就是睜眼吃飯和閉眼睡覺。他的豪放之氣不斷收斂,只是自己不知道這種收斂的速度有多快。明哥使用了“成熟”這個詞來解釋自己的狀態(tài)。成熟的標志就是回歸家庭,就得拔掉頭頂上明晃晃的尖角;成熟的標志就是養(yǎng)家糊口,他得養(yǎng)活家里的兩個孩子,雖然這兩個孩子可能都不是他的骨肉。這是明哥的心病,卻不影響明哥對家庭的依戀。偶遇月朗星疏的夜晚,恰好又在空曠之處,明哥便會袒露淤塞已久的胸懷。明哥會朝著月亮嚎叫一陣,然后,拍著胸脯質問自己:“你說,你給我說清楚了!”
明哥不敢抗爭,不敢想象被攆回家的慘相。下崗回家?甚至都不用等到第二天,就能像行李卷一樣被扔出來。明哥認為自己很冤,一再逼著讓我評判他到底冤不冤。我不敢敷衍他,我讓他繼續(xù)聊下去,我保證會給他一個公允的答案。老實說,明哥從沒想著惹事,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工作,干到退休為止。從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開始,他就努力學著安靜,學著心如止水。明哥越想越怕,他怕被人算計,怕吃大虧。明哥當機立斷,風一樣地追上老趙,誠懇地向老趙鞠躬道歉,請求老趙原諒。他還向老趙比劃了幾下,說明自己確實是失手。老趙厭惡地扭過臉去。明哥繼續(xù)哀求著,還討好地稱他“小趙”,還讓老趙打他幾拳解恨。他強行把老趙的胳膊舉起來,朝自己的胸口上掄。
“你說你打的是什么拳?”老趙問。
“金剛拳?!?/p>
“金剛拳是什么拳?”
明哥小時候跟和尚學過幾天拳腳,也只學了那么幾天,他根本就說不清“金剛拳”是什么拳。只記得每打出一拳都要吼:“給你一拳!”有這一聲吼鋪墊著,不必真打,就能讓對手失魂落魄。老趙顯然不相信明哥的解釋,老趙恨恨地說:“你等著!”
明哥苦不堪言,他小心地說:“我給你一點錢吧?!?/p>
“錢?”老趙的目光突然亮了,他咬著牙說,“你等著!”
第二天晚上,老趙沒來上班;第三天白天依然沒來上班。明哥感覺不妙,尤其是老趙的親戚李副總鐵青著臉來到安保處,沒說什么實質性的話又鐵青著臉離開,明哥就撐不住了。他給老趙打電話,剛說了半句話,就讓老趙擋住了。老趙頂一句“你等著”就掛了電話。明哥想來想去,想起了老焦,就去化工車間找老焦請教對策。老焦不藏著也不掖著,明確點破“睪丸損傷無論怎么說都是一起嚴重的刑事犯罪”,傷者可以到法院起訴。老焦認為這個案子沒有100萬絕對擺不平。
“需要100萬擺平?”明哥驚得眼珠子都要躥出去了,“他老趙的睪丸這么貴重?”
“不單單是睪丸的問題,”老焦說,“這是刑事案件,你自己琢磨去吧。”老焦的話振聾發(fā)聵,明哥雖然不信,卻也不敢不信。他的汗珠子順著脖頸往下淌,幾次腿軟站不住,都被老焦一把撈住了。老焦握著明哥的手,朝他的手心里點了兩指,嘴角上挑著,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明哥掙開了老焦的手,搖搖晃晃地走開了。明哥想了兩天,想的都是生的美好。轉念又想了兩天,想的都是死的悲壯。明哥信了老焦的判斷——老趙的睪丸得值100萬,動手術得要錢,打官司也得要錢,里里外外誰敢說就不值100萬?他上哪兒去搞到該死的100萬?跟老焦下水賭兩把?明哥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老焦那邊是個無底洞,是沒有出路的巷道,進去就意味著生不如死。明哥想來想去,死是最劃算的路徑,只要死了,這步棋就算走活了。死了,就等于憑空穩(wěn)賺100萬。
