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一切滿的東西,盛半杯溫水,吃八分飽,愛有十分也只給他五分。從來都不敢接近密不透風(fēng)的人群,遇到把話說滿的人也只能當(dāng)作點頭之交。對于滿,可以說我是怕的。它重重的,是有壓力的,是無秩序的,是不愛自己的。
看《刺猬的優(yōu)雅》,愛極了看門人米歇爾夫人。她的生活如同她的居所一樣,在最不起眼的看門房之后有一間深不可測的書房。她對精神生活是拘束的,是放不開的,可也正因為這種保留,成就了她動人的優(yōu)雅。擁有留白質(zhì)量的生活都是不張揚的生活,它不是靠激情短暫地迸發(fā),而是像爐火一樣,慢慢充盈光亮。這需要功力,而不是功利。
以前讀小說、看電影都想要個結(jié)尾,再往前,父輩那一代更想要一個大團圓的結(jié)局,然而到了現(xiàn)在,一點兒結(jié)尾也不要了。我不再關(guān)心人物在故事中有怎樣的人生,而是故事一旦開始,就在我的心里生長,不是在作者、編劇的筆下,也在這種程度上,故事有了和唐詩宋詞一樣的“韻味”。當(dāng)故事有了留白,有了充足的想象空間,它才能夠入心,而不是入腦。腦子是用理性來分析和規(guī)劃的,而心是動情的,是用來感受和體會的。
最近一直在讀“中間代”作家盛可以的小說,一本接一本地讀下來,留給我的卻不是舒服,而是一種緊張感,這種緊張感來自她故事的滿。泥沙俱下,荷爾蒙飛濺,粗礪天然,讀起來有快感但累極了??旄惺呛苋菀壮鰜淼模伤彩堑图壍?,低級到只用感官就可以營造出來,是那種赤裸裸的呈現(xiàn),是每個人物都像無頭蒼蠅一樣嗡嗡亂飛,是用方言來佯裝最底層的真實。
同樣是寫愛,我還是愛馮唐,他是有很深的古典文化根底的,而這個根底的核心就是留白,帶給你的會是想象?!杜褚惶枴分?,他用了三千字描寫一個吻,吻得活色生香,吻到每個人內(nèi)心火花亂濺、情欲生長,這些都是舒服的,會讓人放松,而閱讀不就是一種休息嗎?
生活需要留白,藝術(shù)需要空間,而愛情亦必須有縫隙。見過太多女生飛蛾撲火似的愛一個男生,最后把自己燒得面目全非。飛蛾撲火的結(jié)果就是死,就是破壞,因為它太滿了,沒有一絲余地,根本沒有拿出一點點時間來看看自己。
無論何種關(guān)系的兩個人,一定要有距離。父母和兒女,丈夫和妻子,男朋友和女朋友,無一例外。這種距離是對彼此的保護和成全,也是一種自持。有留白的愛是在表達:我愛你,我也愛自己;而滿格的愛是在說:我為了愛你,甚至可以放棄自己。
弘一法師在和日本妻子相識十一年后出家,妻子攜孩子來寺院找他,他連寺門都不讓他們進。深感無力挽回的妻子要求見他最后一面,在清晨薄霧籠罩的西湖,兩舟相向,妻子喊:“叔同!”他說:“請叫我弘一?!逼拮訂枺骸昂胍环◣?,請告訴我什么是愛。”他答:“愛,就是慈悲?!?/p>
這個回答,很自然地讓我想起了張愛玲那句“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也無怪乎張愛玲說“不要認為我是個高傲的人,我從來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師寺院圍墻的外面,我是如此地謙卑”。
很小的時候看弘一法師的故事,就沒有感覺到一點點的冷酷無情,而是有種說不清的東西在其中。到了現(xiàn)在,終于明了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是什么了,那就是留白。對一切事物的愛必須以留白為底子,不然一方占滿,便看不到其他。
他的學(xué)生豐子愷說弘一法師是有三層生活的,先是物質(zhì)生活,后是精神生活,最后到達靈魂生活。我們常人最多也就是到達精神生活層面,尤其是中國人基本沒有什么宗教信仰,林語堂說“他跳到紅塵之外去了”,那“紅塵之外”就是大片的留白,靈魂的自由。
去年春天我去虎跑,親眼見了他寫的那四個字“悲欣交集”,覺得身體一陣冰涼,在一生里,都會記得它。
(來源:蓑依《愿你特別兇狠,也特別溫柔》,青島出版社)
【閱讀導(dǎo)引】不喜歡太滿的東西,它壓得人喘不過氣,有一種以愛為名的束縛感。禪意中的留白實在高深,能給一點空間,留給被世界包圍的心。
【微型寫作】寫一次和你最好朋友的交流,你們之間的友情狀態(tài)是怎樣的呢?