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敬奕步 南方周末實習生 陀可人 崔穎

幾乎每一個大學畢業(yè)生，都要面臨“查重”這一關，而2019年以來這一關越來越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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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文查重的校方認可渠道只有知網，衍生了老師賣號、學生被盜號、灰色空間買賣等衍生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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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天臨元年”起，論文重復率的考核標準從原來的30%降至15%以下。20%以上，要被勒令延遲畢業(yè)。

“論文查重幾乎已成為一種壟斷服務。”2018-2020年，同方知網的毛利率在54%-58%之間，歸屬于母公司股東的凈利潤保持在1.9億上下。

“寫論文盡量不要抄。如果你沒抄，用維普、萬方查重就可以了，也不用查得太頻繁。對照查重檢測報告，認真修改，根本不需要花這么多錢?！?/p>

2021年5月底，演員翟天臨又被罵上了微博熱搜。

兩年前，翟天臨因在直播間問“知網是什么東西”，其博士學位真實性遭到輿論質疑，后被爆出學術造假。

網友吐槽，翟天臨事件后，不少高校壓低畢業(yè)論文查重率，加強對抄襲現(xiàn)象的排查。翟天臨事件發(fā)生的2019年，也被戲稱為畢業(yè)論文查重的“天臨元年”，2021則是“天臨三年”。

查重的機制，是將論文放入專業(yè)的資源庫并和其他論文進行比對，重復率占比是衡量一篇論文原創(chuàng)性的重要指標，以此來約束學術不端行為。

在翟天臨的微博下，網友痛罵有兩個原因：查重費貴、查重規(guī)則不合理。

有網友稱，“因為你，論文改到（查重率）10%以下，本來好好的論文，改得都不像樣了”“改了不知道幾稿的論文就為了降重”。亦有網友反思，“不合理的查重規(guī)則，不合理的查重價格，哪個不更值得去罵？”

“為了降重，不擇手段”

打開淘寶，輸入“論文查重”，跳出的商品從1元至2000元不等，分為“本科、?？?、碩士、期刊、職稱、博士”六大類。

許多商家將“知網查重”“檢測結果與學校一致”寫在商品首頁。有“知網查重”標簽銷量較好，定價多在200-300元，普遍高于Paper系列、大雅等中文文獻相似度比對系統(tǒng)。在查重系統(tǒng)PaperPass上檢測一篇本科畢業(yè)論文，約20-30元/次。知網貴，在于學校只認知網的查重結果，其他均為參考。

南方周末記者咨詢了八家提供“知網查重”服務的淘寶店，店家均表示查重結果與學校檢測結果的誤差在3%以內，但無法提供知網證明。

在一則售價260元的“知網查重”商品評論區(qū)，不乏“很垃圾，別被騙了”“沒有提供查重報告檢測碼”等差評。

王婷是青海省一所高校的非全日制碩士。迄今為止，她在論文查重、降重上花費近3000元，仍摸不清其中的規(guī)律。

一次，她在淘寶購買了168元的“知網查重”服務，檢測結果比Paper系列的結果高出20%。通常，Paper系列的檢測結果會高于知網查重結果15%左右。

查重系統(tǒng)的衡量標準，也令王婷困惑。她主修公共管理專業(yè)，查重報告卻指出其專業(yè)論文與畜牧類、醫(yī)學類論文有重合之處。

王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2019年“天臨元年”起，學校收緊了對論文重復率的考核標準，從原來的30%降至15%以下。重復率15%-20%，需在3天之內自行修改降重；20%以上，要被勒令延遲畢業(yè)。

王婷幾次修改，重復率居高不下。她只好花費1700元在網上購買了人工降重服務。最終，重復率下去了，但論文被改得面目全非?！耙痪湓捨赐昃头侄?，莫名其妙出現(xiàn)了標點符號，還有大量錯別字。文章根本讀不通?！?/p>

“為了降重，不擇手段?！蓖蹑酶嬖V南方周末記者，有同學會將論文中重復率高的文字段落制成圖片，來規(guī)避查重。

微博上，網友們貢獻了五花八門的降重辦法。

一位漢語言專業(yè)的網友稱，為了降重，去掉了句子里的“主謂賓”。

一位醫(yī)學專業(yè)的網友表示，將原文“處死所有小鼠”改成“將20只小鼠就地正法”。

一位天津網友舉例，為了降重，將原文“科學家研究出新型結構”改成“聰明的人類研究出新型結果”，將“快餐食品”改成“快速包裝食品”。

一位動漫設計專業(yè)的畢業(yè)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降重前，“論文文筆一般，但起碼有專業(yè)詞匯”。但他拿到手的查重報告“一片全紅”，只能將原文改成大白話，再花費九百多元找人工降重，以求穩(wěn)妥。

“我給你錢，你給我報告”

90后林洋專做論文查重生意。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查重生意分兩類，一類是知網查重，一類是其他平臺查重。