我質問明哥這樣是否對得起孩子,是否對得起明嫂。明哥長時間沉默。我說事情一定會有轉機,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比生命值錢,當然包括老趙的睪丸。我保證盡全力促使老趙得到高水平的手術治療,我還向明哥推薦了幾位了不起的泌尿科醫(yī)生的名字,我讓他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明哥沉默著,沒有回應,我有些生氣,我每天都和病人打交道,甚至很大比例是絕癥病人,真應該讓明哥和我的病人們對視一會兒,讓病人的目光擊潰他的固執(zhí)和不負責任。我的嗓門越來越高,我斥責明哥是個懦夫。明哥有些不耐煩,他說換個話題吧。他求我講一段故事,不要講睪丸,不要講醫(yī)院,最好講個離死亡遠一些的故事。明哥說陽光太刺眼,他得閉上眼睛等待太陽轉過去,這一會兒,他特別想聽我說說話。我想起了不久前聽到的一個故事,其實,這個故事挺無聊的——從前有個書生,來到了一個封閉的山溝里。山溝里的人都有大脖子病,因為從沒有見過外面正常的人,他們以為正常的人都應該是大脖子。書生來到這里的時候,一群婦女和兒童好奇地圍著他看,并且譏笑他的脖頸太細不好看。書生無奈地說:你們得了癭病,卻在嘲笑正常人的脖子……
“弟弟?!泵鞲绱驍嗔宋业臄⑹?,“是你嫂子……”
明哥終于露出了口風——他的絕望來自于明嫂,甚至還來自于他的兩個女兒。一定是明嫂給了他巨大的壓力。這一點我早就想到了。而且,我還認為明嫂給明哥施加壓力再正常不過。明哥從小到大,做了許多不安分的事,所以,他就得承受超額的壓力。明哥很小的時候從鄉(xiāng)下來城里投奔我母親,他唯一的信念就是能在城里站住腳,成為一個像模像樣的城里人。我母親格外偏愛他,常說兩個“我”加在一起也沒有明哥聰明。母親說如果是她一直把著手教著,明哥的文化成績肯定不會太差,總不至于半途就廢了。每當說這話的時候我母親總是咬牙切齒,她把怨氣都撒在了鄉(xiāng)下嫂子的身上。明哥從來不表態(tài),就好像我母親在咒罵不相干的人一樣。母親逼他讀書,逼他參加成人高考,逼他出人頭地。跟我一起晚自習的時候,明哥要么咬著鉛筆頭發(fā)呆,要么說一些亂七八糟的句子,還說這些句子一旦組合恰當就是一首優(yōu)美的抒情詩。我受他熏陶,也學會了咬鉛筆頭,也學會了說些亂七八糟的句子。明哥曾說他寧愿去工地抬水泥也不愿意在書桌旁受罪。當時,我懟他說:“那你就回農村老家喂豬去吧?!?/p>
“給你一拳!”明哥朝我大吼一聲,沒等我眨眼縮脖,拳頭就在我的鼻尖前停住了。我找母親,抗議明哥干擾了我的學習。我提到了抒情詩,還提到了金剛拳。母親擔心明哥把我?guī)滤?,就再也不敢逼他和我一起學習。不但不逼,每當明哥進門,母親都要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噓一聲,示意不要打擾了我。我曾聽母親和明哥的一段對話,在此之前,我從沒聽她說過如此沉重的話題。母親的意思是因為她和明哥都是從農村里出來的,想要站穩(wěn)腳跟,就得比城里人還要拼。母親還說:“你弟弟命好,生下來就是城里人,你比不了。”明哥“嗯”了一聲,朝我瞥了一眼。我母親沒有料到,這次談話就好比在我和明哥之間劃了一道杠。
我在杠里,明哥在杠外。
明哥在城里混跡,雖然很辛苦,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位置,沒有位置,就不算是真正的城里人。我大學畢業(yè)的時候他還依然像浮萍一樣漂著,還自嘲說在農村老家像他這個年紀的,孩子都能跑出門買酒了。自嘲歸自嘲,明哥依然沒有退回農村的意思。明哥發(fā)誓決不會娶農村媳婦,一句話,將勸他的人的嘴堵住了。娶城里媳婦?就憑明哥的條件簡直是在做白日夢。我結婚都有3年了,明哥依然單身,依然每天在人群中穿梭,依然沒有一個城里姑娘肯回眸望他一眼。我母親央求我媳婦幫著給明哥介紹一個女朋友。我媳婦瞧不起明哥,她把我母親的話當成了耳旁風,連敷衍一下的機會都不給。有一次,眼看著明哥一口氣吃下10個肉包子,我媳婦表情極為夸張地說:“嘿,你這么能吃?”
明哥停住了咀嚼,嘴巴鼓得像只球。他吃驚地看著每一個人,后來,目光停留在自己的鼻尖上,沉默了一會兒,明哥的眼淚簌簌而下。眼看著他握緊了拳頭,我反應奇快,跳起來擋在了媳婦的身前,我怕明哥給我媳婦一記雷霆般的金剛拳。
“能吃怎么了?”我母親臉色灰白,沒好氣地說,“吃!使勁兒吃!”
