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貴明
中學(xué)時代我對文學(xué)的迷戀已近瘋狂的地步,每天放學(xué)以后,我就直奔圖書館,到那里閱讀文學(xué)報刊。在那里我經(jīng)常能遇到一個瘦瘦的中年人。有一天,他突然問我,你喜歡文學(xué)。
我說,是啊,你怎么知道?
他說:我看你每次來,只看文學(xué)雜志。
我說:你也喜歡文學(xué)?
他笑了笑說:我非常喜歡。從中學(xué)到現(xiàn)在我一直都很喜歡?,F(xiàn)代文學(xué)你喜歡讀那個作家的作品?
我說:我喜歡茅盾的,巴金的,孫犁的……
他說:茅盾的作品深厚,巴金的沉重,孫犁的浪漫明快……
我說:我不懂,只是喜歡讀他們的作品。
他說:讀多了你就懂了。他說:你寫過東西嗎?
我說:沒有。你寫過嗎?
他說:當(dāng)然,我還出過一本書呢。
我愣了一下問:你出過一本書,叫什么名字?
他說:《北國峰火》,你沒看見過嗎?頭幾年書店里有賣的。他說這句話時,臉上充滿了驕傲和自信。
我說:沒看見過。你還有這本書嗎,能借我看一看嗎?
他說:我還有一本,等有機會我拿給你。
我說:老師,你叫什么名字?
他說:別叫我老師,我叫李幸福。
從那以后,我在圖書館還經(jīng)常能看見他。有時候沖我笑一笑,然后嘩嘩翻報紙。有時候走過來,問我最近又看了什么書,并鼓勵我試著寫點東西。
插圖:李雨薇
我曾經(jīng)挺驕傲地跟幾個喜歡文學(xué)的同學(xué)說,我認識一個作家,咱們縣的,叫李幸福,他寫過一本書《北國烽火》。同學(xué)們都很羨慕我,并希望有機會給引見一下。
在他的鼓勵下,我真的試著寫了點東西。有一天,我把我寫的所謂的散文忐忑不安地拿給他看。他接過我的稿子一頁一頁地看著,一句話也不說。有時候在一頁稿紙上停留半天,有時候又緊皺眉頭,像是在思考。我緊張極了,比考試都害怕。
他終于放下了稿子,半天沒有言語。
他輕輕地敲了敲我的稿子說:還不錯。
我聽了這句話,仿佛一塊石頭落了地。
他又瞅著我說:你的思路是清晰的,但主題思想表現(xiàn)得不夠突出,語言還需要錘煉。你要多讀書,不能只讀文學(xué)的書籍,歷史的、哲學(xué)的、美學(xué)的、藝術(shù)的等等你都要讀,它們是相通的。只有博覽群書才能融會貫通,才能寫出好的作品。當(dāng)然,這么多書怎么讀得過來,你要選精品,挑名著。而且要作好讀書筆記,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他跟我說這些時,神情是那么專注,那么神圣。
我激動極了,感覺遇到了文學(xué)大師。
我會讀書了。
我的作文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許多作文被當(dāng)作范文在年級里傳閱宣讀。我參加了學(xué)校的,縣里的,市里的,甚至全國的作文比賽,而且獲了獎。
我常常把這些消息告訴他,他總是微笑地點著頭說:有進步,不要驕傲啊。
我真正地把他當(dāng)作了我的老師。
我看到《北國烽火》是在一個星期天下午。我進到圖書館時,沒有看見李幸福。我正低頭看書,一本書送到了我面前。我抬頭一看,是李幸福老師。他笑著說:你看看吧。書的封面不是原封面,封面是用牛皮紙糊的,鋼筆寫著四個字:北國烽火。我翻開封面,北國烽火下面印著李幸福三個字。我抬頭瞅瞅他說:你的書?
他點點頭說:是,你可以看一下午。
我很激動,作家就坐在對面,我在讀他的書,對一個喜愛文學(xué)的少年來說,我的心情應(yīng)該是怎樣的。
這是一本關(guān)于東北抗聯(lián)的長篇小說。
我讀完這本書時,圖書館也該關(guān)門了。
他說:怎么樣?
我說:真的很好。
我更加崇拜我的老師李幸福了。
大概一年以后,我結(jié)識了一個刊物的編輯。有一次,我問他是否認識李幸福。
編輯說:怎么,他騙你啦?