“除知網外，維普、萬方、Paper系列的查重都是對外開放的，可以拿到代理權限。比如加盟Paper-Pass，有好多種服務，包年或按字數(shù)算。比如我買了10萬的字符數(shù)，賣的時候就加一點錢，賺差價?！?/p>

林洋表示，除了購買平臺的查重服務，還可以自行研發(fā)查重系統(tǒng)，然后找官方加盟代理。

而知網查重的生意非常神秘。這是因為知網只對機構開放，比如高校、出版、科研機構。目前，大部分高校使用的是中國知網查重系統(tǒng)，部分高校會為學生免費提供中國知網賬號。知網不對個人提供檢測服務，“個人也申請不到查重賬號?！绷盅笳f。

知網也被稱為CNKI（即中國知識基礎設施），在CNKI科研誠信管理系統(tǒng)研究中心官網的顯眼處，有一則公告：鑒于學術不端檢測的嚴肅性，知網學術不端檢測系統(tǒng)一直僅向機構提供服務，且僅限于檢測本單位文獻。

郭翔是廣州一所高校的圖書館館員。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該校與知網合作，知網收錄該校研究生的論文，給學校一些免費的論文查重次數(shù)。而本科生的論文查重次數(shù)，是學校另外用專項經費購買的。

林洋雖然也賣“知網查重”，但他并不掌握知網賬號。拿到客戶的論文后，他將論文發(fā)給“上線”，同時支付費用。之后，“上線”會給他查重報告。

林洋表示，大多數(shù)商家只負責傳遞，查重也都是人工手動處理，這是很多人吐槽知網查重反饋慢的原因。

“上線”究竟是誰？林洋也不知道賬號的實際操作人是誰，不知道上線是否還有上線?！八麄兊馁~號從哪里來的，他們不說，我們也不過問。我們純粹是商業(yè)伙伴，雙方都不認識，就憑一份職業(yè)操守，互相信任，我給你錢，你給我報告?！?/p>

但他表示，自己對接的知網查重賬號都出自高校?！耙恍└咝＠蠋熓稚嫌忻~，會主動來找下線?！?/p>

郭翔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不同高校，掌握知網資源的部門不一樣。“有的學校是在學生管理部門，比如研究生院、教務處、學生處。有的學校是在圖書館。但大家都可以買，比如社科處、科技處有一批項目需要查重，就會臨時購買一些查重次數(shù)。誰購買的，名額就在誰的手上。”

另一些查重賬號來自雜志社。郭翔說，發(fā)表期刊也需要查重?！袄碚撋?，期刊的投稿系統(tǒng)可以直接對接知網系統(tǒng)去查重，但有時候，雜志社要求你自己提供查重報告。這就是問題所在。他可能把原有的查重次數(shù)賣了。”

還有部分知網查重賬號來自盜號。

孟云是武漢一所高校的大四畢業(yè)生。臨近畢業(yè)，學院給每個畢業(yè)生發(fā)了賬號和密碼，里面有兩次免費的知網查重機會，并通知學生在5月10日前修改密碼。

孟云忘了改密碼。5月19日，她發(fā)現(xiàn)賬號被盜用，上傳了一篇別人的論文，且沒有個人信息?！坝械娜吮容^雞賊，不上傳論文首頁，隱去了學校、名字、導師名字等信息?！?/p>

班上三十多人，有十幾個同學的賬號被盜。孟云分析，賬號的初始密碼以學號為規(guī)則命名，比較簡單?！爸酪粋€人的密碼后，其他人的都能寫出來。”

孟云回憶，由于被盜號的學生太多，學院的反饋是：分配給每個學院的查重次數(shù)有限，不夠補發(fā)。兩次知網查重機會只剩下一次，她沒舍得用，去淘寶自費查重了。

2014年，中國教育報報道，湖南一所高校的學生曾幫教師打理網店，學生負責聯(lián)系買家，將買家的論文匯集到老師處，再拿到教務處進行查重檢測。該學生稱，畢業(yè)季每月銷量在300份左右，每份論文單價250元，一個月有75000元。

郭翔曾接觸過一個專做查重生意的團隊，主要業(yè)務是做知網查重。“前些年，一年流水有七八十萬?！?/p>

據(jù)新快報報道，2020年，廣州市番禺區(qū)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指控被告人王某弟通過網絡向他人非法購買全國各高校學生在“中國知網”大學生論文檢測系統(tǒng)的賬號及密碼，盜用查重權限、轉賣查重報告，從中牟取非法利益。

最終，判決王某弟犯盜竊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并處罰金一千元。

封號和漲價

對于網友吐槽的天價查重費，林洋叫屈，“什么一年漲10倍？其實就漲幾十塊，沒那么夸張?！?/p>

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Paper系列的查重費大約1-2元/千字符，維普、萬方約3－4元/千字符。