“老姑,讓你給騙慘了?!泵鞲鐚尤既拥降厣希€狠狠地踩了幾腳。我至今不明白明哥說這話的原意。這話聽著前后不搭,而且,我母親根本就沒有得罪他,何談騙慘了他?明哥一句話捅了大簍子,雖然我母親原諒了他,明哥卻無法原諒自己。從那以后,明哥就從我們的視線內消失了,連農村老家都沒了他的音信。再見到明哥的時候,他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驚愕。明哥穿著時尚的衣服,摟著一位姑娘站在我們面前。我母親激動得像個小孩子一樣,她埋怨明哥這么長時間不來看她,還掀開衣服讓明哥看肚皮上的術后傷疤。我們好不容易才把她從淚水中拽出來,母親忽然注意到那位姑娘。她把花鏡摸出來戴在臉上,瞬間,看到了一雙直勾勾的眼睛。
“老家在哪兒?”
“15中后身?!?/p>
“哦?青泥洼橋?!?/p>
“老姑,人家可是祖宗三代的城里人?!?/p>
“城里人有什么好?”母親實在是糊涂,這話說得也確實有些魯莽。我媳婦猜測,母親的驚懼是因為看到了那女人與眾不同的肚子?!拔腋掖蛸€,她絕對是未婚先孕?!蔽蚁眿D的話不但沒有讓我如夢方醒,反而讓我更加迷茫。我是樂于見到明哥過上幸福生活的,無論是未婚先孕還是什么的,這些與別人無關。明哥摟著我的肩膀介紹說:“這是我弟弟,中心醫(yī)院的外科大夫。”明哥因得意而口無遮攔,“你要是有病想開刀,找我弟弟好使?!?/p>
那天,明哥將主語中的“我”改為“宋總”,連說了一個多小時我們才適應。他用炫耀的口吻說:“宋總經營一家外貿公司”“宋總剛從俄羅斯購買了5000噸馬口鐵”。明哥張羅請吃飯,把我們帶到富麗華大酒店23樓。那一頓飯,足足花了7000元錢,其中3000元酒錢算在我的頭上。那天,我們一共喝了60聽朝日啤酒。
“一聽50元錢,你自己算去吧。”明嫂淡淡地說。
就在我們全家都為這次巨大的花銷而焦慮不安的時候,宋總,不,我的明哥不動聲色地把一個半大孩子變戲法似的推出來。幾天以后,我母親打電話問我:“你明哥的女兒怎么都那么大了?”我說:“你管他吶?!蔽夷赣H說:“我不管誰管?”轉過年,我母親撒手而去。我就成了我母親,遵照母親的遺囑,我得繼續(xù)關注明哥的成長。很不幸,我目睹了明哥的事業(yè)從頂峰一路跌入低谷。為了節(jié)約開支,明哥的外貿公司不得不從市中心繁華地帶撤到遠郊的居民區(qū)里。明哥租了一套民宅,大屋里放一張始終不渝地跟隨他的老板臺,小屋里放兩張辦公桌。一張據說是會計專用,一張是女助理專用。我去過幾次,從沒有見過會計,每次都見到不同面孔的女助理。從女助理的年齡上我能感受到明哥的下滑速度。有一次,我以為女助理是新雇的保潔員,還跟她嚴厲地提了幾條意見,訓得女助理一頭霧水。我最后一次去看明哥的時候,他正和女助理悶頭吃盒飯。女助理給明哥夾了一塊肉,明哥又夾還到她的飯盒里。他們還相視一笑。這時,明哥突然看到了我,嚷著讓女助理去炒兩個菜說要和我喝一杯。
“宋總,你們既然是兄弟,就別客套了。”
“老米你多嘴了。”
“好吧,我不多嘴了。”
“還不趕緊去炒菜去?”
“宋總,菜在哪兒?”
“去菜市場買呀?!?/p>
“宋總,錢呢?”