我愣了,說:什么,他騙我什么?
編輯說:李幸福根本沒寫過什么書。他精神不好。拿一本別人的書,撕掉封面,到印刷廠印了一個有他名字的扉頁,到處說他是作家。
我說:這怎么可能,他跟我談過文學(xué),真的很棒。
編輯說:城里搞文學(xué)的人都知道他是個文學(xué)騙子,他年輕時是愛好文學(xué),后因感情問題受了刺激,精神不大好,就弄了這么一本書,騙你們這幫文學(xué)少年。
我說:他能騙我們什么呢?
編輯說:騙你們對他的崇拜。
我再看見李幸福,就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遠遠地躲開他,走掉。
多年以后,我成為一名專業(yè)作家。但我常常想,我的成長過程或者說能成為一名作家應(yīng)該和李幸福有關(guān)。他應(yīng)該是我的文學(xué)啟蒙老師。
他在我心中是一個作家。
下雪了!
這么早,大嗎?
大,像一片片鵝毛,飄飄搖搖的滿天都是。
還是六角形的嗎?
哈哈,它的形狀還會改變嗎?
真好,落在臉上涼咝咝的。
你感覺到了嗎?
當(dāng)然,我手上的這片雪花還沒化呢。哈哈哈!
他們約好了,每年的第一場雪,他都要打電話告訴她。四年了,每年的第一場雪他都沒有忘記。
她是他的學(xué)生,他是她就讀的那所南方大學(xué)的客坐教授。四年前的一場互動式的演講,轟動了整個校園。演講結(jié)束了,但那一個星期他是全校學(xué)生的熱門話題,每天晚上他都要在小禮堂熬上半夜,解答學(xué)生提出的每一個問題。他記住了,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專門提一些刁鉆的問題,他都詼諧幽默地回答了。
他不習(xí)慣吃南方飯菜,小女孩就每天帶一份北方菜或純粹的東北水餃。她說,她的奶奶是東北人。
他很感動,在遙遠的他鄉(xiāng),能吃一口純正的家鄉(xiāng)飯,真是一件令人不能忘懷的事情。
她說:東北真有那么冷嗎?
他說:沒那么可怕,冬天是冷,可那明顯的季節(jié)變化真的使人興奮,使人感到大自然的美麗。飄飄揚揚的大雪漫天飛舞、鋪天蓋地使人感到大地是如此圣潔,人的心靈也會受到凈化。
她說:我真想到東北去看雪。
他說:你去吧,我請你吃東北的酸菜燉豬肉、吃東北的火鍋、坐狗拉爬犁……
那一年,她沒有去??煲蕉斓臅r候,她給他打了個電話: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告訴我好嗎?
他說:好啊,電話里感受一下東北的寒冷也不錯呀。
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他給她打了電話,她興奮的不得了。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每年下第一場雪的第一時間,他都會告訴她。
第二年,她給他寄了一個毛線圍脖。
她說:東北冷,系上它,你會暖和些。
他說:你怎么買到毛線的?他知道她居住的城市沒有賣毛線的。
她說:我一個朋友去東北,我叫她捎的。你圍了嗎?暖和嗎?
他說:每天我都圍著,非常暖和。
第三年,她工作了,她給他寄去了一件毛衣。
她說:合身嗎?
他說:合身,我整個身子都溫暖著。
第四年,她寄去了一條毛褲。
她說:你穿著吧,穿著它,在寒冷的冬天里,你會感到南方的熱量。
她來了。
那是一個下午,窗外的第一場雪正悄悄飄落。有人說外面有人找他。他推開門時,愣住了:她就站在他對面,盈盈的雪花悄悄地飄落在她的身上。她穿了一件鮮紅的羽絨服正燦爛地對他笑著。
以后的幾天里,她完全成了孩子。
有一天,她突然說:你娶了我好嗎?
他定在了那里。
她直視著他說:我好喜歡東北、我好喜歡雪花、我好喜歡你。
他的臉漲紅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知道自己有妻子、有女兒。
她哈哈大笑說:我逗你玩呢,我只喜歡這里的雪。然后跑遠了。
她走了。
又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他把電話打了過去,然而,沒有人接。再打,還是沒有人接……
已經(jīng)好多年了,他常常想起那個愛雪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