而知網查重是按篇算。學生向外面買一篇本科論文的查重約200-300元，一篇碩士論文、博士論文的查重在1000元以上，且價格不斷變化。如果賣家手里的名額很緊，“一天會漲價好幾次，可能漲一次50，第二次就漲100”。

雖然知網查重的價格高，但林洋賣得最好的依然是知網查重，占銷量的70%-80%?！按蟛糠謱W校只認知網查重的報告，因為知網的文獻數(shù)據(jù)庫量比較大，又權威。所以大部分學生最后定稿還是要用知網測?！?/p>

林洋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近年知網封號嚴重，也加劇了賬號漲價。

他回憶，2019年之前，查重行業(yè)的報價很低。2019年后，知網加強了對查重賬號的監(jiān)管，A學校的賬號不能測B學校的論文。如果系統(tǒng)檢測到異常，會自動封號。

“每封號一次，就扣你10%的名額，第一次扣10%，第二次扣20%，依次疊加。所以這幾年市場上的名額較少，價格就上漲得很快?！?/p>

CNKI科研誠信管理系統(tǒng)研究中心的官網公告顯示，“對管理不善泄露或倒賣的，包年用戶取消包年服務模式，重新核定年度服務數(shù)量。其他用戶核減當年服務總量的10%。對于再次發(fā)現(xiàn)因管理不善賬號泄露和倒賣的，暫停檢測服務15天，核減當年服務總量的20%，并需提交賬號管理整改報告?！?/p>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林洋說，為了避免封號，論文查重時會刻意去掉論文中的個人信息。

“知網封號，主要目的是打擊高校老師倒賣查重賬號?！绷盅笳f，“大家覺得查重貴，主要是因為知網查重貴，因為大部分學校用知網。哪怕知網監(jiān)管不要這么嚴格，價格也會掉下去的。”

知網獨大

2021年5月28日，光明日報發(fā)表時評，“對于畢業(yè)生來說，論文查重是剛需，而知網因為‘收錄了95%以上正式出版的中文學術資源‘實現(xiàn)核心期刊獨家占有率高達90%以上‘唯一經國家批準正式出版博士學位論文而成為剛需中的剛需……論文查重幾乎已成為一種壟斷服務?！?/p>

知網是中國最大的學術電子資源集成商。其官網顯示，1999年3月，王明亮（中國知網董事長）提出建設中國知識基礎設施工程（Chi-na National Knowledge Infra-structure，CNKI），并被列為清華大學重點項目。

知網的運營商是同方知網（北京）技術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同方知網”)，同方知網是同方股份（600100.SH）的主要控股公司之一。

同方股份2020年財報顯示，同方知網注冊資本100萬美元，主要從事互聯(lián)網出版與服務業(yè)務，目前已經形成了“中國知網”(CNKI)門戶網站。

2018-2020年，同方知網的毛利率分別是58.01%、57.58%、53.93%，歸屬于母公司股東的凈利潤分別是1.98億、1.92億、1.93億元。

據(jù)錢江晚報2019年的報道，知網旗下數(shù)據(jù)庫僅《中國學術期刊（網絡版）》一類，目前就已收錄自1915年至今出版的國內學術期刊共八千余種，其中不乏大量獨家期刊資源。

據(jù)《證券時報》旗下新媒體“券商中國”2019年的報道，CNKI所發(fā)布的《中國知識資源總庫》，覆蓋了學術期刊、專利、優(yōu)秀博碩士學位論文等豐富信息資源，文獻總量超過2億篇，每日更新約1萬條，為全球最大的中文數(shù)據(jù)庫。

執(zhí)著于知網查重，究竟是否必要？林洋覺得花上千元去做知網查重，不值得?！皩懻撐谋M量不要抄。如果你沒抄，用維普、萬方查重就可以了，也不用查得太頻繁。對照查重檢測報告，認真修改，根本不需要花這么多錢?！?/p>

郭翔也不建議學生在網上頻繁購買查重服務?！皳?jù)我所知，賣查重的人也代寫、代發(fā)論文，如果你去淘寶上查重，你的版權就暴露了。別人有可能拿你的論文翻譯成英文發(fā)到國外去?！?/p>

平時，郭翔會給學生們講授文獻檢索的課程。他發(fā)現(xiàn)，學生們非常欠缺學術寫作的規(guī)范。“我經常跟大家說，抄沒抄，你自己心里有數(shù)。不過后來我發(fā)現(xiàn)，有些人真的沒數(shù)，他分不清什么是抄襲、什么是引用，這是最大的一個問題?！?/p>

他指出，查重很有必要，但不能只依靠查重去限定學術不端行為?！耙谶m當?shù)哪挲g階段、不同的教育階段，給學生形成學術寫作、發(fā)表的規(guī)范，讓大家知道什么是抄襲，什么是引用?！?/p>

（應受訪者要求，王婷、林洋、孟云、郭翔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