“給你一拳!”吼聲還未落地,明哥就收住了拳頭,拳頭在老米的鼻尖前凝固了。我注意到,老米的眼淚滾落下來。我連忙說:“吃過了吃過了?!泵鞲缋胰チ怂姆块g,沒等我開口,他便主動提起“馬口鐵”業(yè)務。明哥解開領帶,打算好好跟我談一談。我朝外屋努了努嘴,我讓他解釋一下老米的真實身份。明哥搓著手說他最近資金鏈有些緊。顯然,他不愿意談與老米有關的話題。明哥大罵央行的緊縮政策,一口氣罵了10分鐘。我問他下一步的打算,明哥說想去深圳找找機會,“那邊經濟發(fā)達,一定會缺馬口鐵?!币凰查g,我看見了他的掩飾不住的疲憊,我的心冷到了冰點。我說我這次來有兩個使命,一是明嫂委托我來談談。明哥皺著眉頭,讓我說另一個。我說另一個是我媳婦委托我來談談。明哥的表情頓時萎靡,他蜷縮在老板椅上,細聲細氣地說他會想法子盡快還錢。我問盡快是什么時候,明哥說盡快就是比快了還快。這話如同一陣風一樣,吹過去了就沒了蹤影。春節(jié)都過去一個多月了,錢還是沒有還回來。我又一次去郊區(qū)找明哥,進屋后見到工人在往墻上刷漿。我腦子一熱,差一點兒就罵出口來。不用問,明哥已經滾蛋了。出來后,我恰好看到了一條狗,夾著尾巴,貼著街邊溜達?;秀遍g,狗身上頂著明哥的腦袋。我還注意到,這條狗瘦得露出了條條肋骨。我要離開的時候,遇見了女助理老米。我們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了對方,老米莫名其妙地喊了我一聲弟弟。
“你明哥的運氣不好,始終沒踩上點兒?!崩厦椎谋砬楹驼Z氣沒有一點怨氣。
“他不欠你的吧?”
“跟他干了10個月,里里外外幫他忙乎,吃的穿的都是我的,你說他欠不欠我的?”
我嘆了口氣,一腳踢飛了一塊石子兒。街邊的那條狗受了驚,一陣風般地逃了。老米也是嘆氣,卻沒有我這般惱火,我能感覺到她內心的掙扎。她堅持認為宋總錯把她當成了救命稻草,緊緊地抓了她10個月。
“可惜,稻草是不能救命的?!崩厦椎难劾镩W著淚光。
“以后呢?”
“弟弟,你問誰呢?誰知道呢?”
明哥把自己化裝成一條狗,在陽光下逃逸了,逃得無影無蹤。再回來的時候,不但禿頂而且還缺了一只耳朵。明哥勇敢地把欠款放在我媳婦面前,他的表情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我媳婦喜從天降,像中了大獎似的跳起來,然后就摟著一堆錢哭。明哥說我曾說過不要利息。我連忙說:“是的,我說過不要利息。”為了這次失而復得,我們請明哥吃了頓大餐,吃飯前,我把明嫂和她的兩個女兒也喊來了。我們吃了一頓團結的大餐,一頓勝利的大餐,我媳婦主動和明哥碰了酒杯,祝他一切順利。那天,我們還一起回憶了在富麗華大酒店23樓吃大餐的壯舉。明哥一陣陣發(fā)愣,好像是在聽一個和他無關的故事。大家正興奮的時候,明哥說他要借花獻佛,他說他心中的佛是一個女人,他要為這個女人賦詩一首。明哥朗誦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句子,聽著不那么喜慶,聽著有些傷感。朗誦完畢,他摟著明嫂的肩膀,親吻了明嫂的嘴唇,還說了一串悅耳動聽的贊美的詞。這一刻,我影影綽綽地看見明哥的肩膀上擎著一只狗頭。我被這樣的幻覺嚇了一跳。
明嫂極為大度地接納了歸來的丈夫,還動用了關系給明哥找了份保安的工作。明哥要面子,從不認為自己是保安,按照明哥的說法,他是安保人員。明哥一干就是10年,這10年間,他像只蚯蚓一樣深埋在地下,這10年間,他沒有做過任何過格的或者引人矚目的事。明哥把所有的收入都交給了明嫂,他努力而又頑強地自己解決日常花銷。沒有煙抽,明哥就頻頻到醫(yī)院找我,從我這兒搜煙。我媳婦逼我戒酒以后,有些應酬我就帶著明哥一起去,他替我喝了許多酒。
“弟弟,到了那邊,我要向老姑告你的狀?!?/p>
“告我什么?”
“你要是不給我煙抽不給我酒喝,我的身體恐怕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糟糕?!?/p>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母親,當年,母親被他埋怨過一次,母親至死都不明白什么地方傷害了他。母親咽下了這口氣,我卻咽不下這口氣,我罵他放屁。
“我都要死了,你總得讓我把話說完了再上路吧?”
“你繼續(xù)說?!?/p>
“起風了,不說了。”
“你千萬不要犯渾。”
“弟弟,這是我最后一次犯渾?!?/p>
我開始哀求明哥,希望他能放棄惡毒的念頭,我將手伸向他,我懇求他抓住我的手,和我一起回來。明哥一直在聽,有時會發(fā)出“嗯”的一聲。我擔心他沖動下會吞了毒鼠強。我不停地勸他,我把好聽的話都說盡了。我和他一起回憶我的母親,我說我母親如何喜歡他如何想把他培養(yǎng)成材……我怔住了,感覺哪個地方出了問題,不是我這邊出了問題,也不是明哥那邊出了問題,好像是我去世多年的母親出了問題。我看見了一條杠,這條杠像滔滔的江水一樣將我和明哥分開。
我在左岸,明哥在右岸。
我駕車朝派出所沖去的時候,電話那邊已經好久沒有聲音了。
“明哥,你說句話?!?/p>
“明哥,說說你這輩子睡了多少個女人吧?!?/p>
明哥“嗯”了一聲,我感覺說到女人時他似乎恢復了一些陽氣,甚至我能感覺到他在得意地笑。
“真羨慕你啊明哥?!?/p>
“弟弟,掛了吧?!?/p>
“別,別,明哥,講講女人吧,你的女人。”
我看見了街角的派出所,我在盡最大的力量拖延時間,我無所不用其極,我要把明哥從地獄門口拽回來,從懸崖峭壁上拽回來。
“她,已經50歲了。”
“誰?你說誰?”
“你說呢?”
“老米?”
“你還能記起她?”
“我記得她,她對你挺好的?!?/p>
“10年前,我把她最后一筆錢都給榨干了?!?/p>
“怎么回事?”
“我得回家,我得見你,我得還你的債?!泵鞲鐠炝穗娫?。
我沖進派出所,一路喊著:“報案,我要報案!”值班民警問我報什么案。我說我明哥要自殺。值班民警說你登個記吧。我說快點吧,我明哥就要死了。一位患者認出了我,她還是一名警察。她立即把我?guī)У絼⒕俚霓k公室里,我把情況陳述了一遍,劉警官讓我把明哥的電話號碼寫給他,又問了我?guī)讉€問題。我在一張表上簽了字。劉警官讓我回去等消息。出了派出所,明哥的電話就打不通了。我給明嫂打電話,我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緒,我擔心會嚇著她,又擔心嚇不著她。明嫂聽了我的敘述后,冷笑著問:“他的話你也信?”又說,“算起來這是第10次自殺鬧劇了?!?/p>
“也許這次和以前不一樣?!?/p>
“是有些不一樣?!泵魃┱f,“這次,他再也沒臉見我?!?/p>
明哥10年間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攢下了5萬元錢,本打算偷偷地送給老米,沒料到讓明嫂捉了個現(xiàn)行。我有些將信將疑,明哥分明是把老趙的睪丸抓傷才起的自殺念頭,和老米有什么關系?我深切懷疑明嫂沒有重視明哥結束生命的決心。甚至,我懷疑明嫂有故意放棄明哥的嫌疑。我得讓她重視,也許,只有她才能挽回明哥的生命。我將明哥如何抓傷老趙的情節(jié)說了一遍,我還重點提到明哥被所謂的100萬賠款逼得無路可走。
“胡扯,他抓的是我,是我!”明嫂抬高了嗓門,“他還拍著胸脯質問我,讓我把一切都說清楚了,這個王八蛋!”
“老趙呢?老趙怎么回事?”
“老趙就在我身邊,老趙你說,他抓你了嗎?他抓你了嗎?”電話里一陣嘈雜。我有些暈眩,猶如走進了一個暗無天日的巷道里,我只能摸索著朝前走,看不到任何光亮。
“怎么辦呀?”
“你不要管他,等兩天就回來了?!?/p>
“如果沒回來呢?”
“那就一直等!”明嫂的話像揮舞著的棒球棍,一棍子將我的想法給擊了出去。
中午時分,劉警官打來電話,他們用技術手段鎖定了明哥的手機位置,一個警察在點將臺下的山坳里找到了手機。現(xiàn)場還發(fā)現(xiàn)了半瓶酒。警方沒有找到明哥的蹤跡,也沒有在酒里化驗出有毒物質。劉警官讓我繼續(xù)搜集有關信息,24小時以后才能做失蹤案件上報。我的眼前突然冒出了明哥,他的肩膀上頂著一只狗頭,他貼著墻根極迅速地溜走了,他的前方是一個黑黢黢的巷道口,巷道口站著一個女人。我脫口而出:“老米!老米!”
半個小時以后,我趕到點將臺附近,讓一頭沉思的耕牛擋住了去路。我下車驅牛,耕牛哞哞叫了幾聲,聲音長了翅膀一樣飛向遠方。我一眼望去,陡峭的山坳確實像一把太師椅,同時,我還發(fā)覺此時的陽光如詩一般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